[心得] 齊五家兵[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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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五家兵[承]
與此同時,與三晉、秦的變法大異其趣的是,作為東方強國的齊國,在整個戰國時期
,可以說壓根兒沒推行過任何變法。與秦國積極將農耕文明向外擴張的作法不同,齊國的
齊民化反映在《管子》書中,是把異域的人民招攬進自己文明當中:
「國多財,則遠者來;地辟舉,則民留處。」(〈牧民〉)
「以天下為天下。毋曰不同生,遠者不聽;毋曰不同鄉,遠者不行;毋曰不同國,遠
者不從。」(〈牧民〉)
「使稅者百一鍾,孤幼不刑,澤梁時縱(開放湖澤供民眾經營取利),關譏而不征,市
書而不賦(關隘只稽查,市井只登記,都不徵稅)。近者示之以忠信,遠者示之以禮義,行
此數年,而民歸之如流水。」(〈霸形〉)
「夫爭天下者,必先爭人。明大數者得人,審小計者失人。得天下之眾者王,得其半
者霸。」(〈霸言〉)
「凡立朝廷,問有本紀。…外人之來從而未有田宅者幾何家?…外人來游在大夫之家
者幾何人?」(〈問〉)
「關者,諸侯之陬隧(陬隅,角落的意思;隧指的是兩邊高中間低、山中或地下的通
道)也,而外財之門戶也,萬人之道行也,明道以重告之。征於關者,勿征於市,征於市
者,勿征於關。虛車勿索,徒負勿入(背負的貨物少,不入賦課),以來遠人。」(〈問〉)
「先王者,善為民除害興利;故天下之民歸之。」(〈治國〉)
「民利之則來,害之則去;民之從利也,如水之走下,於四方無擇也。故欲來民者,
先起其利,雖不召而民自至。」(〈形勢解〉)
諸如此類的陳述《管子》中不只數處,與之搭配的主張則是把人招來之後又如何留人
,其實主要不外乎「利」、「財」、「富」,如〈治國〉篇中所說:「凡治國之道,必先
富民;民富則易治也,民貧則難治也;奚以知其然也?民富則安鄉重家,安鄉重家,則敬
上畏罪;敬上畏罪,則易治也;民貧則危鄉輕家;危鄉輕家,則敢陵上犯禁;陵上犯禁,
則難治也」。富民利民以徠遠人也是管子與商君一派絕大不同之處;雖然《商君書》中也
有一篇〈徠民〉,其號召不過「利其田宅而復(免徵)之三世」,不能違反「治國之舉,貴
令貧者富、富者貧」(〈說民〉)、「民弱,國彊(強);國彊,民弱。故有道之國務在弱民
」(〈弱民〉)的基調。《管子》所謂的富,強調以農為本之外還招攬工匠、減免商稅、鼓
勵工商,而《商君書》雖然也說「令貧者富」,其途徑則只有耕戰一途,關稅商稅都加重
賦課,名副其實地重農抑商。相比起齊國富民利民的方針,秦國的招徠很是蒼白,實際上
還常反其道而行:好比說秦惠文王十三年攻取魏地陝,「出其人與魏」;昭襄王二十三年
魏獻安邑,秦國還是「出其人,募、徙河東賜爵、赦罪人遷之」(以上見《史記》〈秦本
紀〉);惠文王八年取曲沃,也是「盡出其人,取其城」(《史記》〈樗里子甘茂列傳〉)
;惠文王十一年又拔曲沃,還是「歸其人」(《史記》〈六國年表〉)。〈秦本紀〉當中也
不乏攻取領土後赦免罪人遷徙其地的紀錄;異國人民還不如自己國家的罪犯可靠。
鼓勵人口遷入的結果顯而易見。太史公司馬遷曾一遊孟嘗君的封地薛,當地人親口告
訴他「孟嘗君招致天下任俠,姦人入薛中蓋六萬餘家矣」 (《史記》〈孟嘗君列傳〉)。
韓櫻《韓詩外傳》裡頭齊威王講到自己任用的賢臣時頗為得意,說「吾臣有黔夫者,使之
守徐州,則燕人祭北門,趙人祭西門,從而歸之者七千餘家」 。戰國時代的齊國境內有
兩個徐州,北徐州又稱平舒,而南徐州即孟嘗君的封地薛。這裡的徐州指的是位於燕、趙
交界地帶的北徐州,所以才說兩國之人遷到該地有七千餘家,祭拜時各自朝著自己老家的
方向。
天下六萬家、燕趙七千家是僅存史料當中還能舉出成數的,不過其他現象也能看出齊國全
天下號召人民的軟實力。漢初,高祖六年封劉肥為齊王,「食七十城,諸民能齊言者皆予
齊王」(《史記》〈齊悼惠王世家〉),可見直到漢初,齊地以外被同化到能說齊語的外國
人口所在多有。「一傅眾咻」這句成語典出《孟子》〈滕文公下〉,情節梗概是戴不勝想
把薛居周安置在宋王身邊輔佐他,孟子當場潑盆冷水,質問道:
「『子欲子之王之善與?我明告子:有楚大夫於此,欲其子之齊語也,則使齊人傅諸
?使楚人傅諸?』
曰:『使齊人傅之。』
曰:『一齊人傅之,眾楚人咻之,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莊嶽(莊
是街名,齊都臨淄的主要幹道即康莊大道;嶽是里名 )之間數年,雖日撻而求其楚,亦不
可得矣。』」
宋人在先秦諸子筆下,經常以好空想、愛作夢、脫離實際的愚人形象被呈現、嘲弄,
「揠苗助長」、「守株待兔」都出於對宋人的揶揄 。孟子直面宋人戴不勝,說一個薛居
周抵不過一群宋人的影響,猶如楚大夫要其子學齊語,一個齊人師傅抵不過一群楚人圍繞
著聒噪。這個比喻既從側面反映了楚人也得學齊語的文化霸權,也間接搭上了吐槽宋人不
切實際的便車;齊人既然以追求實際、好實利不好空談的特質出名,與宋人恰成對比。
語言與經濟霸權向外輻射,列國遊士趨之若鶩,齊國遂有稷下學士之設,「不治而議
論」的學者最多時達到數百千人之譜,從齊威王持續至齊亡前後將近百年,可謂學術盛事
。學者雖然講學為務,不必從政即有俸祿保證生活,說到底還是多虧有經濟後盾。至於
說到開戰國養士之風的孟嘗君食客三千,那更是雞鳴狗盜之徒都能寄身其間,只為關鍵時
刻能備一用。在《戰國策》齊策四〈齊人有馮諼者〉這則故事中,馮諼甚至在孟嘗君「面
試」時就大剌剌表明自己「客無能也」,靠著敲打劍鞘自編自唱「長鋏歸來乎!食無魚。
」、「長鋏歸來乎!出無車」、「長鋏歸來乎!無以為家」一路從「魚客」升格至「車客
」,連老母都孟嘗君代為奉養了。這則故事傳奇歸傳奇,馮諼帶劍面試還是暴露出養士主
要養的是亡命之徒、不逞之人的本質;各有本事之外,以武犯禁的俠客風更算是真本事。
傳說中這些俠客的戰鬥力驚人:
「孟嘗君過趙,趙平原君客之。趙人聞孟嘗君賢,出觀之,皆笑曰:『始以薛公為魁
然也,今視之,乃眇小丈夫耳。』孟嘗君聞之,怒。客與俱者下,斫擊殺數百人,遂滅一
縣以去。」(《史記》〈孟嘗君列傳〉)
後來接續養士之風的趙平原君、魏信陵君那裡所養俠士莫不如此;長平之戰後趙國大
敗,秦圍邯鄲,平原君為了向楚國求援,一同帶去的還是「勇力文武備具者二十人」。在
邯鄲被圍日久,「炊骨易子而食」、「民困兵盡,或剡木為矛矢」的窘況之下,楚、魏救
兵一時不能即到,還是靠著平原君散盡家財募得「敢死之士三千人」「赴秦軍,秦軍為之
卻三十里」(《史記》〈平原君列傳〉),勉強撐過難關。四君子養士之風雖然始於齊孟嘗
君,然而招攬亡命,並不始於孟嘗。早在春秋時期末葉,孔子弟子之一、本來是「梁父(
泰山的支脈)之大盜」 的顏涿聚就投身齊國田成子門下效力,後來在智氏侵齊的戰鬥中為
田氏捐軀 。韓非評論道「田成子所以遂有齊國者,顏涿聚之力也 」,可見在田氏篡齊的
過程中,招納城邦之外的江洋大盜已開風氣之先。而在齊國,私養賓客、私兵的風氣也不
僅限於政治上有特權的封君。蕭統《文選》卷二十四〈贈河陽〉有一段註解引用了《說苑
》佚文,今本所無:
「子奇年十八,齊君使治阿,既行,齊君悔之,遣使追。使者返,曰:『子奇必能矣
,共載者皆白首者也』。子奇至阿,鑄庫兵以為耕器。魏聞童子為君,庫無兵,倉無粟,
乃起兵擊之。阿人父率子,兄率弟,以私兵戰,遂敗魏師。」
可見即使並非世家大族權貴顯要,齊國仍有不少富裕民眾養得起私兵,以至於官方甚
至都不用儲備武裝。然而這些「私兵」是否如封君所養食客一般只負責戰鬥,則有些疑問
。《荀子》〈議兵〉篇談齊國的技擊,說道「齊人隆技擊,其技也,得一首者,則賜贖錙
(八兩)金,無本賞矣」,一般以為是有罪則贖、無罪則賜八兩金的意思,本賞是什麼則言
人人殊 ,畢竟八兩金不就是賞嗎?這裡或許應解讀為只有贖而無賞的意思,但這樣解釋
不免令人疑惑,難道齊師絕大部分是由罪犯組成?其實這裡說的贖,應是指私人所買的奴
僕假使有首功,則官方替他出價贖身的意思。《呂氏春秋》〈權勳〉概要講述了樂毅破齊
的經過:
「昌國君(樂毅)將五國之兵以攻齊。齊使觸子將,以迎天下之兵於濟上。齊王欲戰,
使人赴觸子,恥而訾之曰:『不戰,必剗若類,掘若壟。』觸子苦之,欲齊軍之敗。於是
以天下兵戰,戰合,擊金而卻之,卒北,天下兵乘之,觸子因以一乘去,莫知其所,不聞
其聲。達子又帥其餘卒,以軍於秦周,無以賞,使人請金於齊王。齊王怒曰:『若殘豎子
之類,惡能給若金?』與燕人戰,大敗,達子死,齊王走莒。燕人逐北入國,相與爭金於
美唐甚多。」
齊王在這裡怒罵其下兵卒是「殘豎子之類」,故意羞辱他們不給賞。罵人「豎子」在
秦漢習見,不過其原意是奴僕的意思;司馬貞《史記索隱》解釋〈酈生陸賈列傳〉當中劉
邦罵人「豎儒」的那段話,就說道「豎者,僮僕之稱」。而「僮」則是當時工商產業勞動
力的主要來源,好比說《史記》〈貨殖列傳〉裡說魏人白圭經商,「能與用事僮僕同苦樂
」,還說「通邑大都」的勞動者「僮手指千」。齊王罵其下將士是豎子,應是針對那些本
來為他人傭工、戰時則一變為私兵、由工商業主帶頭上陣、期待贖買自身還他自由而參戰
的僮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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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文獻中的「兵」一般指兵器,但也可以代指
武裝部隊,「甲」這個字也有類似的用法。原文脈絡
裡頭看起來兵都是指兵器,但如果只靠阿城的父子兄
弟恐怕守城都夠嗆,能擊敗對手,應該要更多的兵力
。
當然,這個故事也可能只是一個寓言或傳說罷了
。
※ 編輯: Nomic (1.164.171.211 臺灣), 06/23/2021 15: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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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其實全天下後來都是秦國的,但這已經
脫離本文要講的時期很遠了。我的主要脈絡是秦
、齊因為不同的國策所以有不同的富國強兵之術
,所以歷史上有不同的發展路徑。所說我說你拿
始皇帝時期來質疑,和本文其實沒多大關係,這
已經是秦國歷史進程的最末期了,這時期採取甚
麼政策都不影響已成為歷史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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