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年間,利瑪竇到中國。他發現,中國人想象的自己的國家那麼大,幾乎容不下世界,
想象的世界又那麼小,幾乎容不下西方。當年中國人的世界觀念與西方形象,讓利瑪竇難
堪;多少年後,我們回顧這段曆史,也讓我們自己難堪。如果從東漢桓帝延熹九年大秦王
安敦遣使來朝算起,到鴉片戰爭爆發,中西交通已有近一千七百年的曆史,帝製時代中國
的西方形象,也經曆了兩個不同的階段。從同化美化的海西國“大秦”、“拂菻”到異化
鬼化的“佛郎機”、“紅毛夷”,其中知識與想象的裂變、社會文化結構的隱喻意義,頗
多耐人尋味之處,而利瑪竇見識的中國的西方形象,不過是一個焦點,一個曆史敘事的戲
劇化的焦點。
一利瑪竇於萬曆年間到中國,最初在廣東肇慶教堂接待室的正面牆壁上,掛起了歐洲繪製
的世界地圖。從圖上看出,世界有五大洲,中國是亞細亞洲的一部分,並非像中國人想象
的那樣,是世界的全部或“天下”。神父用心良苦,他想用地圖改變中國人心中那種無知
的自大與莫名的恐懼。“就國家的偉大、政治製度和學術的名氣而論,他們不僅把所有的
別的民族都看成是野蠻人,而且看成是沒有理性的動物。他們看來,世上沒有其他地方的
國王、朝代或文化是值得誇耀的。這種無知使他們越驕傲,則一旦真相大白,他們就越自
卑……另有一個結果也同樣重要。他們在地圖上看到歐洲和中國之間隔著幾乎無數的海洋
陸地,這種認識減輕了我們到來所造成的恐懼。為什麼要害怕一個天生離他們那樣遙遠的
民族呢……”〔1〕
對外部世界的輕蔑與恐懼交織在一起,是一種複雜的民族心理,根本原因還在於無知。萬
曆年間,利瑪竇到中國的時候,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到中國海岸,已經有半個多世紀。不
久荷蘭人也來了。這些長身高鼻、貓眼鷹嘴、鬈發赤須、詭服異行的“佛郎機”或“紅毛
夷”,不論對沿海的百姓還是帝國的官吏皇帝,都是一個謎。他們來自何方何國,來意如
何,不甚了了。1517年,由艦長費爾南·皮雷斯·德·安德拉德(Peres de Andrade)與大
使拖默·皮雷斯(Tome Pires)率領的葡萄牙使團到達廣州。在大明皇朝的眼里,他們是來
朝貢的番使,只是此前從未聽說過這麼一個“番邦”,也從未見識過那麼野蠻的習俗,貢
船駛入珠江口,竟用殺人攻城的火炮來表示友好與尊重。禮炮讓懷遠驛的守備吃驚惱怒,
於是佛郎機貢使被扣在光孝寺學習了三天的天朝禮儀,然後才定好日子引他們去見總督陳
西軒公。《廣州通誌·夷情上》記載很清楚:“佛郎機素不通中國,正德十二年,駕大舶
突至廣州澳口,銃聲如雷,以進貢請封為名。”葡萄牙、西班牙在大明天下,被統稱為“
佛郎機”。這個稱呼並無惡意。按照利瑪竇神父的解釋,穆斯林將歐洲人稱為法蘭克(
Frank),中國人隨他們稱呼,因為發不出“r”這個音,就成為“佛郎機”。當然,從馬
來半島、蘇門答臘或爪哇島信奉回教的商人們那里聽說的“佛郎機”,也絕非什麼善類。
畢竟葡萄牙人占領了他們的城市,燒毀過他們的船隻與房屋,屠殺過他們的父兄妻女。
1511年,葡萄牙阿爾布克爾克總督攻陷馬六甲,洗劫九天,滿剌加國王蘇端媽末派使者(
可能是國王的叔父穆德里爾)向大明帝國求援。遲遲十年以後,明世宗才想起讓兵部議一
議這件事,並下了一紙詔書:責令佛郎機退還滿剌加,並諭暹羅等國前去援救。
詔書下得荒唐可笑,生長在內宮太監女眷身邊的年輕皇帝,還真以為四夷慕化賓服,帝國
撫有天下,佛郎機不過是滿剌加旁邊蒼茫大海中的一個蕞爾小番邦。《明史·佛郎機傳》
記“佛郎機近滿剌加”就顯得莫名其妙!當時在廣州做僉事的顧應祥詳細記述了第一隻葡
萄牙使團在中國的遭遇:“正德丁醜(十二年),予任廣東僉事,署海道事,驀有大海船二
隻,直至廣城懷遠驛,稱系佛郎機國進貢。其船主名加必丹。其人皆深目高鼻,以白布纏
頭,如回回打扮,即報總督陳西軒公臨廣城。以其人不知禮,令於光孝寺習儀三日,而後
引見。查《大明會典》並無此國入貢,具本參奏,朝廷許之,起送赴部。時武宗南巡,留
會同館者將一年。今上登極,以其不恭,將通事明正典刑,其人押回廣東,驅之出境,去
訖。其人在廣東久,好讀佛書。”〔2〕
大明皇朝的官員百姓,似乎弄不清葡萄牙與滿剌加究竟有多遠,分不清阿拉伯人與葡萄牙
人,並將天主教與佛教混同一談,看到葡萄牙人讀《聖經》、聽布道、做禱告,就想當然
地判斷“好讀佛書”。廣州素來是五方雜處的商港,唐朝時據說就有十多萬大食番商,黃
巢起義曾對他們大開殺戒。明朝以來禁海,外番貢使從海路來,限走廣州。見怪不怪,如
今多了個回回打扮的佛郎機,似乎也不足為奇。若不是他們過分剽悍凶險,經常如海寇犯
邊擾民、劫財掠物,天朝似乎也不會特別注意他們。但是,由於他們在中國海岸的暴行,
天朝民間出現一些關於他們的恐怖傳說:“番國佛郎機者,前代不通中國。……其人好食
小兒……法以巨鑊煎水成沸湯,以鐵籠盛小兒置之鑊上,蒸之出汗。汗盡,乃取出,用鐵
刷刷去苦皮。其兒猶活。乃殺而剖其腹,去腸胃,蒸食之。”這段吃人故事,見於1574年
閻從簡的《殊域周谘錄》。當然,記載這段故事的遠不僅這一部書。佛郎機在明朝的印象
早已被塗抹得一團漆黑。這里有外夷的暴行,也有國人的想象。1521~1524年間發生在廣
東屯門島與1549年發生在福建走馬溪的剿海戰役,使佛郎機人的形象進一步惡化。他們被
中國備倭海道生擒、斬首,值得注意的是他們出現在中國史書中的怪誕甚至醜陋的譯名,
諸如別都盧、疏世剌、浪沙羅的嗶咧、佛南波、兀亮別咧、鵝必牛、鬼亦石、喇噠,據說
還有一名“賊婦”“哈的哩”〔3〕。
利瑪竇知道,佛郎機人侵暴邊疆、殺戮人民、劫掠財物、烹食小兒,番鬼形象惡劣到極端
,所以他才極力避免讓大明人將自己與那些海上暴徒混為一談。然而,不可否認的是,他
和他的同道們都來自那個香山澳,大明帝國邊境上的一個“番鬼城”。這是讓國朝人士感
到極不舒服的一件事。總督張鳴上書比喻:廣東澳門有夷人,猶如帝國的背上長了個疥瘡
〔4〕。疽疥雖無大礙,但總讓人難受,何況還長在背上,癢痛難撓,讓人有苦無奈。比
喻還真是細微妥帖。
佛郎機干擾了一個世紀,商人海盜在邊境,傳教士在內地京城,但國朝中人,連最飽學者
,也說不清他們是誰,來自何處。《明史·佛郎機傳》說,佛郎機人凶險,武器也最精良
,海外諸番無敢與之對抗。他們強占滿剌加地,並偽稱滿剌加人來國朝上貢,後來據說又
改稱“蒲都麗家”(應是葡萄牙Portugal的譯音)、“干系臘”(可能是天主教gatholic
的譯音,也可能是卡斯提利亞王朝Castilla的譯音),到底是誰,來自何方何國,讓人困
惑。來曆不明,就難免讓人心有疑慮。朝廷不準其朝貢,但邊防又無法製止,於是坊間議
論紛紛。不知不覺大明皇朝覆滅,佛郎機們倒也沒有釀成大害。〔5〕
連佛郎機與滿剌加都分辨不清,就更難分辨葡萄牙與西班牙了,何況不久葡萄牙又一度被
並入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繞道美洲征服菲律賓的西班牙人,晚半個世紀來到中國海岸。
大明官民把他們也稱為佛郎機。於是,有澳門的佛郎機,還有呂宋島的佛郎機。滿剌加與
呂宋都曾是大明皇帝冊封齎賜過的藩屬國,但滿剌加被葡萄牙人占領,皇帝拖了十年才下
了一紙不著邊際也不合時宜的詔書,還以為真像鄭和船隊回來宣傳的那樣:“天書到處多
歡聲,蠻魁酋長爭相迎。南金異寶遠馳貢,懷恩慕義攄忠誠。”〔6〕
呂宋島被西班牙所據,馬尼拉滿者伯夷王後裔們的宮殿化為灰燼以後,入侵者用皮鞭與棍
棒逼迫土著人,其中可能還有華族移民,為他們修築西班牙式城堡與天主教堂。災難傳到
國朝,變成了一則荒誕無稽的詐騙故事:自稱從西方“干系臘國”來的一股佛郎機人,借
給呂宋王祝壽獻上黃金,並請求國王賜給他們像牛皮大小的一塊地蓋房子。國王恩準了,
想不到他們竟將牛皮剪成細條,連接起來,圈了一塊地,大得讓國王吃驚。國王後悔,但
又不好失信於這些遠夷……〔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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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誕傳聞正好可以填補知識的空白,讓人感到心安理得。西班牙人占據菲律賓,並一度狂
想遠征中國,他們開辟了從南美洲到菲律賓的大帆船貿易,於是,美洲的白銀被源源不斷
地運抵中國購買中國貨。國朝不知海外變故,盛傳“海上有銀山”。萬曆皇帝為自己營造
了一座豪華的陵墓,花了八百萬兩白銀,而朝鮮戰爭又掏去國庫白銀兩千六百萬兩。內府
、宗藩、冗官,勢窮弊極,耗盡帝國財政。人們隻知銀元流入,卻不知銀元來自何方,閩
南兩位風水先生忽發奇想,上奏朝廷說,呂宋有座機易山,山中有樹,盛產金豆,如果派
人去采集,每年可獲黃金十萬兩,白銀三十萬兩。神宗皇帝將信將疑,派太監高寀前去勘
察。高寀是福建稅使,知道這是胡說,又派海澄丞王時和、百戶於一成帶那位名叫張嶷的
風水先生渡海前往呂宋。而馬尼拉的西班牙總督面對前來采金豆的中國官員大惑不解,質
問:“中國派你們來開山,山各有主,怎麼能隨意開采?如果中國有金山,我們可以去開
采嗎?何況你們說山中樹上產金豆,樹是什麼樹?”王時和一時答不上來,看看風水先生
,張嶷詭辯:“山中遍地黃金,還要問什麼樹所生嗎?”於是哄堂大笑。〔8〕
天朝官民的這份糊塗,給利瑪竇委實帶來許多麻煩。利瑪竇把自己扮成和尚在肇慶傳教,
但總遮掩不了“長身高鼻、貓睛鷹嘴”。肇慶是個內陸城市,聽到過一些關於佛郎機人剽
劫行旅、掠食小兒的傳說,而好奇的小孩向教堂扔石頭,教士的仆人抓住一個小兒,周圍
的百姓就沸騰了。他們哭天搶地,說孩子被食人生番捉走了,要求官府懲治番鬼。利瑪竇
不理解,中國百姓為什麼如此容易仇恨容易激動。其實問題還是出自那些傳言,據說佛郎
機國在狼徐鬼國對面,狼徐鬼國“分為二洲,皆能食人”。“嘉靖初,佛郎機國遣使來貢
,初至行者皆金錢,後乃覺之。其人好食小兒。雲其國惟國(口)得食之,臣僚以下,皆
不能得也。至是潛市十餘歲小兒食之。每一兒市金錢百文。廣之惡少,掠小兒競趨途,所
食無算。”〔9〕
與佛郎機人打了一個世紀的交道,朝野對佛郎機還是莫名其妙。不知道,似乎也不想知道
。荷蘭人又到了。《辛醜年記事》(1601年)曰:“……九月間,有二夷舟至香山澳,通
事者亦不知何國人。人呼之為紅毛鬼。其人須發皆赤,目睛圓,長丈許。其舟甚巨,外以
銅葉裹之。入水二丈,香山澳夷慮其以互市爭澳,以兵逐之。其舟移入大洋後為颶風飄去
,不知所適。”〔10〕
佛郎機橫行海上一百年,中國的飽學之士大多不知“狡夷”來自哪裏,孤陋寡聞令人失望
。而佛郎機凶狡不可名狀,荷蘭紅夷又颶風飄來,更殘暴也更讓人捉摸不透。1604年、
1622年兩次衝突之後,“紅毛水怪”又占領了台灣。世界變得越來越不可接受了,而難以
接受的事必須得到一種“合理的解釋”,才能化解它對社會與傳統觀念帶來的衝擊。一個
可以解釋的世界,總還算是一個幸福的世界,任何一種貌似合理的解釋,都可以幫助人們
忍受苦難與災變,甚至獲得道德上的優勝感。荷蘭人占領台灣,大陸流傳著另一個牛皮割
地的荒唐故事。而且人們已經習慣了用老故事解釋新現實:荷蘭紅毛欺騙土番用重金購買
一塊牛皮大小的地,台灣土番像呂宋土番那樣上當了,紅毛夷則像佛郎機那樣將牛皮剪成
繩,續起來圈了很大一塊地,築城而居〔11〕。又是一個割牛皮乞地的奸詐故事。總不值
得為一群逞凶鬥狠、殺人越貨的海賊費太多思量,野蠻人可以擁有武力上的強大,但絕不
可能擁有道德上的強大,動搖不了天朝帝國文化優勝的神話。直到1680年清朝遣使巴達維
亞,人們仍以為荷蘭國沒有陸地,在爪哇島附近的大海深處。或者,“地近佛郎機”,而
佛郎機又在何處呢?近滿剌加,或狼徐鬼國對面?
二萬曆時代中國人的世界知識與西方形象,不僅讓利瑪竇神父難堪,實際上也讓國人自己
難堪。想當年,鄭和七下西洋,汪大淵浮海萬里,杜環經行西亞,法顯玄奘西遊,張騫“
鑿空之行”,國人不僅漫遊世界,也將世界知識帶回中國,胸懷眼界,何等開闊。至少此
前一千年,中國人已經知道羅馬帝國,知道那些通往“海西國”的道路,知道“大秦”的
風土文明,不僅引為同類,而且頗有些羨慕。只是後來遺忘了,遠的不說,就連本朝人鄭
和遠航,兩百年後也變得荒渺蹊蹺,遠航的事跡與所曆的國家,似乎都半真半幻,若有若
無。利瑪竇在北京那些年里,坊間正流行羅懋登的《三寶太監西洋記通俗演義》。碧峰長
老給永樂皇帝呈上一個“經折兒”,圖中畫著西洋十八國。長老說:“西洋是個總名,其
中地理疆界,一國是一國……第一國,金蓮寶象國;第二國,爪哇國;第三國,女兒國;
第四國,蘇門答剌國;第五國,撒發國;第六國,溜山國;第七國,大葛蘭國;第八國,
柯枝國;第九國,小葛蘭國;第十國,古俚國;第十一國,金眼國;第十二國,榜葛剌國
;第十三國,木骨國;第十四國,忽魯國;第十五國,銀眼國;第十六國,阿丹國;第十
七國,天方國;第十八國,邦都鬼國。”國朝人士不僅不知道大西洋國,甚至連兩百年前
鄭和遠航所至的國家及地區也不清楚了〔12〕。曆史衰落到人已經無法想象人的事跡,就
隻好將人的事跡神魔化。《西遊記》問世於1580年前後,玄奘和尚乘危孤征、遠徙萬里去
印度取經的曆史變成了神魔夾道的傳奇。無法相信人的事跡,神魔化是一種解釋,也是一
種安慰。畢竟不可想象的偉大事業原不屬於人的經曆,衰落中的現實也就不會令人難堪。
《西洋記》根據鄭和七下西洋的事跡演義,三寶太監鄭和已變成一個蝦蟆精,千百舟子當
年牽星觀鬥的航行,現實到尋常,如今因為不可思議,隻好讓碧峰長老從中呼風喚雨送帝
國水師西洋取寶。所以,《西遊記》與《西洋記》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作為英雄的人的事
跡已經微不足道,他的所有的努力與成敗都掌握在神的手中。
《西洋記》寫作的史料依據是《瀛涯勝覽》、《星槎勝覽》和《西洋番國誌》,幻想的內
容卻無奇不有。兩百年前鄭和下西洋(1405~1433),遠至東非與阿拉伯半島。三百年前
汪大淵(1311~?),附舶浮海,兩下東西洋,遊蹤廣遠,甚於鄭和〔13〕,後人更不可
想象,他所著的《島夷誌略》錄島夷九十九條,今天可以考證的只有五十三條〔14〕。鄭
和時代不論就航海還是世界知識,都不見比汪大淵時代有所進步。李約瑟研究中國科技史
,發現1402年由朝鮮李薈和權近繪製的《混一疆理曆代國都之圖》,是在1330年左右李澤
民的《聲教廣被圖》和1370年左右僧清濬的《混一疆理圖》的基礎上合成的。遺憾的是兩
幅中國的地圖已經失傳,但從留下來的朝鮮的《混一疆理曆代國都之圖》看,汪大淵時代
〔15〕中國人所掌握的世界地理知識非常廣博,中國人的西方地理知識不僅比同時代西方
人掌握的中國地理知識多,而且還有可能比西方人掌握的西方地理知識還多:“……圖中
的西方部分很值得注意,其中一共有將近一百個歐洲地名和三十五個非洲地名,非洲的形
狀很正確地畫成三角形,而且三角形的尖端所指的方向也是正確的。圖中非洲北部的撒哈
拉,與許多中國地圖(包括《廣輿圖》在內)上的戈壁沙漠一樣,畫成黑色。在亞曆山大
里亞所在的位置上繪上了一個塔狀物,以代表亞曆山大里亞的著名燈塔。地中海的輪廓畫
得很好,但繪圖者沒有把它畫成黑色,這也許是因為繪圖者不能肯定它是不是一個普通的
海的緣故。德、法等國的國名均用音譯(A-lei-man-ia和Fa-li-his-na),而且還繪上了
亞速爾群島。從所使用的符號來判斷,朝鮮的平壤被認為是世界上兩個最大的首府之一,
而另一個被認為具有同等重要意義的城市則位於歐洲,從它所在的位置來看,大概是指布
達佩斯。從這幅地圖可以看出,繪圖者所掌握的西方地理知識是相當廣博的,比歐洲人當
時所掌握的中國地理知識明確得多。”〔16〕
萬曆朝國人的世界知識,已經收斂到爪哇,爪哇以遠若有若無,半真半幻。書籍散佚是集
體遺忘的證據,當年廣博的世界地圖已經不知去向,沒有人關心甚至沒有人相信。1275年
前後,馬可·波羅到達北京的時候,北京的景教徒列班·掃馬從房山“十字寺”出發,去
耶路撒冷朝聖,後來又受波斯伊兒汗王之托出使歐洲,遠至巴黎。遺憾的是列班·掃馬用
波斯文寫的遊記、出使報告、日記以及書信全部散佚了〔17〕。元朝地圖上可能出現近一
百個歐洲地名,明朝人卻基本上不知道歐洲何處。艾儒略撰《職方外記》五卷,詳細介紹
了世界五大洲,尤其詳述了歐洲地理人文、物產習俗、賦稅詞訟、文學宗教。國朝少數敏
感的士人如楊廷筠、李之藻、瞿式穀者,希望該書可以“破蝸國之褊衷”。但實際上做到
這一點很難。《明史·意大里亞傳》最後提到《職方外記》也一帶而過,認為那些泰西傳
教士喜歡吹牛,說起他們國家的風俗物產,“多有誇飾”。
有明一代,國人也不清楚天涯何處是歐羅巴。一打傳教士、三五個熱心西學的士人,他們
的知識既不能廣告天下,也不能取信於人。《明史·意大里亞傳》開篇就斷定意大里亞“
自古不通中國”。萬曆年間人閻從簡收集舊聞寫成《殊域周谘錄》,其中提到一個拂菻,
可能與歐洲有關,卻顯得語焉不詳。但《宋史》曾為拂菻國立傳,稱:“元豐四年十月,
其王滅力伊靈改撒始遣大首領你廝都令廝孟判來獻鞍馬、刀、劍、真珠。”此滅力伊靈改
撒可能是東羅馬帝國皇帝邁克爾(Michael Ducas)或其政敵布里延涅斯·凱撒(
Bryennius Caesar),也可能是塞爾柱克突厥的副王“Melek-i-Rum Kaisar”。拂菻國可
能是拜占庭帝國也可能是塞爾柱克帝國。因為塞爾柱克國王也曾稱自己為羅馬王(King
of Rum),在伊斯蘭世界里,直到十五世紀,還稱小亞細亞和土耳其帝國為羅馬(Ru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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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史·拂菻國傳》斷定拂菻國“曆代未嚐朝貢”,而且似乎混淆了塞爾柱克與東羅馬。
實際上拂菻國通唐,就是已知近千年的“大秦”。《後漢書》卷八十八《西域傳》記:“
大秦國,一名犁靬,以在海西,亦雲海西國。地方數千里,有四百餘城,小國役屬者數十
。以石為城郭,列置郵亭,皆堊塈之。有鬆柏諸木百草。人俗力田作,多種樹、蠶桑……
有官曹文書,置三十六將,皆會議國事。其王無有常人,皆簡立賢者。國中災異及風雨不
時,輒廢而更立,受放者甘黜不怨。其人民皆長大平正,有類中國,故謂之大秦。”拂菻
國或大秦,據考就是東羅馬帝國〔18〕,不僅古已通中國,而且在中國獲得“人民皆長大
平正,有類中國”的好印象。值得注意的是,在漢帝國的視野內,大秦是一個不同於荒外
四夷的文明國家。漢帝國雖雄霸,但國朝人卻沒有後世那麼自大,並不自以為是世界上惟
一的文明國家〔19〕。《史記》、《漢書》、《後漢書》中有關有關犁靬、大秦、海西國
的記載,可能指希臘化時代晚期的托勒密王朝、塞琉古王朝和羅馬帝國。歐洲確屬遠國絕
域,絲綢之路經“安息陸道繞海北行,出海西,至大秦”。據說桓帝延熹九年,大秦王安
敦還曾遣使自日南徼外獻象牙、犀角、玳瑁。大漢天下分崩離析,《晉書》記大秦,除照
搬《後漢書》並有所刪減或遺漏外,還渲染了獵奇色彩,如“屋宇皆以珊瑚為
.http://largerchina.com/20170515_75359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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