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還原「濠梁之辯」的原意

看板Taoism作者 (最後的。)時間13年前 (2011/03/22 17:19), 編輯推噓3(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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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所做的工作,是對於《莊子.秋水篇》魚樂之辯的「原意」予以理清,   並儘可能與後代學者的引申有所區隔。本章古來解釋不一,主因在於文末莊子曰   「請循其本」以下句義的難明,以余考之,其解謎鎖鑰乃在「安知」一語的語義   問題,若能對其語義有客觀上的衡定,庶幾可以避免各說各話的混亂,並初步地   對濠梁之上進行的思考路徑,達成共識的理解。 欲明本章「安知」之定詁,首須辨明「反詰句」與「詢問句」之不同,呂叔   湘《中國文法要略》云:「反詰句有疑問之形而無疑問之實。」「反詰實在是一   種否定的方式。」反詰,蓋藉由問句的形式,以表達否定的意思。當惠子於濠梁   之上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時,倘兩人已達成「這是一個反詰句」的共識,   即已具備否定句的功能,不能回頭說這只是一個詢問句,而非反詰。(至於二人   是否達成此共識,以下會提到。)     而最關鍵的事實,在於現代人受白話翻譯的誤導。有不少版本的白話翻譯中,   皆將「安」翻譯成「怎麼」,然而白話中「怎麼」兼有詢問和反詰的不同意思,   「安」若翻成白話,只能對應反詰義的「怎麼」,而不能對應詢問義的「怎麼」,   換言之,「安」在古漢語裡並沒有詢問"how"的功能。《古代漢語虛詞通釋》(何   樂士等,北京出版社)中,「安」用為特指問句時,有幾種意思:出現最多的是   「哪裡」,少數的意思為「什麼」和「誰」,或「安所」連用表示「哪裡」,其   中並未有詢問情況或方法「如何」的意義。        文言文中,舉凡「安」翻譯成白話文「怎麼」時,皆非真正的疑問句,而是反   詰的功能,意在否定:      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史記.項羽本紀》)→卮酒不足辭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史記.陳涉世家》)→燕雀不知鴻鵠之志      且子安得與魏成子比乎?(《史記.魏世家》)→子不得與魏成子比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不能摧眉折腰事權貴    「安」之具有反詰義,是由方所性的詢問引申出來,其本來的意義為"where",而   不是"how",像這種本身具備詢問方所和反詰兩種功能的詞,在白話文中也有,就   是「哪」、「哪裡」:      那原是個好的,我們那裡比的上他?(《紅樓夢》三十九回)      →我們比不上他     回到濠梁之辯,莊子說「子曰...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究竟是將   惠子之意解為反詰還是疑問呢?若為反詰,則惠子已表明否定立場,即宣稱「莊   子不知魚樂」,則莊子沒有理由據此句判斷惠子「既已知吾知之」,因為根本是   相反的。故知此處將惠子的「安知」解為詢問句。又,解為詢問句時是將之視為   "where",因為「安」並無詢問"how"的功能。依此可以明顯看到莊子在兩種不同   的詞義間跳動的情形,而莊子最後的幾句話,也就迎刃而解了。既然「安」在本   章涉及兩種不同的詞義,也就不宜翻成「怎麼」,而應翻成「哪」,亦即:      惠子:「你又不是魚,哪知道魚快不快樂?」......      莊子:「你問我『哪知道』,我就告訴你,我是在『哪』知道的--          在這條橋上知道的。」        現代人受到「怎麼」的白話翻譯所誤導,往"how"的詢問句去思考,而古人   並沒有這種錯誤,古人的錯誤是把末句的「安」也解釋成反詰,如郭象《注》和   成《疏》都是,而為了自圓其說,不免對原意有所改動,郭《注》:      今子非我也,而云汝安知魚樂云者,是知我之非魚也。苟知我之非      魚,則凡相知者,果可以此知彼,不待是魚而後知魚也。故循子安      知之云,已知吾之所知矣。   郭象說,惠子云汝安知魚樂,表示「惠子知『莊子不是魚』」,而同理,莊子也   可知「魚之樂」。這種推論是很怪異的,「你知道我不是魚」和「我知道魚快樂」   之間並沒有可比性。再看成《疏》:      惠子云子非魚安知魚樂者,足明惠子非莊子,而知莊子之不知魚也。      且子既非我而知我,知我而問我,亦何妨我非魚而知魚,知魚而歎      魚?夫物性不同,水陸殊致,而達其理者體其情。   比郭《注》有道理,但還是不合原文。原文是「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但上文   之意,是「既已知吾不知而問我」才對。為什麼郭《注》成《疏》都要對原文繞   一大圈去解釋?因為他們心知肚明:反詰句的「安知魚之樂」就是否定之意,背   後根本沒有「既已知吾知之」的意思,相反地,倒有「既已知吾不知」的意思。     確認「安知」的語義後,始可以進一步看二人在濠梁上思考的路徑為何,並   進而判斷:莊子在本章中是否表現出對一般邏輯或認知的超越,是否在辯中展示   不同的「知」,或是否有所謂「以辯止辯」(王叔岷注)?據原文來看,恐怕都   是不成立的。莊子在橋上容或有此境界,但在辯論中並未展示。此步工作重點仍   是要還原原意,既不能將莊、惠二人講過的任何一句話予以忽略,也不能說:莊   子在濠梁上沒講,但在《齊物論》講了,或是莊、惠二人雖然沒講,但後世學者   已經跳出來幫他們補完--這些對探求原意而言是種障礙。     以下先將全文對話分為五段,以方便討論: (1) 莊子曰:「鯈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 (2) 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3) 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4)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 (5) 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      我知之濠上也。」       在(2)中,惠子開始提出辯難:莊子非魚,則不可知魚樂。按照普遍經驗,   我們的確不知道魚類的大腦是否處於愉悅,甚至同是人類,也無法知識到另一個   人心裡在想什麼,頂多只能信任自己心裡對他人內心的猜測、推想或感覺。惠子   在此的前提應是「不同個體的內心,不能互相為『知』的對象」。當然,經驗法   則不一定是正確的,但我們在實際辯論時,依普遍經驗立論若沒有被對方質疑,   通常是推定成立,不然很多問題根本無法討論。然而「推定成立」本身就是涉入   主觀,本文並非裁決誰勝誰負,所以不予判斷。     在(3)中,莊子用另一個反詰,援用惠子的邏輯:惠子既非莊子,則惠子不   能知「莊子(的內心)不知魚樂」。相反地,若惠子承認自己知「莊子(的內心)   不知魚樂」這件事,則不同個體的內心,彼此是可以知的,如此則惠子立論的前   提就破滅了,而莊子知魚一事遂有可能。莊子的意圖是想藉由類比推論來反駁,   意即成玄英《疏》所云:      若以我非魚,不得知魚,子既非我,何得知我?         若子非我,尚得知我,我雖非魚,何妨知魚?   然而,類比推論有「類比不倫」的危險,也就是:「魚」和「人」能否類比?即   使知道同為人類的內心,能不能知道另一個物種的內心?然而惠子並未就類比不   倫這點去質疑。我們可以設想,倘若惠子針對「類比不倫」去質疑,他首先要承   認自己知莊子的「不知魚樂」,那麼就違反自己一開始的前提了。因此他在(4) 中表明:自己並不知莊子,而莊子也無從知魚。既保全自己的前提,也讓莊子的   類比推論無從展開,所以說「全矣」。(4)的後半可謂將(2)的反詰句以否定句重   述一遍,其否定立場甚堅決,並無任何「承認莊子可能知」的意味。     在(5)時,莊子將(2)中「安知」的「安」重新解釋成另一個意思:"where"   (理由前面已論)。如果二人自始未對「安」的詞義有共識,那在討論中確認定   義是很合理的,但從(3)中可知,莊子既然用另一個問句形式回應,表示他知道   惠子的「安知」是反詰句,故用另一反詰回應,如果莊子一開始就認為是詢問句,   那應該在(3)時就回答地點,而不至於到(5)才說「請循其本」。既然莊子已轉換   詞義,那他所講的「安知」,已經不是惠子起先講的「安知」,因此這個反駁顯   然是無效的,是為歧義的謬誤。本章至此結束,惠子也並未指出歧義的謬誤再予   反駁,本文用意在還原原意,不在判別勝負,故不予判斷。     如此梳理之後,可知莊子在(3)中意欲以類比論證反駁惠子,在(5)中又試圖    藉轉換詞義而取勝,其目的畢竟在「辯勝」。濠梁之上的莊子,並未實踐《齊物   論》裡的「大辯不言」,反而是採取「小知」「小言」的路徑,順著惠子的語言,   想在言辯中求勝(結果勝負是另一回事)。求取辯勝本無錯誤,但後人以過多的   形上學或美學色彩來看這一章,可謂並不貼緊文獻。也許莊子當時站在橋上,對   魚之樂確有更高境界的「知」,但必須說,從辯論過程中是看不到的。     高柏園在< 莊子魚樂之辯探義 > 中有一段允當的分析:      若莊子之知魚樂只是個人主觀情意之感通,則莊子當點破此主觀的      感受不同於客觀的認知,而惠子的疑問是客觀的認知問題,與莊子      之知魚樂是不相干的。但莊子卻以邏輯的角度說明,此即說明莊子      之知魚樂當不只是主觀的感受。既不是主觀的感受,而又不能在其      存在經驗上有一說明,則惠子當可謂莊子之知魚樂為經驗上的不可      能,而亦不具有客觀的認知意義。    倘若莊子是以藝術語言、情意語言的心態回答,自可無關乎是否能知、如何可知,   那麼在惠子於(2)提出辯詰之後,莊子無須以邏輯辯詰,可坦然打開美學心態,向   惠子展示其欣趣,然而,從他以惠子的邏輯再反詰回去,足見莊子是以邏輯而非   美感的態度回應。或謂莊子雖未於(3)表現美學心態,然在末句「我知之濠上」可   見其物我交融之態度,這也不是如實的理解,若末句是物我交融的心境,就沒有   必要講前面那句「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因為,自物我一體觀之,惠子的話裡   究竟有沒有「已知莊子知魚」的預設,根本不重要,不會因為找不到這種預設,   莊子就不能證成物我一體。莊子在乎惠子的話裡有沒有這種預設,代表此時仍是   邏輯答辯的心態,未進於物我交融。        另一方面,倘若莊子是以不同於惠子之「知」而知魚樂,而他本身又能辯明,   則理應對他的「知」或多或少有所表示,以明此「知」並非一般日常經驗之知。   然而,莊子於本章既未如此表示,則不可逕謂莊子已具足此意,對此「知」所賦   予的玄學、美學詮釋,亦應視為後人的引申,而非原意。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20.141.194.168 ※ 編輯: ziihiun 來自: 220.141.194.168 (03/22 17:23)

03/22 23:26, , 1F
認真文
03/22 23:26, 1F

03/26 03:56, , 2F
安=何 通假 陰陽對轉...
03/26 03:56, 2F

03/27 19:40, , 3F
===================莊周我愛您=============最愛您了XD
03/27 19:40, 3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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