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末20世紀初,當歐美列強為了瓜分中國並企圖用基督教使“中華歸主”而先發製人
地虛構“黃禍”威脅之際,以孫中山先生為首的革命人士曾據理批駁,以正視聽。與此同
時,在政治上和文化上都持保守主義態度的辜鴻銘,也作出了自己獨具特色的解答。由於
辜氏的此類文章均用英文寫作,而且發表在外國人所辦的刊物上,因而對外影響可能更直
接。但因此也就不為大多數中國人所知道。1996年黃興濤大量收入辜氏西文作品的《辜鴻
銘文集》問世之後,才使讀者發現,這個自命為“真正的中國人”的文化怪傑,對“黃禍
”論和“誰是魔鬼”這種挑釁式的問題,有著有理有據、極具價值意義的及時回應。
一
由於辜鴻銘能閱讀多種西文,且廣泛接交外國人士,故能充分了解西方喧嚷“黃禍”威脅
的來龍去脈及問題的嚴重性,也能明確具體地對一些“黃禍”論者作指名道姓的批駁,體
現出他言詞犀利的論辯風格,而且有關批駁不是泛泛之論。“黃禍”論出現不久,他就尖
銳地指出,論者顯然不僅是為“貪求物質利益並著眼於貿易目的的自私”,而是歐洲的“
殖民政策”這個“龐大的吃人惡魔”,才“激起了這位顯然是中世紀歐洲最後的一位皇帝
,去繪製了那幅‘黃禍’的著名圖畫”,即強調商業利益背後隱藏著殖民主義者的人種歧
視和“文化戰略”,把批評的矛頭直指1895年繪製“黃禍圖”的德皇威廉二世,他還明確
地表示:“黃種文明本身如何會對歐洲人構成一種潛在威脅,實在讓人難以思議。”[1]
(p171)
西方“黃禍”論者的所謂理由多種多樣,諸如中國人口眾多,四出移民會占據各處的土地
,“苦力”和“廉價勞力”會奪走白種工人的“飯碗”;中國人“仇外”、“排外”,“
不開放”、“不守信用”,19世紀90年代長江流域各省的“教案”尤其是世紀之交的義和
團運動,證明中國人抵製基督教;東方文化“低劣”,中國人“不文明”等等之類,可說
不外是對曆史和現實的歪曲捏造或者誇大其詞。一個英國人在上海就曾當面對辜鴻銘說:
“你們中國人非常聰明並有奇巧的記憶力。但盡管如此,我們英國人仍然認為你們中國(
人)是一個劣等民族。”[1](p13)這種西方民族和文化的優越感及由此而來的傲慢與仇
視,隨著“黃禍”論的出現在日益蔓延和放大。
問題還在於,西方的帝國主義者和殖民主義者在虛構了“黃禍”圖景之後,將會采取後續
實際行動。1900年八國聯軍在鎮壓了京、津地區的義和團,並迫使清王朝朝廷避遷西安之
後,那個混跡中國多年,擔任中國海關總稅務司的英國人羅伯特·赫德,撰文提出了他為
消除“黃禍”所作的兩個設想,“一種是實行強硬的軍國主義瓜分,一種是在中國奇跡般
地傳播基督教”。赫德承認,鑒於中國地廣人眾,人民富有反抗精神,瓜分之後各國統治
不易,因而最好的辦法還是迅速傳播基督教以征服中國的人心,“認為這樣中國人民就會
變‘乖’,成為友好列強的摯友,從而使歐洲擺脫‘黃禍’。”辜氏讀了赫德的文章後辛
辣地諷刺說:“赫德爵士怎麼沒有想到把歐洲人從‘黃禍’中拯救出來,鴉片與基督教一
樣是最好的麻醉劑!無論怎麼說,鴉片癮的廣泛傳播,比基督教的傳播要簡便易行,容易
接受得多!”[1](p133~134)他把基督教與鴉片置於同等地位,看出了西方列強要從精
神上征服中國人的企圖。
文化民族主義者的辜鴻銘,本來就視“道德力”重於“物質力”,一貫不以中國學習西方
的堅船利炮為然,深信有悠久曆史和發達文明的中國不可能被列強瓜分,因此他與孫中山
先生略有不同。孫中山認為,歐美帝國主義標榜“維持文明之福,防塞黃禍之禍”,其目
的在“分割支那(中國),隸之為列強殖民地”[2](p219),故回應重點首先放在警醒
國人,迅速奮起革命以救亡,同時向世界表明中國強大之後也不會損害西方利益和在亞洲
稱霸。而辜鴻銘則把重點放在論證中國文明的高尚優美,說明中國人不是“劣等民族”,
尤其反對西方用基督教使中國人從精神上“西化”的宗教戰略。
西方人認為中國文明落後、中國人性低劣的一個根據是中國的物質生活水平低下。對此辜
氏指出,這只是一種“沒有思想且講究實惠”的“標準”或“尺度”。他強調,“一個民
族的生活水平可能因為經濟原因而變得非常低下,但是它本身卻不是該民族道德文化或文
明低下的一個證明”。那麼,評判文明高下的真正標準是什麼呢?辜氏認為應該是道德教
養所造就的生活態度,是待人接物的溫良有禮。他強調說:“只要無私和仁慈——那麼,
不論你是猶太人、中國人還是德國人,也不論你是商人、傳教士、軍人、外交官還是苦力
——你都是一個基督之徒,一個文明之人。但假若你自私和不仁,那麼即使你是全世界的
皇帝,你也是一個亂臣、賊子、庸人、異教徒、夷、蠻子和殘忍的野獸。”[1](p116)
為此,辜氏把西方文明與中國文明從核心處作了對比。
辜鴻銘認為,歐洲中世紀的基督教文明是“建立在一個依賴於希冀和敬畏(上帝)之情的
道德文化基礎之上的文明”。由於到了“現代”,人們對“上帝”的希冀和敬畏之情已不
複存在,於是只有依靠法律、警察和軍隊等“外在”之物作為“一種約束力量”來維持社
會秩序,故“在公理通行之前只有依靠強權”一語不脛而走;進而,“歐洲的軍國主義”
成了“用來對抗真正的文明,反對中國人民及其政府”的主要手段。簡言之,現代西方文
明靠物質力、強製力、武力來維持,因而富於侵略性。
而中國的儒教文明是“建立在一個依賴於人的平靜的理性基礎之上的道德文明”,“這一
文明人們更難達到。而一旦實現,就能永恒持久,不衰不滅”,它不是出自外鑠,而是“
出自人類生來熱愛仁慈、正義、秩序、真理和誠實本性的內在之愛”。[1](p177~180,
182)儒教文明的三大特征是“深沉、博大和純樸”,它造就的中國人“完全過著一種心
靈的生活——一種情感的生活”。[3](p5,33)這種文明是一種道德的、從內心自發的
精神文明,它從未構成對他人的威脅,尤其不會使用武力去危害別的國家和民族。相反,
儒教文明曾給叫嚷“黃禍”威脅的歐洲帶去光明和進步,“現在無論何人,只要他不厭其
煩地去閱讀伏爾泰、狄德羅的作品,特別是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就會認識到中國的
典章製度的知識對他們起了多大的促進作用……至少對我們今天所講的自由思想之迅速發
展與傳播是起過促進作用的”,而當時的自由思想“帶來了歐洲中世紀製度的‘全面解體
’或徹底崩潰”。[1](p174)也就是說,導致歐洲“走出中世紀黑暗”的“啟蒙運動”
,就曾得益於中國的理性精神和道德文明。
儒教文明不僅使得中國人“擁有理性民主的精神”,同時還富於互助和自治的性質。辜鴻
銘不是用自己的話,而是引用了英國傳教士、也是漢學家的麥嘉溫的《近代中國的人和生
活方式》一書中的話來加以證明:“這個民族的一個顯著特征,即他們的結合能力,這種
能力是文明人的主要特征之一。對於他們來說,由於生來崇尚權威和恪守法紀的天性,組
織與聯合行動是件容易的事情。……可以說他們的國家,立於人人自治自立之上。”[1]
(p173)所以中國始終是一個有秩序、守信用的國家,盡管“在中國的一般外國人,他們
往往蠻不講理,易躁易怒,而一般中國人則彬彬有禮,具有涵養”。義和團事件期間,擔
任北京使館區司令的英國外交官竇納爾指責中國人“不守信用、背信棄義”,辜氏回敬說
,這首先是由於列強“對中國人所施行的詭計和地地道道的背信棄義行為”所致,因此,
“事情的說法正好可以反過來,而且逼迫中國人不得不像他們所做過的那樣行事的力量,
甚至更為強大”。[1](p53~55)辜氏強調,西方仗恃力量強大,一再對中國予取予奪,
食言自肥,所以“不守信用、背信棄義”的不是中國人,而是列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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辜鴻銘曾具體地為義和團辯護說:義和團“完全是一種合法的村社防禦製度,其目的在於
防禦,而不是進攻”,其所以後來“脫離了原有的運動軌跡,變成了一種更富於攻擊性的
、好戰且完全失去控製的狂熱”,首先應歸咎於“外國使臣的干涉和壓力所強化了的‘地
方困難’”。[1](p29~30)而歸根到底,則是起因於“歐洲那‘養尊處優的集團’(按
辜氏文意,養尊處優的集團是指統治者和資產階級——作者)竭力驅使政府以一種愚蠢野
蠻的方式同這一文明(指中國文明——作者)進行交往”,[1](p179)於是“義和團民
才不得不奮而起事,同他們的法國兄弟在1789年所做的那樣,向全世界發出血淋淋的呼籲
,呼籲應當把中國人當人看待”。[1](p152)在這里,辜氏也許拔高了義和團民的思想
認識,誇大了義和團運動的曆史意義,而抹煞了義和團運動的諸多缺陷,但他強調的主旨
“義和團不是黃禍”,或者至少可以說不是中國人首先加害於歐洲人,而首先是列強造成
了中國人的恐懼不安,仍不失為對“文明衝突”的探本溯源之論。
辜鴻銘上述對中國儒教文明本質的探討,對中國人性格特征的總結,對中西交往曆史特別
是對世紀之交義和團運動起因的回顧,充分說明了中國文明“不僅對於現在的歐洲民族,
就是對於人類的命運與文明也不是真正的威脅”。[1](p177)相反,中國文明崇尚道德
、仁愛,追求正義與和平的理性精神,是人類文明中最可寶貴的一部分。
二
據辜鴻銘說,八國聯軍占領京、津期間,當時住在上海的一位傳教士夫人瑪麗·菲奇曾經
提出過“究責誰是魔鬼?中國人還是外國人?”的問題,從而引起了辜氏的討論興趣。為
此辜氏引述了孔子的話“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並發揮說“你是什麼樣的人,你就有什
麼樣的道;而不是你自稱有什麼樣的道,就決定你是什麼樣的人”。[1](p116)此語實
在深刻,一個人的自我認知或自我定位與他人的認可並非完全一致,關鍵還是在這個人實
際上怎麼做和做什麼。在辜氏的眼里,當時那些從西方到中國來的外交官、記者、軍人、
商人、傳教士乃至無業遊民,盡管他們都打著“上帝”、“民主”、“自由”、“平等”
、“博愛”等炫目的旗幟,可是他們的言行卻未必與其所宣揚的“道”相符。
辜鴻銘認為,西方文明之“道”並非一成不變。西方的基督教盡管是建立在希冀和敬畏(
上帝)之情的基礎上,但畢竟有勸人向善的功用。然而後來“遞相傳衍,愈失其真,非特
無以為教,且足以阻遏人心向善之機”。[1](p234)尤其是在舊教勢力甚大的國家出現
的堅持反對宗教改革的耶穌會,標榜“教皇至上”,實則拋棄了“博愛”精神而代之以自
私自利。另一方面,18世紀的自由主義或曰自由思想曾有打破黑暗的中世紀時代之功,“
為公理和正義而奮鬥”,但“今天歐洲那種自由主義也已經變成了一種獨裁,一種‘養尊
處優的集團’的獨裁”,“今天的假自由主義則為法權和貿易特權而戰”,“只是賣力地
促進資本家與金融商人的既得利益”。[1](p180)他把西方列強的所言所行稱為“軍國
主義”、“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特別著重指出,“英國的虛偽的帝國主義和德國
吃人的殖民政策,不過是耶穌會教義與虛假民主雜交的產物”。[1](p138)其批評的深
刻犀利和擊中要害,在19至20世紀之交的中國,鮮有人能出其右。
辜鴻銘還對幾個主要西方國家的“養尊處優的集團”和“群氓”(按辜氏文意“群氓”是
指那些“半受教育”,因而“粗野不堪,無優雅之處可言”,而且“無法克服和抑製自身
的欲望”因而“過激”的政治人物[1](p370~371)——作者)的性格特征作了概括。他
說英國人“總是一邊抗議著偷盜,一邊又去偷盜”[1](p76~77),他們的身上附著一種
“傲慢的惡魔”[1](p95);德國人身上則有“自私的毛病”和“嚇人的胃口”[1](
p112);而正在吞噬法國人靈魂的,“不是放縱肉欲或淫蕩,而是耶穌會教義”。[1](
p132)辜氏多次形象地說耶穌會教義會使耶穌基督“變成食肉動物”,即根本扭曲和改變
基督精神,由教人向善變為恃強淩弱。此外,辜氏還說“與俄羅斯人被認為殘暴一樣,美
國人被認為粗俗”。[1](p145)辜氏的這些概括多是依據自己對這些國家的在華人士的
直觀印象而成,很難說準確恰當,只能說是對視中國人為“劣等民族”的一種反唇相譏,
但其中也未必沒有貼切之處。
接下來辜氏又從外國人的報刊通訊中找到諸多例證,說明在華西方人行為的無禮粗暴、殘
忍無情及采取雙重標準的可惡嘴臉。如外國公使通常是“引導或幫助其國民通過出賣主義
信條、假藥、鐵路股票,或後膛裝彈的新式槍械去做生意或謀生”。[1](p10)他們不僅
頑固維護外國人在華的特權——“治外法權”,甚至粗暴干涉中國官員任免,如英國公使
要求朝廷“解除四川總督的職務”。[1](p57)再如1900年夏天八國聯軍攻占天津和北京
之後,上海的外文報紙上刊登了眾多報道,辜氏摘取了兩條作為對比。一是戰爭造成的可
怕景象:“天津,七月十五日電:街頭上躺著成千上萬具(中國人的)屍首,死屍在陽光
的照射下發著慘人的光。城內大部分地區還在燃燒,夜幕降臨時,熊熊的火焰將郊野上空
映得一片血紅。”二是與這一慘景形成鮮明的對照:“上海租界的外國僑民竟張燈結彩,
舉著火把騎自行車遊行,以慶賀北京的陷落和公使館解圍。”這種強烈的對比,使辜鴻銘
忍不住說出:“卑鄙下流者的突出標誌就是粗俗。”[1](p166)然而這種責備仍然不失
“彬彬有禮”。
外國人在中國都“高尚”嗎?辜鴻銘又舉了一例,仍是1900年“夏天,在北京和天津,外
國平民、傳教士,甚至於還有官員,公然無恥地搶劫財物。連上海出版的那份並不很嚴正
的《字林西報》也為此感到羞愧,並不得不在社論中大聲疾呼‘……製止眼下正在北京持
續的這種無恥局面’”。然而前述羅伯特·赫德竟能平靜地面向全世界作證說,“的確沒
有發生過真正的搶劫”。對此,辜鴻銘忍不住進行了諷刺,說如果“讓像赫德爵士這種頭
腦中具有隨機應變的雙重道德價值標準的人充當辯護士,要回答‘究竟誰是魔鬼?中國人
還是外國人?’的問題,是不容易的。”[1](p11~12)
辜鴻銘仍把重點放在揭露傳教士的所作所為上。辜氏強調,傳教士是伴隨著“某些外國政
府炮艦的威脅”進入中國的,因此,他們“傲慢自大和狂妄放肆”[1](p44),“不在乎
(中國的)公眾輿論”,“無惡不作”,“到處插手和施展小小的暴虐”。[1](p44~48
)辜氏又說“四處奔走的傳教士們,乃是……做生意的‘旅行推銷員’”,“不用說其它
肮髒生意,僅他們所從事的土地投機買賣一項,就已火紅得了不得。除此之外,在中國,
每一次教案,對耶穌會士來說就意味著發一筆橫財。因為每遭受一兩銀子的損失,他們就
要中國政府賠償白銀50至100兩。我不知獲利的百分比是多少!”[1](p141)不僅勒索中
國官府,教會甚至認為“它有權向中國的饑民索取賠償。在這些饑民的家中,基督教會的
代理人們幫著縱火,使他們無家可歸,無以為食,以致陝西已經在出售人肉”。[1](
p148)而當忍無可忍的中國民眾起而反抗時,“這些口口聲聲對這里的人民念著仁慈和慈
愛的人們……便以炮彈和葡萄彈威脅他們”。[1](p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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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數傳教士居然在中國搜集情報。辜鴻銘引用了進占北京時的法軍統帥的機要秘書埃里鬆
所著《一位譯員在中國的日記》,日記中清楚地記載著傳教士為八國聯軍效勞的行為,“
耶穌會士所呈獻給將軍的一切情報——以及說明情報的準確性的事件,無論是關於我們將
必須經過的那些省份的資源的情報,還是關於我們將要在前面碰到的(中國)部隊人數的
情報,都是通過耶穌會士獲得的。……耶穌會士在這個時期表現出了熱烈的愛國主義和令
人敬佩的忠誠”。[1](p50~51)隨著西方列強在中國戰爭的進展,教會更加無所忌憚,
絲毫“沒有什麼恥於為之之事,它甚至不以‘傳教士搶劫’為恥”。[1](p147)所以八
國聯軍占領天津、北京期間,不僅有傳教士持槍上陣,還有傳教士加入了外國平民、軍人
、官員的搶劫者行列。
更加令人觸目驚心的是,辜鴻銘引述的德國大主教昂塞(Anser)在1900年末的一期《未
來》(Zukunft)雜誌上撰寫的評論德皇的名為《不要寬恕》的講演的文章,其中居然白
紙黑字地寫著:“我們俘虜五萬名中國佬干什麼?養活他們都很困難。如果我們遇上五萬
條毛毛蟲,我們會怎麼做?把它們統統碾死!”辜鴻銘評論說,如果“依照這位政治牧師
之見,耶穌基督也會變成食肉動物的”。[1](p114)不過辜鴻銘始終沒有直接說出來華
的西方不速之客是魔鬼,他只是說,希望“外國列強或他們在中國的高級代理人”盡快采
取“真實、智慧和道德”的態度及行動,“使中國人民相信,歐美人真的不是‘魔鬼’,
而是像他們一樣有心肝的人類”。[1](p36)
辜鴻銘既從文化和政治本質上對西方列強的軍國主義、帝國主義與殖民主義作了理論分析
,又以大量的具體事例揭露了西方外交官、軍人、僑民尤其是傳教士在中國的種種遠遠說
不上是“規矩”、“高尚”、“文明”的言行,實際上對“誰是魔鬼”的問題顯示了他的
答案。盡管他的舉例已有眾多史料可以證實,但是這些事例仍然經過了“篩選”。為數眾
多的傳教士自然良莠不齊,但不可否認,也有一些虔誠的教會人士不僅沒有蔑視中國文化
和為非作歹,反而是對溝通中西文化作了若干貢獻,給中國的教育、醫療、社會救濟等工
作帶來了一股新風。他們傳播的西方科學知識,不能說是“愚昧的東西”[1](p44);也
不該把他們吸收的中國信眾統稱為“中國人中的最糟糕、軟弱無知、貧困墮落之徒”。
[1](p42)辜鴻銘議論時愛走極端的結果,往往更多地掩蓋了其觀點的合理性。
三
辜鴻銘認為,“黃禍”論、義和團,尤其是來自西方的傳教事業和強加給中國人民的戰爭
,造成了“一種可怕的彼此恐懼狀態。中國人為亡國滅種而恐懼,歐美人則為他們在華同
胞的生命財產而恐懼”,因而緊要的工作不是像赫德那樣強化這種彼此的恐懼,而是要消
除或者至少是“減輕這種可怕的彼此恐懼”。[1](p37)以免這種恐懼進一步發展為仇視
。
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呢?辜氏首先著重強調的是中國人和西方人都“需要擴展(expansion
)”。他解釋說:“我這里的所謂‘擴展’就是需要懂得:那些後來被歸納成體系的稱之
為基督教或儒教的理論彙編,行為規範與信條,並不是絕對真實的宗教,正如中國的文明
或歐洲文明並非是真正完美無缺的文明一樣。”[1](p279,280)“孔子說‘有教無類’
,這就是‘擴展’的真正含義”,“或如中國人所說:一視同仁”。[1](p152)為此中
國人需要一定的“自省”。他說,“自來我中國士大夫夜郎自大,其貽譏外人固不足怪”
[1](p466),而且客觀事實是,“在今日的中國,真正的儒家文明或道德文化可以說正
處在衰落狀態”[1](p203),故必須承認,“中國文人學士之所以束手無策,無能為力
,是因為他們沒有此種認識。現代歐洲文明無論利弊如何,其偉大的價值與力量——就在
於法國大革命以來,歐洲人民已經有力地抓住了這種擴展觀念”,而中國不少文人學士卻
“堅守社會的、政治的和宗教的陳規故套”,“頑固排斥一切新事物”。[1](p280)通
觀辜氏的全部作品,此類“責己”的文字雖然不多,但應該看到,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發生
之前,辜氏並沒有完全拒斥西方文明。
辜鴻銘同時指出:西方人,尤其是“現代英國人更需要‘擴展’,一種心靈開闊意義上的
正確擴展”,“不再那麼迫不及待地要將自己的這種小小看法強加給別人”。應該尊重他
人的文明,把中國人看做文明民族,平等地同中國人交往。他強調要“實現這種真正的擴
展”,可以套用“一句政界的時髦詞來說,就是‘門戶開放’的原則”,不過這里的“門
戶開放”不僅僅是指“貿易和鐵路的‘門戶開放’”,也不是僅指“政治上或物質上的‘
門戶開放’和‘擴展’,而是一種知識和道德意義上的‘擴展’。沒有知識上的門戶開放
,不可能有真正的心靈擴展;而沒有真正的心靈擴展,也就不可能有進步”。[1](p282
~283)辜鴻銘深知已經形成定勢的東西幾大文明不可能彼此取代,即中國不應也不會西
方化,西方也不會中國化,所以他選擇“擴展”一詞,即各方都不放棄其文明核心,但可
通過開闊胸懷,放開視野,平等地對待不同的文明,讓不同的知識和道德在全人類中交流
,互相融合,彼此補充,作為解決“文明衝突”的根本之道。為此他希望西方人尤其是英
國人改變“自私”、“傲慢”、“虛偽”的性格,回歸到“共同的理性意識和道義感”
[1](p97)上,“為獲得我們稱之為普遍自由主義名義下的新的道德文化而鬥爭”[1](
p180)。需要指出的是,辜氏在向列強提出批評和建議的時候,多援引《聖經》及一些以
自由、平等思想著稱的作品為根據,他曾自供說:“吾用彼國學說,倘責我,應先毀彼彝
訓。”[4](p136)這種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方法,有點近於以西學反西方。
大概辜鴻銘也認識到這種建議難免流於抽象,所以他還提出了若干具體亟待解決的問題,
例如他認為,“傳教士在中國的存在,無論對於中國人還是外國人都是一種危害”[1](
p47)。因此,有關國家應該“采取措施,如果不將其全部撤走,至少也應該對目前在中
國業已存在的整個傳教系統做出某些修改和調整”。[1](p41)他尤其強調西方社會在看
待中國時,不要隻聽傳教士和某些在華記者的一面之辭,民眾和政府不要被那些不公允、
不客觀的輿論所影響甚至左右。
還有,“如果在中國廢除治外法權的時機還不成熟,那麼列強……便應采取適當的措施”
,“以保證在華外國人自身的良治秩序”,不能進而“允許其代理人否認帝國政府對於中
國的國民的裁判權”,不要“侵犯中國地方官對於國民的裁判權”。[1](p9,10,57)
當然最根本的問題是,中國人“希望有一種選擇權,憎恨突然給他們劃定道路”[1](
p281),辜氏根據自己已形成的現代國家主權觀念,強烈要求“讓中國獨立”,認為“只
有當帝國政府的中央當局有權去做它認為正確的事情,帝國的法律至少對於所有的中國國
民還具有唯一絕對的效力時,改革方才成為可能”。[1](p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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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辜鴻銘也清楚地知道,列強不會為他的口舌所動,“大人物們都是些滑膛槍崇拜者”
,歐美人“在很大程度上對使用暴力喪失了理性”[1](p177),所以義和團事件之後,
西方報刊“齊聲要求所謂在中國的炮艦政策並平靜地列出瓜分中國的計劃”。對此,辜鴻
銘就不僅從“是非”也從“利害”上表示自己的看法,“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曾經想過”
,如果瓜分中國而引起中國人狂熱的反抗,那麼“要維持中國四萬萬民眾的秩序與治安將
會耗費歐洲各國多大的開支”?“外國人在中國實施炮艦政策,將只能對中國人和外國人
所有相關的利益構成損害”。而且,“一旦軍國主義在中國成為必要,那麼中國人肯定會
成為一支強大的軍事力量,或者勢必為外來軍事力量所製服。但無論出現哪種情況,全世
界都將不得不為此付出一大筆額外的軍事負擔”。[1](p179,180)辜氏的文章主要是寫
給外國人看的,他的建議或要求也許帶有與虎謀皮的天真幼稚,他的利害分析又是站在對
方的角度“為人”謀算,但其中智慧的預見卻大多得到了曆史和現實的證實。
孫中山和辜鴻銘是中國近代曾對“黃禍”論作出最多回應的兩個代表人物。[5]他們都了
解西方文化,重視西方輿論。但一個是先進的反對皇權的革命者,一個是守舊的保皇主義
者,然而兩人在批駁“黃禍”論方面卻有異曲同工之妙,這說明把中國人妖魔化的“黃禍
”論是對全體中國人的誣蔑和傷害,因此必然會遭到各式各樣的中國人的批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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