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花] 蕾咪的物語 第一段
本篇故事屬致鬱系。
無知是福,全知是禍;
一知半解,則是罪過。
這火辣的巴掌不只燙在信徒半邊臉上,也烙在博麗靈夢十數歲少女的心裡,留下焦血
印子。不是親眼所見,誰也不會相信博麗靈夢,在她主宰的規則,創造的彈幕戰裡,敗給
蕾咪莉亞。
一敗塗地。
簡直慘不忍睹。
若靈夢是翱翔的鷹,而蕾咪莉亞是棲水的魚,那麼當下便是獵殺瞬間身分互換,老鷹
被鯉魚扯到水裡溺死。
而且發生千次萬次。
拿出一千張符,就早一步被一千把槍撕了;
射出一萬根針,就早一步被一萬魔彈破了;
放出十萬珠玉,就早一步被十萬朱血毀了;
招式被徹底洞穿,拿手直覺也反遭破解:原是生門的早已封死;決心突破卻同時失去
武裝;心生退念則被直覺出賣──無處不是囹圄,戲碼早已套好,主角終究落難。當故事
開演之時,正是所有希望之河匯入絕望之海;縱使無敵艦隊,也得在此沉墜。
博麗靈夢不再是所向無敵的靈夢,而是滿身浴血,落得蕾咪莉亞手裡把弄的玩物。而
當蕾咪莉亞膩了,伸手揮出滿天血花,再一撒伴著血雨落下時,樂園的巫女已成一身血紅
,動也不動的軀體。
死了嗎?
不,並沒有。
靈夢沒死。
死的是博麗之名。
就在落敗那一刻這名字的意義消失了。那不只是靈夢失去巫女頭銜,也意味著她所創
造的所有規則不再束縛所有幻想鄉居民,包括彈幕,包括符卡,包括一切讓戰鬥變得兒戲
的束縛,從此消失。靈夢失去博麗之名,也失去對所有人的控制,失去她不可侵犯的地位
;換句話說,靈夢如今只是失去權柄的輸家,與人里裡任何一人都能等閒視之的早熟少女
。多麼不幸。
然而博麗不幸,卻換得靈夢餘命。蕾咪莉亞無意下手,只蹲在靈夢染血一側,留下意
義不明的一句話:
「這是妳一知半解的結果,不是嗎?」
是反諷嗎?還是質問。蕾咪莉亞不需要回答,也沒有人有義務接話──總之就是這麼
回事,只要丟個問題出去,就會在所有人心底激起漣漪。那麼,手執問路石的蕾咪莉亞最
後離開了,無聲宣佈彈幕戰就此告終。
緊接著起舞演出下一場戲的,正是伺機取命的前幻想鄉住民。
前.幻想鄉居民。
當她們察覺心中有鎖,察覺心鎖已解,察覺正是靈夢鎖住她們的那一刻起,幾乎所有
住民──仙魔、神怪、靈精、幻鬼、妖物,不約而同,將矛頭指向曾經使她們臣服的禍首
。她們打從心底顯露的不再是靈夢規則下的愜意,不再是靈夢式的悠閒,不再是靈夢式的
隨遇而安,而是集羞恥、屈辱、憤怒、報復、仇恨於一體的敵意──太愚蠢,太反常,太
大意了,所有前幻想鄉居民,竟被人類,被這麼個丫頭馴服,無論如何無法接受。
所以她們露出獠牙,撲向奄奄一息的靈夢。
而我一炮轟了她們。
就在她們面前,架好八卦爐,「轟啊!」的絕妙一招抓得穩穩,簡單又直接,把昏暗
夜空照得灼灼發亮,足以爭取時間逃跑。
感謝我吧,靈夢。
還有那些按兵不動的強者們。
要不是她們選擇不出手,讓前面衝第一的天真精怪們當砲灰,這一發恐怕就被人擋下
,一點用也沒有了。至於為什麼,我這會兒是想不到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哪來的精準
判斷能擋下第一波。也許她們知道有人會擋吧?也或許是她們認為光是那些小精小妖就夠
讓靈夢──不知道啦,我根本不知道。我只知道咱們九死一生,卻活下來了。
那麼該說是幸運嗎?我看也不是。就算幸運擋掉第一波攻勢,那打草驚蛇的一砲也害
我曝光,成為救走靈夢的幫兇。我不得不揹著靈夢在密林裡躲躲藏藏,滿身狼狽。
所以啦,她真的該好好感謝我!
就算她不信任我。
連好朋友的心都可以鎖起來,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人呢?
算了,現在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靈夢,她得早點康復,早點制伏那些狠角色,在
事態還沒變得更差之前解決異變。
這可是前所未有的大危機。
而在那之前,我得擔起保護靈夢的責任,用三吋不爛之舌和深厚交情好不容易說服愛
麗絲幫忙──別看她整天只顧著玩人偶,論醫術還是頗在行的。
雖然她也想宰了靈夢。
我永遠也忘不了,當她如寶石般湛藍的瞳孔瞬間縮回深邃灰黑,而眼白充血泛紅的畫
面。她到底有多恨靈夢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差一點就得手了:當那槍尖差點刺中胸
口,而我同時喊了「住手!」時停住──喔,我真不知道這句話對愛麗絲宛如緊箍咒。她
真的收了手,用一種愛犬吃不到肉的焦急嗚耶請求殺人許可。我發現在此當下,我,魔理
沙,外號普通的魔法使,此時此刻竟支配靈夢,一舉一動都能決定她的命運:我可以讓她
分毫不傷,或是給她一點苦頭,失去一條胳臂,還是就這樣……
知道嗎?我一直以為自己可以肯定地說「拜託,取走別人生命,這種事怎麼可能會做
!」直到發現自己真的做得到為止。原來我不是不可能做,而是沒有那個選項可用。當崩
壞到來,我發現自己真的能夠宰掉靈夢,也察覺猶豫竟是那麼理所當然時,暗自諷刺。
真是可笑。
有夠可笑。
未免可笑。
我是人,當然靠著自己人。不管靈夢做了什麼,她都是對的,因為她得把這一切恢復
原狀,回到一切安逸的樂土,回到所有人和諧共處的生活。沒有人喜歡崩壞的幻想鄉,絕
對沒有──或者我該問,會有嗎?
我不知道,或許吧?
是黑天鵝效應嗎?
我也不知道了。
我只知道自己選擇站在靈夢這邊。光是這點就夠理由了。
靈夢在愛麗絲不情不願的協助下恢復飛快,才幾天就可以起身。她笑我別那麼緊張,
輕聲斥道自己才沒那麼輕易死掉,但我也沒那麼壞心眼,戳破故作堅強的面具──她可以
不用這麼見外直接在我懷裡痛哭呀……不管是誰,遇上那種人禍,都不可能毫無動搖吧?
我也不知道她那是矜持還是固執,靈夢平時藏起來的,在夜深人靜裡,露出安穩睡顏
同時漏出幾聲夢囈,句句叫人膽寒,聽得都闔不上眼了。我想靈夢終究是個少女,在蕾咪
莉亞奪走巫女的身分之後,就只是個歷劫歸來,會作噩夢的早熟少女。
或許不如靈夢,但同病相憐,我也被蕾咪莉亞奪走非常重要的東西。
如果靈夢的心魔是蕾咪莉亞,那我的煩惱巧不巧正是蕾咪身邊的人:
帕秋莉和芙蘭。
這兩人啊……與其說和蕾咪莉亞住在一起,不如說是被綁在身邊吧?被惡魔契約和漫
天大謊綁住,終其生不見天日,不得自由。即使那次靈夢象徵性地解決異變,解放蕾咪莉
亞對她們的束縛,也解不開困住她們幾百年的枷鎖。
友情和親情。
仔細想想,帕秋莉為什麼身為魔女,竟屈身於地下圖書館,無盡飽覽群書,把自己悶
出病來,卻還是稱蕾咪莉亞為朋友?為什麼芙蘭明明擁有令人絕望的能力,同時討厭她的
惡魔姊姊,卻自願關在牢籠裡待上近五百年?
這還不簡單?簽下契約就是了。
如果帕秋莉想要無盡知識,就給她一座讀也讀不完的圖書館,終身禁錮。這是友情成
全她,也是契約成全自己。雖無猴掌惡質,卻有梅菲斯特之心;所贈之物雖非禁果,與普
羅米修斯所受之苦也相去不遠。
如果芙蘭想要親情,就讓她心裡存有希望,自我約束,自我禁錮。因為還有希望,所
以正是絕望,原理雖同潘朵拉之盒,卻是完全相反的諷刺。
我想,正如靈夢在我心裡強加的鎖,兩人身上也中了命運魔咒,一人留在圖書館,一
人留在地下室,一同伴著惡魔沉淪。蕾咪莉亞‧斯卡蕾特,宛如希斯克利夫在另一個世界
重生。
不知道她們現在如何了?想必靈夢也在她們身上下了鎖吧?既然如此,心鎖解開的那
一刻,她們心裡在想些什麼?又會做什麼呢?我思量甚久,卻因為嚴重睡眠不足而無法集
中。沒辦法,雖然愛麗絲肯賣我面子,但我可不能失了神給她機會宰掉靈夢,加上還得留
意外頭還沒動作的狠角色,再怎麼樣也得睜著眼睛,顧好病人安危。
然而我已經不敢再直視愛麗絲的眼神,不敢再多說半句話了。
即使她總是順我的意,默默完成手術看診,但每次獨處都會散發某種不甚友善、質問
與不耐的力場,把自己鎖在裡頭。而我,我的身後彷彿有無形上海拿刀抵住脖子,只要多
說半句就毫不遲疑劃開綻血。更糟的是隨著時間推進,她從偶爾咬咬指甲、到磨牙、到扯
頭髮、到低吼、到血絲佈滿雙眼盯著靈夢咯咯作笑,又發現我的視線突地收回──我不敢
和那種狀態的愛麗絲交談,一點也不。
她心中天人交戰已至極限。
這一點靈夢心知肚明,所以她也盡了最大努力與愛麗絲溝通(她真的很有勇氣。)直
到緩兵計被看破,彼此暗中翻臉為止。
兩軍交戰還有得談,但是仇人,門都沒有。
「離開,不然把她宰了。」
靈夢躺在木製病床上,身上纏滿繃帶,又掛了點滴,成為木屋裡最突兀的存在。而她
更加霸道果決,成年卻不成熟的言行則害我有種她隨時都會被屋子吃掉的錯覺。幸好愛麗
絲這會還在樓下廚房忙著,聽不見,否則一切都完了。
說到這個。我們現在人在閣樓,也是愛麗絲唯一有床的房間。平常不准外人進入,但
是事態緊急之下,我便強行借用了。愛麗絲肯定很在意床單上各種痕跡,我對此深感惶恐
。
「妳怎麼選?」
「怎麼選,哪有得選?」我盡量壓低音量了,但那不足以消彌煩躁:「妳瘋了?外面
到處是恨不得把妳生吞活剝的怪物耶!」
「那就宰了愛麗絲。」
「我也拒絕。怎麼可以?」
兩條路都反對了。靈夢抿起唇,用她哀怨又無奈的眼神把我盯得太不舒服。她大概是
在責備我怎麼這麼天真,這麼沒用吧?
抱歉,我就是辦不到。
所以靈夢咕噥幾聲,說我優柔寡斷,搞不清楚狀況。我不滿,反問她是什麼意思,卻
被「妳沒必要知道。」堵住嘴巴。好傢伙,我就這樣挨了靈夢一記悶棍,心情瞬間變得十
分惡劣,有好一陣子說不出什麼像樣的東西,只能以氣話「隨便妳啦!」隨便收尾。靈夢
則是沉默了,倒下身子就往天花板瞪,像打算燒穿兩個洞似的專注於不理我。才沒幾天,
過去靈夢在我心裡悠閒懶散好說話的印象全被抹消,換成這個霸道又藏私、話不投機的獨
裁者。雖然合理推論她自己身上也有心鎖,被打敗的同時也被解開,但我怎樣也無法認同
那個只喝熱茶就會傻笑的蠢巫女,竟然還有如此本性。
好吧,就算本性如此,我還是得相信她。只有她能讓幻想鄉恢復原狀,只有她,沒有
別人可以。我得相信她,得相信她的直覺,得相信她的判斷,為此我打破沉默,問她還有
哪裡能去。
「紅魔館。」
這答案有些意外,卻又不太意外。
「妳膽子可不小,竟然選魔王老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還以為最危險的地方就該是最安全的。」
「意義不同,差多了。」
「為什麼是紅魔館?就沒別的地方可去了?」
「只有紅魔館能去,其他地方都不行,不管是白玉樓是永遠亭是神社是妖怪之山是三
途川是人里是地底是天上還是這裡,都不行。我有事一定要辦,一定要找蕾咪莉亞,好好
討回來。」
「我不是問妳哪邊能去,我是問為什麼。」
「因為直覺。」
「……」
「懂嗎?因為直覺。」
還真是霸道又有說服力的字眼,由這傢伙說來更是毫無反駁的餘地。
「快點,我們現在就走。」
「……」
但就是因為無法反駁,所以更加抵抗;因為她太霸道,所以更該反制;因為她是對的
,所以更要反對。這乍看之下似乎與先前的想法矛盾,但不僅沒有衝突,而且相當合理。
因為她敗給蕾咪莉亞。
一次。
就那麼一次。
於是靈夢不再是遙不可及的憧憬──不只,她失敗了,被我救了,一條命就繫在我手
上;我的雙眼見證她的落敗,雙手擁懷她滿身溫血,雙肩承載她比想像中要輕的重量。原
來她不過只是年紀輕輕,隨處可見,遭遇挫折的少女。曾幾何時,我所追逐的人也犯了錯
,改變了我對她的想法?然而得先澄清的是,我並非對她存有「靈夢必須無懈可擊」的刻
板幻想,像怎樣也打不倒的空氣人、無所不能的怪博士發明家,還是無案不破的安樂椅偵
探,那種離我太遙遠,看過就忘,用過就丟的感覺太幼稚、太孩子氣、太過妄想、太一廂
情願,太不負責任了。
家人。
我對靈夢的感覺更像家人,一直以來能夠依靠的家人:什麼魔法都通的父親,管理有
條不紊的母親,經營霧雨魔法店,把我養大。他們做了正確的事,所以我對他們感到信賴
和驕傲。
而那同時也是我離開的原因。
為什麼?因為他們正確過頭了,根本不需要其他正確的方針、價值觀、管理模式,還
是共同信念,不需要。對於已經循著正確方向的家庭,我能做的就只有離開,尋找另一片
天……而長話短說的結果,我最後找到靈夢,在她身上找到信賴感……我原以為這就是我
追求的……不,這就是我這跟班追求的,因為輔佐而能擁有,於是彌補不滿足的滿足感。
也正因此,我給了靈夢嚴正的「不行!」因為輔佐的意義在於順從與違逆之間的平衡,而
在長久順從之下,我的違逆終於有了派上用場的一刻。
靈夢的臉變了色。
「妳是病人,病人就該專心養病。現在由我做主。妳別太勉強自己。」
她的難以置信被我推回床鋪,用棉被藏好。我原以為會遭到強烈抵抗,但沒有,她只
是用力盯著我看,一聲不吭,乖乖躺回去,即使那不代表她願意配合,而純粹是我單方面
對她施壓;或許下手重了點也說不定。
「別誤會,我相信妳,非常相信,真的。」
所以我放開手,擺在胸前讓她看見,同時試著表達善意,跟她溝通:
「妳說紅魔館,我們這就去紅魔館。我答應妳。」
我並不想取代靈夢,也不想奪走她的領導權。我只是想試試看而已。
「但不是現在。」
而所謂的「試試看」只是簡化心情的結果:我相信她,卻沒那麼信任;我依賴她,卻
想表現一下;我憧憬她,她卻被蕾咪莉亞打敗;我照顧她,卻用了強硬手段;我聽從她,
但又有點小小反抗;她的直覺是正確的,但我也有判斷能力;如果不是我的判斷,靈夢就
不會躺在這裡。所以,這或許是我這跟班小小的堅持、小小的反抗、小小的自尊,小小的
虛榮,但在這當下我也有表達意見的權力:
「之所以不是現在,就是因為愛麗絲──妳也知道她心神不穩,倘若知道我們打算逃
跑,肯定提刀就會追來。沒說錯吧?我知道愛麗絲,就她現在偏執的個性,被逮到把柄就
沒救了。所以,我們要走,但不是現在。」
她很不滿,但只掛在臉上。
「妳挑紅魔館的原因我大致了解。既然蕾咪莉亞當時沒有下手,再去找她也該比其他
地方安全。總之沒關係,我相信妳,妳想做什麼都不過問。紅魔館,妳說了算。只是現在
不是時候,我們得等晚上再走,趁愛麗絲睡著的時候行動。」
然後閉上雙眼,乾脆不理了。
「妳先聽我說,我的考量是這樣的:第一,我們要盡可能爭取逃跑的時間,她睡了我
們什麼都好辦;第二,老實說我很想睡,最多只能撐到今晚吧──我猜啦!所以我也沒辦
法繼續當和事佬了。這段時間我會盡可能讓她卸下心防,做些逃走前的準備,賭一賭;而
第三……要逃跑,摸黑總比大白天好吧?」
啊……連我自己都覺得普通過頭了,這種毫無創新的想法。身為普通人,我實在看不
出靈夢的提案有任何迫切施行的必要,反而帶來不必要的變數。我是不知道她怎麼想,但
普通人的意見就是走穩路,降低潛在風險,確保一切能夠確保;換句話說,十個人裡肯定
有九個人認為我的做法比較萬全。嗯……我並不認為這個提案能通過,事實上我根本不期
待靈夢會向我提問,會聽我意見,甚至採取我的提案,可她沉默許久,卻點頭答應了。那
是這幾天靈夢唯一算得上親切的反應,但我著實不太能適應,畢竟沉默不是好事,特別是
像她那種直覺太敏銳的人。
沉默不是好事……
說到這個,我對愛麗絲也是盡可能維持緘默呢……我因為害怕她的反應,除了靈夢養
病需要以外,其實不怎麼和她說話。那對愛麗絲而言是沉默的處罰嗎?我不知道,我只是
覺得自己有愧於愛麗絲,覺得……是不是該做點什麼?但這我也不清楚,就算有愧愛麗絲
,就算給予補償,在逃走的前提下,一切努力都將加上負號,適得其反吧?
然而我不得不做。
如果這麼做就能保住靈夢一命,被她恨也算值得了。生命無價嘛!再怎麼遭恨,只要
之後好好認錯,請求贖罪分期付款的話,總有我還完,她氣消的一天吧?所以,在靈夢盯
著天花板的眼神變得空洞後,我便去廚房探探愛麗絲的狀況。
愛麗絲‧瑪佳特洛伊德。
對於她的印象有人形師、操縱師、裁縫師、精工師、收藏家、雜學家、音樂家、堅持
家、巧匠、妖怪、傲嬌、倔強等等,像隻不願意讓人看到划水模樣的鴨子;表現隨和卻在
心裡挑剔;愛鑽牛角尖的程度和人里的上白澤慧音有得比;微卷及肩的淡金色長髮很適合
她,因為煩惱而蹙眉,用手指勾動金髮的畫面更是滿滿的少女情懷,可以成詩,也能成畫
;如果真幫她寫了詩,作了畫,那肯定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吧?可惜我詩畫雙羞,想得
到卻辦不了。我也不知道她幾歲;年齡永遠是女人的秘密……呃,好像怪怪的,就當她和
我同年吧?她肯定很樂意聽到我這麼說,因為她一直表現得很有我這年紀的形象。喔,說
到這個,雖然她非常能幹,但一雙潔白纖細的手卻看不出任何時間或經驗的洗禮,就是把
她剝光了也只能看到宛若少女,叫人稱羨,穠纖有度的身材。她是不是有練過什麼返老還
童術啊?我很想知道,但從來不敢問。那很恐怖,正如她地下室的實驗和收藏,還是不要
問比較好。
以上這些雖然是愛麗絲在巨變之前給我的形象,但巨變之後也沒改變太多,至少和靈
夢相比算是始終如一了。她只有在面對靈夢時才會不小心露出『把她宰掉』的猙獰,除此
之外都是沉默神秘,卻會偶爾露出意外一面的怪怪女。
我關上木門,在外廊上輕輕移動步履,同時回味著漆白木牆上(我覺得上漆就破壞了
木頭風味,但愛麗絲堅持要在牆上留白,漆得很厚。)以木框裱起的一張張照片──有我
、有靈夢、有不愛理人的帕秋莉、瀟灑給人神祕色彩的女僕長、看起來呆模呆樣的門衛,
還有蕾咪莉亞。以前的蕾咪莉亞和現在相比變化不大,還是那副貴族血統的高傲,但我總
覺得有什麼地方變了,只是說不上來罷。總之我悄悄走下閣樓,就看見愛麗絲人在廚房做
菜。她因為過於專注而沒注意到我,這讓我鬆了好大一口氣,至少她在做菜時不會露出駭
人模樣──不,這樣說未免失禮,愛麗絲做菜時總是無意間流露出賢慧,舉手投足都讓人
感到幸福而永遠看不膩:
洗好的菇草以俐落有節奏感的刀法切成比一口更玲瓏些的大小,和淡色醬汁一起熬煮
入味。另一頭的米飯加入高湯煮滾了便拿湯勺來回攪拌擠壓,把米粒壓成好消化的糜狀,
跟著再把變了色的菇草連著醬汁混入粥裡再滾一會,同時切點細蔥末丟入,熄火,加入蛋
汁攪勻,再悶一陣後就是菇草粥了。愛麗絲對東方的料理也蠻嫻熟的嘛?雖然處理方式比
較草率,估計是因為廚房設計的關係。反正都是給靈夢吃的吧?我得大方點收下心意。
「在……煮飯嗎?」
「……」沒說話,但她愣了好一會,該是有聽到吧?
「那個……雖然離吃飯時間還早了些……看起來不錯耶!而且好香!煮好了?」
她點了頭,感覺十分僵硬。我猜那是因為長時間的緊繃,一時還放不開。
「我可以幫妳端去吧?」
「……」
我從後頭試圖貼近距離。見她有些瑟縮,但比我想像中冷靜得多時便放心不少。有那
麼一瞬間我期待看她被嚇得哇哇大叫,笨手笨腳把粥打翻的場景。雖然幻想沒有實現,但
當我從她手裡拿過陶碗,瞥見她心不甘情不願時有了「這樣也不錯」的想法──那是她最
常出現的反應,一臉不願卻不會阻止,等於是默許了。
「怎麼了嗎?」
我沒迎上她視線,側臉問了,也得到她「沒事。」的反應──我知道愛麗絲的,她那
是逞強:明明仇視靈夢,這幾天卻為她做牛做馬,心裡肯定有所怨懟吧?說得也是,就跟
我連幾天沒闔眼,只能靠意志苦撐一樣,她張眼閉眼就只看得到靈夢,近得伸手就能掐死
,怎麼能不苦悶?
只是這便是愛麗絲堅毅之處了。她明明做得到的,卻硬是為我忍下,自個煎熬。只是
每次她和我對上眼,那裝作若無其事的湛藍裡總有幾分深邃,像在求我更往裡邊探索。
是希望我允她宰了靈夢嗎?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避開眼神交會,好逃過良心譴責,就像方才那樣。
這是我虧欠愛麗絲太多的反應──不只,這筆債我不只還不了,也不打算還。
我還要欠更多。
原諒我。
「靈夢好多了。」我自然打開話題:「真要好好謝謝妳,愛麗絲,妳很了不起。」
愛麗絲沒料到我會這麼說,手裡調羹差點掉了,臉也脹得紅透,背著我的身影也扭捏
些許。這讓我既欣慰又害怕,欣慰的是她仍是我認識的愛麗絲,害怕的是她要怎麼面對我
的背叛。不管如何,這番話在她心裡起了不小的漣漪?我決定再進一步:
「我不知道妳是怎麼做到的,愛麗絲,但妳怎麼有辦法容忍靈夢呢?」
一聽到靈夢,愛麗絲肩頭突然聳起。我意識到自己說錯話,連忙改過: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成全,是成全。」就看她慢慢轉過身把我盯著。我非
常不舒服,拚命想避開她的視線:「靈夢對妳來說,是敵人嗎?」
她沒說,但眼神沒有否認的意圖。
「那麼愛麗絲,妳很了不起,因為妳成全了敵人。我們總能成全朋友,可沒有人能成
全敵人不是嗎?我不知道妳是怎麼做到的,但愛麗絲,妳真的很了不起。我想,妳成全的
不是敵人,而是朋友,曾經的朋友。」
我戰戰兢兢,但愛麗絲卻聽得紅了眼眶,她咬住唇裡,睜大眼卻擋不住淚水潰堤。她
一定有很多委屈吧?我想抱她,卻只騰出手來輕輕順她瀏海,綹過幾次後倒也讓她靜下心
了。愛麗絲喜歡我摸她的頭,我一摸她就不敢亂動,像個小動物一樣。我一想到等會要逃
走,決定多給她點安慰──呀,倒也不是完全這樣,我覺得自己能理解戀髮癖的,也有那
麼點傾向。那是一種兼具占有和呵護,填補不滿足的滿足感:我無法擁有,但可以藉由擁
有而擁有。我想所有戀物癖都有這種傾向。總之我會摸她的頭,多半也是為了滿足自己:
「妳記不記得?靈夢和妳曾經是朋友,非常要好,好到一天到晚鬥嘴,記得嗎?妳一
直很氣她老佔妳便宜,我求妳說出來討個痛快,妳也不敢怨。結果這傢伙就不知長什麼順
風耳,突然現身,搞得妳什麼氣話都搬出來,自己洩底而又氣歪。還記得吧?靈夢是妳唯
一願意展現本性的朋友。妳現在做的就是幫助以前的好朋友,而不是敵人。」
我不知道自己打動她多少,但愛麗絲的表情像滂沱之下的山脈,再次隱現崩圮徵兆。
「總之真的很感謝妳。呃……我想妳應該也累了吧?照顧人不是什麼輕鬆活。去休息
吧?靈夢那傢伙還挺磨人的,所以妳就休息一晚,我來接手。這是我對妳的一點小小謝禮
……呀,我也好幾天沒睡了──我知道我知道。只是除此之外,我也找不到什麼方式回報
……好嗎?雖然對妳予取予求這麼多,就再讓我耍賴一次吧?」
眨個眼,愛麗絲眼眶又紅了,好似一夜秋風紅了秋楓。
我知道,照顧靈夢害她疲了倦了,滿腹苦水說不出來,我能做的就只有把麻煩帶走,
還有給予安慰。我又順了順她那頭金髮,打個玩笑,笑她羞羞臉,幫她把淚擦了,又跟她
討調羹。
「……試毒。」
她卻緊抓著不放,堅持完成最後的工作。
「啊,說得也是。都忘了……哈哈哈……」
我陪笑,但心裡沒忘了要試毒。愛麗絲畢竟是妖怪,打從心裡想宰了靈夢,所以為安
全起見就不得不用這種羞辱的方式對待。想想,再怎麼安分也得不到我信任,愛麗絲心理
煎熬可想而知。我知道她不是那種人,只是知道歸知道,該做的還是要做。
果然,像再度聲明自己清白似地,我才拿出調羹,愛麗絲這就搶去,賭氣挖了好大一
匙,囫圇吞下,帶著些許忿恨和氣不過。
「抱歉,我的錯。」
所以為了表達歉意和信任,我也拿了一根勺起,輕輕吹氣:
「我也試試吧?」
我看她沒應話,半張著口,一雙眼睛直直盯著我瞧,又覺慚愧:
「這是為了補償……我誤會妳了。」
我試了一口,明明食之無味卻裝得十分滿足,頻頻對她點頭稱讚。為了讓她高興點,
我又多吃兩口,卻適得其反,搞得她倒吸口氣,別過頭去又一聲不吭,問她怎麼了也不肯
說──正確來講不是不肯說,而是硬把話吞了,有話想說,卻又不說。為此我鬆了口氣,
那是我所熟悉,愛麗絲式的傲嬌。
我決定乘勝追擊:
「味道還真不錯。不如這碗我們自己偷吃了,再弄一份給靈夢如何?」但愛麗斯神情
驟變,一抹憤怨沖上髮梢,嚇得我趕緊賠不是:「開玩笑的啦,妳這麼辛苦,我怎麼好意
思再給你添麻煩呢?」
「…………」
她這會是放過我了,但說錯話的後果害她更加封閉,生了鉤似的那雙眼就直對著粥瞧
。我試著吸引她注意,卻怎樣也叫不動她像極洋娃娃的一號表情。
「愛麗絲啊,妳這是怎麼煮的?」為了再刺激她,我又吃了一口:「同樣是魔法森林
裡的蕈類,我採的香菇最後都變成迷藥,但妳採的怎麼這麼好吃?」
「…………」
「是講真的,很好吃,沒騙妳喔!」
「…………」
沒出聲,但胡亂點了幾個頭,扭扭捏捏的模樣煞是可愛──瞧她高興的,連站都站不
穩了呢!沒辦法,我伸手把人扶好,注意到她念念有詞,於是陪陪笑,要她坐去一旁休息
──被拒絕了,連拍掉右手的模樣都那麼迷人。
「快坐好吧?看妳都醉了,還想去哪?送妳回房間好不好?」
想扶愛麗絲坐好,她卻一個勁地在我懷裡扭頭,我沒別的選擇,只能摸摸頭給點安慰
。愛麗絲一被摸頭,又乖得不敢亂動。我知道,她是把感覺全放在髮梢了,隔著髮絲感受
我的體溫,我的心跳,全心全意的。很難想像現在依偎在我懷裡,動作生硬像個人偶的女
孩子,竟是享譽盛名的操偶大師。
我似乎正控制她的一切。
不得不說,迷藥很有效,就是愛莉絲也恍惚了。我撥著她波浪般的金髮,搓出絲來又
放開,還不時偷戳泛紅臉頰,就想瞧瞧她起了什麼變化──這狀似親暱的行為惹她不開心
,奮力又無力扭起身子想要擺脫,反勾起我對她的欲望,希望她繼續掙扎,在逃不出手掌
心的前提下繼續掙扎。
我喜歡愛莉絲在懷裡槌我胸口,楚楚惹人憐。
意識到自己的左手是靈夢,右手是愛麗絲,可以交織她們的命運,也能將之平行,我
不禁思量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我想見靈夢……」
「為什麼?」
「求求妳。」
愛麗絲總算開口說話,求的卻是我極力避免的結果。
「妳知道我不允。」我這話一說,倒讓她慘笑半聲,有種淒涼。
「…………說得也是,妳下了迷藥,目的很明顯。」果然早發現了。愛麗絲這倒耙也
連累我苦笑幾聲。她這會是半癱軟了,但心思還很清晰,猜得出我的意圖:「妳要把我扔
在這裡?」
「這是妳的家,怎麼算扔?」
「受縛至此,家還算得上家嗎?」
「對此我只能說抱歉。」
「我不習慣聽妳說抱歉。」
「我也不習慣妳面對靈夢的猙獰。」
愛麗絲頓時啞口失聲,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了。瞧著她泫然欲泣,我知道她方才的舉止
多半來自賭氣,也暗藏些許乞求,硬包軟的,十足是典型的愛麗絲個性。我知道,她內心
深處總有種固執,有種戒律,違背本性,使她變得壓抑,使她不願坦率,使她藏心事藏得
彆手彆腳。
「妳就這麼想見靈夢嗎?」
再一次丟餌,卻看愛麗絲壓薄了唇,一臉怨恨瞪回來。我知道的,愛麗絲就是不給就
想爭取,給了又不肯輕易接受。她不想表現得太露骨,扭扭捏捏搖搖晃晃,卻又裝得淡定
,渾身不安的模樣像極了一開始面對她的我。
什麼時候,我和愛麗絲的關係互換了呢?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自己小聲道了歉,攙扶愛麗絲上閣樓。
為什麼要要冒這種風險,原因我說不上,或許是心太軟,或許是對愛麗絲的愧疚,或
許是控制欲的驅使,又或者是想對靈夢證明自己。我沒個答案,只是說服自己一切沒有問
題。雖然這碗粥已經被加料了,我想了想,還是端去閣樓給靈夢,反正迷藥塗在調羹上,
換一把就沒事。兩人踏上木階,走在閣樓特意漆白的走廊,我注意到愛麗絲的目光緊盯著
相片裡的人不放,身體和雙眼好像各自由左右腦操縱。
「妳貼了很多相片。」我多少能理解愛麗絲的想法:「聽人說喜歡貼相片的人十分在
意人際關係,又重感情。妳是那種人嗎,愛麗絲?」
我的建議得不到愛麗絲任何回應,是說錯話了嗎?還是她不喜歡這個設計?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自己該換個話題,於是想想又起個頭:
「吶,愛麗絲,我是和平主義者。」
「…………」沒反應。
「所以我的特技就是嘴砲。」
「…………」還是沒反應。
「嘴砲就是只出一張嘴擺平事情的人。」
「…………」就是沒反應。
「所以大熊要用嘴砲轟人。」
「…………」
「妳可以吐槽我漫畫看太多。」我放棄了,但也安心了:「知道嗎?這段子我也曾講
給別人聽,反應都挺有趣:靈夢會從頭吐到尾:『我比較像和平主義者吧?』、『妳的特
技是拈花惹草啦。』、『對啊,妳出張嘴,我去收尾。』、『……什麼鬼,妳漫畫看太多
了吧?』明明是吐槽卻毫無力道,讓人忍不住想吐回去;至於帕秋莉就是一針見血的狠:
才說第一句,她就已經全部看穿,一句吐完,連給我表現的機會都不肯。」
記憶中,愛麗絲吐槽也挺犀利的,但現在的她茫茫然盯了我好陣子沒反應,既不像正
在思考,也不像不願開口,半張著嘴傻個呼嚕的。
然後,笑出來了,聲音介於『嘿嘿嘿嘿』和『嘻嘻嘻嘻』之間,有種說不出的傻憨,
亂可愛一把的。她在笑什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和平常的她大相逕庭,光在一旁看就
覺得新鮮──不不,不是從沒見過的新鮮,而是驚訝原來她也有近似芙蘭天真的一面。我
記憶中的芙蘭平時就是這副德性:乖的時候像個傻妹,帶笑的嘴角算不上角,反而圓潤圓
潤的很討喜,用發語詞形容的話就是「哈喵」吧?
「哈喵~」
下一刻,愛麗絲就這麼叫了。
糟糕,愛麗絲也能這麼萌。
「妳是我肚子裡的蛔蟲嗎?」
她又笑而不答,裝得神神秘秘,又搖搖晃晃踏著半癲半舞的步伐,就像她親手作的人
偶,給我某種若即若離的空間混淆──我突然又搞不清楚她腦袋裡在想什麼了。
「吶,愛麗絲,妳還是去休息吧?」
嗅到一絲不對勁,我又沒了自信,回過頭想再次確認,但她又一臉埋怨瞪回來,嚇得
我措手不及──不對,現在談的可是靈夢的安全,容不下任何差錯。
「乖,聽我的話,回去休息。」
「我想見靈夢。」
「不要固執,聽我的話。」
「我一直都很聽話。」
「那很好,回去休息。」
「……之後妳們便遠走高飛了?」
她問得平淡,反讓我啞口無言。沒錯,我本來就打算餵她迷藥,再趁機逃跑,然她早
已看穿,卻還賭氣服下,那種百分之百的順從反成了質問:『靈夢有哪一點比我好?我能
做到這種地步,她行嗎?』不,妳們對我來說都是特別的,我不可能做任何比較。
但是,我虧欠愛麗絲太多太多了。
不只霸佔她的家,強迫她做下僕,又以對靈夢的呵護傷害她的自尊……而她忍氣吞聲
那麼久,得到的卻是我的欺瞞,一走了之。我到底是愛麗絲的什麼人,為什麼要這麼殘忍
?不行,我沒資格這麼做。
然而,我也不能給她機會宰了靈夢
「妳見了靈夢,想做什麼?」
「說句話。」
「什麼話,我幫妳轉達不行嗎?」
「當面說。」
「至少……告訴我是什麼吧?」
我才問,就被她冰藍深邃而決絕的視線盯得不得不迴避。欠人太多,連頭都抬不起來
──就讓她吧,如果這樣能減少罪惡感的話,讓她說句話也不為過。只是與此同時,我更
害怕愛麗絲猜破意圖後會做出什麼事來。我得設下防備。
「不管妳想說什麼,至少向我保證妳不會傷害她。不要對她出手,好嗎?」
只有這一點必須堅持,為此我努力對上她的眼神,戰戰兢兢度過短暫又難耐的沉默。
然後,她點頭了。
我也不計後果,重重地嘆了氣,打心裡「哈哈……哈哈哈哈……」狼狽笑了。無論如
何,愛麗絲是信守承諾的人,有她一句話,勝過千百約束。
「那就這樣了……進來吧。」中間漏了一句「謝謝妳。」我沒有資格說謝謝,絕對沒
有。說了也只會更慚愧,只能在心裡憋著,等到有那麼一天脫口。
如果有的話。
不知怎地,我突然想起帕秋莉對愛麗絲的評論。她說知道她的人知道她有兩種個性,
了解她的人了解她的個性因人而異,深知她的人深知她只有一種個性,那就是把不想曝光
的通通藏起來。所以,越是了解她,就越不了解。撲朔迷離,所以格外引人注意。
現在回想,她應該是在警告我吧?
只是,來不及了。
厚重木門就在眼前,要推開還挺耗勁,我單手托碗,用另一手使力推開。就在那一刻
,我不禁好奇愛麗絲到底想說什麼,非要犧牲一切換取,只是連日不休,疲倦已經讓我連
思考都算不上了。我的思考已經不是思考,而是繞著問題轉圈子切不進核心。她到底想說
什麼,她到底想說什麼,她到底想說什麼?她想說的是我不能知道的事,非要對靈夢說,
然後就結束了……是這樣嗎?用所有的忍耐換一句話,結束,跟著我們就離開。可能嗎?
我不知道,但怎麼想怎麼不對勁。有一種不安,一種本能上的不安,要我非理出個頭緒不
可。她到底想說什麼?她到底想說什麼?我好在意,在意得渾身發顫,我知道,一定有什
麼地方出了問題,愛麗絲一定有什麼目的值得她孤注一擲。那是什麼?我是否做錯了什麼
?如果愛麗絲答應不傷害靈夢,那她會做什麼?我必須想,我必須知道,但我的思考又太
執著於必須知道而空轉,根本搞不清楚,根本不知道。
但真的不知道嗎?不,我的本能很清楚,因為我心跳加速,腎上腺素大量分泌,冷汗
早已濕透掌心,全身緊繃得很。
我在害怕。
我在怕什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搞不清楚狀況,不知道下一步在哪裡,不知道
危險在何處。察覺當下試著轉念放鬆心情,放鬆,放鬆,放鬆──辦不到,我又太執著於
框架而非核心,執著於放下執著。
我辦不到。
我好害怕。
不知不覺,我竟把自己逼到這個角落了,不是別人,是我自己。
門已開,無路可退,我又往前。
而靈夢睜大了眼。
她一個翻身摔下床,連滾帶爬往我這追,又在一瞬停止所有動作,僵著對我伸出來卻
搆不著的手。我看著她,又低頭看那匡噹一聲了一地的粥,心裡有股澎湃翻湧。原來靈夢
也有這種表情:一雙眼明明聚了焦卻彷彿不願看見似的空洞,慘白的臉明明繃得看不出神
情卻扭曲十分,染血的軀體明明上緊發條卻欲振乏力失了準。
為什麼呢?我會在意別人勝過自己?即使胸口多了個槍尖也是如此?
我不知道。
我不想知道。
彷彿不去注視,卻用眼角餘光觀察任何動靜那樣。我是這樣的角色。
抗拒和依賴同時存在:應該聽從的,卻抗拒了;應該拒絕的,卻接受了;我遊走在兩
人之間優柔寡斷,不想失去靈夢也不想愧欠愛麗絲,不想離得太近也不想分得太遠。我知
道,為此我以不知道模糊自己,直到痛楚勾住我的心,低聲譴責我那沒有原則的任性。
我錯了,但我沒有停止那種任性。
比起被刺穿的痛楚,比起汨汨流逝的生命,我還是瞪大雙眼盡可能記下靈夢難得一見
的脆弱。即使那看來像在警告靈夢快逃,但我發誓絕無此事,純粹生理反應。我的體溫急
速下降,體力也被抽走,仿如得了重感冒,總覺得躺下會比較舒服些──應該要止血的,
只要壓在傷口就行了,但是我做不到,僅剩的力氣都放在眼底了,連站著都得靠那根槍尖
撐著。狼狽嗎?或許吧?我想起有人說過『軟弱何在,謊言就何在。』果然沒錯,為了什
麼說謊才是最重要的。
我承認,我對自己說謊。
明明知道這麼做的後果,卻沒能阻止,任由它惡化──會惡化到什麼程度呢?我不知
道,我只知道槍尖抽離了身體,倏地我失去支撐,緩緩轉了幾圈,倒在地板上,動不了,
也不想動。靈夢的最後一面是憤怒絕望,像塊爐子裡紅到灰白的炭,而愛麗絲的最後一面
是呆板冷漠,冰得倒像我背後的地板。我的最後一面想必是不溫不慍吧?即使嚐到後果了
也無動於衷。
話又說回來,愛麗絲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帕秋莉是對的,她永遠是對的。我早該聽她警告了──愛麗絲這
幾天之所以這麼溫順,就是為了藏住什麼吧?噯,我竟然忘了,或許她真正想殺的人是我
吧?
是這樣嗎?
我不知道,也無法理解,或許是痛覺沒起作用吧?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控制權不在
自己,只能感覺身體被異物侵犯的不適,像用內皮嚐暴風雪,被一層一層刮去血肉,被迫
分離;像一隻手握不住沙子那樣被人從底下抽走鮮血、肉末、體溫、意識,是什麼都留不
住的厭惡感──如果可以,我寧願拿痛交換,至少痛得厲害時就不用思考那麼多了。
但我仍在思考。
原來愛麗絲想殺的人是我啊。
令人意外,但又不是真的那麼意外。或許我在內心深處早已做好被幹掉的準備了吧?
但是,為什麼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並不想知道。於是額前葉作祟,我竟把愛麗絲行兇動機設為
「礙事」,輕易說服了自己,接受了。
明明不是這樣的。
有夠可悲。
這世界肯定也有像我一樣的人吧?不,這世界大多數的人都和我一樣,在是非與立場
上選擇後者,我是人,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希望對自己好一點,希望痛苦能少一點,希
望日子能過得穩一點,希望大家都能得救……
我正在找藉口。
所以更加可悲。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思考什麼,只知道自己陷入挫折,想逃想飛想一了百了卻做不到
。時間被抽走了,一下子白天墮入黑夜,什麼都看不見,只有自己抽搐掙扎的感覺還在。
迷失縹緲,好像身體和什麼分開了。是作夢吧?我是在作夢吧?無法動彈,無法呼吸,無
法驚醒,卻又意識清晰。是說我真的意識清晰嗎?就算如此自問也答不出什麼名堂。愛麗
絲的臉烙在視網膜底,怎麼眨都眨不掉,想伸手卻無法施力,只能一直看著她。
而她的眼裡卻只有靈夢。
…………………………
只有靈夢。
原來如此。
或許這就是謎底吧?
她對靈夢不單是本能上的痛恨,也有某種程度的競爭意識……是我,她們爭的正是我
,魔理沙的主權:靈夢的作法是霸道,強迫我跟著她走,而愛麗絲是順從,賭氣地要我注
意到她,予以垂憐。
換句話說,她們在意我,但更在意輸贏。
沒錯,靈夢那時之所以不再霸道,是以為我選了愛麗絲;而愛麗絲之所以最後對我下
手,是因為我最終選了靈夢。所以,愛麗絲才會不再壓抑,不顧一切服了藥,任由本性發
作,把我引到靈夢面前,下了手,宰了我。她得不到的,靈夢也別想拿到。
但,真的是這樣嗎?
『這是妳一知半解的結果。』
我突然想起蕾咪莉亞說過的那句話。
我對靈夢好像也是一知半解,對愛麗絲也是,對什麼人似乎都是。雖然人對人、對事
物,對所有一切的認知從本質上就是一知半解,但我並不想以此當藉口。假使我不是一知
半解,那這個世界也許就不會崩潰至此吧?雖然這個問題也算一知半解。
靈夢為什麼把大家都鎖起來?蕾咪莉亞為何會說那句話?她又是怎麼突破靈夢的枷鎖
?為什麼大家解鎖之後個性都變?愛麗絲到底想對靈夢說什麼?她真的想宰掉靈夢,或是
我嗎?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自己沒認真思考,執著於自己不知道的挫折;那是種停滯,因為失敗的人總
在失敗裡頭鑽研失敗;或者是逃避,因為眼前發生的一切我都跟不上。我不想知道,正因
為知道,所以更不想知道;又或許是種等待,等待有人為我解答,等待時間為我解答,等
待我自己去找解答。
我的確需要時間好重新取得身體控制權。
這樣,我才能揪住靈夢的領子,質問她是不是真的宰了愛麗絲。
第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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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發文花好像是兩年多前。
那時候也是寫這一篇,只丟了同樣一段,跟著便沒了下文。
理由要多少有多少:沒閒工夫,寫作時間太瑣碎,雜務太多,工作壓力越來越大,沒
有想法,資料不足,想法太多,派得上用場的卻太少,寫作能力還不夠,一吸收新知就改
了想法,昨天和今天的心情不連貫,即使有了想法,卻沉澱不夠久......總歸一句,就是
寫不出來,拖了兩年多。
但還好,就算再怎麼寫不出來,每天花一點時間醞釀,總算今天也能擠出這樣一篇。
非常慶幸自己一直沒有放棄寫作。
雖然到這邊寫的都是魔理沙的視角,但這篇故事談的確實是蕾咪莉亞,以及她的能力
「操縱命運程度的能力。」。在此我試著以「作者」和「角色」的視角來詮釋,希望能寫
出什麼不一樣的玩意。
第一段算是餐前湯、觀景台之類的性質。真正想討論的會在接下來的段落整理好之後
繼續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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