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創作者的悖離
我們知道,歌是用來唱,用來直接間接地表達情意、興觀群怨的。
兒歌、母歌(母親用來哄小孩的兒歌)、軍歌、採茶歌、國歌,這些歌的功
用都很明顯。
但是我觀察現在的流行歌曲,似乎有一種功能錯亂的現象。
我對這個問題滿困擾的,想了一段時間了,現在還想得不很清楚,因為我沒
有受過嚴謹的哲學方法訓練吧。在此先提出一點初步的想法。
我們看每一首歌,都可以問一個問題:它是誰作給誰為了什麼在什麼場合唱
來給誰聽的?也就是:
作者──為什麼寫這個?
使用者──誰適合唱它?
場合──它適合在什麼場合演唱?
用途──它的目的是什麼?
受眾──它是唱給誰聽的?
這幾項的答案不是唯一的。原始的歌曲,如母歌、戰歌、祭歌、求偶的情歌
,答案都很單一,就是在那個必要的場合唱。如果不在那個場合卻要唱,那多半
是教學,或者自己唱給自己練習或回味。這種歌曲,就算不是什麼佳作吧,總是
很真實的,如果場合對了、人的感情也對了,這音樂就會很美。我和原住民士官
長喝過兩杯酒,他一上來就唱個兩句還跳個舞步跟我交杯,那一整就是歡樂。
文學漸興,有了作家寫給藝人唱的散曲、戲曲,觀眾記住了,日常遇到合用
的地方,也來一兩句。
但也在這時候,出現了一個隔閡的問題。如,唐宋詞,很多是文人模擬女子
心聲寫給藝妓唱的,史稱「代言體」,這之中的佳作不但有女子,更有男子心底
的幽微,換句話說,是觸到了一些普遍而深刻的東西,作者與理想詮釋者、理想
讀者的關係更是有趣。但如果,文人模擬得不到家,寫得有所偏差,歌女也是虛
情假意,表面上歌曲目的是訴說愛情,其實只是為了錢呢?
這種情況,一般稱為「偽」。或者就像命題作文,例如你來一首詠梅吧,我
現在對梅花沒什麼感覺,但還是可以憑著肚子裡一些墨水,照著格律填幾首,這
就造成了──我姑且稱為:形式和意旨的悖離。
例如〈總統蔣公紀念歌〉之類,完全是作者那方的一廂情願,哪個自由人會
想唱這種歌,除非他要惡搞。
這悖離不一定不好。如一首只唱給一個特定人物的情歌,不是原作、原唱來
唱,我們不相干人聽了也能感動叫好,繼而擴大了它,讓它變得更豐富。
有些歌原本是真誠的,後來給唱濫了,這是中游使用者和下游受眾的問題,
但如果最上游作者就出了問題,就開始「偽」,這也就不會是什麼好作品。
近代以來,唱片工業興起,又多了一種情況──把歌灌到唱片裡出版賣錢。
這又讓多一個心眼的人,在聽唱片時懷疑了:在錄音室裡,在精心設計搭配的編
曲環境之下,歌手就對著麥克風,十遍百遍地唱死去活來的情歌、慷慨激昂的悲
歌......
這和歌曲的初衷,似乎有一點差別。
這時候,錄音室的上上下下,是在把歌曲當成一項藝術品,一遍遍磨到最好
或過得了關吧。
很難說它好壞,但是聽過現場表演的就知道,舞台和影片、唱片幾乎完全不
一樣,因為臨場的感覺,也是歌曲必不可少的一部份;唱片於此,頂多能做到模
擬。
於是,先是作者那方有了悖離,繼而歌手、場合有了悖離。這並不全是壞事
,例如,我很喜歡這首誰寫的歌,我想把它唱好,就在這唱片裡,懇請支持,買
來聽聽。這也不失真誠。
但現在比較普遍的情況是──我們團很紅,得不斷作新歌發新片,怎麼辦?
翻唱別人又唱不好,就寫吧!最近流行什麼?中國風?拼貼?那就來一個吧!
為寫而寫,為了名利而去努力抒情言志,偽也。創作者的悖離於今是更加劇
了,而且還變出許多奇怪的花樣。
像方文山和周杰倫,方的歌詞不管背景擺到哪一國哪一朝,追根究柢也就只
是浮濫的愛情;周的演唱更不可思議,連對著歌詞本都聽不出他在唱什麼也不說
,一堆情歌他也唱得半點情意也無,而這就是他的「風格」,他們賣的也就只是
這種我行我素的「感覺」,居然還有不少歌迷買帳。
一個願屌一個願挨,從市場而言這也沒什麼好非議,何況歌曲本來也是社交
潤滑劑,然而,文學在哪裡?音樂在哪裡?人生在哪裡?
一切變得輕浮了。有些人很喜歡這樣,因為他們不想認真過活。其實,一般
人都會害怕太認真、太硬的人物,我也常有得過且過的心理,常常怠惰,只是我
更想也成為一個強者。
但認真的人搞的東西就一定值得肯定了嗎?也未必。
例如你玩團,想學歷史上和現在檯面上那些強者,也搞一首好歌出來,於是
你努力學文、練團、思考、取材,好啦,終於做成一首,比如說情歌吧──然而
,作這首歌的動機就有問題:你不是為了抒情,而是為了寫歌、為了表演而作的
。
這種先天的差異,就註定我們許多作品永遠比不上那些渾然天成的民歌。
你若能把這種悖離、這種矛盾處理好了,或許還能達到別樣的神效。但是如
何處理?我也不知道。
我也寫歌。有一陣子,直到現在,我都想寫幾篇典雅的翻唱歌詞,把一些中
文英文的名曲翻出新意,好達到我種種文化上的意圖。有一兩首是寫成了,其他
還多半寫不出來,而我知道就算我有大才把它作出來了也不會真好,因為我是為
了證明自己行,為了證明這種寫法行而去寫的,動機太複雜;而且我也不是真的
有話要說、還不得不那樣說而作,只是心思浮動而已。
所以我們能怎麼辦?培養辨偽的能力,不讓那些虛假偽劣的商品迷惑,身邊
有朋友陷入這問題的話,提個醒,多談談吧。但然後,如果我們自己也想寫點東
西的話,如之何?
我也不知道,只或許,可以從多思考什麼是歌的本質做起。
--
時候到了。看著,
當我推開這大門,
重新震醒你們的時候,那光芒--
這光芒,便是一萬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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