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公司
在我們都未曾思考過的地方，有一家公司。
沒有人知道它是在什麼時候開業的，它就是這樣開業了；
沒有人知道它是怎麼營運的，它就是這樣營運著；
沒有人知道它存在多久了，它就是這樣一直存在。
但這些都不是公司神秘的地方。
從來就沒有任何人，從來沒有，看過這間公司的老闆，
據說，他在創立公司的六天後，就不存在於這世界上了，
甚至有人說，這公司從一開始就沒有老闆存在過。
他到哪兒去了呢？
沒有人知道，從來沒有。
我們僅僅知道的是，他擁有掌控所有一切的能力。
還好，在這段永恆的時間內，公司的事務有委任的三位主管打理著，
這三位主管是小弗、阿基、以及回回。
小弗，頂著一顆大光頭，他覺得做好分內工作是應該的，
跟到底有沒有老闆其實沒什麼關係；
阿基，頭髮留得長長的，他覺得要好好工作是因為老闆一定會在某天回來，
那時偷懶的人就死定了；
回回，總戴著白色帽子，他覺得老闆安插了很多眼線在公司裡面，隨時監控，
所以怎麼能不好好工作？
當失去了指明方向的那隻手，我們的內在意識會歸納一條條自己渴望的法則；
但往往我們不會承認或是發覺那是出於自己的抉擇，而會將其歸因於那早已遠去的人－－
所以他們都是這麼想：「老闆的指示就是......沒錯，我才是對的啊。」
小弗常讓自己處於刻苦的工作環境，他不在意老闆究竟會不會回來，他是他，老闆是老闆
，他相信自己現在的表現會影響到他在下一間公司的前途，他要為了自己而努力；
阿基工作則是為了受到老闆喜愛，而每當遇到工作上的困難時，
他便會向不知道在哪的老闆呼告：幫幫我吧！如果老闆沒有幫他，
他會覺得這一定是因為老闆有其深切的用意，雖然老闆似乎根本沒幫過他；
回回嚴格遵守著老闆遺留下來的生活規範（但沒人知道那些規範是打哪兒來的），
他希望大家都跟他一樣，甚至每天大聲朗誦部分的生活規範，
他相信老闆會聽到他的忠心。
他們仨就是這樣對自己的見解有著莫名的信心，也各自吸引了其他員工擁護；
漸漸地公司以這三人為首，分成三個派系，彼此合作，彼此制衡。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小派小系，那些其實就不是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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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當小弗正坐在辦公室檢查公司的預算報表時，一名員工敲敲門，
慢吞吞地走了進來，囁囁嚅嚅地說：
「主管，我......可以請您答應我一件事嗎......？」
小弗問：「是什麼事？你先說來聽聽。」
只見那員工眼睛泛著紅，嘴角顫抖著，著實掙扎了好一陣子，
終於雙腿一軟，跪在地上說：「主管，主管！我求您了，您先答應我吧！」
小弗慌忙起身趨前扶起員工：「好吧我先答應你就是了，說來聽聽吧。」
員工吸了吸鼻涕抹了抹淚水，說：「小的下有孤兒上有老母，幾個月前生活費吃緊......
不得已只好到《笛卡稱當舖》典當了『思考』，哪想到直到今天，
小的仍沒有能力來贖回自己的思考；沒了思考，小的過不久就要消失於這世界上，
無法『存在』了啊......。」話還沒說完，又抽抽噎噎地哭了。
小弗向來是位人飢己飢，人溺己溺的好主管，聽到員工可憐的遭遇，他也十分擔憂：
「你先別哭吧，那要怎麼辦呢？要不......我先借你點錢吧？」
員工突然僅僅抓住小弗的手，祈求地說：「主管，您能給我您的『信仰』嗎？」
小弗咦了一聲。
員工繼續說：
「當舖的主人笛卡稱告訴我，你們三位主管其中一人的『信仰』，
才有價值贖回我的『思考』......。」
小弗猶豫了，在他們那迷幻無蹤的世界裡，信仰無疑是比生命更為珍貴的東西，
女人可以被姦，但是不能沒有信仰；
男人可以站在一旁看著自己的女人被姦，但是不能沒有信仰。
失去了信仰，比Ａ錢的前總統還不道德，比死還慘。
此時坐在其他辦公室的阿基跟回回，由於聽到奇異的哭聲，不約而同走進小弗的辦公室。
回回問：「小弗，這裡發生什麼事啦？」
「事情就是這樣......」小弗把來龍去脈對阿基跟回回講了一遍，又接著說：
「唉，我想我就幫了他吧。」
「這是萬萬不行的，」一旁的阿基義正辭嚴地說：
「我實實在在告訴你們，幫助他是不對的；一粒鹽，若沒了鹹味，這鹽必將毫無用處，
要被丟棄，受人踐踏，所以你絕對不能犯下道德上的罪行，
就算有一萬人因此而獲救也不行。你若沒了信仰，
等到老闆回來的那一天，便要接受裁員的審判。」
小弗堅定地說：
「沒關係，我不被裁員，誰被裁員。為了芸芸眾生，我願救苦救難，犧牲自己。」
看著兩人彼此僵持不下，一旁的回回提供另一個想法：
「或許我們可以假裝把信仰給了當舖，但其實沒有給呀！
根據老闆留下的生活規範，如果是為了守護自己的信仰，跟敵人虛以委蛇是可以地。」
沒想到阿基和小弗反而轉過頭來異口同聲地說：「絕對不可以這樣！」
於是他們仨開始無止盡的論戰。這時我們要了解一件事，在那個世界，
時間的長度取決於事件的意義；
我們都能體會，當我們對某事愈聚精會神，時間彷彿愈過得飛快，
而這就是公司實際的時間座標刻度；
所以，在公司裡，如果你無所事事，時間便是靜止不動的，直到永恆；
然而只要專心於某件事上，一瞬便會流逝了十生三世。
就像小弗、阿基、跟回回那樣，他們是如此認真地守護自己的立場，
時間的座標於是飛快地推進了千萬年，致使爭論都還沒有個結果，
那名員工不知何時便已經灰飛煙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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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道理是這樣的：
小弗、阿基、和回回表面上處於互存互榮的局面，
但彼此之間的鬥爭在這世界還是一片朦朧時就開始了。
他們展露的笑容隱含著一種自我高貴的心態；為了公司的秩序，
他們高唱寬容、尊重、禮讓、自由，但他們打從骨子裡瞧不起對方。
事實上，公司曾發生多次三人之間的腥風血雨，直到每個人都筋疲力盡後，
他們才明白：要毀掉另外兩人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們永遠都不是真實的朋友，在三人的觀念裡，給予對方的寬容，
來自於權力的互相牽制，在他們的心裡面，正確的永遠就只有自己：
我包容你的看法是因為我的和平主義，不願再起爭端，
但只要某一天這平衡崩潰，我便會向世人揭櫫，非我族類者乃萬惡之根源。
在這樣的氛圍下，小弗相信：下一間公司會更好；
而阿基跟回回也各自相信：
總有一天，遠歸而來的老闆會站在我這一邊，告訴其他人什麼才是真理。
於是和氣的笑容與友善的手掩蓋了眾生靈魂的騷動，結了薄薄的痂，
如果我執的慾念摳動，便會一點一滴滲出血來，
每一天，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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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智所不能迄及的黑暗，有著這麼一家公司。
沒有人從它那領取什麼，但每個人都是員工；
沒有人從它那購買什麼，但每個人都是主顧；
沒有人知道它生產什麼，但每個靈魂都是上好的原料。
小弗、阿基、跟回回，至今仍辛勤工作著、爭執著。
而老闆，始終沒有回來；
也或許，這公司真的沒有什麼老闆。
這故事就這麼持續到永遠，直到，
很久、很久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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