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政] 89追忆--HuangYouDi
一转眼就快20年了,记忆在逐渐消退。一来在这里看到了太多对6 4无辜遇难者
的诋毁,另外就是看来本版要换江山了,保不准就会沦为中宣部分站,故促使自
己赶紧把记忆中的那段发出来。
这里记忆的全是自己经历过的琐碎片断,大事件已经有太多记载,不表。
1989年4月,各地兴起了学潮。我上学的内陆城市比较闭塞,什么事情的到来都
要比北京晚个10天半个月,比如当时苏芮的《跟着感觉走》,开始流行时北京过
了。最有名的大概要算所谓4 22打砸抢事件了。虽然我参加学校的游行到过现场,
但“打砸抢”当日并没有去,只记得当天过后,有才学生在食堂外贴出的小字报用
三字经描绘了当时的场景,到今天只记得几句:
....
四二二 广场乱
*** 满头汗
叫武警 快戒严
.....
6 4事后“政治学习”时再看录象,才被当时壮观的现场所震惊:警察组成的人墙在
黑压压的涌动人潮挤压下竟显得那么脆弱,不一会一个警察就被卷进了人群受到
痛打,他的几个战友冒着雨点般的拳头拼死冲进去把他给拽了出来。当时的“干群
关系”可见就有多么紧张;当时在广场上,除了本地居民,还有很多都是从外地来
出差的人士,手里还拎着当时很时兴的黑皮包,就加入了“反对政府”的游行。和学
生们聊起来,多是痛述自己所在单位和地区的领导如何差劲等等(这是非4 22当天,
其他时间我跟着游行到广场上的经历)。回想起来,大概是那种封闭多年的高压
社会,人们肚子里的恶气如涨价,官倒等等,又没有正常的发泄渠道,赶上“动乱”
的机会,就要一股脑地倾泻出来。让人理解了,所谓电视里说的的”暴民“,“暴乱”,
其实不过是在暴政下被长期剥夺了公民权说话权的人,有了机会就要发泄邪火的
群体而已。
后来就呼应着北京的绝食等活动,有学生绝食,游行。记得到了5月初,虽然学校
教学秩序仍然照常(学校派官员到各个课堂尤其是大课,进行监督),游行就是
家常便饭的事情了。后来随着时局的转变,学生和群众的游行受到了报纸的肯定,
认定学生运动是爱国行为,于是学校也派教师辅导员等,帮助游行的学生组织纠
察队,游行时走在队伍两侧的最外边挡着,以防闲杂人员混入闹事。虽然游行很
多,但社会秩序并没有陷入混乱,陌生人之间的关系也是用友善来形容,甚至出
租车司机有时会免费载送学生,至于公共汽车,因为有时候全车基本都是游行
(回来)的学生,司售人员甚至会临时改变路线直接把车开到学校门口,再把其
他少数其他乘客拉回站地。有次大热天游行,路过一家饮食店,女店主搬出了几
箱汽水免费款待学生,亲自开瓶挨个递到队伍里,真令人感动。我现在还记得那
位女店主的容貌;那时侯“个体户”是个有点带贬义的词汇,但那位店主,却是那
么的端正美丽(不是因为她给了我们汽水,的确如此)。我想她在做个体生意的
过程中很可能饱尝不公和辛酸,才会把要求民主改革的学生当成是“救星”。我今
天还坚信,如果当时六四能够很快平反,正义得到伸张,那么在中国进入市场经
济之后,社会道德的沦丧和人与人之间的乖戾之气,就不会这么严重。
当时我们学校一位资格几乎最老的教授,国内**届的元老级之一,只要有学生
游行一定全程参加,走在队伍最前头,并发表希望政府政治改革的演讲,可惜我
没听过。当然也有一些老资格(经历过西南联大西北联大时期的)教授不让自己
的学生参加运动。”革命“的骨干是86级,繁重的基础课已经完成进入较轻松的专
业课,而且有人见习过87年的学潮,富有一定的“斗争经验”,85级在毕业分配的
节骨眼上,87级还嫩些,88级除少数积极分子,多是看热闹的。
5月份,具体时间忘了,学校的课已经上不下去了,大家到要到北京去。当时火车
已经几乎免费了,经常是要去革命圣地北京的学生呼啦挤上了车,导致车厢两头
底下的大弹簧被压到了尽头,车子无法开动,车厢里人挤人面贴面谁也动不了,
行李架上也坐满了,以至于空气彻底不流通,体制弱些的女生有晕倒的事情发生;
到了半夜凉爽一些,有人也困得挺不住了下车回去睡觉,火车才摆脱超载状况发
车。我从小就很老实,那次是和另一位同学一起去,在我的带动下他也规规矩矩
买票了,上车后才发现整个车厢只有我们两个买了票,到现在我还觉得有点对不
起那位同学...回到北京后到广场去了几次,找到了自己学校旗帜下的那摊,游行
的时候也在老外记者的摄像机前比划了几下"V",6 4后看到被收缴的录象带被当
局用来抓人,心里也毛过。不过毕竟自己是太小的鱼虾级,没人感兴趣,也算是
党的恩情了吧。在广场上呆长了,也容易观察到学生(团体)之间无处不在的大
小权利倾轧争夺,人类的本性暴露罢了。
6 4前一个礼拜,游行的热潮已逐渐退去,各方面已逐渐恢复常态,学校也要复课
了,于是赶紧回到学校。结果没几天,有天上午在图书馆看书,发现人越来越少,
桌子都反常地空出来了,不久就听到校园里出现了激昂的”打倒法西斯“等口号,一
问才知道北京出事了。当时电话全断了,往家里打电报询问是否可以回家,也石
沉大海(回家后很久,电报姗姗来迟已经是8月份了)。大家没有任何可靠的消息
来源,校园广播站由学生自治会时刻播放着美国之音和台湾的电台,就成了消息来
源(中央台的电视广播已经彻底丧失了信誉)。6 4晚上,学生们占据的校内的广
场,声讨政府的暴行。许多激动的学生轮番上台发言,我还记得一位文弱学生,
上台后先说了句自己本不关心政治的,然后就低下头用颤抖的声音朗诵自己刚刚
写好的诗:
.....
心在颤抖
血在燃烧
6月4日红色恐怖之夜啊
....
至今想起他那真挚的感情流露仍然令我动容。
在学生头领的带动下,人们群情激愤,各种口号响彻广场。不久,学校来人掐断
了广场主席台的电源,没了麦克风一下子声音传不到人群,于是很多人就散了。
学生头领只好扯了嗓子高喊:大家不要走...
接下来的几天,学校处于瘫痪状态,索性宣布提前暑假,于是大部分人都走了,家
在北京的由于没有任何音讯,只好先在学校耗着;同样家在东北的,由于要在北京
转车,也走不了。书是没心思读进去了,每天听广播就成了”必修“课。我还记得广
播里播出过一个亲历广场清场后受到惊吓的女生的哭诉,断续的句子被哭泣打断,
几乎听不清在说什么。这个时候境外的广播加紧了报道力度,甚至有天台湾的电台
说邓某在内外交困中已经归天,当时邻近几座宿舍楼里沸腾了,大家把能找到的小
玻璃瓶扔向楼下的马路,高喊着”小瓶完蛋啦”;我还清楚记得当时马路上有一对母
女正在行走,看到四处横飞的玻璃瓶砸下先是惶恐不安(当时我们真是很缺乏公德
心,没有人命的概念),继而听清了是“小瓶碎了”之后稍微露出了些笑容。可见当
时的民心向背。
几天过后,消息灵通人士告知,北京地铁已经恢复运行,再过了几天,胆大的就坐
火车回北京了。我们几个好友商量了一下,也于6月中下旬回家了,一路上自然是
紧张不安,除了偶尔打盹外话题全是有关自己的家人和亲朋的安全。但当列车驶过
建国门城楼,看到城楼上满是戴着钢盔手握冲锋枪的士兵,面容严肃地盯着进站的
列车,大家都本能地噤声了(那时候夏天火车的窗户都开着,就觉得士兵们肯定可
以听到车里的谈话)。下了车才看到,站台另外一边的车厢里用木板在硬座车厢里
搭了双层的床,住满了士兵,也真苦了这些孩子,这么闷热的天气。北京站(当时
还没有西客站)的大喇叭反复播放戒严部队的各项命令和通缉令,空气中弥漫着恐
怖和肃杀的气氛。
回到家见到亲人们自然又惊又席,都安然无恙,放下心来,才觉得并不象传说中的
“屠城”那个级别,悬着的心才放下。关起门,家人才小声地说起6 4前后的见闻和消
息。6月3日傍晚在***附近,部队是如何在抡棒子的武警开道下冲破群众的堵截
向城区开进,有些被打破头的大小伙子竟然当众痛哭;邻居某某的孩子腿上被枪穿
了个洞,现在躲在家中养伤不敢出来;谁谁的孩子爬到坦克上挥舞旗帜被录了下来,
某天半夜戒严部队来家中把他抓走;受伤的人多是看热闹时听见真枪响了后,纷纷
转身逃命时从背后挨了枪子,等等。
再见到了中小学大学的同学,自然又听到了无数的故事,尤其当时住在西单的同学,
如何给大家绘声绘色地讲述了“爆竹般的枪声从哪边什么时候响起来”;胡同里本来
受人白眼的胡同串子,如何在63之夜在邻居住宅前把催泪弹拣起来回敬给军队,导
致自己被熏伤而被大家刮目相看为英雄的故事。在照相馆工作的同学则说起从6月?
日起各馆均收到“上级”命令,凡是跟6 4有关的胶卷一律没收,等等。住在中关村
***楼的同学讲,有天一车战士来抄方励之家,把电器家具等全装上卡车后,周
围的人过来看热闹,战士们喝止却没有效果,于是把枪口对准了人群,立马吓得大
家四散奔逃;不久又慢慢聚拢来看,战士们再吓....如此反复几次后就抄完走了。最
惨的故事是在北京联合大学电子工程学院的同学讲起,他们班上一位住王府井附近
的同学,6月4号上午走在王府井书店附近的街上,被路边高楼里打出的黑枪打在了
脑袋上,当场毙命,根本找不到凶手。当时还有传说,6 4期间调用了藏兵,是杀
得最凶的人。
为了度过漫长而沉闷的暑假,我和一位小学同学决定外出旅游,现在想起来也真胆
大。当时的火车票可真好买,只是北京站的检查另人触目惊心;进站时要出示证件,
摸样象学生和工人的尤其被查得紧。我的朋友机灵用了身份证顺利过关,我不知怎
么掏出了学生证,利马被小战士拽袖子拉了出来搜包搜身,连包里的一本旅游书也
被他翻了一遍确认没有藏有“反动”传单(我的一位同学就是这样在车站被搜出了传
单被移交警察,警察和蔼地对他说,这些事情其实大家心里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
必害怕,把你的想法写出来就没事了。我那同学天真地以为碰到了“自己人”,而且
“自己人”还带他去派出所的宿舍睡觉休息并打饭给他吃,被感动坏了,就把对6 4和
政府的看法一五一十全写了出来;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变了脸的警察就把他给拷了
起来移送政法机关后来判入狱,在狱中受到了狱卒和刑事犯人的虐打,留下了伤疤。
后话不表)。我们上了车才发现整个车厢没几个人,到了目的地所有旅馆都严查证
件,见了是学生尤其紧张,都记录在案,甚至在旅馆登记时都要把证件先扣一个晚
上,我们俩估计这帮孙子肯定都去和被通缉的人核对了,结果没功可立很失望。一
路上我们俩不停地交换和争论对64的看法;朋友的父亲是位老红军,在他家里分成
两派,老两口拥护政府,儿女们拥护学生....旅游结束回北京时,车已经坐满了,我
们同桌的是个刚毕业几年的小年轻,和我们提起运动,还公开说“我们**人都支持学
生”....
暑假被压缩,提前开学。再回到学校,待局势彻底“稳定”之后,从秋天起就开始了
铺天盖地的政治学习,反省,揭发等等。分配到我们班上来指导学习的有两位,一
个是系总支副书记,另一位“打下手”的是系里的博士生*某,这种组合是有苦心的:
书记是工农兵大学生,业务一窍不通,吃的就是政工饭,可以保证方向正确,*博
士也是党员,组织上信得过的人,但年轻有知识,可以镇住我们这群本科生。学习
和人人过关的内容早忘了,只记得我们每人低头写检讨材料的时候,*博士总是拿
出厚厚一摞打印纸上的Fortran程序苦读;每当我们流露出不满和厌烦的情绪时,
*博士就耐心开导:政治这个东西,你不去找它,它也要来找你。言外之意是让大
家耐住性子不要惹不必要的麻烦。“学习阶段“过后不久,就是举世闻名的东欧巨变,
当时我们得知那几个华约国家的”人民政权“相继倒台后,在校园里又碰见*博士的
时候故意提起,*博士微微一笑后只说了一句:”我认为,只要当独裁者都不会有
好下场“。我们班男生事后议论纷纷,都认为*博士实际在指桑骂槐,这小子精得
很。扯远点,那几个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领袖,后来看实在太可惜了,既要搞专制,
又不太忍心进行屠杀,那只好坐等红旗落地了。
从很多方面也可以看出,政府对社会的控制力毕竟不象文革结束前那么严密了。
六四后不久我在校图书馆还能借到“黑手”方励之写的书,记得有篇文章(序言?)
叫“重返卡普里”,讲刚刚“改革开放”后去意大利访问,惊奇见到当地的草地上到处
是松鼠和鸟类,却绝少苍蝇蚊子等害虫而发出的感叹,在影射一些东西,我当时
看了觉得很畅快,向往着有一天也能去这种地方看看。还书的时候管理员见了,扭
头跟旁边说,忘记把这些书收走了。我假装问为什么,他用说相声的口气拖长了说
“毒草~”,说完和周围的人一起笑了。
1994年六四 5周年前夕,还在北京上研究生,各班的生活委员发放了每人200元
人民币(后来问起北京其他学校的研究生也都有),签字领取的时候大家都明知
故问是什么钱,生活委员只好笑笑说,让你们老实呆着别去闹事。其实那个时候
上研究生的人里只有我们那届还是6 4期间在大学里的,其他新几届对6 4都没有
什么概念更不会有纪念的兴趣(1992年南巡后就号召了“猫论”,人们的兴趣已经
开始彻底沦为追逐金钱物质,在校学生也都开始去公司打工或苦学外语。)具我
所知没有人胆敢拒绝领取。我用那200元买了本陆谷孙的英汉大词典(198元),
但是我一直决心,在安全的时候我一定要把这笔钱连本带利返回真正需要的人群,
一定会的。
6 4后,不少男生把自己剃了光头,还号召大家都这么做,因为“待青丝再次爬满
我们头顶的时候,就是民主到来之时”。我虽然没剃头,也这么幼稚地盼望着,很
多很多人也一样,认为不久以后正义就会来临。一转眼,19年就过去了。64后大
家在下边悄悄议论时,就有老成些的人预言,如果政府今后把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
了,慢慢地64就会被淡忘。今天来看,确实被不幸言中了。
对于6 4以及其他政府犯下的错误甚至罪行,比如“3反5反”,“大跃进”,“文革”
等等,
今天的主政者大概希望人们对其彻底淡忘,希望随着遇害者亲属和见证人的逐渐衰
老枯萎,“社会终将彻底迈向新的一页”。
但是另一方面,对比一下台湾1947年发生的2 28,在近50年之后于1995年才由
坐稳政权的李登辉提出重新评价,就可以知道,罪行和遇难者不但不会被遗忘,而
且仇恨是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加刻骨铭心的;2 28平反后时至今日,国民党
乃至全体外省人的第二代第三代...最新一代,都要为此背负着沉重的”原罪“,时常
要不断地赎罪和检讨,来恳求台湾民众的谅解,甚至有时候会给人有矫枉过正的感
觉(还记得几年前台北市长马英九在公共场合被一个刚被灌输了2 28中国人屠杀
台湾人罪行的愤怒年轻人吐到脸上的新闻)即使这样,2 28仍然被一些政治势力
反复拿来作为攻击的矛头,甚至连遇难人数也会被夸大。同样的道理,无论6 4平
反在当今是件看似多么”不可能“的事情,甚至在某些人眼里是根本不必要的事情,
主政者如果稍有些历史远见就会看到:债务拖得越久,将来需要偿还的代价就越
高昂。
对于当今的80后青年中的很多人,可以说你们成长在了中国近50年里最平稳发展
变化最快的时代里,尤其对于上完大学直接出国的人来说,大概从来没有见识过太
多由于社会制度落后造成的阴暗面以及大众在专制下心灵受到的极大扭曲。无论你
们对政府的看法和我们经历过64这一代的人有多么不同,无论你们中有些人如何热
爱“党”和政府(也许确实给你家里带来了很多切实的好处),请你们不要对6 4的
无辜遇难者身上泼脏水,一方面,你们今天的好生活,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六四以
后,执政者为走出困境维持统治而进行了大幅度的变革;你们(家)在发财的时候,
可有想到过没有,那些在六四中失去亲人导致多年挣扎在贫困线的家庭,这些年是
怎么挺过来的!另一方面,即使在中共统治下多数中国人不相信宗教,但很多人在
内心深处上还是或多或少还是相信有因果报应的。请不要象1976年4 5天安门事件
后“愤怒声讨反革命“的历史小丑们学习,去助纣为虐,否则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是要钉一辈子的。
最后,我十分欣慰,今天在mitbbs上灌水的年轻人里,仍然有很多没有亲历过六四
却积极努力尽量不让历史
被淡忘的id,每当看到你们顶着5毛和其他缺乏基本人性的恶言恶语,在努力澄清历
史和是非曲直时,我就感到惭愧和无比钦佩。我想随着时代的发展,中国不可能永
远处于这种畸形的政治体制下的(虽然我们已经盼了很久很久,还不知要盼多久),
我们终究会有一天能够在国内公开纪念六四,一起公开抚慰那些经历过巨大创伤的
家庭,并把罪犯们绳之以法。那个时候,没有网特和国安的骚扰,人人都可以把自
己的政治见解坦率地说出来而不会因言获罪;到那时,我真的很想和版上的id们版
聚,见一见大家。我相信,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这一天肯定会到来!
http://www.mitbbs.com/mitbbs_article.php?board=ChinaNews&id=31580269&ftype=3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匿名天使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