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血紅

看板Warfare作者 (sdfa)時間17年前 (2007/08/21 10:47), 編輯推噓5(501)
留言6則, 6人參與, 最新討論串1/1
※ [本文轉錄自 Military 看板] 作者: gaox (sdfa) 看板: Military 標題: 雪白血紅 時間: Tue Aug 21 10:46:07 2007 雪白血紅 歷史是什麼?   --自序      一篇報告文學,當然不僅要客觀地記錄下已經發生的事情。但它首先應該做到這一 點。   做到這一點很難,特別是對於幾十年前發生的事情。當事者視野有限的挂一漏萬的 回憶,各種各樣只鱗片甲的傳聞,顯然不無偏見,甚至有意隱諱了事實的文字資料。後 人只能在這樣的基礎上綴合歷史,充滿主觀意識地綴合歷史。你可能接近了它,但休想 復原它。   能做的是不諱過,不溢惡,不誇飾,不虛美,像老祖宗教導的那樣“秉筆直書”。   這其實更難。   對這本書尤難。   主要難在有個叫“林彪”的人。   很多人問:寫不寫林彪?   又問:怎樣寫林彪···再問:這樣寫行嗎?   在關東最後那場戰爭中,家鄉那個小鎮經常“開仗火”(黑土地老人話,即“打仗 ”)。母親抱著剛來到這個世界的小小的我,趴在炕沿下哆嗦。   40年後,我感到了母親的顫慄。   有人說:寫現代史難於宇宙史。   一位參加撰寫當年3縱戰史的老人,被公認為“記憶力特別好”。   老人對此也很自信。寫完親身經歷的四保臨江的小荒溝戰鬥一節,再去當年戰地一 看,地形、地物及敵我兵力配置,幾乎全然不是那麼回事兒。   主要還不難在這裏。   有的老人說:這事你不用記,記了也不能寫。   不服不行,有的真不能寫。   有的老人說:你問的這些我都是知道。但不能說,現在還不能說。   望著老人,你會想到飛機失事後千方百計尋找的那個黑匣子。你找到了,卻打不開 它。   治史者講“潛心研究史料”。可這些不能披露的和鎖在“黑匣子”裏的史料如何“ 研究”?還有那些經常變臉兒的“史料”可信嗎?   一部《遼沈戰役親歷記》,應該說是關於國民黨方面最有權威的資料了,而且好像 也沒怎麼“變臉兒”。可是,那些能夠勾勒出國民黨戰略框架的原始電文,一份也沒有 。對照本書實錄的共產黨方面的大量文電,就會知道這是一個怎樣的缺憾。僅憑回憶“ 大意”是不夠的,甚至是不可靠的。而且,文章中的“我”(或主人公),字裏行間盡 力和蔣介石劃清界限,就像另一些回憶錄竭力和林彪劃清界限一樣。對於跑去臺灣的人 ,遣詞用句比較尖刻,無所顧慮。對於留在大陸的敗軍之將,以及後來從海外歸來的人 ,就有情有面,客氣多了。   40多年了,史實的回憶不盡相同是正常的。一忽兒吹捧,一忽兒批判,叫人難辨 真?,倒也能提供個資訊,扯出根線頭。最難辦的,是那麼只字不提,好像根本就未曾發 生過,且往往是比較重大的事情,叫你無?可尋,連個判斷真?的機會都是沒有。   已經成為歷史財富的關東這場戰爭,一切都是已知數。這裏,除了臺灣去不得外, 只是調查採訪的多寡;是正視,還是回避;是實事求是,還是指鹿為馬;是搶救這筆財 富,還是聽任早已不是朋友的時間,年復一年地蝕逝。   時間是個保密大師,是個去?存真的大師。是個息事寧人的大師,若干年後,當我們 可以輕鬆地打開這支鏽漬班班的“黑匣子”時,厚厚的塵封中,可能只剩下些乾澀枯燥 的檔案資料,而沒了生動活潑、有血有肉的形象了。   外國人似乎比我們還急。   從街頭書攤,到國家領導人家中的書架,一部《長征--前所未有的故事》,使索 爾茲伯里在中國大出風頭。另一位哈佛大學教授費正清(看這姓名好像咱們龍的傳人) 先生,在完成主編《康橋中國史》六卷巨制後,1986年出版一部新的中國近代史和 現代史:《偉大的革命:1800--1985》。   10億人口的泱泱大國,那麼多作家和史學家在做什麼?不是祖宗的家譜外人碰不 得,實實在在,這本來理所當然就是我們的事情,而且理所當然應該寫得更快,更好!   有治史者說:寫中國現代史之難,就難在我們是中國人。   1988年7月8日《青年參考》報道:因為教科書內容有誤,蘇聯取消中學畢業 歷史考試。   真的,當身體和世界觀正在成熟中的學生們,經過一場從精神到肉體的緊張勞作後 ,發現學到的東西許多不是真的,該多悲哀?   關東最後那場戰爭糟蹋了黑土地,後來糟蹋的是什麼?大人把家譜搞亂了,叫孩子 怎麼續?   人們都喜歡孩子。因為孩子是明天,是希望,是祖國的花朵,是我們的生命的延續 。   還因為孩子天真,爛漫,真誠,心地純潔,不說謊。即使說謊,也說得那麼天真, 爛漫,真誠,自然,能給生活增添一些喜劇色彩。   為人,為文,當然需要成熟,需要對人生和世事的深刻的透視和理解,可首先需要 的難道不是真誠嗎?要孩子誠實,大人難道不首先需要誠實嗎?   有時就想:人為什麼要“長大”呢?   採訪中還有個體會和感覺:驚駭,惶惑,激動,興奮。   很多作家走到歷史中去尋找“避風港”。這裏卻似乎是一片禁臠,險象環生。   有時簡直想掉頭就跑。   有時又想留在那裏不回來了:歷史中的新聞太多了,有些去處簡直就像從未開墾過 的處女地。那令人反思的天地也太廣闊了。   於是,至今縈繞在腦幕上的一個問號,就是:歷史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一位搞歷史的朋友說:歷史就像個婊子,誰有權勢誰就可以弄它一下!   這話與他的西服、領帶不相稱,卻不乏形像。   不管歷史是個什麼,也不管100個觀?心目中有多少個“哈姆雷特”(一位名人說 :100個觀?中就有100個哈姆雷特),要想把關東最後這場戰爭比較園滿地畫個“ 0”,恐怕還要到可以進出臺灣檔案館那一天。   而且,連跑帶顛,只吃不到一年的麵包和速食麵(有人說這篇東西是用腳、麵包和 速食麵寫出來的),是遠遠不夠的。   所以,這篇東西只能算是一篇草稿,或徵求意見稿。   感謝所有給予採訪方便的單位(幾十家,恕不一一列舉了)。   感謝本書中所有寫到姓名的老人。   感謝瀋陽軍區和本集團軍的領導和同志們。   感謝所有給予鼓勵和支援的朋友們。   作者        1989年舊曆除夕夜 ----------------------- 第1章  今天從昨天走來    地球,一隻破球   假如,1945年8月,人類不是向廣島和長崎投下兩顆原子彈,而是在卡納維拉爾角發 射一顆觀測衛星,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甚麼樣的地球呢?   從德國到義大利到日木,一座座城市變成了瓦礫場。高樓大廈的碎磚亂石填平了街 道和公路,潛艇和軍艦的殘骸堵塞了港口和海軍基地。歐洲最大的工業中心,素有“歐 洲工廠”之稱的德國魯爾地區,昔日鋼鐵廠、煤礦、發電廠和有關設施鱗次櫛比,濃煙 遮天蔽日,人們為空氣和噪音污染發愁發怒。如今,藍湛湛的天空下,大地空空蕩蕩, 空氣一塵不染,蒸氣在瓦礫堆上騰竄著無色的火焰。   曾經是拿破倫威斯特伐利亞王國的首都,擁有18萬人口的卡塞爾市,一位工程學家 以典型的條頓人的精明估計,該市每個居民可攤上51。5立力米瓦礫。至於柏林,英國工 黨政府在給下議院的一份報告中說,即使每天清除1000噸瓦礫,也得30年才能清除乾淨 。   東京的命運似乎好些,那就是它的橋梁和公路基本無損。   廣島和長崎呢?   有些城市已從這個星球上抹掉了。   住宅的含意,是指四面有結實的牆壁,有窗戶,有屋頂,有取暖、烹調和衛生等一 整套設施的住所。這裏不然。人們像老鼠一樣擠在防空洞和炸毀的建築的空隙,用從廢 墟上撿來磚木、紙板和金屬片甚麼的,搭成了像幾萬年前人類祖先曾棲身過的那種窩棚 。從殘垣斷壁中炮口樣伸出的一節節煙囪,就是人們擁擠不堪的住處的標記。   當那些各式各樣的炸彈、炮彈,都符合設計要求地發揮了效用後,誰也未能把自己 拽離這只破球,到外太空去找個好球安家落戶。   醫院裏擠滿了因缺少止痛藥而慘叫不已的傷兵,雙日失明的,斷臂折腿的,被汽油 彈燒得遍體鱗傷、面目猙獰的,被子彈打掉生殖器的。他們是希特勒、墨索里尼和東條 英機的犧牲品。但就肉體而言,他們還算幸運兒。   從蘇聯的史達林格勒到法國的瑟堡,從挪威的納爾維克到埃及的卡塔拉盆地,從中 國的台兒莊到太平洋上的所羅門群島,在塹壕裏,在瓦礫下,在草叢和沙漠中鏽漬斑斑 的坦克和大炮旁,在海底長著青苔的艦船裏,到處躺著陣亡者的屍體。有的已經化作白 骨,有的正在腐爛發臭。沒有墳墓,沒有墓碑,連個簡單的標記也沒有。只有冥冥中那 個全能的上帝,知道他們的姓名,知道他們從何處來,誰的心在為他們垂淚滴血。   身著黑服的婦女,排著長隊等待領取配給品。孩於瘦得只剩下“可憐”二字,而絕 無可愛之處。每人每天獲得食物的熱量,還不及戰前的一半,而且連這點食物也在減少 ,有時乾脆領不到。衣服和取暖用煤比食物更匱乏。據《紐約先驅論壇報》報道,萊茵 河畔擁有43萬人的美麗的杜塞爾多夫市,這年冬天定量供應的衣服,只有26套男裝,15 套童裝,33件成人外衣和兩條毛巾。饑餓和寒冷像子彈一樣把人們擊倒在地,傳染病像 蝗蟲一樣從這片廢墟撲向那片廢墟。兒童大都患了軟骨病。嬰兒和兒童死亡率增到最高 點,出生率則順理成章地降到最低點。   世界簡直成了一隻巨大的潘多拉匣子,如果說其中還有一點希望,那就是盼望黑夜 快點到來。黑夜可以把這一切隱去,幾小時睡夢還可以到戰前的情境中遊歷一番。於是 ,第二天早晨照樣還得醒來的人,就不能不羡慕那些永遠睡著了的人。   戰勝國應該是另一番景象吧?   是的,曾經被奪去家園的被侮辱、被損害的人們,終於恢復了尊嚴。尊嚴是寶貴的 ,甚至是最寶貴的。但最寶貴的尊嚴並不能替代一切。當滿面焦黑的軍人在易北河畔流 著熱淚擁抱在一起,又從攻克柏林和佔領東京的狂歡中冷靜下來,他們會想起甚麼?   從歐洲到非洲到亞洲,所有戰場的所有對手的屍體旁,都躺倒著同樣數目,甚至是 更多的自己的夥伴。那醫院裏傷兵的慘狀也無二致。當他們從戰場回到自己保衛著的故 鄉,從華沙到鹿特丹,從倫敦到馬尼拉,到處是戰火洗劫的破敗和狼借。史達林格勒的 瓦礫堆,除了廣島和長崎,可以和戰敗國的任何一座城市媲“美”。   人類在付出3000萬至6000萬人的代價後?,在那燒焦的廢墟上遊蕩著的幽靈,名字都 叫“失業”和“通貨膨脹”。   這是一場勝負俱傷的戰爭。負者,槍炮無彈藥,坦克無燃料,饑腸轆轆的士兵吃光 了最後一聽土豆燒牛肉。勝者,除了美利堅合?國,也都精疲力盡。如果再僵持下去,軀 體裏最後幾滴血液也將流光。   即便是100億美元能重建10個史達林格勒?,世界上又有甚麼東西,能夠撫慰千千萬 萬同樣身著黑服,站在街頭,等待領取配給品的母親和妻子的心呢?   即便是渾身沒一塊傷疤的美國軍人,勳章丁當地踏上沒有落過一顆炮彈的本土,人 類的堅毅、勇敢和男子漢氣魄,就非得在血肉飛濺中熔鑄不可嗎?   所有的戰爭都是內戰。因為所有的人類都是兄弟。   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硝煙散盡,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被人類自己糟蹋得遍體鱗傷的地球 ,和人類自己那顆千瘡百孔的心I戰爭結束了,正義勝利了。但就人類而言,沒有勝者。   1945年向人類大聲疾呼:千萬不要忘記1945!   中國 ,血未流夠   從1945年至今,人類已經43年沒有爆發世界大戰了。這個時間,是第一和第二次世 界大戰間隔時間的二倍還出點頭。   無疑,人類在走向成熟和進步。   但是,就像那個金光燦燦的太陽從未同時普照這個星球一樣,和平之神從未一視同 仁地施惠於全人類,總有那麼幾個被遺忘的角落。   柬埔寨,阿富汗,黎巴嫩,安哥拉,人民至今還在槍炮聲中過日子。   兩伊戰爭打了8年,打不動了,才坐到談判桌旁繼續僵持著。誰知道養好傷口攢足勁 ,會不會再撲上去斯打?   事實上,當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槍聲末停和剛停時,這個地球上各種各樣局部戰爭的 槍聲,就此伏彼起了。從東南亞到中東到黑非洲,民族解放戰火燎原。這也是一種成熟 和進步。當英法等國做為被侵略者歡呼反法西斯戰爭勝利的時候,它們在今天被稱為“ 第三世界”的一些國家中,繼續充當著的可恥的殖民主義角色,難道不是理所當然地應 該用槍炮轟擊、批判嗎?   比之仍在為民族解放流血犧牲的印度、印度尼西亞和越南等國,“八。一五”後的 中國,實在是幸運而又令人羡慕的。   中國卻打得比誰都凶!   這是一場真正的內戰,中國人和中國人扭抱斯打(儘管武器上寫著漢字的並不多)。   而且不是在一個角落,而是在一個有960萬平方公里土地,人口占人類1/4的國家裏 進行的戰爭。   但誰也不能說中國人是忘記了1945。   類似“有槍就是草頭王”這種胡傳魁式格言和理論,在舊中國是頗有點“放之四海 而皆準”的。   舊中國政冶舞臺的四根柱子,是用槍炮鑄成的。政冶家們全副武裝在這裏發言,辯 論,競選。槍是麥克風,炮是高音喇叭,子彈、炮彈是選票,軍隊是選民。誰的槍炮和 軍隊多,誰的政冶就走紅,政冶家的形象就高大。從黃袍加身到屍骨遍地,槍桿子就像 魔術師手裏的魔仗,簡直可以隨意玩弄歷史。無論多麼天才的政冶家,沒有槍桿子,混 碗粥喝也難。縱覽中國近代史上顯赫一時的人物,有幾個不是馬刺丁當,殺氣騰騰的軍 頭?   蔣介石的標準像全身披挂。   全身披挂的蔣介石挺有風度。   做為一個如果沒有他。一部現代史就會是另一種樣子的人物,把蔣介石漫畫式地一 筆劃入另冊,顯然是不公正的。早在做為孫中山的重要助手和北伐軍首領,以及後來的 8年抗戰,他有疲勞,有苦勞,也有功勞。在逐鹿中原的軍閥混戰中,他縱橫捭闔,表現 了相當出色的政治軍事才能。否則,他不可能取得孫中山的信任,也不可能把那些獨霸 一方的大小軍閥聚集到他的麾下,當然也就不能成為中國的執政黨總裁,國民政府主席 ,國家軍事委員會委員長和盟軍中國戰區最高統帥。   “八,一五”後的蔣介石,更顯得瀟酒,自信,風度不凡。   那風度和自信,可不是裝出來的。   他擁有3千萬以上人口的地區,控制著所有的大城市和絕大部分鐵路。他接收了1百 萬侵華日軍的裝備,有430萬軍隊。這樣一支龐大的軍隊,不僅在中國,就是在亞洲也是 首屈一指的。做為這支軍隊的統帥,沒有比在軍旅中崛起的蔣委員長更懂得它意味著甚 麼了。每個與之打交道的人,如果不能充分意識到這一點,舉手投足就會失去依據。   更重要、更意味深長也更具有威懾力的,是這支軍隊中有39個旅是美械裝備。美械 裝備就是“勝利”的代名詞。和美國站在一起就是和勝利站在一起。有一個39個旅,就 意味著會再有一個、幾個39個旅,就意味著美元會源源而來。   就連他的敵人的朋友和同志的蘇聯共產黨人,也和他站在一起,表示願意“盡最大 努力促進中國在蔣介石領導下的統一”?。   至於他的臣民嘛,他胸有成竹。他不止一次地面對狂呼“蔣委員長萬歲”的人潮。 他看到人們看到的是一輪和平與自由的太陽。   在善良、質樸、喜歡把人神化的中國老百姓心目中。他本來可以成為一輪那樣的太 陽的。“八·一五”後的中國,只要他想做,他幾乎沒有做不到的事情。果真如此,中 國的老百姓將會世世代代向他頂禮膜拜,蔣委員長的丰采將光照千秋,歷史將把十倍於 諾貝爾和平獎的榮耀奉獻給他。   歷史耐著性子等了他將近一年的時間,可他早已翻出了那本《剿匪手本》?。   他要趁共產黨還未強大到可以匹敵時,把它扼死。   但他還要請毛澤東到重慶談和平。   誰槍炮多誰就有主動權。戰爭與和平的開關都在他手中。一個成熟的無懈可擊的政 冶家,就是要把“和平”唱到按下戰爭開關的那一瞬間,而在那一瞬間之後則應唱得更 響。   東西德國,南北朝鮮(還曾經有過南北越南),那是大國政冶的?物,主要是外力的結 果。   大陸和臺灣呢?   當轟擊柏林的炮彈爆炸的氣浪,把希特勒的屍灰衝擊得無影無蹤,也把一棟棟倒塌 樓房中鴨絨被褥中的鴨絨,楊花柳絮般地漫空揚撒時,誰知道中國老百姓,幾個人才能 擁有一條算是“被子”的東西?   從人格到衣食住行,條頓人和大和人,無疑是一下子從天堂墮入了地獄。做為勝者 的中華民族。這一切一直是在一個甚麼樣的水平線上?在一面面飄揚著的“青天白日滿 地紅”下,一張張因忍受的苦難太多太多而只剩下土色和菜色的臉上,除了痛苦的忍受 和忍受的痛苦,還能看到甚麼?   人民要過日子,要受教育,國家要恢復,要建設,要發展。百廢待興。這一切的前 提是和平與安寧。在這個多強權,少公理的世界上,中華民族是太需要和平了,人沒有 理由打內戰了——因為我們太貧困了,太落後了I不該打內戰的理由,也許正是打內戰的 根由。   愚昧,貧困和落後的惡性循環方式之一,就是戰爭。   盟軍太平洋戰區最高司令道格拉斯。麥克阿瑟將軍,在回憶錄中談到“八·一五” 這一天和戰後獲得的榮譽時,寫道:“從最早的童年時代以後,我就末曾哭過。這時, 我激動得熱淚盈眶。”?已經傷亡2000萬人的中國的千千萬萬的老百姓也在哭,並將繼續 哭下去:白髮人繼續哭黑髮人,妻子繼續哭丈夫,嬰兒繼續趴在冰涼的乳房上哭叫,直 到把淚哭乾……   一部共產黨的歷史,就是一部挨打挨抓挨剿的歷史。   軍閥打,列強打,曾經是朋友的國民黨翻了臉打得比誰都狠。   “四·一二”殺紅了眼,共產黨血流成河,活著的不是鑽進地下就是鑽進山溝。鑽 進山裏也不行,找上門去打。第五次雖末斬盡殺絕,也被殺得落荒而逃。一個逃,一個 追,一路追出六個省。16年後毛澤東高吟“宜將剩勇追窮寇”,其實那是跟蔣介石學的 。只是蔣介石怎麼也沒追上毛澤東,共產黨這個“窮寇”越追越剿越強大。   蔣介石說這不是內戰,是“剿匪”。這似乎不無道理。連“真龍天子”的朱元璋。 末登基前也被禦封為“匪”,更何況“共?共妻”的共產黨。而且,中國是歷來講“勝者 王侯敗者賊”的,被攆得到處鑽山溝的人,能不是“賊”、“匪”嗎?可第二次合作後 ,怎麼還是不時地扭來打去呢?難道堂堂執政黨,竟與“匪”合作了8年?   (不知死於8年抗戰的2千多萬中國軍民中,可否包括如皖南事變那樣大小摩擦中的死 難者?)。   既然東北淪陷後,蔣介石仍然禦駕親征去江西“剿匪”;既然第二次合作後,蔣介 石如過河菩薩自身難保,仍然不時忙裏偷閒捅共產黨一刀,還能指望他不用“攘外”了 後,再不“安內”嗎?   住在延安窖洞裏的共產黨人,睡夢中都聽得見國民黨磨刀般的切齒聲。   比之總是乾淨利落,穿一套質地考究的軍服,既有軍人的威儀,又有學者的儒雅的 蔣介石,身材略高點的毛澤東,就相形見絀了。這不僅因為他就像他指揮的那支為大多 數中國人看不起的軍隊一樣,總是穿著那種又肥又大,有時還打著補丁的粗劣的衣服, 還因為這個從信仰到性格都和蔣氏格格不入的人,確實不怎麼修邊幅。而且,再聯想到 當年在井岡山被土匪打了埋伏,幸虧手執雙槍的賀子珍縱馬趕到才得脫臉,那男子漢風 度和氣概,那當口簡直就蕩然無存了。   然而,即使是天天都在詛咒他的人,也不能不承認他是中國的第一個偉男子和天才 。   中?共產黨中央委員會主席毛澤東的天才和風度,表現在他站在歷史峰巔上“一覽? 山小”的恢宏氣度,和立於時代潮頭駕馭歷史的縱橫自如的瀟酒。此前,他曾將走投無 路的共產黨引向坦途,並使之充滿朝氣和活力。此後,僅用3年時間,就把那個會被朋友 和敵人都視為中國最強有力的人物,流放般地趕到了那個倒是很美麗,卻無論如何也盛 不下那顆心、咽不下那口氣的海島上。   可是,1945年8月28日,毛澤東脫掉那身灰布衣服,換上一套藍布制服,再戴上一頂 有點不倫不類的盔式帽時(以後好像再沒見他戴過),他的心情可實在不敢輕鬆。   他不是怵去重慶打那種冠冕堂皇的嘴巴子官司。有一手風流倜儻好書法,寫一手才 氣橫溢好詩詞和政論的毛澤東,在這方面對付蔣委員長遊刃有餘。可嘴巴子、筆桿子再 厲害也不行,嘴巴子和筆桿子裏面出不了政權。   這時的毛澤東已不像在江西時那樣寒酸了,可“橫”的仍然不成比例。蔣介石的軍 隊接近他的4倍。如果裝備和訓練程度也可以用倍數表示,還不止這個數。力量對比當然 不僅僅是數量的多少,可沒有數量也談不上力量。   以往每次摩擦,彼此都把自己描繪成羊一樣的受害者,指著對方鼻子大叫“狼來了 ”。若說成百上千次大小摩擦都是國民黨挑動的,那不客觀。可若說共產黨就是活膩味 了,總去老虎嘴巴上撥鬍子,恐怕連蔣介石最親密的朋友也不會相信。   生機勃勃的講求實際的共產黨人,想打內戰也應該再等上幾年,待雙方實力相當, 或是比對手強大時,再動手。   由不得共產黨。   和平是力量的均勢、平衡,或者是由於不平衡而屈辱的臣服。   “八·一五”後的中國,沒有這種平衡。毛澤東的字典裏,也沒有“臣服”這兩個 字。   從一場世界大戰到一場局部戰爭,都是在一個早晨打響的,又都不是在一個早晨打 響的。矛盾的發生、發展和激化,是從上一個矛盾完結時就開始醞釀了。猶如一個潮浪 從湧起到跌落的同時,另一個潮浪就發生了,湧起了。所以,無論兩場戰爭間隔多長, 某種意義上就理論而言,一場戰爭結束了,另一場戰爭就開始了。   即將在中國發生的這場戰爭,不在此例。   這是一場8年前已經打了10年,沒分出輸贏,現在又接著打下去的戰爭。同樣的對手 ,同樣的戰場,同樣的勢不兩立。所以,被歷史教科書分為第二和第三的兩次國內革命 戰爭,實際是同一場戰爭的兩個階段。只是由於日本帝國主義的“進入”,同為炎黃千 孫的敵對雙方,不聯手抗戰誰也不能生存了,才算勉強忍下一口氣。而當“進入”的第 三者被趕走後,8年前殺得難分難解,這8年大面上也經常過不去,卻都宣稱自己擁護孫 中山和孫中山的三民主義,也都對炮樓中的?軍喊過“中國人不打中國人”的兩大政冶勢 力,就又全力以赴地廝打起來了。   站在八十年代遙望歷史,人們常常會發出這樣的感慨:如果當年不“反右”,不搞 “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今天該會多好啊!   還可望得更遠點:“八·一五”後如果不打這場內戰,中國會怎樣?   歷史沒有“如果”。 -----------------------   第2章 因豐饒而多難的土地    匹夫無罪 ,懷璧有罪   如果把中國版圖比作一隻昂首挺立的公雞,從這只公雞的第三根頸椎以上的絕大部 分,就是會被稱為“滿洲”的東北。   “關東山,三宗寶,人三貂皮烏拉草。”“棒打獐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裏”。 連中原人也曉得的,版權無疑是屬於關東山的這類民謠,表現了人們對這片土地多少熱 愛和向往啊!   清一色黑鈣土的松遼平原?,是中國最大的糧食?地。大豆,小麥,高梁,水稻。或 以數量居全國之苜,或因質量名聞遐邇。大豆和柞蠶更是飲譽中外。大小興安嶺和長白 山系綿延千里的群山。森林複蓋面積超過內地總和。在大山和黑鈣土下面,是閃耀著各 種瑰麗色彩的數十種礦藏。其儲量之豐富,有的為中國之最,有的為世界之最。   “八·一五”日本投降時,這裏的重工業占全國的90%。鞍山,撫順,小豐滿,依次 為中國的鋼都、煤都和電都。   歷史告訴我們,“九·一八”事變後,日本帝國主義就是依託這片豐腴的黑土地, 揮師南下,征服了華北。   之前,東北近百年來最有名氣的人物“張大帥”張作霖,腳踏這片風水寶地,俯視 中原,幾次叩打山海關,終於爬上了“中華民國陸海軍大元帥”的寶座。   再之前,絕對是土著的女真人,被關東山水滋養得驃悍壯烈,雄心騰騰,文攻武打 ,敲開中原的大門,建立了一個版圖為歷朝歷代之最的大清帝國。   日本有部影片,叫《啊,滿洲》無論高鼻梁、藍眼睛的外國人,還是膚色、長相都 和我們一樣的外國人,誰踏上這片土地,都會情不自禁地“啊”上一聲的。在由衷地發 出讚歎後,一些心懷叵測的傢夥就變了面孔,怪叫著闖進來搶關東了。   列強中最早把爪子伸進這片土地的,是被當地人稱為“老毛子”、“大鼻子”的沙 皇俄國。   自道光30年(1850年),黑龍江口附近的廟街變成“尼古拉耶夫斯克”後,沙皇俄國 血腥旗幟所到之處,中國的村鎮都變成了“斯克”。   請看如今黑河市對岸的海蘭泡,1858年是怎樣變成“希拉戈維斯克”的。   手執利刀的俄兵將人群團團圍住……把河岸一邊空間,不斷地壓縮包圍圈。軍官們 手揮戰刀,瘋狂地喊叫:“不聽命令的立即槍斃!……”人流像雪崩一樣被壓入黑龍江 的濁流中去。有的想拚命撥開人牆,鑽出羅網;有的踐踏著被擠倒的婦女和嬰兒企圖逃 走。這些人或者被騎兵的馬蹄蹶到半空中,或者被騎兵的刺刀捅翻在地。隨即俄兵一起 開槍,槍聲、怒?聲混成一片,淒慘之情無法形容,簡直是一幅地獄景象。?   就在一位日本諜報員,耳聞目睹沙皇俄軍獸行後不到40年,一位叫阿倫的英國人, 又在一篇《旅順落難記》中寫道:   十來個日本兵,捉了許多逃難人,把辮子打了一個總結,就慢慢地做槍靶子打。有 的斬下一隻手,有的剁下一隻腳,有的砍下一個頭。……無論男女老幼,沒有饒過一個 。……死屍堆積得幾尺高,那男女老幼,死得奇形怪狀,沒有相同的。……那櫃檯上的 木柵尖上串著無數的人頭,框台旁邊還有一個大釘子釘著一個幾個月的小孩。地板上的 血,足有三寸厚,死屍重重疊疊堆了起來,零零落落的手、腳、頭,到處都是。?   一個叫嚷“滿洲是日本的生命線”。一個要實現“黃色俄羅斯”計劃。馬蹄在冰雪 中濺著火星,戰刀在風雨中劈閃弧電。當時的《盛京時報》寫道:“陷於槍炮彈雨之中 ,死於炮林雷陣之上者數萬生靈,肉血飛濺,?破家傾,父子兄弟哭於途,夫婦親朋呼於 路,痛心疾首,慘不忍聞。”?。   如今每當入夏,渤海的旅順口遊客如雲。那可真是個如詩如畫的去處,卻難使旅者 順心順氣。白雲山,東西雞冠山,老鐵山。203高地,侵略者炫耀武功的各種各樣的碑塔 ,觸目皆是。   我們有的是“萬忠墓”。   還有那些怕是只有歷史學家才能數過來的喪權辱國的《璦琿條約》、《馬關條約》 、《交還奉天省南邊地方條約》、《中俄密約》、《旅大租地條約》、《撲茨茅斯和約 》、《中日滿洲善後和約》……   1904年2月12日,即日俄開戰第三天,“老佛爺”慈禧太后以光緒皇帝載恬名義,發 佈諭旨:“現在日俄失和,非與中國開釁”,中國應“按照局外中立之例辦理?。”2月 17日,清朝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正式知照各國政府:“日俄失和,朝廷均以『友邦』之故 ,特重邦交,奉上諭守局外中立之例。”??。   我們成了局外人,第三者,而且信誓旦旦地“決不插足”。   無獨有偶。   1931年8月16日,正在江西“剿匪”的蔣介石,百忙中電令張學良:“無論日本軍隊 此後如何在東北尋釁,我應予不抵抗。力避衝突。”??就在“九·一八”日軍炮轟北大 營當天,南京政府還訓誡瀋陽駐軍:“即使勒令繳械,占入營房,均可聽其自便。”?? 。   後人在驚歎這種驚人相似之餘,不免想到他們也有難言之苦:敵不過人家,才不得 不出此下策吧?   那就橫下心來,好好建設國家過日子呀?   卻不!   一部中國現代史,一頁一頁,從東北翻到西南。趙錢孫李,周吳鄭王,一方土地一 面旗幟,一面旗幟一支軍隊。從軍服軍銜到槍炮彈藥,從齊步正步到匍匐前進,世界上 有多少列強,中國就有多少模式。誰想過西方何以進步了?誰想著發展國計民生了?只 想著購買槍炮,只想著擴大地盤,只想著窩裏鬥鬥個老大。有時也給治下百姓點甜頭, 那是為了土皇帝的萬世基業。有時也回頭瞪一眼洋主子,那是為了更大的乞求和出賣。 一船船、一車車軍火運來,一車車、一船船烏的煤、白的銀、黃的金運走了。在上蒼賜 給我們的這片土地上留下的,是白骨,是淒號,是一部血染淚浸的掀不動的歷史……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裏有森林,煤礦,   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九一八”,“九一八”,   從那個黑暗的時候……   上下幾千年,縱橫幾萬里,有哪一個年代的哪一個國度或地區,會經孕育過這樣一 支悲愴、淒涼、哀憤的歌了一個女子因姿色傾國傾城而使國傾城傾的故事,史書和文學 作品中不鮮見。當今世界政冶格局,本來相安無事,突然在哪片不毛之地,或是濁汙海 區,發現了石油甚麼的。就平空生出許多是是非非,有時甚至不惜大打出手。   而誘人的黑土地喲,就因為你太豐腴了,太富饒了,就得孕育出這樣一支令人垂淚 淌血的歌嗎?連旗幟上嵌著鐮刀斧頭的社會主義的蘇聯,也派兵艦搶去了你美麗的撫遠 三角洲?   我的黑土地喲,你本來是富國強兵,振興民族的龍騰之地。你本來應該蕩漾著雄烈 而柔婉的關東民歌,歡樂的圓舞曲和美妙的小夜曲呀!   延安說幹就幹   共產黨人的目光,就像部高敏度雷達,在黃土高坡的窖洞裏,關注著這個世界上每 個值得關注的資訊和空間。   1945年4月底,毛澤東在中共七大的結論和關於選舉候補中央委員問題的講話中,反 復說明爭取東北的重要意義:   東北四省??是很重要的。從我們黨,從中國革命的最近和將來的前途看   ,如果我們把現在的一切根據地都去了,只要我們有了東北,那末中國革命就   有了鞏固的基礎。??。   八字還沒一撇,高瞻遠矚的共產黨人已先得一分。   對於被稱為“窮黨”的中共,那片遙遠的黑土地實在是太有魅力了。但是,此刻對 於共產黨還是神秘而陌生的這片土地,若不是它的地理位置的魅力,一切魅力都不成其 為魅力。東北靠著蘇聯,兩邊與蒙古接壤,南邊和朝鮮隔江相望,西南是經營了多少年 的華北根據地。慣於見縫插針,在三不管境界中尋求生存之所的精明的共產黨人,這回 要背靠沙發,兩手搭著扶手,腳下還踏著塊自家的地毯了。   但中共七大戰略方針,仍然是向南發展。   此刻,對於這片富有魅力的黑土地,共產黨人是可望而不可及。   在人類第一顆實戰原子彈蘑菇雲升起後,蘇聯出兵東北,太陽旗就像暴風雨前晾在 陽臺上的尿布一樣,從東北到東南亞一古腦兒消失了。   急劇變化了的國內外政冶格局,使東北成為不僅是中國,而且是國際兩大政冶勢力 爭奪、角鬥的一個焦點。也使中?共產黨人挺進東北,把東北變成奪取全國的戰略基地, 成為可能。   朝氣蓬勃地創造歷史的共產黨人,以鐵的紀律、意志和信念。把種種可能化作鐵的 事實。   蘇聯出兵東北第二天,中共中央就向各中央局、中央分局發出準備進佔城市和交通 要道的指示。第三天,18集團軍總司令朱德,一口氣發出七號命令。   與本節直接有關的是第二號命令。   為了配合蘇聯紅軍進入中國境內作戰,並準備接受日滿?軍投降,我命令:   一、原東北軍呂正操所部由山西、綏遠現地,向察哈爾、熱河進發。   二、原東北軍張學思所部由河北、察哈爾現地,向熱河、遼寧進發。   三、原東北軍萬毅所部由山東、河北現地,向遼寧進發。   四、現在河北、熱河、遼寧邊境之李運昌所部,即日向遼寧、吉林進發。               總司令  朱德         中華民國三十四年八月十一日八時??。   8月25日,國民黨中國政府與蘇聯政府簽定的《中蘇友好同盟條約》正式公佈。事前 對此一無所知的中-共中央,仔細研究了這個條約,當即決定組成145人的幹部團,由林 楓率領開赴東北。   5月11日,中央根據山東分局派往東北偵察人員的報告,決定立即從山東抽調4個師 挺進東北,“利用目前國民黨及其軍隊尚未到達東北(估計短時間內不能到達)以前的時 機,迅速發展我之力量,爭取我在東北之鞏固地位”??。   9月14日,挺進到瀋陽的冀東16軍分區司令員曾克林,和蘇軍特使飛抵延安。楊家嶺 會議室一夜燈光,映照政冶局兩個決議:成立以彭真為首的東北中央局,向各中央局發 出關於配備100個團的幹部進入東北的指示。指示中重申:“目前我黨在東北的任務就是 要迅速的、堅決的爭取東北,在東北發展我黨強大的力量。”??5月17日。在延安主持工 作的劉少奇致電在重慶談判的毛澤東,提出“向北推進,向南防禦”的戰略方針。毛澤 東立即回電,表示完全贊同。   5月19日。劉少奇代表中央起草了《關於日前任務和向南防禦,向北發展的戰略方針 和部署的指示》由“向南發展”到“向北發展”,完成這一舉足輕重的戰略轉移,共產 黨人只用了40多天。   “英明”這個在辭典中被注釋為“卓越而明智”的詞,如今很少用了,幾乎看不到 了。它不僅有“高大全”味道,還有點犯忌,刺激人。   但在本書故事發生的那個年代,對於共產黨人在窯洞、茅屋、甚至是權避一時的廟 宇中,做出的那些大的和比較大的決策,你幾乎都可以不加思索就冠之以“英明”二字 。   重慶先失一招   “八·一五”使蔣介石得以重溫“中國王”之夢。   他當然不會忘卻這片豐饒的黑土地,也不會忽略環繞著這只“雞頭”的幾個國家的 姓名,並聯想到多爾袞和張作霖的發?史,以及愈發被這片土地膨脹了野心的日本帝國。 如今,這些是寫在小學地理、歷史課本上的。   可勝利來得太突然,他的400多萬大軍尷尬地窩在西南。其中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 幾十萬精銳軍擺在中緬、中越邊境。那兒,正好是中國這只“公雞”尾巴下的那個地方 。   蔣介石不得不和毛澤東嘮上一通“和平”,原因之一,就在這裏。   他需要用時間調整空間,填補日軍留下的真空。在東北,則是填補蘇軍撤退後的真 空,進而隔斷中共與蘇共的聯繫,南北夾擊,消滅中共。   希特勒在歐洲節節敗退時,坐在峨嵋山上的蔣介石。欣喜與寬慰中,一定會不無憂 慮地注視到這樣一個事實:蘇聯紅軍所到之處,波蘭,羅馬尼亞,保加利亞,匈牙利, 捷克斯洛伐克,南斯拉夫,阿爾巴尼亞和德國東部,一個個都“赤化”成了共產黨國家 。   輪到東北時,老謀深算的蔣介石,好像反倒大意了。   美英法蘇在歐洲百默契。美蘇在亞洲。在東北有交易。《雅爾達協定》??,人家隔 著鍋臺上了炕,他不讓上也不行。他認了。也是“捨不得孩子打不著狼”。於是,《中 蘇友好同盟條約之換文》中就寫上一句:“蘇聯政府以東三省為中國之一部分,對中國 在東三省之充份主權重申尊重,並對其領土與行政之完整重申承認。”??於是,熊式輝 就捧著“東北行營主任”大印,率領一班早已急不可待的大員,興衝衝地來接收東北了 。   若說蔣介石不瞭解史達林的個性,不曉得這個北方強鄰原來叫作“沙俄”或“帝俄 ”,那是太小瞧他了。可決心剷除中國“共?邪惡”的蔣委員長,卻又幻想從異國“共? 邪惡”手中接收東北。果能如此,中共千里萬里是奔誰去的呢?慣曾為我所用的蔣介石 ,何時如此看重一紙聲明呢?   而且,當熊式輝一幫大員碰得滿臉晦氣,蔣介石居然以為蘇軍所為只是軍方意見, 不一定反映蘇聯政府的政策。   不管蔣介石怎麼想的,這位本來精於此道的政壇老手,算是走了一步臭棋。   待到品出個中三昧時,松花江畔已經雪花飄飄了。   在“八·一五”後的“闖關東熱”中,時間之寶貴、緊迫,別說兩個半月,兩天半 也是非同小可的。   從“九·一八”到“八·一五”,從嚴令東北軍不得抵抗,到和中共打冤家,搶地 盤,中國合法的統治者蔣介石,無論如何也算不上個光彩的角色。即便真能把共產黨“ 剿”光,或是“剿”出東北,往甚麼地方再走上2萬5千里,在中華民族面前,又能算個 甚麼英雄好漢呢?   中國——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世界熱點!   東北——熱點中的熱點! ----------------------- 第3章  海陸空並進   9月初,冀熱遼軍區16分區曾克林、唐凱部兩個團,兩個支隊,約4千7百餘人?,到 達瀋陽、本溪、南滿各地;冀熱遼軍區李運昌部三個團、一個支隊,約5千人?,到達山 海關、錦州、瀋陽一帶。   10月上旬,簫華率山東軍區司政供衛等部,約1千餘人,到達安東(今丹東);沙克 率冀中31團,約1千5百人,到達錦州地區;萬毅率東北挺進縱隊,約3千5百人,到達磐 石、海龍、東豐、西豐一帶;呂正操率晉西一個小團,約6百人,到達瀋陽。   10下旬,吳克華、彭嘉慶率山東6師和5師兩個團,約8千餘人,到達營口地區;楊國 夫率山東7師,約6千餘人,到達山海關地區,劉其人率6千餘人,到達古北口(第二年2 月到東北);劉轉連、晏福生率359旅,約3千餘人,到達本溪、撫順地區;鄧克明率冀 魯豫一個團,約1千餘人,到達瀋陽以西地區;文年生率陝甘警1旅,約3千餘人,到達錦 州地區。   11月上旬,羅榮桓率山東軍區直屬機關和警衛部隊及幾個獨立營,約4千餘人,到達 安東及瀋陽地區;山東2師羅華生部,約7千5百人,到達瀋陽以西地區。   11月中旬,山東1師梁興初部。約7千5百人,到達錦州以西地區;山東田松支隊,約 1千人,到達牡丹江地區。   11月中下旬,黃克誠率新四軍3師(包括7旅、8旅、10旅、獨立旅和三個特團),約 3萬2千人,到達錦州以西地區。   11月下旬,黃永勝率延安教2旅,約3千餘人,到達熱河。   12月初,羅舜初率山東3師及魯中警3旅,約9千人到達瀋陽、鞍山地區。   抗日軍政大學1千人,延安炮兵學校1千餘人,先後到達南滿地區。   到達東北的部隊,總計為10萬7千餘人。   與此同時,中央從冀熱遼、延安、晉綏、晉冀魯豫、晉察冀、山東、華中、華東、 中原等地,抽調2萬多黨政軍幹部和各種技術人員,進入東北。其中,中央委員、候補中 央委員20名,政治局委員4名。   出關第一軍   8月13日,冀熱遼區黨委和軍區黨委,在豐潤縣大王莊召開緊急會議,傳達毛澤東的 《對日寇的最後一戰》,朱德的七號命令,特別是第二號命令。決定抽調八個團,一個 營,兩個支隊,約1萬3千餘人,並2千5百名地方幹部,由軍區司令員兼政委李連昌負責 ,組成“東進工作委員會”和指揮部,挺進東北。先由靠近東北的14、15、16軍分區部 隊組成第一梯隊,於8月下旬,兵分三路,出長城各口闖關東。   16分區12團副政委兼政治處主任劉光濤,騎著小毛驢,到分區所在地撫寧縣台頭營 鎮去開會。   坐在劉光濤將軍家中,望著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儒雅文靜,頗有學者風度的原瀋 陽軍區副政委兼黑龍江省軍區政委,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他當年騎毛驢時的形象和神態 ,腦幕上總是頑固地浮現出那位幽默大師阿凡提和那只小毛驢。從冀東到關東,那在鄉 道上顛兒顛兒的小毛驢,從來都是回娘家的新媳婦和趕集的老大大的坐騎。   冀東毛驢多。毛驢吃的少,不挑食,能負重,爬山,不愛鬧病,不像馬那樣嬌貴。 這正對土八路脾氣。當時冀東團以上幹部,都配只毛驢。劉光濤在冀東騎了3年毛驢。   1938年冀東暴動組建的12團,是16軍分區主力,一直在長城內外活動。關裏緊了出 關,關外緊了進關,跳來跳去,哪里方便就在哪里出擊。日本投降前,12團正在關外反 “集團部落”?。團黨委開會,研究把部隊集中關裏作戰。會正開著,警衛排戰士高金誠 吵兒巴火跑進來:日本鬼子投降了!大家都沖他瞪眼睛:甚麼鬼子投降了?發神經!小 高說:是區長親口講的,說小鬼子投降了,每人慰勞一斤肉。   不知誰說了一句:我們都不知道,他區長知道個甚麼?胡說八道。小高還想爭辯, 一想這話確實在理,撅起嘴,不再“胡說八道”了。   筆老採訪百余位老人,談到聽說日本投降了,沒一個相信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哪 個據點的鬼子投降了?   8月25日上午,16軍分區團以上幹部,騎著在古今中外軍隊中都堪稱一絕的小毛驢, 從各條鄉路上顛兒顛兒地去分區開會時,也不知道他們就要闖關東了。   更不可能知道中央“向北發展,向南防禦”的戰略決策,不知道他們的主要任務是 進行戰略偵察,為中央制定東北戰略提供依據。   除了日本投降,“老大哥”到了關東,其他幾乎一無所知。   5天後,司令員曾克林和副政委唐凱,率領12團、18團、朝鮮支隊和臨撫昌支隊踏上 了關東的土地。   是夜裏從山海關西邊的九門口繞過去的。   月亮又大又圓,給雨後清新的田野,重疊的遠山和巨齒似的長城,鍍上了一層溫潤 的銀白。快成熟的粗大的玉米棒子和沈甸甸的穀穗,在夜風中輕柔地摩掌著,隱隱透出 莊稼人才能嗅到的馨香,一陣陣撩撥著本是莊稼人的士兵的心。隊伍的山路上拖出10多 裏,月光下像條灰色河流悄無聲息地湧動。偶爾有只夜宿的鳥兒飛走了,翅膀樸啦啦扇 動著,愈發增添了山野的靜寂。   過城豁子時,都覺著有些憋氣。   打了8年,好歹勝利了,去關東還得偷偷摸摸的,可老蔣是正牌,鬼子?軍向人家投 降,不認咱土八路,硬闖又闖不過去,不繞著走,又能怎樣?   上午9點多鍾到達前所車站,先頭連報告,一隊蘇軍正迎面開來。   “老大哥”來接咱們了!隊伍一下子沸騰了。   三尺半長,用?料染得灰不灰、黃不黃、紫不紫的土粗布軍裝上的泥巳。汗漬和皺褶 ,摳了又摳,抻了又抻。同樣?色的軍帽,軍帽上的瓷質青天白日帽徽,正了又正,擦了 又擦。濕漉漉沒了模樣的綁腿,幾乎全部重打一遍。槍和刺刀更是擦呀擦呀。怎麼擦也 是那些破爛家什,為的是讓“老大哥”見出個精神頭兒。收拾停當,部隊在路邊排成4路 縱隊,演練呼口號。又抽調20多名司號員組成一支“軍樂隊”,站在佇列前邊。   來的是支50多人的蘇軍,分乘5輛汽車,拖著3門炮。   老遠就軍號齊嗚,口號震天:紅軍萬歲!   史達林萬歲!   中蘇友好萬歲!   離休前是長春警備區參謀長的高秀成老人,當時是12團2連指導員。   老人說:8年抗戰,部隊政治教育沒少講蘇聯。蘇聯出兵東北後,好像還發了本教材 ,專門進行教育。講蘇聯是列寧的故鄉,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主力,是支援我們的“ 老大哥”。講蘇聯是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那裏已經消滅了階級,消滅了剝削和 壓迫。講中國革命勝利後就要走蘇聯的道路,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大夥兒可愛 聽了,覺得蘇聯就像傳說中的天堂一樣美,一心樸實地和“老大哥”好。   在冀東出發前搞動員,說去解放東北兄弟,和“老大哥”會師,大家那個樂呀。那 時候那人心腸熱,心眼實。   過去光聽講,這回真的看到了,原來“老大哥”都是大鼻子,藍眼睛,頭髮甚麼色 的都有,還帶卷兒。看這是好奇,最眼饞的是那轉盤槍和大炮。當兵的就愛這個。咱一 個團才1門82迫擊炮,還是主力團。人家這麼幾個人就這麼多汽車大炮,怪不得人家打敗 希特勒和小日本呢。   光高興了,喊了半天曰號,才發現人家沒應聲。一個個抓著轉盤槍,警惕地打量我 們,連車也不下。大家心裏犯起嘀咕:這“老大哥”怎麼不熱乎,也不下車認親呢?後 來才知道,他們是弄不明白我們的身份,怕我們是國民黨,甚至是土匪甚麼的。   嘀咕是嘀咕,多少年培養起來的感情可是一點兒也不減,到底把“老大哥”的熱乎 勁兒也煽起來了,也喊起口號來。就像看不明白人家那軍銜一樣,他們喊些甚麼也聽不 憧。到瀋陽又見到些“老大哥”,才尋思出來好像有個“毛澤東烏拉”。   前所會師,土八路膽氣壯了,建議聯手攻打山海關。“老大哥”不置可否。再三交 涉,才請示上級,同矣噤合行動。   在城外一棟房子裏和日軍談判,並遞交通牒:“中國八路軍和蘇聯兩國強大軍隊已 兵臨山海關城下,著派中蘇兩軍代表向駐山海關日軍司令官送出通牒,命令駐山海關的 日軍和?滿洲國軍,接到本通牒後,限於本日下午2時,率部于山海關南火車站無條件向 中蘇軍隊投降。”落款也夠氣派的:“中國八路軍司令官代表,蘇聯紅軍司令官代表。 ”?。   蘇軍代表命令日軍打開城門,讓紅軍和八路軍進城。日軍代表說,山海關歸國軍接 收,貴軍要進城,我得請示。蘇軍代表說,我們不是佔領,是走到頭了,要和城裏中國 軍民聯歡。你們立即出城,把槍架好,聯歡完了再還你們。日軍代表仍說得請示。蘇軍 代表火了:限你們半小時答覆,不然就不客氣了!   高秀成擔任翻譯。他曾在延安日本工農學校學過日語,學得半生不熟,又扔4年多了 ,只能聽出個大概意思。蘇軍帶的翻譯是個蒙古人,也是個“二百五”。高秀成嗑嗑巳 巳把日語譯成漢語,那蒙古人再接力似地譯成俄語。日軍代表一個勁兒說好話,一口一 個“貴軍”。蘇軍代表是個有點二杆子味兒的副連長,幾句話就一個“混蛋”。   時間過了,兩國軍隊在炮火掩護下,分3路發起衝擊,18團首先突入城內,12團攻下 車站和橋梁廠。日軍無心戀戰,爭相逃命。?軍紛紛投降:我們早就想繳槍了。   16軍分區離開駐地後,一路克樊各莊、海陽、柳門和石門寨,槍聲不斷。但堪稱戰 鬥的,要算土洋八路攻佔山海關。   攻佔山海關,使16軍分區闖關東沒了後顧之憂,也為後續部隊打開了一扇大門。   日本在“密蘇裏”號戰艦上簽署降書,標誌第二次世界大戰正式結束的第二天,16 軍分區部隊乘坐一列客貨混編火車,從山海關到達錦州。   第二天,12團和朝鮮支隊,闖入東北最大城市瀋陽。   一星期後,又相繼進入鞍山、遼陽、撫順、本溪等城市。   至此,16軍分區不僅完成了戰略偵察任務,而且為共產黨人挺進東北搶奪了先機之 利。   某軍幹休休所離休幹部標兵,原作訓處長呂效榮老人,一提到本溪,話匣子就打開 了。   山西人譏諷閭錫山這位五台縣人:“學會五台話,就把洋刀挎。”   一口五台話的呂效榮,16歲參加共產黨做地下工作,第二年被叛徒出賣被俘。正趕 上木溪煤礦瓦斯大爆炸,死亡2000多勞工。一列悶罐從山西咕咚咕咚到了本木溪,把他 和一些被俘的八路路軍和在中條山被俘的國民黨官兵,趕進茨溝濤煤礦礦井。太平洋戰 爭爆發後,日本人把有“危險傾向”的1000多人,編為“特殊工人”(日本人稱為,“ 直轄夫”)。每頓兩個橡子面窩頭,每天勞動12小時以上,上井就關進有兩層電網的棚 子裏。大小便要報告,有人看著。睡覺時,麻袋片衣服都給抱走。一年365天,能動彈就 得下井。傷了,病了不能幹了,拖去萬人坑喂狗。如今,本溪老人還常念叨:甚麼叫十 八層地獄?那“特殊工人”就是十八層地獄中人呀!那小鬼子才叫歹毒呢!   日本要投降的?象,先是監工不打人了,伙食也好了些,還給發衣服鞋子。接著,一 些民憤大的日本人,一些比日本人更可惡的“二鬼子”,都不見了。留下來的直討好中 國人:日本的快快的不行了,將來你們掌櫃的幹活,我們苦力的幹活。大家以為鬼子又 耍甚麼花樣。形勢明朗後,都擔心鬼子撤退前搞大屠殺,自動組織起來,準備和鬼子拚 命。   領頭的,是個國民黨少校賀覺民,新四軍一個副團長邢方銀,膠東解放區一個區長 陶守崇。8月14日夜,大雨瓢潑,“特殊工人”沖出茨溝,去市里搶了一個軍火庫。第二 天,暴動工人編成一個大隊,賀覺民任大隊長,邢方銀任副大隊長,陶守崇任政治部主 任。   當他們戴著塗有特殊紅色標記的礦燈,同為十八層地獄中人時,從磨洋工到暴動起 義,大家抱成團,同仇敵愾和鬼子鬥。當地獄不復存在時,這一切也就不復存在了。   收音機收到的都是國民黨廣播。今天講熊式輝快來了,明天講馬占山到了,讓保護 工廠、礦山,等待國軍接收。國民黨的人越聽越高興,有的激動得邊哭邊喊:咱們的軍 隊來了!他們本來沒把共產黨放在眼裏,人又多,摩拳擦掌想動手。沒幾天,本溪紛紛 傳說中國軍隊開進了瀋陽,他們更加有恃無恐了。一天夜裏,突然襲擊,把主要是共產 黨領導的5中隊的槍繳了。   形勢一觸即發。呂效榮所在的清一色是共產黨的3中隊,荷槍實彈,隨時準備應付不 測。這時,派去瀋陽的偵察員回來了,說到瀋陽的是冀東束八路軍。共產黨歡呼雀躍, 士氣大振。國民黨的人一下子全蔫了。   曾克林派人來改編,把繳5中隊槍的特務中隊中隊長槍斃了。罪名是“破壞國共合作 ”。   呂效榮老人說,暴動成功後,雙方都盼星星、盼月亮似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 若不是咱們的人先到了,我們這些人不死無葬身之地,也得垮了,散了,哪還有後來3縱 隊8師那個23團呀?   9月16日,中央在《我東北現況通報》“中,這樣寫道:   (一)曾克林部隊現已發展二萬余人全為新式裝備,從山海關到瀋陽各城均有曾部 。曾率四個連到瀋陽一星期,即發展成四千人,並收編保安隊萬餘人。   (二)原在東北做苦工我八路軍之俘虜約一、二萬人,已組織八路遊擊隊,若干股 並進入長春。   (三)國民黨員從監獄釋出後,甚為活躍,到處成立國民黨部。   (四)在瀋陽及各地堆積之各種輕重武器及資材甚多,無人看管隨便可以看到,曾 克林已看守瀋陽穀重要工廠及倉庠,據說有槍數十萬支大炮數千門幾彈藥布匹糧食無數 。武器資材落於民間者甚多。   (五)擴乒極容易,每一號召有數百人,並有大批?組織武裝均待改編。?   ……   12月初,東北局給中央的一封電報,談到進入東北後兵員、裝備迅速擴大、發展時 ,挺有趣地使用了一個很準確,但通常都帶有貶意的名詞:“暴發戶”。   冀熱遼軍區出關時三個分區:1萬3千餘人,兩個月左右就發展到10萬餘人。這種發 展很難說是正常的和可靠的。這已為歷史證明了。   但是,無論後來發生了甚麼,也無論人們對此說了些甚麼,“八·一五”後的出關 第一軍,冀東部隊,特別是16軍分區部隊,功績卻是不朽的。   那是戰略上的成功與不朽。   “原東北軍……”   就在延安電臺廣播朱德第二號命令(8月12日,《解放日報)頭版頭條全文刊載朱德 的七號命令,並發表消息:《接獲總部命令後,我百萬雄師紛紛出動,賀龍將軍所部分 路進擊太原,呂正操等軍星夜向東北進發》的同時,精明的共產黨人又發了個內部指示 。   晉綏分局晉察冀分局山東分局:   本日延安廣播總部命令第二號系為對外宣傳,搶先取得國內外公開地位而發,除李 運昌部隊外,並非要呂、張、萬等部馬上開住東北四省,而應依中央灰夜指示,動員全 軍執行當前任務勿懈。唯山東萬毅部,應準備侍命出發。                 中央                 8.11   以萬毅為司令員的“東北挺進縱隊”,是9月24日由山東黃縣樂家口碼頭分批登船, 月底陸續到達東北的。   42年後筆者採訪時,1955年被授予中將軍銜的萬毅老人,剛渡過80壽辰。約定8點到 ,擠車換車晚幾分鐘。聽到門響和腳步聲,已在客廳等候的老人,從椅子上立起,頭微 微仰著,向前伸出雙手。臨走也是如此。   3年前患青光眼雙目失明的老人,1。70米以上身材,穿一件黃色將軍呢大衣,白髮 禿頂,清雇瞿鑠,硬硬朗朗。老人鄉音不改,講話極有條理,張口臉上就露出笑意。笑 得慈祥,笑得溫暖,笑得真誠。   他是大連金縣人。用他自己的話講,“生下來就當了亡國奴”。那時大連叫“關東 州”,是日本的附屬地,學校上算術課都用日語。15歲到奉天(瀋陽),見到“張大帥 ”的奉軍。“中國也有兵?”後來就不覺奇了,他也當了“中國兵”。   1938年春,東北軍57軍627團團長萬毅,率軍在連雲港抗擊日軍登陸,血染征衣,殲 敵百餘。同年秋,627團團長萬毅,率部在合肥佯攻守敵,燒了日軍機場,毀敵機9架。 1939年初,667團團長萬毅,率部破襲津浦路,生俘日軍少將原山方雄,同年秋,333旅 旅長萬毅,率部襲擊魯東南大店,親臨山頭指揮,殲滅日軍兩個中隊。一些日?軍據點中 流傳一句話“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毅)。”   可在生養他的黑土地上,驍勇善戰的熱血男兒,卻無用武之地。   “九·一八”事變時,他是105師衛隊營長。事變前一天,上級命令部隊從市內開到 郊區,說是演習,“打野外”。當晚在新民上火車快進關了,才聽說日軍炮轟北大營。 官兵扼腕頓足,痛哭流涕,要求打回瀋陽去。長官不同意。大家說,那就在長城上決一 死戰。長官說立即進關,這是蔣委員長的命令。   老人說:那14年,我最聽不得的一支歌,就是《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國土淪喪,百姓背並離鄉,軍人拿著槍是幹甚麼的?那時候,我們這些扛著槍的流 浪漢,真想把鄉音改了。丟人哪!卻硬是不改!不是不是男子漢硬充男子漢,是要時刻 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恥辱,不要忘了根和家,要打回老家去,最聽不得的歌,唱得最多最 響——用心唱,用血唱,用生命去唱!   接到中央要我部“準備待命出發”命令後,那種心情是很難用語言形容的。從那時 起到東北解放,我們這些人一個共同的感覺,就是同樣做為共產黨員和軍人,無論能力 大小,我們應該出更多的力,流更多的血。因為我們是黑土地養大的。   9月2日,“東北挺進縱隊”分別從膠縣、諸城。博山等地出發,20多天後到達樂家 口。   “東北挺進縱隊有兩個支隊。1支隊即萬毅任支隊長的濱海支隊。2支隊是臨出發前 ,由魯中、濱海、膠東三個軍區各抽一個營組建的。全縱隊3千5百人,東北人不到30人 ,全是營以上幹部。另一支挺進東北的”原東北軍“由呂正操率領的一個小團6百人中, 東北人不到10人。9月24日上午挺進縱隊首批部隊一個連,由萬毅率領,乘只汽艇,一路 搜索前進,第二天上午到達興城釣魚臺。上岸後,尖兵班與駐守當地的冀東部隊發生誤 會,不打不相識地打了幾槍。    “接收武器”   自有“闖關東”一說後,豪爽、強悍、富於開拓精神的山東人,就是世代川流不息 的闖關東大軍中人數最多的一個方面軍。這不僅因為山東人多地少,土地佔有極不合理 ,還因為山東與東北毗鄰。特別是海路,逢上順風,一晝夜就到了。筆者家鄉一些老人 ,至今仍固執地稱山東人為“海南人”——從大海南邊來的人。   “八·一五”後闖關東的共產黨軍隊,一半多來自山東。   “打敗日本好回家”   戰鬥英雄、某軍原副軍長瞿文清家樓後,有塊半個籃球場大小的菜地。蔥,蒜,茄 子,辣椒,芸豆,大頭菜,番茄,7月遼西大地上生長的一切蔬菜,這裏幾乎都能見到, 綠油油長勢喜人。敲門進去,老人正在地裏拔草,那模樣神態,就像母親撫侍嬰兒。   他父親是煤礦工人,他自己也從未在地壟溝裏刨過食。土改時,工作隊和農會卻給 他家畫為雇農。其實這也不無道理,上海。瀋陽那隱蔽戰略、戰役、戰鬥企圖,對行軍 路線、目的嚴格保密,這是一般軍事常識。   這裏還有一個更廣闊的政治背景。   9月2日,中央在給各中央局的電報中說:“因各地動員幹部和部隊去東北,規模很 大,傳播很廣,容易暴露企圖,刺激國民黨美英與我不利,望各地告訴所有前進部隊和 幹部不要聲張,少說多做,住意隱蔽,切實完成任務。”   還有一個也許是更重要的原因。   出關時是班長,進關時是指導員的瞿文清老人說:戰爭年代,管理教育的一個重要 內容,也可以說政治工作的核心,就是鞏固部隊。戰爭是需要士兵進行的,沒有兵怎麼 打仗?拿破侖若沒有士兵,還不如阿爾卑斯山的一塊石頭。   那時當幹部,特別是當連長、指導員的,平時最操心,最頭痛,壓力最大的,就是 怕出逃兵。防止逃亡,要發動群?,主要是幫助教育重點人。黨員,正副班長,戰鬥小組 長,一般都有個“鞏固物件”。站崗,值勤,出公差,都在一起,睡覺也挨著,醒了摸 一把。“鞏固物件”要上廁所,“我也來尿了”,馬上跟去。有的就說:你別跟著了, 我不能跑。誰不高興了,誰發牢騷了,誰想家了,都是“思想苗頭”,要隨時掌握。發 現異常,立即報告。一仗下來,特別是打了敗仗,更要瞪大眼睛。   “八·一五”後逃亡比較多的時期,一是闖關東,二是四平保衛戰後,三是東北解 放後進關。逃亡原因,一是苦,二是死,三是離不開家。那年頭不打仗的時候像節假日 一樣少,隨時都可能流血犧牲。怕苦怕死就想家,家裏再苦沒有死的威脅。一些打仗很 勇敢的人也開小差,就是捨不得離鄉離土。中國農民的傳統心理是看家守業。過去闖關 東是無路可走,逼上粱山。抗戰打了8年,好歹勝利了,活過來了,能過安穩日子了,誰 還愛離開家?   一般地說,行軍打仗路過誰家,誰就成了“鞏固物件”。   同樣意思的話,大多數老人都談過。   大都是宿營後趁機跑掉的。每到一地,除正常崗哨外,還在村外放幾處暗哨。有的 怕自己睡得死醒不來,用根繩悄悄把自己和“鞏固物件”拴在一起,一動就拉醒了。逼 急眼了,有的甚至用鬼子對付勞工的辦法,晚上睡覺把褲子都收到連部去。據說,有的 還把手榴彈弦接得老長,像絆馬索一樣橫拉在路口上。一響就報警了。   山東闖關東部隊,除去1938年秋由晉西進入魯南的115師343旅,和以後陸續調派的 少數幹部,士兵和、以下幹部基木都是本地人。每次動員參軍,都有這樣的話:不離鄉 不離土的,想家了就回來看看嘛。“子弟兵”三個字的貼切和生動性,是一點也不含糊 的。   過去,日本人常到山東招勞工,連抓帶騙,當場給40塊大洋,我們就針鋒相對宣傳 日本人如何壓榨勞工,“下關東就是跳火坑”,去的人都死了。又講關東多苦,多麼冷 ,冰天雪地凍掉鼻子耳朵。   現在要離鄉離土闖關東了,就宣傳關東多麼好,地大物博,小日本苦心經營14年, 工業發達,大城市多,鐵路多,樓房多,“樓上摟下,電燈電話”。   據說,新四軍3師闖關東路過臨沂時,軍長陳毅接見3師、以上幹部,講了這樣一段 話:我離開延安時,毛主席讓我告訴你們,你們要到一個好地方去。那個地方是個花花 世界,有電燈,有樓房,出金子,出銀子,那是個甚麼地方呢,毛主席沒告訴我,我也 沒法告訴你們(哈哈大笑)……   對於闖關東路上可能發生的逃亡,山東軍區和東北局是有比較充份考慮的。   9月25日,還在闖關東路上的林彪,和簫勁光一道發出一封電報。   羅黎蕭?並軍委請轉新四軍:   在中央新戰略方針下,十余萬大軍進行北大(原文如此。似應為“進軍北上”—— 筆者),希轉移時,防止逃亡,應視為一個重大問題,提議各部須為此召集會議,要真 實研究動員的內容,與方式,及各種具體的保證方法,並互相通報,交換經驗。動員方 式不可僅限於首長講話,而要開班、排小會,使戰士人員講話,通過自覺與互相動員, 內容可勿在報上發表,但內部可以說明北上目的,在加強裝備保衛抗戰果實,取得保衛 家鄉的更好工具,及為了發動與解放北面群?,此種說法是否有礙秘密,請中央指示。   林蕭   二十五日   林彪的意見不謂不正確。可這位正在走馬上任的東北人民自治軍總司令,據說18年 前南昌起義失敗後,也曾開過小差。只是由於不認識路,才不得不重新歸隊。   另一位正在闖關東路上的將軍,據說已經跑回家了。家裏人大吃一驚,說“白狗子 ”正在找你哪,快跑吧!   瞿文清所在、在龍口住一天,第二天就乘船出發了。   出發前清點人數,9班少個人。槍和背包都在,就是人沒了。   副班長急出一頭汗。這個戰士正是他的“鞏固物件”。門口有雙崗,牆外有巡邏哨 ,都說沒人出去。半小時前吃飯還在,有人說是給房東還飯盆去了。房東說沒有,大家 不信,還進屋看了一圈。連隊眼看要出發了,在牛欄裏找到了。牆角立卷席子,副班長 用手隨便撥拉一下,他在裏面叫起來。副班長要揍他,瞿文清連忙拉開了。他一個勁地 哭:我要回家,我想家,想娘……   不行軍打仗,逃兵要關3天禁閉。然後開個“鬥爭會”,批評幫助教育一下,自己再 檢討反省表個決心,全班同志再開個歡迎會。這回沒功夫,全免了。   戰爭年代有“四個槍斃”:打黑槍槍斃;強姦婦女槍斃,就地公審就地槍斃;投敵 槍斃;帶槍開小差槍斃——帶槍開小差一般都是投敵。   某軍原副軍長鄭紹華,闖關東時是新四軍3師獨立旅1團警衛連戰士。   老人說,從蘇北出發那天,全團集合,槍斃3個逃兵。離休前任大連陸軍學校(現大 連陸軍學院)訓練部長的袁步青,母親給他4塊大洋,留作開小差路費。槍斃逃兵後,母 親說:兒呀,咱可不能跑了呀!1978年兩人在一個師工作,鄭紹華見到袁步青母親,半 開玩笑地說:“大娘呀,老蘇那時若跑了,還能當副師長嗎?”   老人說,在東北3年,他槍斃了3個逃兵。   黑龍江省軍區綏化軍分區原司令員趙斌,闖關東時是1師3團2營副營長。   老人說:在諸城還未動身,一些人就跑了。師裏挑了10多個可靠的幹部,由個外號 叫“哇啦哇啦”的敵工幹事領著,去動員那些人歸隊。我們走家挨戶動員,說困難時候 都過來了,現在勝利了,怎麼反倒不革命了呢?有人還講到東北都能提升,當官,當大 官。轉了一個多星期,動員回來30多,有的還是營連幹部,指導員,教導員。主要是動 員幹部,戰士不怎麼管。沒功夫管那麼多。死頑固的大都是是有老婆的。回到諸城,部 隊已經出發了。軍區讓我們從海上走。白天行軍,晚上還得看著這些人。哪里看得住呀 ,到龍口就剩兩個了。   某軍政治部原副主任李湖,闖關東時是魯中警3旅管理科指導員。   老人說:從敖陽出發不久,夜裏突然響槍。我們跑出去,看見哨兵倒在地上,腳傷 了。說是特務打的。月亮白晃晃,大地光溜溜,哪有個人影?到龍口又聽說8團2營長朱 延國被壞人打傷了,是我在5連當指導員時的司務長幹的,把他抓了起來,過海到東北才 弄明白,都是自傷,為了能留在山東。   黑龍江省軍區原副政委趙熙敏,闖關東時是冀中71團6連指導員。   老人說:71團是“八·一五”後由地方部隊升級(由地方部隊變為主力部隊,稱為 “升級”)的,剛升級就拉走了。臨走那天早晨,全團集合,團長講話:我們是主力, 是正規軍了,不要這些破槍了,要到冀東去接收新式武器,接收完了就回來。開頭挺好 ,到冀東看到牆上“歡迎冀中部隊挺進東北”大標語,就有點炸營了。團裏要求黨小組 長和排長站崗,、長、指導員帶班。有的站崗和帶班的都跑了。有人就說:瞧,不讓我 們站崗,他們跑了。從安國出發時,一個老團一個新兵團4千多人,到古北口不足2千了 。有的一個村子參軍幾十人,說跑都跑,村幹部領著跑。過北甯路時,一個有名的戰鬥 英雄,連長馬義都跑了。出關那可真是一關哪!   某軍政委李兆書,闖關東時是新四軍3師10旅警衛營3連指導員。   老人說:一路上,抓到不少先頭部隊開小差的。有的不用抓,看見你自己就過來了 。叫跑也不跑了。你想想,上千里路,人生地不熟,又沒有錢,怎麼走?軍裝能脫了, 口音怎麼改?國民黨抓,地主老財打,漢奸特務也收拾你。即便到家了,地方政府還動 員你參軍。不過也真有“堅決性的”。我們連有個姓史的,在遼西跑的,進關就叫國民 黨抓去了。“國軍”沒當上半月,又跑了。那是鐵心不當兵了。   9月7日,萬毅在給軍委的電報*中說:   部隊採取逐次動員,但逃亡仍嚴重,僅昨夜即逃副排長以下八十余。   11月15日,黃克誠在給“軍委林彭”?的電報*中說:   三師由蘇北出發共三萬二千五百人(因新乒二千五百人未等到)除後勤機關及一地 方團掩護尚在途中未禾到沿速逃亡掉隊陳病號約三千人外,到達冀東者共約二萬八千人 。   12月4日,林彪在轉致“中央軍委的7師楊國夫師長的電報”*中說:   戰士帶槍逃跑者甚多(僅昨夜連胞二十八人帶槍九支)。   所有闖關東部隊中,唯曾克林的16軍分區未聽說有逃亡現象。   從出關到進關,黑土地3年內戰中,逃亡始終是造成部隊減員的一個重要原因。   1948年9月7日,“林羅劉譚”?在給“毛主席”的電報“中說:   據不完全統計,野戰軍四、五、六三個月內逃亡八千餘人。   11月11日,“林羅譚”在給“東北局並報中央軍委”的電報*中說:   東北解放後,部隊中議論紛紛,不少東北戰士甚至某些幹部怕入關作戰,怕走路大 遠,怕離開家鄉,土地分配後感到個人還沒享受過安樂生活,以至最近開始增加逃亡。 五縱向義縣移動中逃亡三百多。四、十一兩縱向冀東前進,十一縱一至七日逃亡六百餘 ;四縱十一師一至六日逃亡近二百人。北兒滿各獨立團開到前線殲敵,亦發生同樣情形 ,這在我們將來新的行動中,會較為更加突出。   逃亡的幾乎全為土生土長的關東人。   李兆書老人說:14團9連指導員鬧個笑話。他讓文書把全連東北人抄個花名冊,列為 “鞏固物件”。他不識字,讓1排長看看有沒有漏掉的。l排長一看就火了:我他媽的也 成“鞏固物件”了!很多解放戰士是關裏人,這時都成了鞏固別人的骨幹。有的說:排 長呀,你家鄉解放了,我們家還沒呢,你可不能扔下我們不管哪!   趙熙敏老人說:進關就倒過來,東北人成了骨幹,關裏人成了“鞏固物件”。快到 誰家了,就瞪著眼睛瞅著。那也看不住。打下天津走不遠,65團1營教導員尹志勤就跑了 。他家在天津附近。到湖南後,一天行軍看見佇列中一個人背口大鍋,這不是老尹嗎? 他挺不好意思,說給抓回來了。後來聽說又跑了。   38年後,筆者在家鄉採訪一位人稱“破爛王”的企業家時,他說:東北剛解放,百 廢侍興,今天鐵路,明天礦山,街頭到處是招工廣告。招工人員這村跑那村,那嘴皮子 磨的呀。若是今天,還不把腦瓜子擠扁了?那時沒有“城市戶口”,“農轉非”,那人 的心思和現在不一樣,戀鄉戀土捨不得家,愛過“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 日子。   抗戰後期,山東和冀東部隊流行一支歌,叫《打敗日本好回家》?。   瀋陽軍區原副政委,抗戰勝利前的魯中軍區警2旅政委李伯秋老人說:1945年初,一 天晚上,幾個人在一起嘮勝利後幹甚麼。5團政治處副主任宋登華(離休前為軍委測繪局 政委),說要回家和叔叔種地,他家有30畝地,他叔叔可會種地了。我說,蔣介石能讓 你回家種地?抗戰前打,抗戰中打,他有那麼多軍隊,又有美國撐腰,怕是打完老蔣還 得打美國。他說,你這話大影響信心了,可不能亂講呀。   老人說,《打敗日本好回家》這首歌,在警2旅唱了1年多。   “八·一五”後,就內部打招呼,不讓唱了。   在某軍榮譽室,筆者抄下一支《山東縱隊?紀念歌》。   日寇侵入了山東,   投降派便挂上了免戰牌,   投降派逃跑了我們便從地下站起來!   徂徠山舉義旗,   誓死守土我們不離開。   土生土長在農村在民間,   雖然是赤手空拳,   但是有三千八百萬人民和我們血肉相連;   雖然是苦中生,   但是有中?共產黨領導著我們邁步向前;   雖然是年輕的黨軍,   但進行了無數的血戰!   我們用土炮打下過飛機,擊沈過兵艦,   在雷神廟魏家堡楊家橫劉家井五井孫祖大柏山青駝寺?,   曾用我們的熱血寫下了輝煌的戰史。   看吧,看吧,敵人在我們面前發抖,   只要我們戰鬥,戰鬥,   無數的戰鬥寫下輝煌的戰史;   看吧,看吧,敵人在我們面前發抖,   戰鬥,戰鬥,只有不斷的戰鬥,   勝利就在我們前頭!   瞿文清老人給我唱過這支歌,好幾位老人都給我唱過。老人唱得激情滔滔,我聽得 熱血沸沸。   這支歌後來也不唱了。   有人說到東北後,敵人變了,地區變了,番號變了,也就自動地不唱了。有人說曾 有人批評過這支歌,說它有山頭主義,地方傾向,大家應該都唱《八路軍軍歌》。有人 說其中“誓死守土我們不離開”這句,和挺進東北擰著勁兒,所以就不唱了。   “敗了日本狗強盜”,還要“消滅了蔣匪軍”,才能回家。   就在中?共產黨闖關東部隊逃亡現象屢屢發生時,在菲律賓首都馬尼拉,1萬2千名美 國士兵正在舉行示威遊行。浩浩蕩蕩的行進隊伍中的標語上寫著:“讓我們回家去!… ”   這些士兵在鐵與血與火中生活得太久了,肺腑中充滿了硝咽和屍臭,耳朵裏灌滿了 撕心裂膽的噪音和鬼哭狠嚎的慘叫。戰爭結束了,大地寧靜了,空氣清新了,但這裏的 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都能喚起戰爭的記憶,刺激著他們的神經。他們渴望回到能喚起 兒時的天真的地方,渴望曾經討厭過的母親的嘮叨,渴望妻子的熱吻,渴望兒女的嬌憨 ,渴望林蔭下的絮語。在鐵血飛迸中,他們或許忽略了這些。可現在,他們急不可耐了 !   抗議浪潮迅速蔓延到本土外的所有美軍基地。11月和12月,巴黎和法蘭克福的美軍 士兵走上街頭,抗議政府往國內遣返軍隊的速度大慢,要求立即復員。憤怒的士兵給國 會議員寫信,議員們則向五角大樓施加壓力。於是,五角大摟動員了一切力量(包括當 時全世界最豪華的“女王伊麗沙白號”和“女王瑪利號”客輪)把這些士兵遣返回國, 其速度比戰時緊急情況下向歐洲運兵速度還快。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厭戰情緒,是全球性的。   在一場殘酷的廝殺過後,這一切都是正常的。   沒有比在血與火中衝殺過的軍人,更懂得安寧和平的寶貴了,更渴望安寧和平的生 活了。   只是各有各的追求方式。   女人、孩子與重武器   開頭,除了16軍分區和“東北挺進隊”,各路闖關東部隊都帶著妻子兒女。   也沒多少女人和孩子。   那時沒“計劃生育”一說,也沒有婚姻法,結婚的條件叫“278團”一27歲,8年黨 齡,職務正團。這已夠“計劃”的了,有些已超出“計劃”仍未結婚。有的是戎馬倥惚 ,沒有機遇,有的是執意不肯結婚。   江擁輝團長的妻子劉淑,當時是諸城縣虎部區婦救會主任。1師從諸城快登程了,江 擁輝匆勿趕來找她,就匆匆跟部隊走了。丈夫給她找匹馬。人騎在馬上,心吊在嗓子眼 兒上,夜裏總夢見自己懸在馬蹄子下。一些人逗她,說她這位騎士瀟灑極了,足可以當 個騎兵團長,如果有個娘子軍騎兵團的話。   到魯北惠民縣,一道命令下來,軍委讓1師火速趕去山海關參戰,把住這扇關東大門 ,師黨委一個決定,把女人、孩子和重武器像包袱一樣卸在惠民,部隊輕裝急行軍走了 。   她們被告知:部隊要打仗了,打完仗就夾接你們。   這是常事。打她們和軍人結合那天起,就把自己交給這種生活了。她們已經習慣了 這種生活。她們就在惠民習慣地等著打仗去了的丈夫。直等到春節,才知道丈夫是闖了 關東。   ——這些狠心的,就這麼悄沒聲地就把咱甩了,連咳嗽都沒咳嗽一聲!……   罵是親,恨是愛。關東那是甚麼地方呀!鼻子凍掉沒甚麼,怕的是那麼老遠還能回 來嗎?老年人一輩又一輩講述“闖關東”的故事,就像講述一個發生在月球上的神話。 今天丈夫拿著槍桿子一下子就闖去了,古老的神話一下子變成現實,又仿佛依然是那麼 古老而又遙遠。   闖關東,找丈夫去!   渤海地委在惠民。地委領導說,大部隊都走了,小部隊護送不了。她們說不用護送 ,我們自己走。地委說,自古哪有一幫女人闖關東的呀?她們說,你們點下頭就有了。 又說都嫌女人累贅,那還找女人,和女人結婚幹甚麼?七嘴八舌,大聲動氣。說著說著 ,就把眼淚這個武器搬出來了。甚麼武器也不行。大年初一,大家瞅著餃子誰也不吃。 3團團長妻子,頭不梳,臉不洗,一杯又一杯,喝得滿屋子酒氣。   3月底,1師和7師家屬,坐只小汽艇闖關東,20多個女人、孩子和保姆,擠在三人多 長,一人多寬的船艙裏,大人吐,孩子哭,那個聲和味兒呀。3團政委妻子張華,坐車時 顛著早?了。母親一滴奶沒有,孩子一個勁兒哭,哭著哭著沒聲了。開頭以為是睡著了, 不知誰說不對勁兒,都掙扎著爬過來。沒有奶,沒有藥,大海茫茫,怎麼辦?誰也不吐 了,就那麼圍看,有的擦眼抹淚,有的傻楞著,眼睜睜看著孩子咽氣了。   在莊河縣一個叫耷拉腰子的小村上岸。一輛大道奇拉上她們,繞道安東去吉林。過 通化一道嶺時,車翻了,兩個師的家屬全甩進路邊沒膝深的雪窩子裏。爬起來,你望我 ,我瞅你,大眼瞪小眼。長這麼大第一次坐汽船,又第一次坐汽車,都不知道這“洋玩 藝兒”是怎麼了。直到現在,老人們見面,還哈哈笑著述說彼此當時那副傻樣兒。   從延安、晉綏、晉魯豫、華中、華東、中原等地闖關東的部隊和黨政軍幹部,家屬 大都是隨隊一起走的,戰鬥部隊中“278團”少,女人一般都有馬騎。幹部團就不行了, “278團”都在一半左右,女同志,大都是徒步走到東北的。   可以想像——   在那秋日的黃土高原上,在那收割後裸露的中原大地上,在冀北邊緣那荒無人煙的 沙丘間,行進著一支支由一個個一對夫妻一個孩的家庭組成的隊伍。孩子盛放在一隻籃 裏,籃子馱放在馬背的一側,另一側的籃子裏放著衣物甚麼的。不諳事的孩子,或者隨 著馬蹄的節律酣睡著,或者睜著不諳事的眼睛望著藍天,涉水,爬山,越沙丘。丈夫牽 著?繩,在前邊走著,妻子在盛放孩子的籃子旁邊跟著,或是抓著馬尾巳蹣跚著。塵土飛 揚中,你可以想像那一雙雙露出腳趾的布鞋,想像那一雙雙血泡疊著血泡的腳掌。可以 想像那一雙雙腳可能是從小就爬慣了山嶺的,可能是從校門走向延安又走到這裏的,可 能是曾經要被改造成三寸金蓮後來又解放了的。也可以想像被秋雨淋透了衣服和泡腫了 的雙腳,以及你可能想像得到並實實在在存在著的種種艱難困苦中,做為來到這個世界 本來就要比男人承受更多痛苦與不幸的女人,可能經受的種種痛苦與不幸……   有人主張不帶女人闖關東,這種人中有種人,想的不是輕裝快步,去東北搶奪先機 之利。也不是等條件好了,有根據地了,再把妻子兒女接來,而是想乘機把土氣、“落 後”的老婆甩掉,到那個“花花世界”中去換個花花的、洋氣的。   在海上   自古以來,山東黃縣龍口和蓬萊縣樂家口,就是海路闖關東的集結地和出發地。   山東闖關東部隊,大都是從海上走的。   中央對這項工作抓得很緊。   11月3日,毛澤東親自起草一份電報。   膠東區黨委:   近日部隊渡海情況如何,千萬要多要快,不得片刻遲誤,將此當作第一位   工作,派大批幹部準備渡汲海,其他工作均屬次等。   中央   11.3   從8月中旬到12月初,龍口和樂家口碼頭處於一種史無前例的亢奮中。一支支隊伍開 來,附近村鎮都擠滿了。岸上擠,灣裏更擠。沿海能徵集到的船隻全來了,擠擠匝匝開 了鍋似的。一眼望去,一隻只船劃過去,好像就能一直走到東北。   大都是漁船,還有些貨船。鑽進船艙,就像鑽進了魚罐頭。從煤艙出來,都成了“ 煤黑子”。大船能擠一個連,小的就兩個班。   乘船教育:一、不准吸煙和打手電,防止被敵人兵艦發現;二、隨時準備戰鬥,碰 上國民黨或美國軍艦,用手榴彈近戰肉搏,拚死不當俘虜;三、注意安全,沒命令不准 出艙,大小便要報告;四、出事故不要慌,船壞了,觸礁了,要聽從統一指揮;五、不 准說不吉利話,對於船老大可能搞的迷信活動,不要干涉;六、防止暈船,不要亂走動 。   瞿文清坐的那只船,不存在走動問題。   是只瓜瓢樣的小漁舟。20多人面對面倚在船幫上,就差人疊人了。登船前發的兩隻 瓦罐,放在中間疊在一起的腿上。開頭挺正規往那裏吐,後來扭過臉往海裏吐,再後來 就像報復似的,你朝我身上吐,我朝你臉上吐。到大連皮口山岸時,一個個就像從泔水 缸裏撈出來的。   好在沒有別的甚麼事。   李湖坐的是只帆船。開頭挺順利,下午起風了,浪頭掀起老高,桅杆嚓斷了。船老 大跪下就磕頭,直叫“龍王爺開恩”。李湖說:我打這麼多年仗,子彈從來貼著頭皮飛 ,福氣最大,翻不了。聽到個“翻”字,船老大又叫“龍王爺”,又叫“天老爺”,爹 呀媽呀叫起來,邊叫邊哭。船在海上漂了4天5夜。剛上船時醫院幾個女兵要解溲就喊: 你們坑阢開,我們有事兒。這陣子一“有事兒”就叫喚:快來呀,不行了!幾個不暈船 的,就把她們架到船後去。   比較曲折宕蕩,有點“曆險記”味道的,是後來最先搞起訴苦運動,被3縱黨委授子 “教育功臣”稱號的趙緒珍坐的那只船。   這是只繳獲的大帆船,3師2團特務、150多人坐著還不算太擠。指導員趙緒珍不愧為 “教育功臣”,政治工作有聲有色。從宿營地到碼頭路上,以及開船後的個把小時,歌 聲不斷。   春天到了萬物都發青,   咱們莊戶人呀家家忙春耕,   多生?多打糧支援子弟兵。   八路軍打仗為咱老百姓,   部隊向西行攻打蒙陰城,   機槍掃大炮轟消減鬼子兵。   唱完《打蒙陰城歌》,又唱(18集團軍好》。   18集團那可真正好,   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樣樣都做到。   吃的是煎餅,鋪的是乾草,   穿的衣服更是談不到冷熱這一套,   同志們辛苦了!   槍是土上壓五,少數是洋造迨,   把漢奸好鬼子消減了。   建設新中國咱們一定能辨到,   先苦後甜慢慢熱,   同志們,到時候就好了!   趙緒珍說:別唱了,保持安靜,防止暈船。   大家說:小鬼子都不怕,還怕暈船?   瞿文清發的是只瓦罐,他們發的是只瓦盆,一班一隻。幾支歌沒完,就陸續賽歌似 的吐上了。盆吐滿了往海裏倒,沒倒上兩回就連盆倒了。出發前發的新?帽,一人一頂, 上面綴著青天白日,挺整齊的,有些人還捨不得戴。不知誰帶的頭,朝?帽裏吐,大家學 起來,不少順水漂了。順水漂了可能有好處。保不准到東北不會照張像,保不准21年後 不會被發現,小紅衛兵會指著那青天白日說:你是國民黨!   剛從龍口出發時,千帆競渡,大海都顯小了。逐漸地就稀落了,傍黑時連只船影兒 也沒了。風浪大起來,到內長山的大長山島附近,風向也變了。船老大一口一個“老總 ”,說甚麼也不敢走了。沒辦法,又折回龍口。   沒了模樣,也沒了情緒,都要求上岸,不走了。   ——我寧肯和小鬼子拚10年刺刀,也不遭這份罪了!   ——在哪兒都革命,非得去東北呀、——非去不可就從陸上走。再遭這罪我就跳海 了!   “教育功臣”也沒了轍。黨支部研究一下,咬著牙,就讓那船在海上漂著。   第二天下午,船老大說可以走了。到了砣磯島又走不了了。這回靠了岸。有大海包 著,誰也跑不了。   歇一天又走。風平浪靜挺順溜,沒想到船老大來事了。幾個人大呼小叫一陣子,變 戲法似的從哪里端出幾盤菜和一隻雞,在船頭擺好點著香,有的念念有詞地磕頭作揖, 有的拚命敲鑼打豉。為首的船老大抖抖地說:老總呀,龍王爺“亮翅”了,要這條船哪 !   濛濛亮的天色中,前方幾百米處隱隱凸起個黑影。隨船的團司令部參謀孫靈連,操 起機槍就是一梭子,黑影不見了。孫參謀端槍立在船頭,命令開船。船老大臉都青了, 哆哆嗦嗦駛出好遠也沒變過色來。   傍晌,那黑影又出現過一次。這次看得真切,一間房子大小,圓乎乎的,呈藍黑色 。又一梭子打過去,又沒了。   船老大不害怕了,也不叫“老總”了:這八路真神,龍王爺也惹不起!   最倒楣的是見到“老大哥”後。   都知道到東北和“老大哥”會師,每個人好像都準備了一肚子話,到時候和“老大 哥”嘮個痛快。哪知在老鐵山水道碰下蘇聯軍艦,沒有翻譯,一肚子熱乎話倒不出來。 拖進港口,沒吃沒喝,扣了3天——把他們當“海匪”了。   也不怪“老大哥”不認親。   上船不久就吐得沒了人樣,又在海上漂顛4天。暈船甚麼也不想吃,肚裏吃食又吐光 了,一個個瘦得像個鬼。“老大哥”捂著鼻子上船看了看,依著的,歪著的,橫躺豎臥 的。有的眼皮都不睜,有的眼皮翻了翻,甚麼表情也沒有——也認不出“老大哥”了。   每只船靠岸後,都有些人像卸貨一樣從船上?下來。   山東渡海部隊陸續在遼南登陸後,先到的新槍新炮新服裝的冀東部隊,有些不知是 不認識山東八路,還是覺得這些人太給自己丟臉了,對“賣呆”(遼東遼南人稱“看熱 鬧”為“賣呆”)的老百姓說:這都是八路從關裏抓來的國民黨俘虜。   10余天後,趙緒珍帶連隊在遼陽趕上部隊,團裏已經紮好花圈,要給他們開追悼會 了。   3個多月裏,除渤海軍區翻了一隻船,5軍分區副司令員石瀟江等30餘人犧牲外,其 餘全部安全到達目的地。   還有段插曲。   3師2團特務連的帆船進入老鐵山水道前,迎面駛來一艘國民黨軍艦。大家鑽進船艙 ,只留幾個穿便衣的幹部在上面觀測情況。1挺馬克辛重機槍和4挺輕機槍,悄沒聲地架 好了。船老大喊了句“去大連運梨的”就過去了。   大多船隻都有這種插曲。對付辦法,先是儘量躲避。漁船小,軍艦大,易先發現對 方,也易躲避。躲避不了,只留便衣人員在船上,由船老大與之對答。這一帶往來漁船 、貨船很多,很容易混過去。   更重要的原因,是國民黨缺乏警覺,沒想到共產黨會如此大闖關東。   1946年後,往來山東和遼寧運送傷員、幹部、家屬和各種資材的船隻,不時有被國 民黨軍艦擊沈和拖走的。   “向交通要道進擊”   陸路闖關東,要比海上艱難困苦得多。   最苦的,是黃克誠的新四軍3師。   9月下旬,3師所屬四個旅和三個團分為左右兩路縱隊,陸續從鹽阜、淮海地區出發 ,跨越江蘇、山東、河北、熱河4省,歷時60多天,行程3千多裏,到達錦州地區。   過度痛苦使人沈默   某軍原副軍長黃達宣,像瞿文清一樣,是從戰士、戰鬥小組長。   副班長、班長、副排長、排長,一個臺階沒落當到副軍長,然後離休。他們身上的 傷疤,他們榮獲的軍功章,也幾乎相等。而且,他們都是在黑土地上成為戰鬥英雄的。   比瞿文清大兩歲,高出一個頭的離休將軍,白髮,濃眉,目光平易,溫和中透著果 斷與威嚴。一口地道蘇北口音,思路明晰。敏捷,談敘像瞿文清一樣簡潔、明瞭,沒有 一個在官場聽慣了,似乎能夠顯示身份、尊嚴和氣派的“嗯”、“啊”之類。   他是江蘇泗陽縣劉集鄉人。17歲那年,父親患一種病,吃不下飯。他不知道那叫食 道癌,莊稼人都不知道。臨死前,父親讓把家產賣了還債,母親到姐姐家去,兒子自己 去闖蕩活命。   往哪兒闖蕩是不言而諭的。村東百十裏處是鬼子中心據點,外邊是?軍,再外邊三不 管地區是土匪天下。劉集人混不下去了,就去當土匪,這是老輩傳下的規矩。有股最大 的土匪,頭子就是他們黃姓人,這是父親臨終遺言,做為兒子,即使一輩子都和父親對 著幹,這句話是必須照辦的。   母親哭天抹淚不同意:咱黃家祖祖輩輩都是老實人哪,可不能吃這碗飯呀!   再一條路是投八路。老百姓叫新四軍也叫八路,對共產黨也叫八路,八路也叫共產 黨。鬼子漢奸說八路是“紅鬍子”,“共?共妻”。一次聽說八路來了,人們哭爹叫娘這 個跑呀。回來後,家裏一樣東西沒少,院子還給掃了。老年人說,八路好是好,怕是成 不了氣候。他倒沒想成甚麼氣候,只是聽說八路紀律嚴。莊稼人最受不了這個“紀律” 。當土匪就隨便,吃得也好。   人老了愛回憶。無論尊卑,走到這一步,都能回憶出貌似偶然的一個或幾個巧合來 。   決定黃達宣後來闖關東,今天又在關東安度晚年的人生的第一個巧合,是劉集鄉一 個出了五服的當保長的堂哥的一句話:當八路給你一鬥小米,堂哥黃達芝早就勸過他。 幫助料理完喪事又勸他,還是投八路吧,投八路給你家一鬥小米。小米的魅力加上母親 的旨意,於是,他就扛上一支沒有準星的老套筒,成了全村的第一個“紅鬍子”。半年 後,另一個投八路的劉集人告訴他,那鬥小米真給了,還說黃達芝就是八路的人。   瞿文清不知道喝他燒的水的那撥扛槍人是幹甚麼的,只知道那撥人是被八路打垮的 。按照“階級鬥爭”觀點,那幾天歷史是算不得清白的。而本文另一位主人公黃達宣, 若不是一鬥小米,竟險些當了土匪。   筆老還聽過這樣的故事。哥倆揭不開鍋了,門口正過隊伍,弟弟說,跟他們走吧。 哥哥說你先走,我去趟茅房就攆你。結果,弟弟參加了紅軍,哥哥跟“白狗子”走了, 從紅領中時代開始的一個相當長的人生階段中,筆者一直相信這些老革命當初就是為了 革命,解放天下受苦人,實現共?主義,堅定不移地走進革命隊伍的。   更不知道還有那麼多逃兵。   黃達宣扛著一挺捷克式闖關東時,是獨立旅1團1營1連1排1班1戰鬥小組小組長。   第一步動員到隴海線作戰。過了隴海線動員到臨沂地區作戰。到濟南西邊,說臨沂 敵人由山東老大哥部隊打了,我們到平津之間去作戰。從楊村過了平津岸鐵路插向玉田 ,快出關了才正式動員進軍東北。   原瀋陽軍區工程兵副政委胡可風,闖關東時是10旅29團宣傳幹事。老人說,從蘇北 出發時,動員口號是:舉行大反攻,向交通要道進擊,向大城市進擊!進大城市還不高 興?日本投降了,也該進大城市逛逛了。過平津鐵路前還算穩定,快到王田時,一些“ 瞎參謀”就嘀啁咕上了:一個勁地走,這是去哪兒呀?是不是去東北?蘇聯“老大哥” 在那兒,都是共產黨,大概去得。可東北太大冷,咱南方人到那兒受得了嗎?   正式動員和山東一樣,講東北多麼好,大豆有多大個,高粱米營養多麼豐富。出冷 口一看,都是荒山禿嶺。再一吃高粱米,有人就端著飯盆去問醫生:你說高梁米營養多 麼豐富,你怎麼不吃呀?   蘇北新四軍在遼西瞅看高梁米,愁眉苦臉不動筷。山東八路軍在遼東瞅著高梁米, “吧嗒吧嗒”掉眼淚兒。   瞿文清那個連到遼陽後,沒米沒菜也沒炊具。司務長說咱們下館子去。大家樂壞了 ,一路上見不少城市高樓,雖沒進去也開眼了。這回要下館子,看看這關東館子幾個盤 子幾個碗。進屋規規矩矩坐下,每桌端上一大盆紅眼高粱米飯。大家你瞅我,我瞅你, 就是不想動筷。   黃達宣幾乎是在平生第一次吃高梁米飯時,才明確自己是到了關東的。   不是他不愛思想,實在是他大累了。   最苦最累的,就是像他和瞿文清這樣的人。   “是兵不是兵,背上四十斤。”他是機槍手,1挺捷克式,250發子彈,背包,糧袋 ,加一起有60斤。機搶本是3個人輪流扛的,那兩人個小,大部份時間他都扛著。後來抽 出個人幫病號背槍,那機槍就長在他肩上了。   開頭每天60裏左右,逢上雨天還能休息。過平津鐵路後就加快了,每天百里以上, 下小雨也走。他不知道山海關已經打上了。但他知道是有情況了,明白這個能憑空生出 許多力量。有的人卻愈發不行了。他就把米袋、步槍甚麼的,再往自己肩背上堆。   關鍵是休息不好。   行軍最重要的是不掉隊,不減員。幹部神通再大,也關照不過來。靠誰?靠骨幹, 靠黃達宣和瞿文清這樣的活躍在最基層的骨幹。   他有兩個“鞏固物件”,一個叫唐大榮,一個叫唐維民。唐大榮30多歲,全班年紀 最大。他打仗好,挺勇敢,就是“家庭觀念重”,愛發個牢騷,那牢騷大部與老婆孩子 有關。唐維民16歲,文弱得像個書生,一天說不上幾句語。他堂公在蘇北出發前跑了, 連裏去找沒找到,把他拉來頂替。連裏再三叮矚,要他“承包”這兩個人。後來,唐大 榮當了排長,打天津時負傷;唐維民當了副連長,在朝鮮二次戰役時負傷。負傷後再未 見過,至今也不知在哪里。   每到宿營地,他就對二唐說:你們累了,歇著吧。這話翻譯過來,就是“別跑了, 有人盯著哩”。說完就去找柴禾燒水,燒好再給端過來。洗腳是行車中第一件大事,比 吃飯都重要。洗完了,誰腳打泡了,再幫著挑泡,穿上馬尾巴。有時這一切做完了,自 己腳未洗,飯未吃,倒那兒就打上鼾了。醒來後,冷丁一下,看看二唐,有時就想:要 跑這不是早跑了嗎?   黃達宣和瞿文清都說自己從未動過開小差的念頭。開頭,瞿文清是覺得有碗飯吃, 黃達宣是記著那鬥小米。後來,是覺得班長、排長、連長、指導員對咱好,咱得對得起 人家,不能讓人家難心。   二唐對他挺反感,覺得他是個“特務”。他也覺得這個角色很尷尬。逐漸地,都不 這樣想了。一個大哥,一個小弟,加一塊勁頭也不比他大多少,這些事情本來就該他幹 的。後來二唐一提起闖關東,就說感謝他。他說:我應該感謝你們。   從蘇北到關東,從長白山到海南島,誰應該感謝誰呢?   原63野戰醫院院長吳振淮,當時是獨立旅醫政幹事。   醫政幹事兩項工作。一是當醫生,看病。二是負責醫務人員的提升、調動。哪個醫 生犧牲了,哪個看護班長可以提起來,向組織科寫個報告,主要還是看病。   闖關東路上,比較多的疾病是打擺子。   闖關東前,獨立旅南下浣江,那裏是瘧疾流行區。   這是一種急性傳染病。不發作時是好人,發作起來忽冷忽熱。冷得發抖,幾條被子 壓不住,熱時發燒可達39度、40度。發作後大量出汗,頭痛,口渴,渾身無力。上午8點 多鍾,下午3點多鍾,最愛發作。   正是行軍的時候,照樣走。   配有馬匹的幹部,馬都讓給病號了。重病號騎馬,輕的把槍枝、彈藥、背包、糧袋 放到馬上,人步行。再選些身強力壯的戰士,排成一路縱隊,每人中間夾個打擺子的, 用繩子捆在腰上聯成一串。一手拄著棍子,一手抓著繩子,連拖帶拽地往前挪。那情景 ,就像電影上國民黨抓的一串串壯丁。   不是親身經歷,誰會想像得出闖關東大軍中,竟會有這樣一支隊伍!   一忽兒冷得哆哆嗦嗦,一忽兒燒得迷迷糊糊。腦子裏好像全是空白,又好像被鉛樣 的東西灌滿了。甚麼知覺都沒有了,這個世界仿佛都不存在了,卻知道向前挪動腳步, 一步,一步,就像踩在棉絮上。   後來,這個佇列的指揮官——醫政幹事吳振淮也打起了擺子。   老人說:講講別人還行,我自己是怎麼走過來的,記不得了。   老人說:若不是互相幫扶著,誰也走不過來。   離休前是瀋陽市農機局副局長的李少英老人,闖關東時和鄭紹華是同班戰士。“文 化大革命”中,造反派說他是假黨員。鄭紹華聽說了,寄去一份證實材料,10年內亂後 ,老戰友重逢。   鄭紹華說:我若不用腦袋擔保,你就叫人打死了。   李少英說:闖關東我不替你扛槍,你早就壓死了。   那時候,鄭紹華16歲,又瘦又小,還不到90斤。   一些老人說,剛上路時,歌聲不斷。一路行軍一路歌是我軍傳統,後來可就唱不動 了。怎麼鼓動也唱不起來了。   大地是黃褐色的,軍裝是灰色的,一支支灰色的隊伍,在黃褐色的大地上默默地流 動著,像一部無聲電影。一隊隊大雁逆方向從頭上掠過,抖落一串串清脆的“嘎嘎”聲 ,濺不起一絲回音,適度痛苦使人喋喋不休,過度痛苦使人沈默。   食為天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闖關東大軍先行的是籌糧官。   10旅29團先行的,是糧秣股長張文星和他的籌糧隊。   從蘇北出發後,他率領25人的籌糧隊,每天提前大部隊兩天左右出發,沿預定行軍 路線籌備糧草。闖關東如此,大部隊行軍都如此,平型關戰鬥後參軍,離休前為某軍後 勤部長的張文星,戰爭年代就和糧草打交道了。1949年進軍廣西在苗區籌糧,講不明白 ,差點兒叫個苗族女人一柴刀砍死。   在江蘇、山東、河北籌糧很簡單。需要多少糧、菜、油、肉和飼料,到村公所找到 管事的報個數就行了。都是老區。事先打過招呼,沿途都有準備。   從冷口出關後就不行了。   一是“滿洲國”的地方,老百姓不瞭解共產黨。二是人煙稀少,日本人搞“集團部 落”,很多地方是無人區。三是窮,很多人穿不上褲子,大姑娘披著麻袋片偎在炕上, 不敢動窩兒。   所到之處,都找舊政權人員聯繫。白天大都跑了,晚上好辦些。   敲開門,點上油燈,告訴他們需要多少糧草。沒有糧草,就詢問有沒有地主,住在 甚麼地方。這些人大部點頭哈腰,滿臉堆笑,眼睛直掃籌糧隊腰裏那鐵傢夥。   地主糧食也不白拿,或者給錢,或者開條子。錢是解放區票子,人家不認;條子就 是一張紙,當場寫上20多個字,蓋上章。告訴他,現在光復了,解放了,?滿票子馬上要 作廢,這種票子就要流通了。   再講新政權很快就會建立,到時候把條子交給政府,就可以頂替公糧。   這種條子幾乎散見於東北各地。除去遼沈戰役,每次作戰所用糧草,基本都是取之 於作戰地區。開頭老百姓不認條子,認為這不過是耍個花招的公開搶奪而已。共產黨那 幾條破槍,還能打天下成立政府?後來可就重視起來了,其珍貴不亞於今天人們放置存 摺。   出冷口通過的是剛辟為解放區的拉鋸區。一些地方窮得別說地主富農,連中農也沒 幾家。找到村長,使勁咽咽口水,張口說出1千斤。村長說剛過去一撥,現在砸鍋賣鐵也 拿不出這個數了。拿出前面28團留下的條子給張文星看,說,若不信,我領你們挨家轉 轉。張文星心裏很不是滋味。都是莊稼院出來的,甚麼不明白?可明白又怎樣?部隊也 不能餓著牡子行軍呀。好歹湊3百斤,病號吃純糧,別的都吃從山上摟的榆樹葉子摻點玉 米麵的大鍋粥。   臨走給錢時,村長哭了:對不起同志了,沒法子,大窮了。   張文星也要哭了:才過去兩個團,後邊還有那麼多部隊呀!   共產黨部隊還未過完,一些村子就陸續有人逃難了。國民黨部隊過去後,很多村子 就空了。   12月17日,黃克誠在給軍委的電報中說:   三師出發到東北已一月,僅領到滿洲?幣三百萬元,夠伙食十六天用,一   切經費均停發,對人民強迫使用五百元,一百元之大邊幣,迨戍物價飛漲,商   店關門,糧食除一部分吃日本存糧外,其餘到一處吃一處,吃空燒盡,有如蝗   蟲,人民怨聲載道。   ——又過兵了。   ——都是中國兵。   ——中國兵,外國兵,“大鼻子”,“小鼻子”(東北人稱俄國和蘇聯人為“老毛 子”、“大鼻子”,日本人為“小鼻子”,稱土匪為“鬍子”),媽個巴子都是“鬍子 ”!   ——過來過去,這兵哪輩於能過完哪?   在一陣緊似一陣的北風中,站在院子裏的,躲在門後的,藏在山坡草叢中的男人、 女人、老人和孩子們,冷漠地注視著這些穿著紫不巴嘰、黃不巴嘰、灰不巴嘰的“二大 布衫子”,後來清一色是黃綠色軍服,戴著有點像牛尾巴下邊那個東西似的帽子的兵們 。他們見過各種各樣的兵,清朝的辮子兵,進關去打吳大帥的張大帥的兵,見了女人就 紅了眼睛的俄國兵,張口就是“八格牙魯”的日本兵,像潮水樣向關裏潰逃的少帥的兵 ,也是中國人、卻專門欺負中國老百姓的“滿洲國”的兵,還有專門夜裏過的“鬍子” 。在中國,沒有比兵們更有力量的了,也沒有比兵更臭的了,他們看得太多了,他們看 慣了,也看夠了。可他們還得看著。因為他們不能閉上眼睛,閉上眼睛也會找上門來, 叫你帶路,叫你納糧,叫你出女人。除非你閉上眼睛永遠也不睜開。他們知道兵們全是 在喝他們的血汗。他們不但要養活老婆孩子,還要養活這些兵們。因為兵們是不種地的 。若是中國兵打跑進來殺人放火的外國兵,那沒說的,他們向著中國兵。可這樣的時候 太少,而且幾乎沒打贏過,大都是中國兵們在打。誰勝了,誰敗了,與他們毫不相干。 因為誰勝了,他們也是個窮。他們的義務就是納糧,讓這些兵們吃飽了,喝足了,玩兒 似地過來過去,打來打去。   沒有誰告訴他們這次大過兵和以往的有甚麼不同。即使有人告訴,他們也不會相信 。因為歷史從來就是這麼教導他們的。   40多年後,有老人說:當了14年亡國奴啊,那是甚麼滋味兒?誰來管你?“大鼻子 ”把“小鼻子”趕走了,該安生過日子了吧?不!這回中國人可來精神了,都來搶呀打 呀,唉,尋思起來,真叫老百姓寒心啊!   衣亦為天   牡丹江軍分區原獨立團政委王振奎老人,闖關東時是延安炮兵學校第一期學員。   老人說,學員中南方人挺多,南方人熱門話題是東北多麼冷。有的說,那地方耳朵 一撥拉就掉了,鼻子一摸就下來了。有的說,聽說撒尿得拿棍子敲,不然就拔不動腳了 。有的說,那不是把“那玩藝兒”也敲掉了嗎?東北人都沒有“那玩藝兒”?   黃達宣他們沒有這種想像和幽默。不是他們缺乏想像和幽默,而是當他們得知千里 迢迢是在闖關東時,那風雪已經無情地襲來了,雪花漫天漫地飄撒著,光禿禿的樹枝在 寒風中嗚嗚尖嘯。這些很少或從未見過雪的“南蠻子”(東北人稱南方人為“南蠻子” ),一身單衣,苦不堪言,感不到一絲新奇。   走起來還好,最難耐的是停下打尖(簡單的用餐)。走一身汗,衣服濕淋淋貼在身 上,風一吹透心涼。體質差點的噴嚏連天,病號越來越多。於是打尖的時間和次數,就 越來越少。本來已是越來越乏了,再加上飯盆菜盆中吃食越來越差,結果越走越慢,越 慢也就越冷。   還有像老天爺的臉一樣,越走越冷的關東人的臉。   有的老人說:若是再走上個把月,不用國民黨,老天爺就把我們打垮了。   10月12日,黃克誠致電“中央軍委”:   部隊臨行倉促,準備不足,途中不便多帶,北進天寒,請準備棉背心三萬   ,鞋襪三萬雙,棉帽三萬頂,大衣一部,以備到時補充。   此類電報,黃克誠拍發過多次。   從9月到10月,中央軍委幾次指示沿途有關地區負責人,解決陸路闖關東部隊的棉衣 問題。   最終還是各部隊自己解決的。   瀋陽軍區後勤部原部長石瑛老人,當時是獨立旅政治部主任。他說,先到的部隊, 皮帽大衣大頭鞋,應有盡有,都是日本貨,還搞到些被服倉庫。我們這些“南蠻子”甚 麼也沒撈到,一個個凍得縮頭烏龜似的。好歹捱到阜新,黃克誠親自下令分些白布、棉 花,讓各團自己做大衣帽子。土八路除了生孩子沒有不會的。把白布用鍋灰染了,剪成 紅領巾似的三角形,鋪上棉花縫好,兩個角往下巴上一系,“帽子”成了。往佇列中一 看,都成了五十年代圍著圍巾的農村婦女。走上幾裏再看,汗水鍋灰攪在一起,都成黑 非洲來的了。   各部隊出發前都比較注意服飾。山東有些部隊還發套“細布”(又稱“洋布”)軍 裝。東北那麼富,又要和“老大哥”會師,土八路太土了叫人笑話。再說東北人沒見過 八路甚麼樣兒,應該讓他們看看八路的軍威雄壯,可被凜冽的東北風一溜,就甚麼也顧 不得了。   1師未出冷口,政委粱必業就宣佈:別講甚麼軍容風紀了,保暖第一,不凍壞就行。   於是,這支參加過平型關戰鬥的英雄部隊,披著被裹著毯子的,包袱皮和褂子包在 腦袋上的,路邊有塊麻袋片甚麼的,也趕緊撿來纏在腳上。其狼狽狀,令今天銀幕和熒 光屏上的任何一支國民黨軍隊,都相形見絀,從海上來的,被“老大哥”當成了“海匪 ”,被冀東部隊向老百姓介紹為“抓來的國民黨俘虜”。從陸上來的,在老百姓眼裏, 不是“鬍子”又是甚麼呢?   火車不是推的   談到闖關束路上過鐵路時,幾乎所有老人都說自己“摸了一把”。   摸到鋼軌的說鐵路是鐵的,摸到枕木的說是木頭的,摸到路基上石頭的說是石頭的 。於是都遺憾過鐵路時是夜間,沒能看個明白。於是就問看過鐵路火車的,問火車站著 跑、躺著跑,人推的,還是馬拉的,聽得恭敬又崇拜。   看過火車是一種榮耀,更不用說坐過火車了。   趙緒珍帶著他那連“海匪”,被“老大哥”放行後走到普蘭店,坐上了火車。連魂 兒都沒剩多少的“海匪”們,聽說坐火車立刻來了精神頭兒,老遠看見火車就跑過去, 摸呀,看呀,把耳朵貼上去聽呀,哺喃自語著,就像戰後歸家端詳、撫愛妻子、情人。 老百姓都來“賣呆”,姑娘媳婦捂看嘴笑。車開出不遠,沒人號召,又歡天喜地唱起歌 來。   有的說:這回可他媽開眼了!有的說:這回死了也值了!   坐火車是一種冒險行為。   “八·一五”前,鐵路系統和所有部門一樣,都操縱在日本人手裏。日本投降後, 日本人有的逃跑了,有的被打死,剩下的都徨徨不可終日,管理和技術人員奇缺。重要 設備被“老大哥”拆走,老百姓則拿那些持家過日子用得著的。從車輛到鐵路,破損程 度史無前例。人們看到哪輛車“喘氣”了,不管“票車”(當時人們稱客車為“票車” ,車站為“票房子”)、貨車,蜂擁而上。司機開車前都要扔句話:出了事可別找我。   延安炮校第一期學員1千人,渡黃河,過雁門關,沿恒山山脈到達熱河省會承德後, 就是乘這種火車闖到關東的。   王振奎老人說,聽說要坐火車,大家樂得一夜都沒睡好。   是列貨車。沒煤,挑出300多彪壯漢子去3裏外煤場?來,再桶挑盆端往鍋爐里加水。 累大半天走不上大半天,停下來又上煤上水。   有的車站沒煤,就燒劈柴和豆餅。人和車呼嚇呼嚇一天,也就喘出百把裏,跟“11 ”號差不多。不過都挺高興,坐上火車了,過癮了,有吹的了。   到平泉換列“票車”,有硬座,有軟座,還有臥鋪。大家更美得合不攏嘴了。   這列車沒?車風閘。車沒閘就像老虎沒籠子。又選出幾十名壯漢,每節車箱連接處放 兩人,負責操縱手閘輪。   車內已人滿為患,又擠上一些“關東老客”。車梯上,挂?處,行李架和車廂頂上, 裏裏外外都站著人。   火車憋足勁駛出不遠,就聽“吐當吐當”響,窗外山坡上的樹卻不往後跑。探頭看 ,火車正在爬坡,動力不足,又是超載,車輪光在原地空轉。列車司令下令推,一陣號 子推上去,大家七嘴八舌樂開了:誰說“牛皮不是吹的,火車不是推的”?   話音未落,就覺得列車越跑越快,窗外樹木一閃而過,像飛起來似的。大家樂得歡 呼起來。突然間,車身劇烈抖動起來,稀哩嘩啦,爹呀媽呀,行李架上的人都被甩下來 ,人撞人,人壓人,亂成一團。   最初的一瞬,王振奎好像看到有人在窗外飛一樣閃過,接著就被人壓在身下。他竭 力想掙扎起來,那壓力愈發沈重。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好象有一個世紀,又好象只是 一瞬間。最後一瞬的情形記不得了,10多年後在瀋陽第一次乘電梯時想起來,就跟電梯 ?動瞬間的感覺差不多。   醒來後,好像聽到有人呻吟,慘叫。睜開眼,這是在甚麼地方呀?行李、包裹和人 滾壓在一起,人橫躺豎臥著,軟綿綿癱著的,傻乎乎瞪眼的,懵頭懵腦往哪爬的,空氣 中一股焦糊和血腥味兒。那時沒有地震的概念,廣島、長崎爆炸兩顆原子彈倒是印象深 刻。莫非是美國往這也甩了一顆?   爬出車窗,看見列車斷成幾截。有的車?轤朝上,有的擰成了麻花,有的紮下路基。 鋼軌朝天撅起,七零八落挂著枕木,像梯子似的。遍地是人,鮮血塗濺車身、路基、路 邊電線杆和樹木。這一切都被蒸氣籠罩著,像下著大霧。   原來,下嶺時車速越來越快,操縱手閘輪的人使出吃奶的勁兒也?不住。學員7隊指 導員馬緒清帶著通信員,冒死攀爬過幾節車廂,一看駕駛室裏空空的,司機和司爐早早 旱跳車逃命了。兩人手忙腳亂熄滅爐火人,巨大的慣性依然拖著列車狂奔。快到葉柏壽 車站時,撞上前面一節煤車。   傷亡幾十人。   又調來一列火車。   國民黨軍隊快到錦州了,得和敵人搶時間。而且這帶蒙族騎匪經常出沒,大家都是 徒手,不是久留之地。   說甚麼也不坐火車了。   從通化連夜趕來的炮校校長朱瑞,給大家打“保票”:這回前後各有一個車頭,它 若再“跑毛”,後邊車頭就拉住它。大家都是党的寶貴財富,若是再出事,我也沒法向 毛主席和黨中央交代呀!   重新登車後,提心吊膽地誰也不作聲。   王振奎老人說:當時我就想:是死是活就這一回了,這輩子再也不坐這“洋玩藝兒 ”了!   最早獲得軍銜的人   9月17日,一架塗有紅五星的道格拉斯式雙引擎飛機,從延安起飛,向東北飛去。   坐在飛機上的中國人,是東北局書記彭真和委員陳雲、葉季壯、伍修權等人。   9月14日,曾克林向中央彙報挺進東北情況後,政治局立即決定成立以彭真為首的東 北局,搭乘蘇軍特使飛機赴瀋陽開展工作,到東北要同蘇軍打交道。為著工作方便,以 中央軍委主席毛澤東名義,授于彭真、陳雲、葉季壯中將軍銜,伍修權為少將。並用中 俄兩種文字寫了任命書。  他們是我軍最早獲軍銜的人。   查閱解放軍出版社出版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將帥名錄》,其中並無彭真、陳雲、葉 季壯的名字。文前“出版說明”,也未提及此事。   僅憑一紙任命書,而不佩戴任何能夠表示軍階的標誌,也為土八路其“土”之一。 不知是否也為古今中外軍隊之一絕。   天氣不好,飛機好像出了點故障,臨時決定在山海關機場著陸。   飛機在跑道中段降落,沖出跑道,機頭插進一塊稻田,尾巴翹起,來了個“稻田芭 蕾”。   彭真受了腦震蕩。伍修權受點輕傷。葉季壯被翻倒的油桶和通訊器壓住,腿部受重 傷。陳雲最幸運,艙門被東西撞開時,把他推進了駕駛室,只嚇了一跳。   第二天,一列專列把他們送到瀋陽,住進張作霖的大帥府,也算陸海空立體闖關東 。   “教授”   彭真一行到瀋陽第二天,中央又決定派李富春、林彪、羅榮桓、張聞天、高崗,赴 東北工作。   想想此前此後,這些人在黨和軍隊的地位和作用,就知道共產黨為奪取東北下了怎 樣的本錢。   羅榮桓是10月24日從臨沂動身的。   先是乘汽車,後是躺在擔架上,由幾個身強力壯的警衛員?到龍口。   做為山東黨和軍隊的統帥??,兩個多月來,他的精力和體力每逃詡在超負荷運轉。   接到朱德的七號命令後,他立即召集高級幹部聯席會議,將各軍區主力和基幹部隊 編成野戰兵團,發動反攻。殲滅日?軍6萬余人,解放縣城46座,攻克煙臺、威海等6個重 要港口,將山東解放區連成一片。在此期間,中央決定從山東抽調6萬主力部隊,4萬幹 部,選擇便捷途徑,迅速挺進東北。這是一項龐大而又複雜的工作。選定路線,設置兵 站姑,徵調船隻,後勤供應,部隊輕裝,思想動員……千頭萬緒,缺一不可。   他本來是個病人。   記不得腰痛始於何時。或許是在長征途中,或許是從晉西來山東路上。投筆從戎, 生死置之度外,還顧得上腦熱腰痛?只記得1942年攻打日照縣甲子山時,腎病加劇,以 致尿血。陳毅邀他去蘇北治療,那裏有個奧地利泌尿科大夫羅生特。罹生特慧眼,說腎 裏有個腫瘤,卻拿不出來。一位元傑出的醫生缺乏醫療設備,就像一位元優秀的將軍打 仗沒有兵。陳毅建議去上海治療,毛澤東不同意。將軍身上有傷疤,弄不好就是給日本 人送去了。將軍對妻子說:再堅持5年,打敗日本再去見馬克思。   5年計劃提前實現了,又闖上了關東束,登船前,機關人員一律換便衣。   9月15日,中央在關於派一百個團的幹部到東北工作的指示中,要求“開入東北之部 隊”,“在進入滿洲邊境時,絕不可被紅軍及英、美、國民黨人發現”。換便衣是其中 措施之一。   戴墨鏡的參謀處長李作鵬(最後職務為副總參謀長兼海軍政委),身材細長的保衛 部長蘇靜(離休前為總參謀部軍務部長),胖乎乎的供給處長何敬之(去世前為武漢軍區後勤部長),都扮成商人模樣。大家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都覺得對方挺可笑,挺彆扭,又想到自己可能比人家還可笑,還彆扭。  闖關東大軍唯一一位外國人羅生特,怎麼也沒找到一套合身西裝。沒辦法,也像李作鵬等人一樣,穿長衫,戴禮帽。可那藍眼睛、大鼻子怎麼換呢?他對著鏡子哈哈大笑一陣,又無可奈何地聳聳肩,搖搖頭。  當年青島大學土木工程系學生羅榮桓,化裝成一位教授。穿件深色長衫,戴頂禮帽,配上那副實實在在的深度近視鏡,更主要的是他原本就具有的 學者風度。曾當過紅軍 工兵營長的林月琴,穿上陰丹士林布旗袍,冷眼看去,倒也像個教授夫人。   汽艇在海上顛簸兩天,到達遼東半島東南角的狴子窩。   在海上曾被蘇軍巡邏艦發現了,說明身份後就放行了。   “林總”   這是一個曾被尊為中國的第二號神,後來又被列為第一號鬼,非神即鬼,好像從來 都不是人,最終還是被一個“鬼”字覆蓋了的人。   這是一個24歲就當軍團長,從連長、營長、團長、師長,當到野戰軍司令員、國防 部長,而且經常身兼數職(比如抗日軍政大學校長兼政委,東北局書記、東北軍區司令 員政委、東北野戰軍司令員),除了“副統帥”從未當過副職的人。   這是一個黨史軍史少了他,有的史實就會講不明白,就會出現空白,就會留下問號 ,進而愈發挑逗起人們好奇、探究心理的人。   這是一個不時要面對,又不敢面對,竭力要回避,又很難回避(看著好像也挺容易 ),輕不得,重不得,深不得,淺不得,稍不謹慎就要引起麻煩,已經死去快20年了, 依然異常敏感的人。   這是一個人們私下裏有不少議論,據說世界上也有不少傳聞,而今逐漸開始比較客 觀公正地放到歷史天平上的人。   誰都知道,這個人的名字叫“林彪”。   10月31日,中央決定成立東北人民自治軍,林彪任總司令,彭真、羅榮桓任第一、 第二政委,呂正操、李連昌、周保中。蕭勁光任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副司令,程子 華任副政委,蕭勁光兼參謀長,伍修權為第二參謀長,陳正人為政治部主任。   林彪是8月24日離開延安的,目的地是山東,去山東軍區任司令員。中央決定讓羅榮 桓回延安治病。結果,兩個月後接替羅榮桓的,是新四軍軍長陳毅,從延安坐一架美國 運輸機到大行山(寫完這一節,夢見休彪乘坐的好像是那架256號三叉戟。寫遼沈戰役打 錦川一章,又夢見林彪好像站在天安門上指揮戰鬥,手裏擎著本小紅書。——夠荒誕的 )。   然後騎馬,步行,大部分時間是步行。到河南濮陽,接到中央“萬萬火急”??電報 ,命令林彪、簫勁光、江華、鄧華、李天佑、聶鶴亭等原定去山東的人,立即轉道奔赴 東北。   筆者沒見到這封電報。估計,這個時間應是9月19日,或是9月19日前後,查到這樣 兩封電報。   軍委並請轉羅黎:   為掌握冀熱遼戰略樞紐,準備一切力量,爭取粉碎國民黨與我們爭奪華北,東北的 進攻,以保東北的順利爭取,因此,我們為堅決執行軍委這一意圖和任務,擬由此間經 冀中,直到冀東,佈置冀熱遼一帶地方工作,發動群?,組織武裝,並準備和訓練部隊, 建設炮兵,以及進行佈置戰場等工作。因此我及莆勁光等,為爭取時間起見,擬不去山 東,並建議關於山東出征部隊的轉移,留守部隊的組織,幹部的配備問題,請羅黎蕭迅 速決定辦理關於津浦戰役??的組織與指揮,應由新四軍北進主力兵團負責,最好由陳軍 長、宋時輪等親自指揮。   林彪   三十三日   軍委並請轉羅黎蕭:   一)中央皓電及賀電,望你們迅速佈置與行動,我們將以最大的決心和努力,來完 成中央所給之重大任務。關於山東部隊與幹部,可先後陸續的走,尤其是幹部須迅速北 去,以便展開廣大的地方群?工作及進行擴軍,二)津浦路之破壞工作,望切實加以佈置 ,最好即執行,除破鐵軌外,必須挖壞路基,鐵軌易補,路基難修,為此須以此種方法 ,獎勵群?的破壞工作,展開群?的破路工作,部隊尤應起領導作用,三〕我與蕭等現在 濮陽軍區,擬有日動身經冀南、冀中、冀東,需時月餘可到。我們帶有原北方局電臺, 請富春多帶譯電員去。   林彪   二十四日   還有前己全文抄錄的,9月25日以“林簫”名義發出的那封關於防止逃亡的電報。   就是說,接到那封“萬萬火急”電報後,還在闖關東路上,林彪就進入情況,開始 工作了。   而且,決心很大,信心挺足。   10月中旬,林彪一行到達山海關,然後乘火車直達瀋陽,從濮陽出發後,一路秋雨 綿綿,天氣陰冷,道路泥濘,日夜兼程,走得挺苦。   過平漢路還和?軍打一仗,馱在馬背藍子裏不到兩歲的林豆豆,因馬夫受重傷,馬驚 了,被掀到一片花生地裏。黑燈瞎火的,好一番周折,才在一副馬鞍子下面找到。   當林彪在濕漉漉的馬背上,或是邁動雙腳在泥濘中艱難跋涉時,除了上面可能還有 的電報,他還想了些甚麼?當心愛的女兒不見了時,他的心也像那張自皙的臉一樣不動 聲色嗎?當他到達“兩京鎖鑰無雙地,萬里長城第一關”的山海關時,這位後來在中國 十大元帥中排在第三位的將軍,想到和感慨了些甚麼?   有一點可以斷言的,就是無論想些甚麼,那內容,那心情,那感覺,都和26年後在 山海關乘256三叉戟起飛時不一樣。   也沒人會想到此刻同在一個闖關東佇列中的江華,35年後,會成為審判林彪等人的 最高人民法院特別法庭庭長——連江華都不會想到。   歷史簡直就是個魔幻大師! 第4章  一條對角線   8月31日,蔣介石任命熊式輝為東北行營主任。   10月12日,3星上將熊式輝,率領行營官員和9省2市??的省主席和市長們,到達長春 ,10月川日,蔣介石任命杜聿明為東北保安司令長官。列入東北保安司令長官部戰鬥序 列的有13軍、30軍、32軍、52軍、92軍、94軍。   11月16日,杜聿明率13軍和52軍,闖過山海關。   從1946年2月開始,國民黨五大主力中的兩大主力新6軍和新1軍??,還有71軍,滇軍 60軍和93軍,原東北軍53軍,陸續闖進關東。   共八個正規軍,30萬人左右。   全是由美國海軍海運到秦皇島登陸的。   據說,當時秦皇島人在碼頭隨便彎下腰去,就能拾到一隻紐扣,一隻金黃色的紐扣 ,不是貝殼。   世界太小太狹窄,可那片黑土地太大太空曠。不然,這麼多人撒到那裏怎麼很快就 不見了,3年後只回來萬把人?   換個牌子   杜聿明原是第5集團軍總司令兼昆明防守總司令。   兩個總部的牌子自然挂在昆明。那可是個好地方。亞熱帶氣候,四季如春,還有那 麼多未來得及一飽眼福的名勝古?。可他沒有機會了。他把“雲南王”龍雲搞下了台,他 在雲南也呆不下去了。   他知道蔣介石不會虧侍他。他只是留戀這支軍隊,捨不得他的5軍。   從中國第一個裝甲兵團團長,到200師師長,再到5軍軍長。5軍傾注了他的心血,是 他報效國家,建功立業的地方,也是他這位2星中將的搖籃。他已經把人生最美好最輝煌 的一段留在那裏了。每個人都懷戀自己的故鄉。對於一個獻身軍旅的將軍,那支有著朝 夕與共的活生生的生者和逝者的軍隊,才真正是生他養他的故鄉。   第5集團軍司令部原班人馬,走了近乎這片國士的一條對角線,把一塊“東北保安司 令長官部”的牌子,挂到如今瀋陽鐵路局大樓的雨搭前。   闖到黑土地上的杜聿明,黃呢軍裝筆挺,領章上兩顆三角星閃著灼人的光芒。   他是站在青天白日旗幟下的司令長官,名正言順,文打武鬥,怎麼接收怎麼有理。   他麾下的士兵,無論對闖關東作何感想,在這一點上都這麼理直氣壯,所以,3年後 在淮海戰役中被俘自殺未成後,杜聿明拒絕談任何問題,動輒拍桌子摔板凳。以至於從 濟南押赴北京功德林時,不得不給他戴上重重的腳鐐。   遠征軍再遠征   新1軍,新6軍,52軍,53軍,71軍,抗戰後期,都是曾經進入緬甸,或是中緬邊境 作戰的遠征軍。   這五個軍,還有前面提到的滇軍兩個軍,其抗戰歷史,有的可以追溯到1933年長城 抗戰,1937年淞滬抗戰,有的可以追溯到名聞中外的台兒莊大戰,慘烈的南京保衛戰, 以及後來國民黨正面戰場上幾乎所有比較大的戰役。   這是一支支在8年抗戰中曆盡艱辛的功勳卓著的軍隊。這是一支支曾經表現了中華民 族堅貞不屈氣概的軍隊。它們是國民黨正面戰場上的精銳。他們是我們民族的驕做。   現在,它們又要遠征了。   從西南遠征東北,去那裏打殺曾和它們並肩抗戰的國民革命軍第18集團軍,和國民 革命軍新編第四軍。   這七個軍,都是從越南和“公雞”尾巴下邊那個地方,陸續開拔闖關東的。有的曾 在南京等地接受日軍投降。有的是先空運,後海運,到達秦皇島的。有的是一直乘船, 幾乎歷經中國所有海域1萬多公里的航線,在秦皇島登陸的。   ?程最早的,是10月中旬分別由九龍和越南海防海運的13軍和52軍。   這個時間,比曾會克林的16軍分區晚50多天,比?程較晚的新四軍3師晚20天左右。   卻比3師提前一星期闖到山海關前。   黃達宣老人說,他們過玉田不久,國民黨飛機就追上來了。一幫一幫的,都是“大 肚子運輸機”。大家著急了,腳步更快了。   他們不知道,在海上,軍艦一艘一艘的也都趕到前面去了。   鐵腳板沒走過汽車輪子,更追不上飛機和軍艦的螺旋獎。   還是現代化快。   他們肯定走錯了地方   不到3年後在長春起義的60軍,也是從越南海防登程的。   今年65歲的胡義深老人,闖關東時是60軍暫編21師1團2營4連中尉排長,起義時是1 團副官處副官。   筆老是在某招待所見到他的。老人鬚髮斑白,儒態瘦弱,周身部件好像不堪重負, 隨時可能散了架。穿件邊角洗得發白的藍布制服,黑色條絨敞口布鞋的大小腳趾處,像 腳指甲似的釘著兩塊亮晶晶的黑皮掌。   老人講在越南怎樣接受日軍投降。講離開海防前,曾和53軍的弟兄一道,狠狠教訓 了企圖在海防登陸的法國殖民軍。“那一仗好痛快!”9艘法軍艦只,擊沈1艘,重傷3艘 ,俘擄2千多人。講60軍參加台兒莊大戰,弟兄們怎樣在禹王山浴血廝殺。老人有些遺憾 ,說他參軍晚了,沒去上臺兒莊。他們村有幾位70多歲的殘廢老人,都是從台兒莊下來 的,他參軍前就知道他們是“打日本的英雄”,一直為此自豪,講這些,老人眉飛色舞 。   講起闖關東和闖到關東後的情形,就有聲無色了。   41年後老人再闖關東,是為了解決“歷史遺留問題”,要求為自己“落實政策”。   ?航不久,副團長王國祥來看船上最高指揮官,代理副師長的師政治部主任張第東。   王國祥是60軍老人,上層路子熟。談話間,張第東裝作不經意地問:咱們這是去哪 兒?王國祥說:我正想問你呢?   這是一艘美國登陸艦,船長和水手都是從招商局臨時調雇的。借拜會船長機會,張 第東又問船長,船長說:奉國防部港口辦事處和美軍聯絡處指示,到廣州侍命。   茫茫大海,沒有站牌。問船長到甚麼地方了,船長說在汕頭和汕尾之間。這不是過 珠江口了嗎?船長說:接到命令,不去廣州去福州了。   在越南受降完畢,撤出理所當然。當時風傳兩個方向,一是赴日做佔領軍,二是去 臺灣。福州與臺灣隔侮相望,看來去臺灣無疑了,一夜好睡,醒來已經進入黃海了。   船長說:改到青島停靠,去濟南接防。   船抵青島,距碼頭300米停泊。船長說船大吃水深,晚潮來了才能靠岸。晚潮洶湧船 長說天黑了,明天再上岸吧。早潮來了,船起錨了,張第東命令王國祥準備登陸,船卻 向港外駛去。急詢船長,船長說:港口司令部通知,接到軍事委員會急電,部隊立即開 赴東北。   張第東和王國祥望著船長,臉都青了。   中尉排長胡義深更是一無所知,也不問,他是軍人。軍人沒有選擇。軍人沒有自由 ,沒有自身,也沒有個性。   每天除了睡,就是看海。白天大海是藍色的,晚上是黑色的,藍黑色的大海上有日 出,日出大海就變成了紅色,變成了血。日落也是如此。日出日落一次,他就在腳下鋼 板上劃一道。共劃了八道,到東北後,在那祖祖輩輩從未見過的冰天雪地裏,他常想起 這藍色的紅色的大海。他覺得若沒有這大海,他就不會到這冰天雪地中來。從此就開始 憎恨大海。   還有那米飯和乾菜。那乾菜也不知是甚麼菜,也吃不出甚麼味兒,反正吃就是了, 後來常想起那乾菜,覺得沒那乾菜就不會見到那冰雪。以後無論吃甚麼,一想起大海, 就想吐。   再就是那船上的人,那些不知要把他們送到哪里去的當官的(他認定當官的甚麼都 知道),這些像他一樣睡著了也像醒著,醒著也像睡著了的弟兄。   這是個鋼鐵和血肉堆積的世界。鋼鐵裹著血肉,血肉裹著鋼鐵,就像嵌在血肉裏的 彈片,就像擠壓在鋼鐵間的肉餅,你倚我,我靠你,你搭我,我壓你,到處是頭,到處 是四肢。人身上最多的好像就是腳,一走動就發現到處都是它們,好像都變成了螃蟹。 不過,你怎麼踩絕無人表示反感,甚至動都不動一下,好像都是死螃蟹。汗臭、屁臭, 擦槍油和皮革味兒,還有鐵銹和海風的腥澀味兒,也跟死螃蟹的味道一樣。   他們無法被當人看侍。他們只是站立或平躺著。占那麼大空間的隨便甚麼東西。說 原木最形象,說工具更準確,即將開始的由大人物導演的戰爭工具。他們離開父母,離 開妻兒,離開故鄉,去學習、受訓,改變自己的服飾、習慣、脾性和愛好,都是為了只 有極少數掌握著他們的命運的人,才知道的某個地方和某一時刻的,他們本來是有自身 ,有自由,有個性的。   他們本來是知道自己向何處去的,胡義深是滬西縣永寧鎮大永寧村人。這個村名再 貼切不過了。男耕女織,牛哞雞鳴,世代就這麼寧靜地過活。日本打進中國,不少年輕 人扛槍去了,1940年招兵,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他家是地主,可以拿錢買,十丁、八 丁也不用抽一。他去了,去報考黃埔軍校昆明分校18期。16個月畢業,分到滇軍4旅1團 2營任見習排長,在金平一帶,即今天名聞天下的老山西200裏處,與日軍對峙。   整整3年,就蹲在那亞熱帶的重山上,風吹,雨淋,日曬,螞蟻咬,蚊子叮:日軍偷 襲,他們出擊,炮火燒焦了翠綠的美人蕉。子彈沒傷著筋骨,蚊子把皮肉叮爛了,流著 膿血,散著惡臭。那也在那裏蹲著,摟著一杆法式步槍像摟著情人,盯著對面日軍像盯 著情敵,想家,想父母,想那個叫“大永寧”的村子。人若不想這些就不是人。可他沒 動過回去的念頭。“當軍人能夠犧牲自由,就能服從命令,忠心報國,使國家有自由。 ”他記得,這是國父孫中山的教導。   日本投降了!他跳起來歡呼,把子彈射向天空歡呼。又歡呼著去越南受降。那是代 表一個民族去受降。那是中華民族的榮譽,是滇軍的榮譽,也是滬西那個叫“大永寧” 的小山村的榮譽。   他開始想家了,急不可耐,如癡如狂!   睡夢醒來,他聽見弟兄們有的哭,有的叫“媽”,有的叫著顯然是女人的名字。那 是妻子?還是情人?有的竟把身邊的弟兄抱在懷裏,親著,吻著,喃喃自語著。他知道 ,這些身強力壯,性欲旺盛的弟兄,無論在睡著了也像醒著,還是醒著也像睡著了的時 候,都在想家。   可即便不是在這茫茫大海上,即便他們渾身都是腳,那實實在在長在自己身上的腳 ,就能走自己的路嗎?   於是,他們就又羡慕,又嫉妒,又憤怒地望著那些在船舷船尾嗷嗷叫著,好像在故 意嘲突他們的白翅膀的海鷗。   直到今天,胡義深一看到鳥兒,就會想到那船,那海,那些嫉妒海鷗的弟兄,想起 當時的那聲歎息:人,為甚麼長的是腳而不是翅膀呢?   踏上黑土地,他們明白了,這回怕是做鬼也回不去了。只是總覺得這一切都像做夢 一樣不真實,我怎麼能跑到這裏來呢?   在滇地,祖祖輩輩,逢上天災戰禍,或者北上天府之國,或者南下進入兩廣,或者 向西流入緬甸,老撾。在滇人世代相傳的字典裏,是從來未有“闖關東”三個字的呀!   也有例外,三藩之亂時,吳三桂在雲南起兵被鎮壓,康熙皇帝將10萬滇軍發配關東 ,充作站丁。從北京到黑龍江,到一個驛站就甩下幾十。站丁任務是傳遞文書,一般文 書,這邊下馬,那邊立即接過上馬。人急文書,換馬不換人。遇有十萬火急文書,人馬 都不換,星夜賓士,俗稱“八百里滾蛋”,到站時往往人倒馬斃。站丁家人叫“站民” 。站民不許遠出,“百里為逃,違者殺罪”(16)。站民10家一把菜芬刀,用鐵鏈鎖在指 定菜板上,輪流使用。站民姑娘出嫁前,要先在“老爺”家住3天。   胡義深不知道祖上還有這樣一撥闖關東的,也不知道和他一道打過日本的美國軍人 ,早已用他們的方式爭得了回家的權利。不過,從當時到現在,蒙蒙朧朧中,他都有種 強烈的感覺:都想回家,誰也不想到這片八竽子打不到的土地上來,為甚麼又都這樣乖 乖聽話呢?就因為他們是扛著槍的軍人嗎? ----------------------- 第4章  一條對角線   8月31日,蔣介石任命熊式輝為東北行營主任。   10月12日,3星上將熊式輝,率領行營官員和9省2市??的省主席和市長們,到達長春 ,10月川日,蔣介石任命杜聿明為東北保安司令長官。列入東北保安司令長官部戰鬥序 列的有13軍、30軍、32軍、52軍、92軍、94軍。   11月16日,杜聿明率13軍和52軍,闖過山海關。   從1946年2月開始,國民黨五大主力中的兩大主力新6軍和新1軍??,還有71軍,滇軍 60軍和93軍,原東北軍53軍,陸續闖進關東。   共八個正規軍,30萬人左右。   全是由美國海軍海運到秦皇島登陸的。   據說,當時秦皇島人在碼頭隨便彎下腰去,就能拾到一隻紐扣,一隻金黃色的紐扣 ,不是貝殼。   世界太小太狹窄,可那片黑土地太大太空曠。不然,這麼多人撒到那裏怎麼很快就 不見了,3年後只回來萬把人?   換個牌子   杜聿明原是第5集團軍總司令兼昆明防守總司令。   兩個總部的牌子自然挂在昆明。那可是個好地方。亞熱帶氣候,四季如春,還有那 麼多未來得及一飽眼福的名勝古?。可他沒有機會了。他把“雲南王”龍雲搞下了台,他 在雲南也呆不下去了。   他知道蔣介石不會虧侍他。他只是留戀這支軍隊,捨不得他的5軍。   從中國第一個裝甲兵團團長,到200師師長,再到5軍軍長。5軍傾注了他的心血,是 他報效國家,建功立業的地方,也是他這位2星中將的搖籃。他已經把人生最美好最輝煌 的一段留在那裏了。每個人都懷戀自己的故鄉。對於一個獻身軍旅的將軍,那支有著朝 夕與共的活生生的生者和逝者的軍隊,才真正是生他養他的故鄉。   第5集團軍司令部原班人馬,走了近乎這片國士的一條對角線,把一塊“東北保安司 令長官部”的牌子,挂到如今瀋陽鐵路局大樓的雨搭前。   闖到黑土地上的杜聿明,黃呢軍裝筆挺,領章上兩顆三角星閃著灼人的光芒。   他是站在青天白日旗幟下的司令長官,名正言順,文打武鬥,怎麼接收怎麼有理。   他麾下的士兵,無論對闖關東作何感想,在這一點上都這麼理直氣壯,所以,3年後 在淮海戰役中被俘自殺未成後,杜聿明拒絕談任何問題,動輒拍桌子摔板凳。以至於從 濟南押赴北京功德林時,不得不給他戴上重重的腳鐐。   遠征軍再遠征   新1軍,新6軍,52軍,53軍,71軍,抗戰後期,都是曾經進入緬甸,或是中緬邊境 作戰的遠征軍。   這五個軍,還有前面提到的滇軍兩個軍,其抗戰歷史,有的可以追溯到1933年長城 抗戰,1937年淞滬抗戰,有的可以追溯到名聞中外的台兒莊大戰,慘烈的南京保衛戰, 以及後來國民黨正面戰場上幾乎所有比較大的戰役。   這是一支支在8年抗戰中曆盡艱辛的功勳卓著的軍隊。這是一支支曾經表現了中華民 族堅貞不屈氣概的軍隊。它們是國民黨正面戰場上的精銳。他們是我們民族的驕做。   現在,它們又要遠征了。   從西南遠征東北,去那裏打殺曾和它們並肩抗戰的國民革命軍第18集團軍,和國民 革命軍新編第四軍。   這七個軍,都是從越南和“公雞”尾巴下邊那個地方,陸續開拔闖關東的。有的曾 在南京等地接受日軍投降。有的是先空運,後海運,到達秦皇島的。有的是一直乘船, 幾乎歷經中國所有海域1萬多公里的航線,在秦皇島登陸的。   ?程最早的,是10月中旬分別由九龍和越南海防海運的13軍和52軍。   這個時間,比曾會克林的16軍分區晚50多天,比?程較晚的新四軍3師晚20天左右。   卻比3師提前一星期闖到山海關前。   黃達宣老人說,他們過玉田不久,國民黨飛機就追上來了。一幫一幫的,都是“大 肚子運輸機”。大家著急了,腳步更快了。   他們不知道,在海上,軍艦一艘一艘的也都趕到前面去了。   鐵腳板沒走過汽車輪子,更追不上飛機和軍艦的螺旋獎。   還是現代化快。   他們肯定走錯了地方   不到3年後在長春起義的60軍,也是從越南海防登程的。   今年65歲的胡義深老人,闖關東時是60軍暫編21師1團2營4連中尉排長,起義時是1 團副官處副官。   筆老是在某招待所見到他的。老人鬚髮斑白,儒態瘦弱,周身部件好像不堪重負, 隨時可能散了架。穿件邊角洗得發白的藍布制服,黑色條絨敞口布鞋的大小腳趾處,像 腳指甲似的釘著兩塊亮晶晶的黑皮掌。   老人講在越南怎樣接受日軍投降。講離開海防前,曾和53軍的弟兄一道,狠狠教訓 了企圖在海防登陸的法國殖民軍。“那一仗好痛快!”9艘法軍艦只,擊沈1艘,重傷3艘 ,俘擄2千多人。講60軍參加台兒莊大戰,弟兄們怎樣在禹王山浴血廝殺。老人有些遺憾 ,說他參軍晚了,沒去上臺兒莊。他們村有幾位70多歲的殘廢老人,都是從台兒莊下來 的,他參軍前就知道他們是“打日本的英雄”,一直為此自豪,講這些,老人眉飛色舞 。   講起闖關東和闖到關東後的情形,就有聲無色了。   41年後老人再闖關東,是為了解決“歷史遺留問題”,要求為自己“落實政策”。   ?航不久,副團長王國祥來看船上最高指揮官,代理副師長的師政治部主任張第東。   王國祥是60軍老人,上層路子熟。談話間,張第東裝作不經意地問:咱們這是去哪 兒?王國祥說:我正想問你呢?   這是一艘美國登陸艦,船長和水手都是從招商局臨時調雇的。借拜會船長機會,張 第東又問船長,船長說:奉國防部港口辦事處和美軍聯絡處指示,到廣州侍命。   茫茫大海,沒有站牌。問船長到甚麼地方了,船長說在汕頭和汕尾之間。這不是過 珠江口了嗎?船長說:接到命令,不去廣州去福州了。   在越南受降完畢,撤出理所當然。當時風傳兩個方向,一是赴日做佔領軍,二是去 臺灣。福州與臺灣隔侮相望,看來去臺灣無疑了,一夜好睡,醒來已經進入黃海了。   船長說:改到青島停靠,去濟南接防。   船抵青島,距碼頭300米停泊。船長說船大吃水深,晚潮來了才能靠岸。晚潮洶湧船 長說天黑了,明天再上岸吧。早潮來了,船起錨了,張第東命令王國祥準備登陸,船卻 向港外駛去。急詢船長,船長說:港口司令部通知,接到軍事委員會急電,部隊立即開 赴東北。   張第東和王國祥望著船長,臉都青了。   中尉排長胡義深更是一無所知,也不問,他是軍人。軍人沒有選擇。軍人沒有自由 ,沒有自身,也沒有個性。   每天除了睡,就是看海。白天大海是藍色的,晚上是黑色的,藍黑色的大海上有日 出,日出大海就變成了紅色,變成了血。日落也是如此。日出日落一次,他就在腳下鋼 板上劃一道。共劃了八道,到東北後,在那祖祖輩輩從未見過的冰天雪地裏,他常想起 這藍色的紅色的大海。他覺得若沒有這大海,他就不會到這冰天雪地中來。從此就開始 憎恨大海。   還有那米飯和乾菜。那乾菜也不知是甚麼菜,也吃不出甚麼味兒,反正吃就是了, 後來常想起那乾菜,覺得沒那乾菜就不會見到那冰雪。以後無論吃甚麼,一想起大海, 就想吐。   再就是那船上的人,那些不知要把他們送到哪里去的當官的(他認定當官的甚麼都 知道),這些像他一樣睡著了也像醒著,醒著也像睡著了的弟兄。   這是個鋼鐵和血肉堆積的世界。鋼鐵裹著血肉,血肉裹著鋼鐵,就像嵌在血肉裏的 彈片,就像擠壓在鋼鐵間的肉餅,你倚我,我靠你,你搭我,我壓你,到處是頭,到處 是四肢。人身上最多的好像就是腳,一走動就發現到處都是它們,好像都變成了螃蟹。 不過,你怎麼踩絕無人表示反感,甚至動都不動一下,好像都是死螃蟹。汗臭、屁臭, 擦槍油和皮革味兒,還有鐵銹和海風的腥澀味兒,也跟死螃蟹的味道一樣。
堆放著而未捆起來的莊稼)。很多馬沒腿了,刀砍斧剁掉的。旁邊一具具屍體,稍微有 點模樣的,衣服都被扒走了,赤條條,一絲不挂。暮靄中,迷漫著一股又腥又甜的黏乎 乎的氣息。   幾十萬軍隊在幾十個“窩棚”往來廝殺,糧食一掃而光,老百姓只有煮死馬肉吃, 而從山海關退向松花江北,再從長白山打到海南島,戰場上到處都能看到扒得光溜溜的 屍體,一些老人說,有的掉隊的戰士也被剝去衣服,光著屁股追趕部隊。   黑土地上的老人說:小鬼子投降穿日本衣服,國民黨垮臺穿美國人服,中國人最會 “檢洋落”,甚麼“細菌”呀,“傳染病”呀,褲子都穿不上還管那個?   幾隻肚皮滾圓的狗,往馬前懶洋洋走過,不理不睬的。   新華社記者騎的是匹性情馴柔的騾子。不知是牙口嫩了,還是沒見過這種場景,遲 疑著不肯向前,拍打一下,它嘶叫著跳起來,扭頭要往回跑。   他也有些看不下去了。   廝殺兩天,天地間都被戰爭的喧嘯充塞了,此刻好像才注意到天上還有個圓圓的、 大大的、通紅通紅的東西。   西邊藍湛湛的天空被撕裂了,洞穿了,濃稠的眩目的血漿,天河決口般從那創口中 噴瀉著,潑灑著,天地間猛烈地翻騰起腥黏嗆人的血浪。那血浪紅得溫暖,紅得鮮豔, 又紅得冷酷,紅得駭人。遠處輪廓模糊的山,曠野默默流淌的河,頭上高遠的天,腳下 “莊稼鋪子”一樣的沒有腿的馬、赤條條的冰冷的屍體,都被這血浪俺沒了,漂搖著。 沒有聲息,沒有影動,除了這溫暖的冷酷的血紅,好像一切都凝滯了,死亡了,又好像 一切都在萌芽、新生……   39年後,我站到這片土地上望著西天火焰般燃燒的太陽,彷佛又看到了那個圓圓的 、大大的、通紅通紅的創口。看到了那些“莊稼鋪子”樣的馬,蒼白的、一絲不挂的屍 體(那魂靈也是一絲不挂的嗎),看到了那些幽靈般西去的憧憧人影。看到一座座血城 、血鎮、血村飛濺的血火。看到死城雪一樣的壘壘白骨。聽到烈日下和靜夜裏“蓬啪” 的爆裂聲,聽到大淩河畔令人毛骨悚然的淒厲的慘叫,聽到那個不知叫甚麼“窩棚”的 始終是一個節律的“咚?鏘”……   那血紅的創口還不時幻化出黑土地上一面面傲慢的“膏藥旗”,和一輛輛沒有血腥 ,卻不無刺激的飛駛的“三菱”、“尼桑”、“皇冠”、“藍鳥”……   那些窩棚中的老人告訴我,個把星期後下了第一場雪。雪花紛紛揚揚撒落下來,很 快就被泅杠了,茫茫雪野,白一片,紅一片,“挺好看的,又看不得”。第二年開化時 ,有些地方那“雪水像醬油似的”。    ----------------------- 第34章  時間不光是軍隊    10月28日,遼西戰場槍炮聲剛剛停息,兩路煙塵沖出那些窩棚,又向新的目標撲去 。   1縱、2縱向束奔瀋陽,7縱、8縱、9縱向南奔營口。   10月31日,1縱和2縱進到瀋陽西郊,與從長春南下的12縱和獨立師,對瀋陽形成合 圍態勢。11月1日,1縱、2縱由城西和西北方向突破,12縱由城南突破,各獨立師由城東 和城北突破。守軍除207師稍作抵抗外,餘皆紛紛出降。   10月27日,遼西戰役還未結束,9縱和南滿2師即東渡遼河,日夜兼程趕往營口。11 月2日晨,未侍7縱和8縱趕到,即向營口發起攻擊。   11月2日,歷時52天,以攻佔瀋陽和營口為終點的遼沈戰役,宣告結束。   共殲俘國民黨官兵47萬2千餘人。   看誰跑得快   奪取瀋陽、營口,與其說是戰鬥,倒不如說更像馬拉松賽跑。   拚命跑,就怕敵人跑了。   還怕兄弟部隊跑前邊去了。   石瑛老人說:從錦州奔遼西,我們是二梯隊,到那兒仗已經叫人家打得差不多了。 正不是心思,總部電報到了,很簡單,“向瀋陽開進”。從縱隊到師團營連,誰在前, 誰在後,一聲令下開步走。“開會”呀,“研究”呀,沒那一說。   不是走,是跑,小跑,每小時20裏左右。吉普扔在黑山那邊老爺嶺了,馬也騎不住 ,從師長到戰士都是“11”號。跑到新民,一個參謀向我報告,他望我,我望他,呼哧 呼哧光張著嘴己喘,說不出話了。   劉學友老人說:當時的口號是:“打到瀋陽去,解放全東北!”“能跑就跑,能飛 就飛,到瀋陽就是勝利!”“誰先到誰好漢!”看到遼西那樣子,就知道這仗不快打就 打不上了。又是去瀋陽,“樓上摟下,電燈電話”,那是“理想”,誰不高興?   飯走著吃,覺走著睡,尿也走著撒,都澆褲子上了。後來也沒尿了,都順汗淌了, 到瀋陽邊上是夜裏,看不見“樓上摟下,電燈電話”,就是渴,都要乾透腔了。進城後 ,路邊放著半人高,缸口粗細的鐵桶,幾百米一個,也不知是幹甚麼的,後來明白那是 防火水桶。   也不知多少年月,那水都綠了,黏乎乎的。一個人上去喝,大家都趴上去喝,老牛 似的咕咚咕咚灌一肚子再跑。現在若灌那麼一傢夥呀,都得去火葬場爬煙囪。那時那人 真是特殊材料製成的。   8縱22師66團組織股長趙熙敏,南下北甯線時背著一大挎包獎章。以為打完錦州能發 下去,打完遼西也沒功夫發,又“唏哩嘩啦”背著往營口跑。   老人說:團長尉章(離休前為山東省軍區副司令員)把馬給戰士騎,揮著手槍在後 邊壓陣,誰慢了就吐吐朝天上放槍:不跑斃了你!哪是不跑呀,跑不動啦。開頭你扶我 我架你的,後來掉隊就掉隊,也不管了。   掉隊的在路邊走,我們在中間跑,有的連隊甩下一半多。團長也跑不動了,又騎上 馬。那馬汗淋淋的,也跑不動了。跑不動了也得跑,不跑敵人就跑了。   過牛莊不遠,讓停止前進,也不知道營口已經解放了。一停就倒那兒了,倒下就著 ,那才齊呢。天濛濛亮,地上一層霜,就那麼倒著,像死人似的,把路都鋪滿了。每連 兩個站崗的,也睡那去了。那鼾打的,山呼海嘯。   你想想,從打錦州起就沒睡過足覺,沒白沒黑再跑上個把星期,那人會乏成啥樣?   離休前為黑龍江省軍區副參謀長的張魁印老人,當時是2師偵察參謀。   老人說:跑路最多,也最倒楣的,是我們1縱,塔山打,錦州打,炮聲隆隆,我們在 高橋當預備隊。一會兒說遼西緊張了,我們經義縣往黑山,北鎮那邊跑。跑到半路,說 那邊沒事了,塔山吃緊了,趕緊又往回跑。跑到半路,說那邊沒事了,塔山吃緊了,趕 緊又往回跑。跑回來,人家4縱不讓上,還在高橋等著,大淩河不知過了幾個來回,哪兒 也沒打上。打廖耀湘好歹算沒白跑,硬仗也都讓人家撈去了,我們還不如人家獨立師。 “1縱命不好。”   打完遼西讓去營口,跑到半拉門西南“停止待命”。侍一會兒命令到了,讓去遼中 堵截敵人。跑半道上又說敵人沒南逃,還在瀋陽,掉頭又跑。一天晚上變三次,忙三火 四跑到皇姑屯,一問路邊掉隊的,是2縱的。這個憋氣窩火呀,人家又搶我們前邊去了。   戚惠林老人說:我們12縱趕到瀋陽邊上時,路上車呀人的擠不下了,漫到兩邊田地 裏,“八路軍”,十八路軍,二十八路軍也有,前沒頭,後沒尾,都往城裏跑,撩著蹶 子跑。   打瀋陽差不多就剩跑了。   比打仗還累。   瞿文清和黃達宣老人說:跟林彪打仗,第一條就得能跑,向後跑得快,向前跑得更 快。東北那3年算是跑出來了,習慣了,大家都明白,跑路越多,流血越少,勝仗越大。   11月3日,“林羅劉”有封電報”:   軍委東北局:   (一)瀋陽戰鬥,估計昨日黃昏可結束,守敵可全殲。   (二)營口戰鬥已結束,五十二軍從海上逃走多少,被殲多少,現不明。   (三)我們昨晚自打虎山以西轉移,今晨到新民西,擬今晚去瀋陽。                    林羅劉   同一天,“林羅譚”在給各兵團、縱隊“各首長並報軍委東北局”的電報”中說:   為恢復體力,各部在到達駐地後的前一個星期左右的時間,不必正式出操上課,開 會亦求內容扼要,應多進行文化娛樂工作。   林彪此時的心情,從這兩封電報中,可揣見一斑,最後一戰,跑得上氣下接下氣, 還是讓52軍軍部率25師(缺一個團)和特務團從營口跑掉了。   10月25日18時,毛澤東在給“林羅劉”並告東北局的電報中說:   你們事先完全不估計到敵人以營口為退路之一,在我們數電指出之後,又根據五十 二軍西進的不確實消息,忽視對營口的控制,致使五十二軍部隊於三十四日佔領營口, 是個不小的失著。?。   “批林批孔”中,這是批判林彪“對抗毛主席關於遼沈戰役戰略方針”的專題之一 。有的文章甚至說林彪是故意留個缺口,讓52軍跑掉的。   52軍進佔營口之際,正是遼西圍殲戰即將展開的關鍵時刻。林彪全神貫注于廖耀湘 這條大魚,雖曾命令9縱東渡遼河趕往營口,但已晚了一步。   有的老人說:遼南獨2師改變計劃到遼西,林彪是報告了毛主席的,毛主席是同意的 ,組織手續是全的。獨2師正好截住廖耀湘退營口先頭部隊,歪打正著,使敵人?生錯覺 ,是起了重要作用的。不然,廖耀湘退營口會不會得逞?獨2師去營口就能堵住嗎?   有的老人說:遼沈戰役殲敵47萬,跑掉1萬,本來不算個甚麼問題,平津戰役跑掉5 萬敵人,淮海戰役跑掉六個軍,這麼比也不算個問題。毛主席當時提出批評,是擔心遼 西和瀋陽敵人從營口跑掉,遼沈戰役結束後這個問題就不復存在了。後來那麼批,太苛 求了,不公道,牆倒?人推,鼓破亂棍捶,叫人後怕。   軍事科學院一位戰史專家說:現在寫遼沈戰役,用不著提這個了。   其實,這本書中的很多事情都是節外生枝,用不著提的。    “起義”? “投誠”?   十一月一日拂曉,一陣激烈的槍炮聲後,防線很快被突破,各路部隊迅速擁入瀋陽 的大街小巷。   六師十六團尖刀連一連連長黃達宣,率隊從火車站南攻入,一路搜索前進。   到處都在響槍,哪兒也沒有像樣的戰鬥。開頭還能見到敵人,邊跑邊回頭打幾槍, 後來連個人影也見不到了。   黃達宣和指導員蘇福林,駁殼槍大張著機頭,率隊貼著街道兩邊牆根前進。進到大 西門裏附近,“世合公”銀行探出兩個國軍腦袋,一閃又縮了回去。黃達宣沖進去,幾 扇門大敞著,裏面都是敵人。站著的,坐著的,躺著的,清一色盒子槍,有的放在桌子 上,有的扔在地上,毫無反抗意識。黃達宣問當官的在哪兒,不吱聲,都朝樓上指。踏 著木制樓梯“???”跑上去,一扇門裏走出個穿長袍,戴禮帽,商人模樣的人。駁殼槍頂 上去?交槍不殺!那人說?請長官小聲些,我們長官都在這兒。這時裏面走出個中上個頭 ,挺魁梧,又挺有派頭的漢子,說?我是周福成,我們正在和你們的三縱隊(實際是獨立 師——筆者)商討投誠事宜。   當時,黃達宣從未聽過“周福成”這個名字,不知道周福成是國民黨八兵團司令官 兼五十三軍軍長——這時是瀋陽守備兵團司令官。   不到一天時間,一連劃拉一千多俘虜。“世合公”銀行後有個操場,列好隊,黃達 宣親自挑選“解放戰士”,個頭沒他1。75米的不要。看中一個撥拉出來一個,撥拉出來 八十個。一報數,少一個。他一眼就瞅住俘虜堆中一個大個子,說?你怎麼又回去了?那 大個子說?我想回家。黃達宣說?東北解放了,關裏沒解放呢。說著,又給撥拉過來了。   這個“大個子”,就是現任中國人民解放軍副總參謀長徐惠滋中將。   有的老人說?黃達宣抓了個國民黨中將兵團司令官,還給我軍“撥拉過來”個中將副 總參謀長。   過去說就說了,當了軍長,成了上級,還這麼說。黃達宣覺得不好意思,說?軍長, 你再別說了。徐惠滋說?老連長,這是歷史呀。   三月三十一日晚,瀋陽守備兵團司令周福成,將指揮權交給五十三軍副軍長趙鎮藩 ,躲進“世合公”銀行甩手不幹了。兵團參謀長蔣希斌,命令機關各處、科原地待命, 等待解放軍接收。參謀處長戴鴻圖,通告各部隊也照此執行。   樹倒猢猻散,守軍紛紛樹起白旗。有的將槍炮車輛堆列好,拿著花名冊等待“共軍 ”,有的駕著吉普車,上街尋找、迎接“共軍”。在遼西,一個女文工團員喊一嗓子, 就能聚來一群潰兵。在瀋陽,一個班、排長帶幾個戰士,就能接收一個團。   有點挑肥揀瘦的,是都要向正規軍投降,不愛向獨立師交槍。有的還堅持要舉行個 “正規”儀式。在長春投降的新七軍,也是如此。   有點火藥味兒的,是關於“起義”,還是“投誠”的爭執。   五十三軍,作為張學良帶進關內三十萬東北軍剩下的唯一一個軍,也作為防守瀋陽 的主力,共產黨曾派入“內線”策動起義,五十三軍內部也有人想起義,都因為周福成 而不能成功。十月二十七日,瀋陽已危如累卵。他的女兒帶著“張大帥”張作霖夫人的 親筆信,趕來勸他起義。他火了,竟要槍斃親生女兒。   如今,周福成被帶到十六團後,一再堅持自己不是被俘,而是“投誠”。   一些守軍則紛紛要求“火線起義”。   十一月一日上午,駐守在鐵西區北路的東北第二守備總隊(相當於師),派代表找 到二縱五師十四團,邀十四團派代表去總隊談判。總隊長毛芝荃和副總隊長佟道,要求 承認其部為“火線起義”。十四團政治處主任王邦佐不同意,指令其交出防禦部署圖, 撤到指定地點集中。毛芝荃和佟道說解放軍有位“周政委”,已經答應他們“起義”了 。不談了,去五十三軍軍部找這個“周政委”,根本沒有此人。   下午又談,一方堅持要求“起義”,一方堅決不同意,言來語去迸出火星子。   “起義”,還是“投誠”,關係前途和命運,當然非同小可,是個“原則問題”。 可是,當十四團部隊逼近總隊司令部,迫使警衛排放下武器後,也就沒甚麼“原則”可 爭執的了。   拚死拚活,好歹算從遼西逃回瀋陽的新三軍暫五十九師師長梁鐵豹,也要求“火線 起義”。   比較曲折複雜的,是駐守在瀋陽東郊的新1軍暫53師的“起義”。   做為王牌中的雜牌,遼西戰役後期,師長許庚楊就醞釀起義。10月28日,遼北軍區 和所屬獨1師進至東郊,許庚楊即派人與獨1師晤談,要求起義。10月31日,遼北軍區同 意暫53師所屬三個團為起義。   當天,“林羅”兩次來電,批評遼北軍區先斬後奏,認為暫53師是在大兵壓境下迫 於形勢,不能算起義,應按“反正”(即投誠)對待。   但協定已經達成,代表已經派出,功城和起義即將開始,來不及改正了。   11月7日,“林羅劉”在給軍委的電報中說:   現五十三師整個建制仍未動開至法庫(應為“開原”——筆者)整訓,目前似乎只 有承認該部起義的辦法?。   軍委複電表示同意。   後來,暫53師並未按起義對待,而被宣佈為“反正”。1949年4月,起義後被授予“ 東北人民解放軍第五十三師”的暫53師,被解散了。   究竟是“起義”,還是“投誠”,有些“官司”直到1986年才有定論。   在宦海中行將滅頂的將校們,抓緊最後的時刻,用盡最後一絲氣力,苦苦掙扎,討 價還價,拼命要在官場上保住一頂那怕是多麼可憐的烏紗帽。   士兵們則見了“共軍”就問?誰管我們那?怎麼還不“解放”我們啊?   離休前為某師副政委的張天鑄老人,當時是“剿總”特務團二營六連中士班長。   老人說?   十月三十一日下午,二營奉命到機場保護飛機,好讓大員們逃命。飛機飛了,團長 沒了,營長也不見了。四連的兵提著槍到處找連長,說連長把他們多少錢揣跑了。回到 營房,營副讓把槍架在院子裏,讓大家進屋等著,也沒說等甚麼。第二天,聽說四連跑 光了,機槍連也沒幾個人了。六連剛從安徽征來不少新兵,東南西北還沒弄明白,一個 個哭眼抹淚地說?你們到哪兒我們到哪兒,可別把我們扔了呀!   排長王福蔭和我是老鄉,都是長春人,南下到廣西留在南寧軍分區了。他說咱們回 家吧,我們就走。當時也不知道長春解放了,廖耀湘完蛋了,反正就知道這國民黨的天 算是塌了,我們這些小兵蛋子也都成了“打敗的鵪鶉鬥敗的雞”。   走到南湖,槍越響越密,不敢走了,躲進一個跑光的國民黨大官家裏。一天一夜沒 合眼,也不敢露面,不知外面怎麼的了。第二天上午來幾個八路,把我們嚇的呀。他們 看我們一眼,帶搭不理的說,你們到樓上去住,下邊要住部隊,就走了。   王福蔭說,這八路見國民黨怎麼不抓呀?還讓咱和他們住一塊,晚上若往上邊扔顆 手榴彈不完了嗎?他說咱倆還是回營房吧,反正天塌下來大家擎著。   街上亂哄哄的都是兵,八路,國軍,你來我往,誰也誰不管誰,那才有意思呢。八 路東張西望,一雙眼睛不夠用了,國軍有的問八路到哪兒集合、“解放”,有的想上去 問又不大敢。有個背著個電臺的國軍,問我們是不是“解放”了,要跟我們走。有的手 裏搖晃著錢,去敲路邊飯館的門。過去老遠見了,老闆早就點頭哈腰迎上來了,不給錢 也得擠出笑臉。這回怎麼敲,怎麼商量,也沒人理。八路是看西洋景,國軍是肚子造反 了,都盼著找個吃飯的地方。   走到南八條特務團衛生所門口,一個國軍在門口站崗。馬路對面一座大院門口,站 著個八路哨兵。倆人隔條馬路,就那麼持槍站著,望著。那國軍站得筆直,瞅著比八路 還認真。當時我們挺羡慕那個國軍,覺得他就像個共產黨了。   槍還在院裏架著,也是國軍哨兵。來一撥八路,當官的就上去敬禮,報告,要求接 收。一些兵就要跟八路走。八路說你們把東西看好,後邊有人管你們,說完就走了。一 些人就開玩笑,說哪有給槍不要,當兵也不要的?   等兩天才接收。軍官站一邊,士兵站一邊。聽說軍官都發路費讓回家,士兵要補充 當八路,有的兵就站到軍官那邊去了。當時我就尋思,當兩年國軍,再當八路也好,回 家也好,兵就是兵,別鬧那個景了。一挑,說我個小,一米六零出點頭,不要。我說個 大割不去,個小還能長,我才十八歲。其實我現在也沒長大,這兩年還抽巴回去一些。 怎麼又要了?因為我高小畢業,是個“知識份子”。現在講這個叫孩子們笑話,那時有 這文化程度可就是個寶了。   把我分到二縱五師十三團二營六連一班。班長樂壞了,歡迎會上說?這個新戰友是個 “大知識份子”,今後就當咱們的“學習組長”,大家跟他好好學。我說?這“學習組長 ”是幹什麼的?班長說?就是平時教大家學文化,開會討論記個錄。   我說?甚麼叫“討論”呀?班長說?你連這個也不懂呀?   連隊選舉士兵委員會主席,往碗裏扔黃豆。營長跑來坐在我那只碗跟前,指點著說 ?這是張天鑄的,這只碗是張天鑄的。   那時可重視文化知識了,對解放戰士一點兒也不歧視。    吳法憲受了處分   瀋陽潰散國軍沒人管,一個挺重要的原因,是有些部隊只顧抓物資了。   拚命往瀋陽跑,怕敵人跑了,怕打不上仗,還怕東西叫別人搶去了。   張耀東老人說:我們2縱進瀋陽最早,好吃的,好用的,大部叫我們占上了,可發大 財了,身上裏外三新,全換了。香姻,罐頭,餅乾,糖,酒,衣服,都是美國貨。最多 的是加拿大白麵,一粒一粒的,叫“砂子面”,比現在的精粉好多了。上頓餃子,下頓 烙餅,北京解放了還沒吃了。有的部隊南下了,還拉著加拿大白麵。有的部隊說2縱“爪 子長”,“抓得快”,是“鐵爪子”。我們說:能抓你也抓呀?2縱真能打,也真能抓, 李兆書老人說:吳法憲帶上我們幾個人,坐著吉普看倉庫,看了九個。吳法憲看得可認 真了,還問我們應該把哪些倉庫給1縱。那時領導都這樣,打仗看地形,重要繳獲親自過 目,可不是光用嘴深入實際。後來給1縱三個不大不小的倉庫。誰好孩子往廟上舍?   張文星老人說:師裏讓我帶個連在南八條那兒看倉庫,一個被服庫,兩個加拿大白 麵庫。剛看上,36團3營長帶兩個連來搶了。我上去阻攔,他們把幾袋面壓我身上,弄得 面人似的,差點兒憋死。老百姓看了,說這八路怎麼這個樣子呀?我找他們團長告狀, 團長把3營長猛擼一頓,記大過一次,搶去的白麵全部沒收。3營長後來見到我,嘿嘿笑 ,說你小子可把我告苦了。   劉學友老人說:當時瀋陽紅十字會醫院(現202醫院)收治不少國民黨傷兵,就把它 當成國民黨醫院了,6師17團一個指導員莊嚴,帶人搬走一些藥品,有的戰士把一些設備 也砸了。後來召集瀋陽各界名流開會,有人說八路軍搶砸醫院。師政委李少元火了,要 槍斃莊嚴。莊嚴才19歲。後來沒愴斃,不知怎麼處理了,17團黨委受到集體記過處分, 團長和政委各記大過一次。   2縱政委吳法憲也受到記過處分。   不光是要承擔領導責任,還因為2縱進到瀋陽附近時,他不讓架設電臺收發報,怕總 部變更命令不讓進瀋陽,撈不到油水。   在“林羅劉”簽署的一份《瀋陽解放後關於火炮調整的命令》中,有這樣一段:   調出炮數,一縱山炮五門,二縱山炮十八門(包括九四山二),一四野四門,化迫 三門,美十榴五門,十五迫六門,共三十五門,三縱三八野一門,一四十榴三門,美十 榴三門共七門,五縱化迫五門,十三迫六門,共十一門,六縱山炮三門,三八野炮八門 ,共十一門,七縱山炮六門,十二迫六門,共十三門,八縱美十榴五門,十縱美十榴七 門,十三縱美十榴四門。?。   2縱調出火炮,占總數的36%還多。   跑得最快,打仗最多,功勞最大,傷亡最大,繳獲最多,受的處分也最多。   要物不要人,並非自瀋陽始,也不止一個2縱。   1948年12月,東北野戰軍政治部《關於秋季戰役(遼沈戰役當時被稱為“秋季戰役 ”)中城市紀律情況報告》中,說:   “秋季攻熱開始時在義縣、興城、昌黎等戰鬥中城市紀律是很好的,群?反映稱為‘ 仁義之師’,一天半至兩天就大致恢復秩序,部隊有錯拿電話局一把鉗子,也查明送還 ,部隊出城,連隊都進行檢查,做到繳獲統一分配。但這都是小城市,參戰部隊不超過 兩個縱隊,故易維持紀律。”   “錦州收復後,物資特多,參戰者有五個縱隊,地方黨政工作接收的準備也很不夠 ,尤其當時敵廖兵團南來,錦州可能再失,且敵機轟炸較烈,覺得如其便宜敵人還不如 便宜自己,故決定讓各部隊爭取迅速將物資搬出,且首先補充自已,當時三四天內,各 部隊搬出了大量物資。這是一個特殊的不得已的情況,卻必然發生一些不好的影響。如 有的搬多,有的搬少,有苦藥不均現象,有的部隊吃大米白麵,有的連高粱也吃不上。 也發生爭奪物資鬧不團結,其中七縱為各部所不滿,如不照顧他部,到他部防區搬東西 ,佔領之倉庠不肯上交,給他部之俘虜將青壯者挑出一些,戰鬥將結束時對舊城內尚有 敵萬餘,他們拒絕別部參戰,自己獨吞,怕別人染指。……另一偏向,則是因物資多, 大家爭搬大倉庫,而對收容俘虜,打掃戰場反不注意,故錦戰結束後三四天內,市內散 俘傷俘尚到處亂走,無人收容。”   “長春敵投降前夜,有的部隊其軍官已失去統制力量,士兵自動走散,加之我軍缺 乏受降經驗,和有些幹部的洋財思想,致在新七軍投降後,有的受降部隊只要武器不管 俘虜、有受降一兩個團而俘虜不過三四百人。”   “戰場上的零星物資的統一分配可以做到,但所規定的整批物資及倉庫只能看守不 得搬運,則不能完全做到,因為大家有’遵守紀律就必然吃虧’的思想,覺得別人拿了 ,我不拿不合算,統一分配沒有自己分的多,或認為‘大家分了,也不是本人貪污’, 這種思想就是抓一把的基礎,而這主要是幹部的思想問題,故錦戰中有的部隊得了米麵 被服很多,別的部隊則發生了羡慕思想,於是瀋陽戰役中也就抓一把。”   “一般爭執事件很多,領導幹部間拍電報,寫信,當面控訴,往返答辨,影響到下 面則有因互爭而開槍打死打傷人者。”   “這些爭執,每個戰役都有,而且幾乎是包括了所有的參戰部隊。”?。   同年5月10日,東北野戰軍後勤部副政委陳沂,在後勤會議上的報告”中說:   “這次打四平,搶了醫院,連老百姓的兩三個西藥店都搶了,這就叫本位主義害死 了,為了自本位搞點西藥,竟不顧黨的影響,這簡直是強盜,而不是人民解放軍。”   “去年某縱打進四平,光是倉庫裏的雨衣,皮衣,棉衣就是好幾萬套,他們派人看 守,不要別的部隊去拿,結果第三天被炸的光光的,這些人是只許讓飛機炸不許別人拿 ,這是甚麼話?本位主義從紅軍時代就反對起,到現在還是這樣的嚴重,今天我不詳細 舉例子了,我們部隊中的本位主義照東北人的口語來說:‘老鼻子啦。’”   遼沈戰役後,“林羅劉譚”狠抓了這個問題。   被抓了典型的吳法憲,也護了狠:打開天津誰再發一點洋財,就槍斃他!   四野給天津人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進入北平就更好了。   衡寶戰役後,有些部隊老毛病又犯了。   很想寫幾位當年黑土地上的縱隊政委,老人們卻都對他們的司令員津津樂道。   談的較多的,是後來成了“五虎上將”之一的吳法憲。   對於當年就有“吳胖子”之稱的吳法憲,比較一致的看法,是他沒架子,挺隨和, 聯繫群?。說他挺愛開玩笑,有時見了下級也敬個禮,“沒大小”,和人挺處得來。   有的老人說他當年瞅著也挺正派,沒甚麼壤心眼,後來怎麼就變成那樣子了呢?人 可真不好看。   有的老人說當年批判黃克誠時,吳法憲扮演了很不光彩的角色。   扮演這種角色的也不光他一個,不過他垮臺了,成“死拘”了,就怎麼批判都行了 。   有異議的是關於他的能力。   有人說他當年就是個“草包政委”,沒甚麼主見,魄力,就是個“坐車的”,說他 一聽說甚麼事情沒弄好,就“娘賣*的,娘賣*的,咋搞的,咋搞的。”   有人說比起那種出類拔萃的,他不行,可講話辦事也是很有一套的,不白給。他若 是個“草包”,“飯桶”,怎麼能當上縱隊政委?共產黨沒人了怎麼的?   生活是一本書,生活中的人也是一本書,一本用各自密碼編寫的很難破譯的書。   但是,“壞人=草包十飯桶十笨蛋十白癡”,確是我們曾經有過的一個公式。好像 他們的垮臺,就是因為他們的無能。而且,壞人在娘胎裏就不是好東西,好人生下來就 是百分之百的布爾什維克。   但是,生活中確實有些幹得很精彩,很出色的人,並沒有被歷史留下來,或是在某 段歷史時期中被埋沒著,一些本來很平庸的人反倒少不了。歷史有時需要這種角色。他 們是被歷史推到那兒去的,並不一定是積極主動創造、爭取的。他們是歷史的幸運兒, 也是歷史的悲哀。比之那些因出類拔苯而多災多難的人,他們活得實在是夠輕鬆的,他 們中有的人若不是在某個時刻投了一下機,本來會繼續輕鬆地活下去,甚至青雲直上。   一位“羅榮桓傳記寫作組”的老人說,他們去監獄找吳法憲瞭解羅榮桓情況時,吳 法憲站起來立正報告,張口就叫“首長”。這回可是正兒巴經,沒一點開玩笑的意思, 卻愈發使人忍俊不禁,又不能不強制忍往。   (一些人在臺上時曾是何等“風度”,一旦失勢怎麼就“幽默”如此呢?)。   這位在黑土地曾被吳法憲開玩笑敬過禮的老人說,吳法憲“態度最好”,問甚麼講 甚麼,寫的材料最多,水份也最多。比較之下,李作鵬正好相反。   當年黑土地上的名將黃永勝,18年徒刑服了三分二就病死了。   和吳法憲一樣被判17年徒刑,早已監外就醫的李作鵬,依然是個“燒鍋”,愛喝酒 。他每天的工作是寫回憶錄。他有得寫的。   筆老採訪時已經釋放的邱會作,和吳法憲、李作鵬一樣,每月200元生活費。夫人參 軍前是個護士,後在延安醫大畢業。“九·一三”後也被關了幾年。現在,她辦個執照 ,開個體診所。據說生意還挺好——“邱會作”三個字無形中所起的廣告作用,大概是 不能低估的。   吳法憲經常上街買菜。人們都認識他,有的叫他“吳大爺”,有的叫他“老吳頭” ”老胖頭”,叫甚麼他都答應,依然挺隨和。看見他挎著籃子來了,就讓他先買,說照 顧老年人,有的還說“老紅軍可以不排隊。”   會打仗卻打了敗仗的杜聿明等人,在監獄中學會了做工,種田。   從人類進化的意義講,這是一種從猿到人的進步。他們終於成人了。   從堂堂“空軍司令”到“吳大爺”,“老吳頭”,“老胖頭”,吳法憲也成人了。   當他和售貨員或小販數點角幣和鋼崩兒(不知他會不會討價還價,也不知“九·一 三”前是否認識人民幣——林彪是不認識的)時,當他提著裝著親手挑的蔬菜的菜籃子 回家(開頭,他會橫過馬路,會識別紅綠燈嗎?)時,他會想些甚麼?是彈雨中衝殺, 風雪中行軍,打了勝仗和部下開個玩笑的歲月?還是蒙著黑色窗簾的“紅旗”,戒備森 嚴的豪華庭院,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後擁的笑臉?他是為權力的失落而懊喪?還是為人性 的複歸而慶倖?   高處不勝寒,還是人間好。    ----------------------- 第35章  葫蘆島不是“。”    黑土地上最後一面“青天白日”旗,是從葫蘆島的碼頭上消逝的。   南廣北銳,中腰狹窄,只有6裏長的小島,凝固在萬頃碧波之中,像只葫蘆,又像個 “!”。   最後歸宿的那個臺灣島,則像個“、”,或者“,”。   從秦皇島到葫蘆島                        ——再續戰犯錄之一   10月20日,徐州“剿總”副總司令兼2兵團司令官杜聿明,調任瀋陽“剿總”副總司 令兼冀熱遼邊區司令官。   10月27日,就在東進兵團徒勞無功的終於攻佔塔山這一天,廖耀湘兵團電訊聯絡中 斷。杜聿明立即命令停止東進,退守原來陣地。11月2日,瀋陽失守。於是,杜聿明的使 命,就由東進變成西退。   廖耀湘兵團被殲,瀋陽易幟,錦西和葫蘆島的國軍成了驚弓之鳥,唯恐共軍頃刻間 趕來,再把他們席捲一空。有的說應從陸上跑,有的說應從海上走,有的說還是海上走 安全,但若船來晚了,掩護部隊無法走掉。有的說有重要機器設備,奉主管機關命令要 儘快撤退,有的說有檔案文件必須先走。邊區司令部門口擁擠著一重又一重人,爭吵不 休。連侯鏡如都急了,催杜聿明當機立斷,快些從陸路走。   面色黃瘦,一副病容的杜聿明不動聲色。給前方部隊的命令是“向共軍搜索攻擊” ,給後方部隊的命令是“向某地轉移”。等部隊到了葫蘆島碼頭,才發出上船命令。   11月8日午夜,最後一支部隊54軍8師經錦西機場去碼頭登船時,杜聿明很安閒地站 在跑道旁,向8師副師長施有仁招手道:不要慌,沈著點。   衛立煌逃跑時,連“剿總”樓上的國防部戰地督察組長都忘了打聲招呼。儒將杜聿 明,在這裏把人心徨徨的10萬大軍的撤退,組織調理得有條不紊。   只是,林彪錦西撤退建立功名,杜聿明功名何在?   從昆侖關到山海關,他在黑土地上指揮打響了內戰的第一槍。從秦皇島到葫蘆島, 他在黑土地上撤退了最後一名國軍士兵。當年他揭幕,如今他謝幕,有始有終,倒是一 個全過程。   離開黑土地兩天後,杜聿明飛赴淮海戰場,兩個月後,他在河南省永城縣陳官莊被 俘,從此走出軍界。   對於黑土地,對於杜聿明,戰爭結束了。   一切都完結了嗎?   11月4日,“林羅劉”在給“軍委東北局”的電報”中說:   日前由瀋陽至打虎山,由打虎山至錦州,由瀋陽至營口之棧,到處是漬兵,三五成 群,絡繹不絕,已令各部收容補充。   王繼武老人說,打下錦州後奔遼西,路上到處都是迎頭走來的國民黨官兵和家屬, 羊群似的,亂哄哄的。也不知是打散的,還是拿到了還鄉證。過錦州西大橋時,橋上都 滿了,我們是硬擠過去的。   這些從“西大橋”上過去的,那些從營口跑到葫蘆島,又從葫蘆島和東進兵團一起 跑掉的,有多少人回到了家,或是去了臺灣?回到家,去了臺灣,他們和他們留在大陸 上的親人,苦難從此就了結了嗎?   很多來華“觀光”、“投資”的日本人,一定要去看看他們當年的“故居”。當他 們在那裏流連時,其感情、感想大概是難以和盤托出的,卻也不無可以理解之處。而對 於世世代代繁衍、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卻只能對故土望洋興歎,那又是一種怎樣的 冷酷,殘忍?當他們中終於有人在有生之年如願以償後,他們會不會想到要去當年的戰 場上看看?他們中,可有在塔山和黑山等地幸存的“敢死隊員”?   蔣介石死前留言:日後反攻大陸,要將遺體移返南京,葬於孫中山陵前,這和那些 胸前衣服上寫著“想家”大字的去台老兵,心境是一樣的嗎?   1988年1月18日,臺灣《民?日報》刊登去台老兵楊榮華的一篇文章:   我是個孤兒,是個沒有親屬,沒有黨籍,沒有教派,沒有?蒙同窗,沒有孤兒院玩伴 的老孤兒,……14歲那年,在山坡放牛,被國軍44軍連人帶牛抓進軍中,牛被宰殺烹食 ,我被迫成為軍夫,當炮灰,和鬼子打仗,跟共軍拚命(“抓”也好,“被迫”也好, “和鬼子打仗”與“跟共軍拚命”,是兩碼事情——筆者),直到金門古寧頭之仗,奮 戰有功,放牛郎也能當官,升上排長,獲得想要的光榮。在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 掃蕩,五年成功的口號下,我視軍營為家,埋頭苦幹,潛心求知,考上炮校,並能畢業 ,滿以為運途順暢,前這光明,未料47年(1958年——筆者)元月,突然莫名其妙被扣 上“庸劣”帽子而被“撤職”,成為殺雞做猴的祭品。迄今含冤30年,也曾多次申訴, 卻找不到半個包青天,怎不令我哀傷失望!尤其跟劫機“異”士,越南難民,駕機偷來 臺灣領取黃金的那些人相比,會使我吐血、發狂,再想想目前孤寂淒涼饑寒苦境,連半 分鐘都不想再活下去,真是先來的不如後來的,後來的不如偷來的啊!?。   正是臺灣民間“返鄉拳”唱得興致時,筆者在某地見到兩位上訪老人。一位是參加 長春圍困戰的,一位是在長春起義的。在一間最下等的,被褥、床單和枕中油漬抹黑的 房間裏住了幾天,接待部門通知招待所,攆他們走。兩位長春城下的對手,又都在朝鮮 吃過美國子彈的老人,聯合起來去找“首長”,這才重新有屋住,有飯吃。飯桌上,兩 個小青年對那位起義老人說:你若去了臺灣,今天回來,看是啥成色?   對比這些老人,這幾十萬拙仆的文字,應該首先獻給誰呢?   政治家講“主義”,講“信仰”,並為之奮鬥終身。一個人和一個民族,當然是要 有信仰的。對於一個還不強盛的民族,尤其需要一種精神的力量。可在這裏,對於那些 在這場內戰中至今還沒有好結果的老人,這種不流血的戰爭是個甚麼東西?   即便是對於去了八寶山的杜聿明,和那些在臺灣和在黑土地上把生命劃了“。”的 不知名的人,在他們生命末尾處留給後人的,就是個“。”嗎?   黑土地上的爆炸聲   葫蘆島撤退前,杜聿明指示部隊,對錦西和葫蘆島地區工廠設備,能搬走的儘量搬 走,不能搬走的必須徹底破壞。錦西發電廠,煉油廠,葫蘆島自來水塔,碼頭,機車, 都指定部隊負責破壞,碼頭是要用到最後一刻的,待部隊全部登船遠去後,就用艦炮發 射炮彈,誘發碼頭上預先埋設的大量TNT炸藥。   在所有撤退前還來得及下手的城市,都能聽到破壞工廠礦山的隆隆爆炸聲。   在所有來不及動手的城市,都派去飛機大肆轟炸。   11月2日以後,國民黨飛機連續幾天轟炸瀋陽,重點目標是兵工廠和倉庫。如果幾座 彈藥庫被擊中,半座瀋陽城就不會是今天這樣子了。   四平,錦州,鞍山,木溪,吉林,營口,梅河口,凡是打過仗的城市,特別是曾經 幾進幾出的城市,從廠房設備到一般公共建築,完好無損的不多。有的炸平了,有的燒 光了,有的洗劫一空。   “兵不血刃”,未遭槍打炮轟的長春,“原有的400家中小型工廠,不僅完全停工, 而且廠房設備都已大部毀壞殆盡。””全市輸電設備被毀三分之一左右。自來水淨送水 設備百分之七十被毀。煤氣製造設備大部被毀。全部公共交通車輛。無一完好;部份有 軌電車已被用作城防工事埋人土中”?。   60軍撤退到長春前,鄭洞國飛去吉林傳達撤退命令,特別指示務必將小豐滿水電站 徹底毀掉。果真如此,中國將失去一座最大的水電站,還有10多個縣將變成澤國。共產 黨早已得知這個計劃,全力宣傳保護電站,發出警告:有膽敢破壞電站者,不論官兵, 一律以戰犯論處,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擒拿歸案,決不寬宥!   共產黨也曾想炸毀小豐滿。   一位老人(老人並未說讓隱去他的姓名)說:四平撤退前,我跟副師長去趟小豐滿 電站。那可真是個電的世界,取暖,仿飯,全用電,老百姓家也是電爐子,那人瞅看好 像都帶著電。土八路開了眼界,也心痛,捨不得。開頭,管理人員以為我們是去保護電 站的,挺熱情。後來見我們問哪兒是要害。聽出門道了,態度就變了,說“哪兒都是要 害”。回去報告,上級又說不炸了,說早晚都是我們的。憑當時我們的技術力量,恐怕 也不一定炸得了。   1946年3月15日和16日,林彪有兩封電報:   中央東北局:   南滿蘇軍已撤,國民黨已進佔瀋陽並繼自關內增兵,估計其第三步行動將為佔領南 滿工業糧食區,這一帶我們無守住的充份把握,如和平後國民黨亦將這一帶劃成他的, 故無論和、戰,這一帶我皆難於保持,因此,我意利用戰事期間在敵人將逼近時即將這 一帶全部煤礦與工業進行大規模的爆炸破壞,將全部礦林淹沒,只要一停電,礦裏的水 不能排出礦即被淹,非一年半以上不能修復,所以我建議立即著手準備大破壞。盼你們 即考慮答覆。              11、3、15、未時  中央東北局:   一、昨未電意見作廢。   二、我們擬不進行一般的破壞,只破壞無損於蘇聯利益和群?生活利益的軍事工業部 份,並只在儘量搬運後,對不能搬運運的部份進行破壞。以上意見望考慮覆電。   三、為增加談判政治資本,請向國民黨方面提出和平聲明,如彼方繼續進行內戰, 則東北礦山與工業有全部破壞的可能,其破壞責任應由戰事挑撥者完全負責。                      林   第二天,中央覆電:   林並東北局:   3、16、卯時林刪電悉。關於南滿工業區不論和戰,我均不應有任何破壞。   因為這將影響數百萬人的生活,並將在全國全世界留下長期破壞的影響。務望不要 作此打算,並向有此思想的同志作堅定明確的解釋。                      中央   破壞鞍鋼,中央軍委是同意的。   6月2日,簫華有封電報:   林彭報軍委:   3、17鞍山制鋼所各種熔爐共破壞十座,毀火車頭十個變(發?)電所一座。   立山至湯崗子段鐵路均己破壞。                    肖   冬   破壞最嚴重的就是鐵路。   東北鐵路最多,扒的也最多。除了松花江北,各線幾乎沒有未被扒過的。有些重要 線段,扒過不下10次。中央軍委幾次推廣東北扒鐵路的經驗。1947年10月21日,“軍委 ”致電“”劉鄧、陳栗、陳謝韓、徐滕薄、饒黎、張鄧、譚許、聶簫劉、楊楊耿、彭張 、王王、賀肅、李周”?,轉發“東總介紹鐵路大翻身的方法”?,用這種方法,“一連 人每小時可翻六裏路長”。   用黑土地上老人的話講:八路軍那可真是“扒路軍”呀!   馬克思說:“誰要想戰勝敵人,他就不會去同敵人討論戰爭的代價。”   經濟力量是戰爭的基礎,不能佔有它就摧毀它,反正不能讓敵人利用它。   戰爭本來就是破壞的藝術。   日本撤退前破壞,“老大哥”進來大肆劫掠,接著是中國人槍打炮轟TNT炸。   3年內戰,中國這個最重要的工業基地受到怎樣的破壞?戰後生?力處於一種甚麼樣 的水平?   1948年5月10日,東北野戰軍後勤部副政委陳沂,在後勤工作會議上的報告”中說:   兩年來我們的生?力比?滿時不是擴大,而是縮小了,比九一八以前恐怕   也是如此。   一位作家這樣描寫鞍鋼:   鞍鋼解放,只剩下沒法搬走的高爐殼了。……有些剛入廠的小青年,童心未退,休 息的時候,還淘氣地在廠子裏追兔子,抓野雞呢。那時候,高爐上雖然沒長出高粱,但 是蒿草沒腰。白晝,蠍虎爬在爐壁上曬太陽;黃昏,烏鴉在捲揚機上聒噪;入夜,間或 聽到狼嚎。?殘破的鞍鋼,殘破的黑土地,生?力又回到了“少帥”那個時代。   共和國的黑土地,就從“少帥”時代起步。   如果這場內戰再打上3年,5年,黑土地會回復到甚麼年代?    ----------------------- 第36章 勝與負的10萬個為什麼    成敗論兵家   日本和盟軍在“密蘇裏”號上正式簽署停戰協定後,美國人說:“太平洋上的勝利 是重大的技術勝利”,“是由於美國在金屬、槍炮以及高超的技術方面全面徹底地壓倒 了日本”?。   在中國,在黑土地,如果只是比較雙方在“金屬、槍炮以及高超的技術方面”的優 劣,只能得出與既成事實完全相反的結論。   當然還兵力的比較。四平保衛戰前,國民黨兵力始終少於共產黨,卻將共產黨從山 海關一直趕到松花江北。兵力佔優勢了,卻走了下坡路。   戰爭從來都是兵家競技的舞臺。   在戰爭的天平上,智謀是個重要的砝碼。   前面已經寫過了:憑人多打人算什麼能耐?有本事咱們一對一地幹?   打了敗仗的國軍不服氣。確實,8年抗戰,他們經的戰陣多,軍事素質比土八路好 。而且“較頑強,不容易繳槍,甚至一連打到七八個人也不繳槍,帶著遠征軍、常勝軍 的驕傲態度”。還有“對居民紀律頗好”,“雇夫一般給錢”。   同樣,從廖耀湘到潘裕昆、李濤、李鴻、鄭庭芨等等,8年抗戰,攻守進退,打的 正規戰也多。從理論到實踐,軍事素質普遍比同一層次的共產黨將領高。   如果說士兵文化程度(特別是青年軍207師等)也比共軍士兵高,將軍文化修養 更高則是公認的。   單純比較自然情況,也不能說林彪就在杜聿明和衛立煌之上。同為黃埔生,林彪自 平型關戰役後基本就養傷了,杜聿明參加了抗戰的全過程。平型關和昆侖關不能互換, 讓林彪指揮忻口戰役和反攻緬甸,誰也不能斷言會比衛立煌打得更好。戰爭不是武林競 技,上得台來,幾個回合,三拳兩腳,就見高下。   但在黑土地3年悲哀的較量中,實實在在,林彪比他們都高明得多。   錦州西部撤退,四平撤退,避開了國民黨的鋒銳,保存了實力,奠定了黑土地反攻 的基礎。身上長著蝨子的林彪,軍事家的精明和政治家的遠見,在黑土地非同尋常的“ 萬花筒”時期閃耀光芒。   四保臨江,三下江南,毛澤東的愛將粉碎了蔣介石的愛將“先南後北”戰略。機智 的“黑土地之狐”更添獅子的威猛,連將杜聿明、陳誠和衛立煌三員大將挑落馬下。   即便是在開始反攻後,林彪若是個“什麼學問也沒有的大黨閥,大軍閥”,黑土地 的主動權也是隨時可能易手的。   當時被稱為“秋季戰役”的遼沈戰役,是中國這場內戰中具有決定意義的三個大戰 役中的第一個。沒有遼沈大捷,毛澤東不會那麼快就決定打淮海和平津戰役。應該說, 第一個是最重要的,也是最難打的。   從出關的10萬人,到進關的百萬人大軍,戰爭的輪子在黑土地上馳騁了3年,也 在林彪的腦子裏轉動了3年。除了南下和攻錦州前並未造成任何後果的確曾活的“活思 想”,還有什麼?   而在更廣闊的背景上,拿破侖有滑鐵盧,史達林有衛國戰爭初期,毛澤東有什麼?   國民黨則恰恰相反。   抗戰結束,蔣介石憑一紙契約,想從“共?邪惡”手中“接收東北”。一廂情願不成 ,就將精銳調上去大打出手。雖然初戰勝利,已成強弩之末,只有在遙遠的黑土地上被 動挨打了。   遼沈戰役,更是決心躊躇,進退失據。對於共產黨出擊方向,有見地,無定論。戰 役打響,只期望錦西得手,剃頭匠挑子一頭熱。錦州一破,全線陷於被動,一個精銳兵 團和一片豐腴的黑土地,頃刻間輸個精光。   中國人講“勝者王侯敗者賊”,又講“不以成敗論英雄”。發出“地無分南北,人 無分老幼,無論任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號召,後來被趕到重慶去了的蔣介石,站 在昆侖關的敗走野人山的杜聿明,都是英雄。在那場戰爭中,每個堅持抗戰的中國人都 是民族英雄。但在黑土地上,在這場中國人打中國人的戰爭中,卻是不能不以成敗論英 雄的。   很多老人直言不諱:跟著林彪打仗,能打勝仗!   而“跟著毛主席就是勝利”,那是被戰爭年代的歷史檢驗過了的。   由強變弱由弱變強,轉勝為敗與轉敗為勝,黑土地眼花繚亂的戰爭進程表明,共產 黨人的軍事學說和軍事藝術,要比國民黨高明得多。   共產黨人在3年內戰中錘煉得爐火純青的戰爭技藝,已經走向世界,成為全人類的 財富。   得人心者得天下      在筆者家鄉一帶,很多老人有給國共雙方出夫、當響導的經歷。有時剛給八路軍帶 過路,回到家,或在半路上,又給國軍拉去當響導。   老人們說:槍子不認人呀,誰愛幹這個呀!電影上光演國民黨打人,八路也打呀。 可憑良心講,一樣的活兒,還是愛給八路幹。是誰給了窮人房子和地?能不向著?   昆侖關大捷後,杜聿明對記者發表談話:“本軍是民?的武力,民?是本軍的父老。 所以諸位要是記載這一次勝利,千萬要帶一筆:本軍的勝利,其實也就是民?的勝利。” ?國民黨的失敗,也是民?的勝利。   流血的政治的政治家也好,不流血的政治的政治家也好,他們的聰明才智,只能在 符合人民意願這個大前提下施展。否則,才能越出色,悲劇的角色就越充分。   這是一場實力懸殊的戰爭:國民黨在兵力、給養、槍炮和包括海空軍高超技術方面 的絕對優勢。共產黨在人心上的絕對優勢。   國民黨靠自己的優勢發動了這場內戰,共產黨靠自己的優勢打贏了這場內戰。   發動內戰本身,就失去了人心,導致了失敗。   蘇聯紅軍出兵東北,使共產黨人能夠搶在國民黨前頭進入黑土地,並在各方面得到 “老大哥”關照。交通要道被阻斷後,朝鮮北部就成了溝通南北滿和關內外的主要走廊 。幾百萬噸各種作戰所需物資,或運去朝鮮得以保存,或經過朝鮮進得轉運,交流。國 民黨進攻南滿期間,有18000多傷病員、家屬和後勤人員越過鴨綠江,進入朝鮮。 那情景,就和今天阿富汗遊擊隊和柬埔寨抵抗力量頂不住時,就往巴基斯坦和泰國跑差 不多。   打滅“鬍子”,安定後方。土地改革,建立起鞏固的根據地。黑土地本來就得天獨 厚,工業基礎雄厚,又是著名的糧倉。兵員足,糧草足,又能造槍造炮造彈藥。共產黨 人就在3年前全國力量最薄弱的黑土地上,打響了這場內戰舉足輕重的第一個大戰役, 並把黑土地變成了一統大陸的戰略基地。   還有關內各戰場的支援。倘若關內打得不好,國軍源源擁進關東,“黑土地之狐” 再有本事,怕也難免當年抗聯的命運。   內戰伊始,蔣介石幾乎擁有一切。430萬裝備精良,勇敢善戰的軍隊。“想中央 ,盼中央”的人民。世界頭號強國的支援。連社會主義的蘇聯也不得不和他打交道。如 今,雪白血紅的黑土地不用說了,自古兵家必爭之地的黃色的中原,同樣色彩的華北平 原,青枝綠葉的南國的紅土地,也正在和即將失去。若不是托海龍王的福,蔣介石早像 菲律賓那位馬科斯那樣,跑去夏威夷或是什麼地方當寓公了。   共產黨的勝利,國民黨的失敗,可以出一部《十萬個為什麼》。   歸根結底,是人民和誰站在了一起。   自命不凡的人物,可以把人類拖入一場世界大戰,可以把一片土地糟蹋得雪白血紅 。什麼人權呀,道德呀,法律呀,在他們眼裏都不過是玩具店裏的東西。   他們可以隨意玩弄歷史。可到頭來被歷史嘲弄的是誰昵?   從中外古今到未來,金屬的選票也好,紙張的選票也好,決定歷史進程的都是人民 。   1947年,當土地改革在黑土地基本完成後,如果舉行一次公民投票,人民會選 擇誰?中國人沒有在紙上寫下自己信賴、愛戴的當家人的傳統和習慣,蔣介石也不想讓 人民養成這個習慣。那麼,人民就把選票壓進槍膛,推進炮膛,把他打掉,把他轟翻!    兵敗源自黨敗      “八·一五”後,中國人打中國人的第一槍,是蔣介石迅雷不及掩耳地收拾了龍雲 。   老謀深算的“中國王”收拾起老謀深算的“雲南王”,輕巧得就像張飛吃碟豆芽。 這個龍雲也真有些該收拾收拾的地方。可在“剷除共?邪惡”的大方向上,他們有什麼根 本利害衝突呢?大敵當前,本該通力協作對付共產黨,蔣介石卻先來一場窩裏鬥——另 一種“攘外必先安內”。  聯想到184師海城倒戈,60軍長春起義,原因當然多 種多樣。但九華山的槍聲,不是早把滇軍打得心頭淌血了嗎?   60軍和93軍集中使用,作用會大得多。而且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老鄉不 同于父子兄弟,也會彼此照應,奮力向前。國民黨卻寧肯犧牲戰略的利益,也要把它們 折開,為的是不能讓滇軍在黑土地上形成一股集團勢力。   關東決戰,蔣介石原想讓傅作義統一指揮,後來又變了。為的是傅作義在華北曾有 出色的表演,若再出個風頭,尾大不掉,不好控制。   孫立人不救184師,廖耀湘不救新5軍。這已成了國民黨的保留節目,關裏關外 ,屢演不衰。   從大小幾十個地區、單位湊到關東的共產黨人,為著各自山頭的利益,抓物資,爭 繳獲,甚至開槍打死人。但在對付國民黨上,卻是爭先恐後,一點也不含糊。被追打得 到處跑,吃夠了苦頭的共產黨人,始終有一種危機感和緊迫感。他們從切身的經歷中深 切地體會到,不打垮敵人,天塌下來誰也好不了。   攻打天津時,14兵團規定,誰先打到金湯橋,就命名為“金湯橋師”。黑土地上 的兩個王牌師較上勁兒,拚命攻擊。5師首先發報攻佔金湯橋,1師說是它們先到的, 5師離那兒還有半裏路就搶先發了報。官司從兵團打到4野,又打到軍委,結果誰也沒 當上這個“金湯橋師”。兩個師不服氣,都說“下次再見”。   共產黨若像國民黨那樣互相傾軋,林彪腦子裏那個車?轆還會那麼轉嗎?   國民黨的天,是共產黨去捅,國民黨也去捅。   內戰中的內戰,窩裏鬥中的窩裏鬥。   與窩裏鬥成正比的,是窩裏爛。   1948年9月16日,南京《中央日報》發表文章:《全國咬緊牙關克服建國大 敵蔣總統以國民資格發起勤儉建國運動戒除奢侈腐敗崇尚節約沖刷渣滓奠定戡亂基礎》 。同月7日還發表文章:《完成戡建的使命一個人做兩個人事兩個人吃一個人飯》。   國家到了這步田地,掌握國家命運的人怎樣開飯?   蔣氏父子在上海灘演的那場“捉放虎”幕後的那支大老虎孔祥熙,據美國一家刊物 說,他任行政院副院長和財政部長的12年裏,聚斂的財富達到32億美元!   “勝者王侯敗者賊”——那些像毒蛇猛獸一樣吞噬著人民血汗的國民黨權貴們,不 是賊又是什麼?   土地改革破壞了大農生?,使糧食減生,國民黨斥之為給農民小恩小惠。可比之這些 貪官污吏,人民會得出什麼結論?   不患寡而患不均,並不是中國的國粹,也不應看作中國人主要的傳統心理。   朝朝代代見慣了貪官污吏的中國百姓,倒是挺“寬容”、“大度”的。只要有碗粥 喝,大面上能過得去,大人物憑錯權勢撈點什麼,不但能夠容忍,甚至可以給予理解。 不撈不貪,當官幹什麼?這種“寬容”,“大度”,造成了歷代官吏驚人的貪婪,同時 也造成了中國社會驚人的政治平衡力。這種平衡一旦被打破,那爆發力也是驚人的。   臺灣官修國史這樣結論國民黨的垮臺:   蔣公於民國三十八年(1949年)初引退後,政府失去領導中心,匪軍乘機加緊 全面叛亂,大陸因而陷於匪手。?。   蔣介石倒不必像他的史吏那樣做文章:   我現在不是被共產黨打倒的,是被國民黨打倒的!(這句話一傳出去卻變成了:“ 國民黨不是被共產黨打倒的,是被蔣某人打倒的!”)?。   病入膏肓的國民黨,是既不能忍受病痛的折磨,也不能忍受藥物的治療了。   特奧會的口號是“戰勝自己”。   勇敢是戰勝了自己的怯懦。清廉是戰勝了自己的腐敗。文明是戰勝了自己的野蠻和 愚昧。富強是戰勝了自己的貧窮和衰弱。   從猿到人,從石器時代到電子時代,人類的每次進步都是戰勝自己的結晶。   戰勝自己是最困難的,也是最痛苦的。可要生存,要發展,就必須勇敢地承受這種 痛苦。   就像“八·一五”後戰爭與和平一樣,歷史曾經耐著性子,給了蔣介石選擇的機會 :是戰勝自己?還是戰敗自己?   直到今天,歷史還在發問:國民黨是自殺?還是他殺?   用黑土地人的話講,叫“腳上泡——自己走的”。    ----------------------- 第37章  今天向明天走去    熱點西移   1948年11月14日,毛澤東在給新華社寫的《中國軍事形勢的重大變化》的 評論中說:   “中國的軍事形勢現已進入一個新的轉捩點,即戰爭雙方力量對比已經發生了根本 的變化。人民解放軍不但在質量上早已佔優勢,而且在數量上現在也已經佔有優勢。這 是中國革命的成功和中國和平的實現已經迫近的標誌。”   “這樣,就使我們原來預計的戰爭進程,大為縮短。原來預計,從一九四六年七月 起,大約需要五年時間,便可能從根本上打倒國民黨反動政府。現在看來,只需要從現 在起,再有一年左右的時間,就可能將國民黨政府從根本上打倒。”?。   從葫蘆島跑到北平的杜聿明,也對傅作義作了類似的斷言:東北共軍將近百萬,它 的戰略戰術、武器裝備及戰力遠遠地超過關內共軍。從軍事上講,共產黨一年以內將統 一中國。?。   國際迂輿論也紛紛作出判斷。   路透社記者寫道:“國民黨在滿洲的挫折,現在已使蔣介石政府比過去20年存在 期間的任何時候,都更加接近崩潰的邊緣。”?。   《泰晤士報》評論:“中共佔領東北,又將出現一個由東北向南的征服形勢。”“ 以現在看來,中國如果要統一,似乎將從東北出發了。”?。   《紐約時報》說:“問題不僅是……在遠東的一場內戰的勝敗問題,世界的均勢改 變了,而且,它是朝著美國希望的相反方向變化的。”?。   黑土地的得失,使歷史天平從根本上傾斜了。   國民黨輸掉的,不僅是抗戰中英勇善戰的遠征軍主力和豐腴的黑土地,更主要的是 精神、士氣和心理上的崩潰。   共產黨如願以償,徹底完成了七大提出的爭取東北的戰略任務,並史無前例地擁有 了一支強大的戰略預備隊。   這樣一支從數量到質量都為解放軍之最的野戰軍,即便就擺在黑土地上,那威懾力 也足令國民黨膽戰心驚的了。   11月1日,就在1縱、2縱、12縱和獨立師即將向瀋陽發起攻擊時,石家莊告 急。4縱和11縱11萬6千餘人,分路經冷口和喜峰口,先行進關。   11月18日,中央軍委命令東北野戰軍停止休整,各縱(11月3日,東北野戰 軍1至12縱相應改為38至49軍)取捷徑以最快速度進關,突然包圍唐山、塘沽和 天津敵人。   從11月23日起,1縱、2縱、3縱、5縱、6縱、7縱、8縱、9縱、10縱 、12縱,每縱編入一個獨立師,一至四個獨立團,3千至1萬解放戰士,加上特種兵 (炮兵、坦克兵)和鐵道縱隊,共73萬1千餘人,西路經冷口,中路經喜峰口,東路 經山海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迫平津。   先是夜行曉宿。月底企圖暴露後,遂晝夜疾進。   古老漫長的長城線上,三路大軍洶湧西進。數不清的山炮、野炮、榴炮和汽車牽引 車、騾馬車、坦克、裝甲車,煙塵滾滾,遮天蔽日,國民黨驚呼:“狗皮帽子”來啦!   老百姓驚呼:這共產黨可真了不得啦!   粱必業老人說,3年前出關也是這個時候,走的也是冷口。穿戴像花子,扛槍像“鬍 子”。老百姓說:這就是“共產黨”呀?這回進關,老百姓說:這天底下都是共產黨啦 !哪見遇這麼闊氣的共產黨啊?這共產黨真是神仙哪!   趙斌老人說,進關不久就碰見一支關裏部隊,他們一個團才3挺輕機槍,我們一個營 光重機槍就9挺,還有9門迫擊炮。住那兒一擺,把他們眼饞得那個樣兒呀,說:瞧人家 ,闖關東發大財了!   宋繼先老人說,從喜峰口進關,沿途國民黨望風而逃。抓住的俘虜說,他們就怕我 們這些“戴狗皮帽子的”。東北進關部隊大都戴狗皮帽子。一些戰士也淘氣,老遠就把 帽子挑在槍尖上搖晃,嚇唬他們,到天津城下還搖晃。   先後進關和撥歸華北及其它部隊的東北部隊,達105萬餘人。   11月30日,林彪從喜峰口進關。   此刻,沒有比林彪更榮耀的了。   從3年前秋雨綿綿中闖關東,過平漢路遭截擊,混亂中連心愛的女兒也險些丟了,到 如今百萬雄師浩蕩進關,林彪以令從敵人到朋友和同志的中外同行們欽羨的技藝,將一 個將軍光輝燦爛的一頁留在了黑土地上。   當他在瀋陽踏上火車,在錦州坐上吉普,在喜峰口告別關東時,鐵流湧騰中,不動 聲色的林彪腦子裏那個一刻不停的車?轆上,除了下一個對手傅作義外,還會轉動些甚麼 呢?那個進城後想到哪個偏遠省份當個省委書記甚麼的念頭,是在掃蕩天涯海角後才突 然冒出來的嗎?為甚麼後來又不想率軍赴朝作戰?   林彪離開黑土地一周後,《東北日報》登出一條他還在瀋陽的新聞,迷惑敵人。   而1971年9月12日,即256號三叉戟墜毀溫都爾汗前一天,《人民日報》頭版頭條刊 登消息:《偉大領袖毛主席五十幅彩色照片開始發行》,“這套照片中,有幾幅是毛主 席和他的親密戰友林彪副主席在一起的照片”。    讓中國充滿愛   1945年5月7日,德國和盟軍簽署無條件投降文件後,德國代表阿爾弗雷德·約德爾 將軍要求講幾句話。他說:“一經簽字,德國人民和武裝部隊的命運好歹已交付了勝利 者手中……此時此刻,我只能表示希望,勝利者將寬宏大量地對待他們。”?。   9月2日,日本和盟軍在“密蘇裏”號上簽署停戰協定時,日本外務大臣重光葵,拖 著一隻笨重的假腿,雙手哆嗦著緊握繩索,一下一下吃力地向甲板上攀登,盟軍代表居 高臨下地觀望著,沒有人伸出手去扶一下這位跛足老人。就像勝利者冷漠地聽著約德爾 的那番話,未作任何評論一樣,歷史從來不憐憫弱老。   而今,當年曾計劃要被降為一個普通巴爾千國家的德國西部,牢固地佔據著歐洲頭 號大國的地位,再次成為歐洲以至全世界的“機器車間”。雄心勃勃的日本,憑藉強大 的經濟實力,在全世界安營紮寨。戰後成為日本人太上皇的山姆大叔驚叫:“日本人將 買下美國!”?。   也是勝利者的我們呢?當年講的“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的“老大哥”呢?   坐在屋裏,我們盡可以天天憶苦思甜,年年講“形勢大好”;10年前,有幾多中國 人做過彩電和冰箱夢呢?推開窗戶,我們卻只有望洋興歎:在128個國家和地區中,我國 人均國民生產總值排左倒數20多位,只能與黑非洲的索馬利亞和坦桑尼亞平起平坐。   不知道蘇聯人均國民生產總值是多少,只知道今天它也在改革。   不知道共和國誕生時在人類大家庭中的座次,只知道這片黑土地雪白血紅後40年了 ,我們的社會主義還是“初級階段”。   1955年,中國國民生產總值占世界份額的4.7%,1980年下降到2.5%。1960年,中 國生?總值與日本相當,到1980年只占日本的四分一,1985年下降到五分一,1960年,美 國生?總值超過中國4千6百億美元,1985年超出額達到3萬6千8百億美元。   20世紀初,國父孫中山曾悲憤地發問:創造了人類古老文明和燦爛文化的中華民族 ,在這個世界上為甚麼如此屈辱、貧困?   20世紀未,我們是否也可以提出同樣的問題?   槍炮聲向西向南卷去了,留下一片殘破的黑土地,雪白血紅。   當槍炮聲終於在對角線的另一端止息時,德國西部未響一槍,也未發出一聲納粹式 的威脅,正悄悄地從失敗和破壞的深淵中爬出來。   穿和服的“阿信”,已經在東京開張了一家賣魚店,為一個家庭和一個民族的振興 ,邁開了艱難而又堅實的步履。   迫於無奈也好,出自深刻的反省而理智、冷靜了也好,淪為三等或四等公民的日本 人、西德人和義大利人,在廢墟和瓦礫上創造了比勝者更富有、更強大的奇?。   而人類中有著共同歷史的最大的一群人,卻仍在東亞大陸上擁來擁去忙於廝殺打鬥 。先是把本來就貧困落後,又在8年抗戰中打得破爛的國家,愈發打得破爛不堪。然後, 又把“階級鬥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直講到“父子之間,兄弟姐妹之間, 夫妻之間,連十幾歲的娃娃和老大大,都參加了辯論”?。   3年內戰,窩裏鬥得紅天血地。   10年“文化大革命”,也不是打“鬼子”,也沒去月球上“文攻武衛”。   從出關到進關,共產黨人爭分奪秒,惜時如金,幾乎每個行動都搶到了對手前面。 遼沈戰役後,國民黨估計共產黨第二年春天才能進關,最快也得兩個月後。共產黨人20 多天就闖進華北。沒有比共產黨人更懂得“時間就是軍隊”了。可同樣是恩格斯說的( 而且是在同一句話中說的)“時間就是金錢”,近40年後,才首次出現在南國的深圳。   從黨派裂痕到“階級”創傷,時間可以彌合一切。可時間早已不是我們的朋友了, 我們早已是“大男大女”中的“大男大女”了。   直到今天,我們還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向人民許諾:再也不搞“運動”了。   而筆者在四平、長春、錦州等地採訪時,一些老人提出個我們好像從未思議過的問 題:若再打仗,這疙瘩還能打得那樣紅天血地嗎?   一些或“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或比“樓上樓下”更高雅的四合院中的老人(這 些就是他們當年為之浴血奮鬥的那個“理想”嗎),則感慨不已:全國解放後,若能像 戰爭年代埋頭戰爭那樣搞建設,今天會是啥成色呀!   如果不打這場內戰。如果不搞那場“文化大革命”,如果再紅天血地打一場。如果 再來一次“文攻武衛”的“大革命”。……   我們有大多的“如果”!   我們已經不能再有“如果”!   歷史秒針每下都在向我們閃著紅燈:球籍!球籍!!球籍!!!   這個世界,每秒鍾有3萬美元用於製造軍人,有1名兒童死於各種本來可以避免的疾 病。   人類已經擁有的核武器,可以使人類毀滅幾十次。   倘若爆發一場核大戰,這個地球將不再是只破球,而是只沒有生命的死球。   人類至今未將第三顆原子彈投向自己。而吃過兩顆原子彈的,當年大概想也未曾想 過要進軍美國的日本人,無論將來能否買下美國,這個世界反正和過去是有點不一樣了 。   用槍炮打進去佔領,是侵略,是強盜,是“鬼子”。掏錢去買,用造福於人類的先 進?品和技術去攻擊,去打開國門和家門,同時也征服人心,是“客商”,是“朋友”, 兩廂情願,甚至求之不得。   超級經濟大國巨大的財富,使它們在國際舞臺上的影響無所不在。而一些曾以軍隊 和武器“進入”鄰國的國家,不但聲名狠藉,到頭來也未發財致富——這本來曾是一些 國家富強的重要手段之一。   “主辦奧運會是一等國家,一等國家的人民是一等人民,?南朝鮮人是值得自豪的, 也有得炫耀的。不是炫耀武力,而是炫耀經濟實力,炫耀財富和金錢。   人類在謀求不戰而勝的和平的努力中,正在取得成就。   但是,只要人類還在把最先進的技術用於軍備競賽,戰爭就在威脅著人類。   倫敦出版的《南方》雜誌發出驚人之語:“第三次世界大戰已經開始了,是在第三 世界開始的。”?或因落後而挨打,或因落後而拿著先進的武器骨肉相殘。越窮越打仗, 越打仗越窮。貧困與戰爭惡性循環。   (據說,人類自有史以來已經進行了14513次戰爭,5164年間只有329年是和平的日 子,而中國在近百年中發生戰爭之多,是不是世界之最?)戰爭也好,“買賣”也好, 在這個沒有五環旗的球形賽場上,歷史對曾經創造了那麼多世界之最的中國提出的挑戰 ,比任同時候和任何國家都嚴厲,簡直就像一份最後通牒。   我們已經把自己折磨得疲憊不堪。   我們已經因挨打受辱而積累了太多的敏感。   像朝鮮人一樣,我們已經不需要再證明甚麼,最要緊的,是在持家遇日子上拿獎牌 。   而這,最要緊的是中國人別再打中國人了!   1986年,我們獻給國際和平年一支歌。   讓世界充滿愛,先讓上蒼賜給我們的這片土地充滿愛。   願黑土地的雪永遠潔白無染!   願炎黃子孫永遠絕戰!                   1988年從綠春到金秋一稿                窗外一片雪白時二稿                於本溪 作者:張正隆   -- 我們沒有航母,別人會說我們是威脅。 我們有1艘航母,別人會說我們是重大威脅。 我們有3艘航母,別人會說我們是地區重要力量 我們有5艘航母,別人會說我們是負責任的大國。 我們有20艘航母,別人會說維護世界和平的責任就放在中國的肩膀上!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183.94.155 gaox:轉錄至看板 MdnCNhistory 08/21 10:47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183.94.155
因文章內容過長,因此無法取得中間部份內容。您可以登入 https://term.ptt.cc/ 查看完整內容。

08/21 15:48, , 1F
863頁 ..... 這 .....沒有版權的問題嗎 = =?
08/21 15:48, 1F

08/21 16:06, , 2F
看完的舉手=..=bbb
08/21 16:06, 2F

08/21 18:02, , 3F
end
08/21 18:02, 3F

08/21 20:17, , 4F
好吃力啊@@"
08/21 20:17, 4F

08/21 20:52, , 5F
orz
08/21 20:52, 5F

08/21 21:26, , 6F
Page Down5,6次還在0%....就先看推文了= =
08/21 21:26, 6F
文章代碼(AID): #16ob97TL (Warf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