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讀]鍾肇政老師自傳性小說《八角塔下》之1

看板Taiwanlit作者 (zoobox)時間9年前 (2014/09/18 10:16), 9年前編輯推噓7(7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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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文友: 大家最近會很忙嗎? 因為最近有一些忙, 本來想要打出一篇張良澤老師談鍾肇政老師初戀愛情故事演講的逐字搞的計畫 (可以幫助我們了解鍾老師小說中的 女性角色的三種原型 文學家彼此的扶持情誼 ), 就因此受到遲延,希望能盡快開始並完成。 之前有一篇po文有提到鍾老師的少年生活, 在淡江中學的生活,以及這段生活對他一生文學的影響, 及這段歷程後來寫入鍾老師青年自傳性小說 《八角塔下》 。 剛剛發現客委會有一個 「台灣客家文學館」 的網站, 有不少台灣文學的作品,(好感動啊@@) 其中就有 《八角塔下》 現在就先容許我轉錄鍾老師這本小說第一章, 鍾老師從小學畢業生初到淡江中學的故事, 讓我們一起聽好聽的故事吧: (對不起,文長,因原來只想節錄一段,但後來發現捨不得節錄,因此文長,請文友慎入) 《八角塔下》 第一章 小說文本網址:台灣客家文學館http://goo.gl/ARblKh 1   八角塔正在漂浮的夕陽殘照裏靜靜地鵠立在綴著白雲的藍天下。   我匍匐在草地上。草香與泥土味輕柔地抱擁著我的整個身子。   這寬敞的運動場,四顧沒有一個人影, 一種莫名的孤獨感與渺小感悄悄地鑽入我的心房中。   噢,這麼靜--靜得使我的少年之心一層一層地剝落著,溶解著……   「呀--」    「噢--」   從八角塔後面的武道場不停地傳出打劍道的喊聲, 好像有兩三對同學在那兒練武。在沉滯寂靜的空氣裏,那喊聲顯得很清脆。   看看錶,剛五點。還得再等上半個鐘頭才點名,晚飯。   「啊……」   我不知不覺地叫了一聲,翻轉身子仰躺下去。 草葉尖刺在後頸上,起了一陣微疼的癢癢的感覺。   我發現到我在煩躁著。 這些日子來,每當我無所事事而獨處的時候,總會有相同的感受啃嚙我的心胸。   是鄉愁?不是吧,雖然我十分想家。 是環境激變後的自然現象? 我不明白,但我倒明白,在同學們當中,我常是快樂的。 是那沉滯的空氣?那鵠立的八角塔?   「嗡……」   我聽到在劍道的喊聲中時遠時近地傳來一種微弱的聲響。 然後我的耳朵上掀起了一陣輕風,起了一種癢癢的感覺。   是蒼蠅嗎?我搖了搖頭伸手拂開牠。那嗡嗡聲又在耳畔響起來了。   半個鐘頭,點名,吃飯,自修,九點再點名……回到我那「學寮」是九點半。 但願今天的自修能縮短些,可是……回去學寮, 嗯,那兒並不是我所喜歡的--不是討厭它,但我不能喜歡它。   身子被重重地壓著,我感到呼吸急促, 他的雙手緊緊地撳住我張開的手,塌塌米的蓆子使我被壓的手背發疼。 我猛力地掙扎,但那壓下來的重量與力量遠超過了我的能力。 對方的腰部一下一下地撞著我的,好疼啊……   我猛搖兩下頭部,從幻覺甦醒了過來,那一幕光景又重現在眼前。 被壓的並不是我,而是石秋五郎,用身子撳住他的是室長張宏三郎。   「室長--不要了,請請你……不要了啊……」   石秋在下面蠕動著全身哀求著。那聲音,好像就要哭了。   在上面壓的人卻不理睬這些。 他的額角在滲著汗,屁股在痙攣地聳動著。許多六室的同學們在附近看著。   我是第四室的人,我不敢進去,祇能在門口偷窺。 我不能說明白我那時的感受,但我知我並不覺好玩、有趣。 為什麼六室室長要那樣呢?那是什麼意思呢? 石秋一定很痛苦吧?不然他不會那樣哀號。 在這詫異與疑惑當中我感到有種奇怪的感覺在我體內升起, 它使我想離開,又使我想看下去,同時輕輕的嘔吐感在襲擊著我。   「噹噹--」   鐘聲響了,在鐘聲傳進我耳朵的剎那, 我的那些雜亂的思緒與嘔吐感也倏然消失了。 我霍地起身,拿起了身邊的書包,朝八角塔跑去。    2   我似乎是個天生就糊里糊塗的人, 糊里糊塗地讀完六年的小學, 糊里糊塗地參加離故鄉不遠處的一所 --那也是故鄉所屬的州裏頭唯一的--中學考試。 當然我是落榜了, 然後我父親在我堂兄的慫恿下要我來到台灣北端的這一所私立中學投考。 我又糊里糊塗地赴考。 可是這一次竟然讓我考取了。 兩個多月前,我被那位堂兄帶著--他也正是剛在這所中學畢業, 並且被留下來當事務員的-- 糊里糊塗地戴上中學的制帽,穿上制服制鞋。   說起我的糊塗,可真算得上到家。 小學時我從不知用功為何物。 那些功課,除非是被迫不得不做,我就絕不肯做, 仗著幾分聰明,每個學期的成績都在前面的五名之譜。 考試落第,我也不懂得悲哀、懊悔。 身外的事物,不管是與我有切身關係的,或者相反的,我都對之矇然。 倒是有件事是頗教我這遲鈍的心燃起一陣憤慨的火燄的那就是校長的兒子 --我故鄉祇有公學校(日據時小學分為公學校與小學校兩種, 前者專供本省人子弟就讀,後者專容日人與少數特權本省人子弟), 所以這位少爺每天乘巴士到鎮上的小學校去讀書, 為了升學考試,晚上他也參加我們的補習。 我們一塊補習的祇有八個人 --其中七名也就是我那一屆畢業生一百多名當中僅有的投考生-- 所以彼此的成績大家都很熟悉。 在這八名當中,這位少爺的學力總是在五六名以後的, 然而我們八個人一起去考那所公立中學校, 結果取上了的,竟祇有他一個人。 這,似乎就是在我的幼小的心田裏植下了「差別待遇」觀念的第一樁事。 然而,我的憤慨並沒有持續多久, 親戚鄉人們對這也當做當然而然的事而淡然置之。 我呢,不消說,我那糊里糊塗的遲滯, 也使得這一度燃燒起來的火燄很快地就熄滅了。  然而,進了這所中學以後我發現到再也不能懵懵懂懂地混日子了。 因為如今我是堂堂的一個中學生了!  「從今天起,你們就是堂堂一個中學生了。 你們是被選出來的優秀份子,你們負有重大的使命, 你們將來都是要領導本島人,走向全島民『皇民化』的光明大道的人物, 誠惶誠恐地,明治天皇陛下曾在一首和歌裏吟過: 『新高山下的民草們,如今也漸漸繁榮,余心為之歡悅』, 這就是一視同仁,多麼崇高偉大的慈愛呀, 你們必須時時不忘浩蕩的皇恩,努力學習做個堂堂正正的皇民。 特別是目前,全國一億皇民,正在為完遂聖戰而刻苦奮戰著, 將來你們的報國之道是寬闊無限的……」   這些調調兒我並不是第一次聽到, 可是當入學典禮時, 那肥胖高大頭頂禿得快光了的校長用嚴肅而宏亮的聲音說這些話時, 我不禁也打從心底緊張起來。   我不能說對這一番話有著完全的瞭解,諸如皇民化嘍,一視同仁嘍,完遂聖戰嘍, 這些詞兒祇能在我心中形成一個模糊不可捉摸的概念, 但我倒也清清楚楚地體會到,是的,如今我不再是從前的我了,我是個中學生了。   最具體地表現出來的,是服裝上的變化。 以前,要穿什麼樣的衣服上學都是自由的,同學們當中絕大多數還是赤著腳。 唯一的例外似乎是先生們對「台灣衫」的痛恨。 我一直對台灣衫沒有一個清楚的認識, 祇曉得它的鈕子是布做的--用小布條插起來做成繩子樣的東西, 一邊是打幾個結團成一個小團兒,另一邊是用一樣的小布條造成一個小圓圈兒, 把這種小團兒跟小圓圈兒逢在衣襟兩邊,這就成了鈕子了。 這樣的就是所謂之台灣衫, 實則在我的感受裏,它與普通的衣服相差是有限的。 叫人莫名其妙的是何以從前的先生們要那樣嚴厲地禁穿呢? 我可以想出好些個因經常穿用這種衣裳而被先生毆打的舊日同學。 其實他們是祇有那種衣服的,不能穿,那就祇有打赤膊來上學了。 到底沒有一個人敢光著身子來, 所以每個星期一舉行「服裝檢查」的時候,那些貧窮同學們便得挨罵挨揍了。   現在呢?上衣、襯衣、褲、鞋、帽等沒有一種不是規定的,小腿上還得裹著綁腿。   先說帽子。 它有皮革製的黑色帽舌,帽頂邊緣用一個鋼絲圈兒圈起來, 帽頂繃得緊緊地,戴在頭上重甸甸地。   制服是所謂之「國防色」布做的,開襟, 左右各兩個口袋,正中一排金光閃閃的鈕扣, 衣服上還繫著一條黑皮帶,把腰部緊緊地縛住。   腳上的是黑色長統皮鞋,踏在地上篤篤地響。   最使我驚異的是校徽:三片椰子葉圖案,中心部份有個中字 --大概這個中字就是代表中學的吧。 這帽徽在我身上氾濫著。 帽徽不用說,金色鈕扣、皮帶扣子、襯衣的胸上, 還有背的書包上,提的運動鞋袋上, 沒有一處不是那莊嚴的校徽,甚至手帕上也印著一個大校徽。   幾乎在入學的同時,我們就被嚴重地規定: 舉凡應該有校徽的地方都必須有它,否則檢查便不通過,要受到申誡。   當我們第一次穿戴上這些時,大家都相顧大笑了。 每一件都好像大了幾號,人人都是在衣帽裏縮著,非常地不習慣。 可是使我最感不習慣的,還要算那一副裹腿。 那是一條長長的絨布條,要一圈圈地纏繞在小腿上, 上課的頭一天我們就被教授裹腿的綁法。 從足踝部分的鞋統上端綁起,直到膝下, 裹腿帶的結必須打在正左正右,絲毫不能差。 這就難住大家了。我們都一次一次地練習,直到那個結能剛好打在應有的部位為止。   每天上學都必須綁好裹腿,直到放學回到學寮方能解下。 小腿緊緊地箍住,血行被阻,很感痛苦。 特別是有時小腿發癢,抓也抓不著,癢得幾乎使人想在地上打滾。   一天,上體育課時,先生檢查我們的服裝。 上體育規定穿戴制運動帽、制襯衣、制運動短褲、白運動鞋,缺一不可。 制襯衣也是通常在制服下面穿的,白色、短袖、對領, 與通常的襯衣式樣完全一樣, 所不同的是左胸前縫著一塊繡著校徽的小方布。   這一天恰巧有三個同學沒有穿制襯衣 --實則祇不過少了胸前那一小塊校徽而已--被查到了。   「沒有穿制襯衣的站出來!」先生兇兇然地下命令。   那三個同學跑到前面並排站住。   「你為什麼沒有穿?」   體育教官是平常指揮全校學生的人,喊口令的嗓子夠宏亮夠粗重, 而那黑裏帶光的面龐,並不十分大,但那含著一股兇光的眼神,滿臉的鬍渣子, 早就給了我可怕的印象。 此刻,他的聲音倒放低了些。 然而臉上卻浮泛著獰惡的嚴肅味兒,使我不由得暗自慶幸。 我想假如我也沒有穿上制襯衣,給叫到他眼前,我一定會怕得發抖的。   儘管我猜到那三個同學一定不能得到寬諒, 可是我實在沒有想到接著發生的事態是那樣地嚴重,那樣地可怕。   「哈!洗了,還沒乾。」   「什麼!還沒乾哪!馬鹿!」   教官大吼一聲,右手伸向那個右端的同學。啊,不打嗎? 正在我詫異時,事情已經在發生了。 原來他是在擰他, 胸前那校徽應有的部位一左一右地被扭著, 擰著,好久好久才放下了手。   「明白了嗎!」    「哈!明白了!」    「你呢?為什麼沒有穿來?」教官挪了一步移到中間一個同學面前。   「哈!洗……洗了。」   「你也還沒乾?」   「哈!」   又是一陣扭,擰。   第三個也是班上最矮小的同學,一樣被問後遭了一頓好擰。   「你叫什麼名字?」教官擰畢問。   「哈!叫趙火城。」   「什麼!再說一遍!」   「哈!叫趙火城。」   「你這馬鹿傢伙,還不明白!在校內的名字呀!」   「哈!叫趙城五郎。」   「真糊塗,太糊塗了!」   體育先生氣得幾乎發抖,右手一舉, 轟地一聲打過去,重重地落在那個矮而小的同學臉上。 他腳下一踉蹌,一根木頭般地倒下去。   「站住!」先生更怒不可遏了。   那同學趕忙爬起來,還沒站定,兩個巴掌就交互落在他的兩頰上。   「這樣就倒下去,精神不夠!日本精神就是不倒下去的。」   先生一面說一面打,足足刮了二三十下耳光。   三個同學回隊伍後,先生向大家說:   「以後在校內不准說自己原來的名字。 校方既然替你們取了名字,不論何時何地都要使用它。 順便告訴你們,通信也應該用這名字, 要好好通知你們的家長朋友,以後寫信來可別忘了這一 點。 你們要知道,這也就是皇民化的第一步。明白了嗎?」   「明白了!」大家異口同聲,把腳跟一碰回答。   我們進中學後的第一堂體育課就是這樣開始的。 下課後,趙火城,不,應該說趙城五郎了,把襯衣脫下來看看。 我也上前去看,可憐他那被擰的地方烏青了一大塊, 而且好像還滲著血,兩頰腫著,眼兒都為這而變小了。   有了這一事件後,趙城五郎給了我很深的印象。 很快地我就明白了他是我學寮內的鄰室同學, 原籍新竹市,有個綽號叫矮子。 我深深同情他,也慶幸自己早上沒有忘了換上制襯衣。 不然的話,那就真不堪設想了。    3   比嘉這個人,在我心目中成了中學的最顯著的一個象徵。   他也就是那位體育教師,兼教練教官。 他的存在,使我們同學與教員之間形成了一個無比大無比深的距離, 那幾乎可用崇高與卑微,神聖與齷齪來形容。   所有全校學生的集會,都由他一個人喊口令指揮, 我們班上的兩堂體操與三堂教練,也都全是他的課; 另一方面他又是四個舍監之一,每四天就輪到他當值一次。   趙城五郎遭到比嘉的一頓毒打那天晚上, 我從趙城五郎的室長孫澄三郎(原名澄淵)與六室室長張宏三郎(原名宏仁) 的閒談中得知有關比嘉先生的下列事實: 他是沖繩縣人--也就是琉球人,所以有那樣的怪姓氏,是東京的體操學校畢業的。 校長看中了他,特從鹿兒島的一所中學把他「挖」來的。   他也是這個學期才到任的, 可是聽說校長把「重新鍛造他們的本島人根性」全權交給了他, 所以他不但一手包辦全校八個班級的教練與體操兩門功課, 還兼舍監,責任既重大,工作也最繁重。   上級生們早已給他取了個綽號叫「戰鬥艦」, 意思是他有著最兇猛最旺盛的戰鬥力量。   「你們如今是中學生了,以前的心情要整個地改過來才行。 第一件你們要做的,就是絕對服從,絕對服從! 不但教官的命令要絕對服從,對於每一個上級生也要服從。 大家都知道,皇軍是全世界最強的軍隊, 可是他們怎麼能成為世界最強呢? 就是絕對服從, 對於上官,不但上官,就是同樣的一個二等兵, 後入營的也要對先入營的絕對服從! 命令一下,火裏水裏都勇往邁進。 這就是皇軍所以世界無敵的原因了。」    好像也是上第一堂教練課時, 他鄭重其事地這麼宣佈。 他還要我們這些小和尚們 --我很快地明白一年生都被稱為小和尚-- 每次碰見上級生就要敬禮。 不過向先生們是要以「不動姿勢」敬禮, 而對於上級生則可以邊走邊行舉手禮。   把右手掌舉到帽緣,向對方注視,這就是敬禮,我們都覺得怪好玩的, 所以向人家敬禮,也就無所謂了。 然而這心情很快地就幻滅了, 在校內不用說,走在街道上總有無其數的上級生, 右手一上一下,目不能旁顧,實在不勝其煩, 而且所謂絕對服從的滋味也漸漸明白過來了。   有時候,敬禮的動作不夠正確,或者神情上不夠恭敬, 上級生就不客氣地賞你幾個巴掌,客氣些的也要把你叫來「說教」一番。 有什麼辦法呢? 你必須絕對服從, 儘管有些上級生身材比下級生小,也得乖乖地挨打挨罵。   在學寮內,說教與巴掌往往都是雙管齊下的。 那些室長們好像早就被命執行「重新鍛造他們的根性」的任務, 所以個個都不留情面。   這種情形,使我深深地感覺到,做一個中學生實在是不簡單的。    當然,我也不能否認做了一個中學生還是有些事情使我覺得開心。 第一件事是我確確實實地感到自己跟以前大有不同了, 而且這種變化還是往好處變的。   自然,那並不是因為我在這短短的時日中, 有了跟以前不一樣的自覺--自覺到我確乎是成長了,確乎是不同往日了。 寧可說,我的變化是被動的 --甚至我還可以說我是在被催眠著,在一種迷糊惝恍的精神狀態中, 給灌輸了我是跟以前不同了的感覺。   那高、胖、禿頂的校長絕不放過機會強調: 你們是被選出來的……你們跟以前不同了 ……你們的使命是領導全島人走向皇民化的大道…… 先生們都那樣了不起,那樣高高在上,何況在先生們上頭的校長? 這樣的校長的話,對我們來說簡直就有一種催眠力量的威權的。   「皇民精神, 也就是淡中精神,不屈不撓,做一個堂堂正正的日本人, 成為六百萬島民的先驅,這就是淡中精神,也就是皇民精神……」   每次聽這樣的話,我都彷彿置身一種陶醉狀態裏。 制帽、制服、制鞋,挺著身子,一絲不茍。 噢!確實地,我跟以前不同了--我常常這麼想,這麼警惕自己。   「我們淡中是有輝煌的傳統與歷史的。 遠在六十年前,馬偕博士就創立了我校。 全島中學不下二十所,就沒有一所有著這種悠久的歷史。 你們應該以能夠進入這樣的中學讀書為榮才行。 所以一舉一動,都必須符合要求,這也就是淡中精神的表現……」    輝煌的歷史、六十年…… 然後校長告訴我們,以前我校是宗教學校, 可是兩年前由台北州財團法人接管過來了。 當時,學校還沒有正式的甲種中等學校資格 (日制學制中學分甲乙兩種,甲種為五年制,畢業後可升高等學校專科學校, 乙種為三年制,沒有升學資格), 為了取得「認可」,全校上下奮鬥了兩整年, 終於今春獲得了正式甲種中學的資格, 而我們則是取得這種資格後第一次入學的學生。 我們所享有的一切都是現成的。二年級以上的同學都必須參加「編入試驗」, 及格後才能成為私立淡水中學校的學生, 不及格的便仍然是「私立淡水中學」學生, 將來是沒有資格投考上級學校的。 祇有你們這些一年級生,將來都可以升學,高等學校、醫學專門學校, 每一所上級學校的大門都為你們洞開著。 這種榮譽都是你們的上級生流淚流汗爭取而來的……    啊,我夠多麼幸運! 於是我的背脊挺得更直了,臀部的 筋肉收縮得更緊了。    另外,還有一件事也頗使我覺得新奇好玩。 那就是我們比以前在公學校時增加了好多功課, 有英語、物理、化學、博物、教練,以及武道。 首先使我大為驚異的是每一門功課都由不同的先生教, 也就是說,每一堂都換一位先生來上課。 其實這一點也不足為怪的, 可是六年來年年都由一位先生教, 所以驟然來了這樣的變動,也就不免感到有趣了。   這些增加的功課,每一門都使我覺得新鮮有趣, 特別是「武道」,最最使我感到好玩。    大約從公學校四年級時起,我就懂得了看一些少年雜誌的樂趣。 我常看的,有《少年俱樂部》、《譚海》等月刊雜誌。 我自己經常地長期訂閱《譚海》,並且也常常從朋友借《少年俱樂部》來看。 到了小學六年級,我簡直被那些「時代小說」迷住了。 所謂「時代小說」,是跟「現代小說」對稱的, 寫的全是古代的故事。而古代的故事又全以一些武士的打鬥、復仇等為主。 我嚮往著那些劍豪們的事跡, 諸如宮本武藏、荒木又右衛門、後藤又兵衛等歷史人物都是我崇拜的對象。   在那個時候,經常地接觸這些讀物的,在班上就祇有我一個, 所以我對這些人物,以及他們的什麼二刀流嘍,真影流嘍等 武術上的流派也非常熟悉, 在同學間我常以此傲視玩伴們, 有時不免也拿起竹枝木棍之類,自擬於古代的劍豪俠士。 想來也真可笑可嘆, 以我的聰明,祇要稍稍用功讀書,也許能考取家鄉附近的公立中學的, 可是我沉迷於這一類小說讀物,從不把正當的功課當一回事, 結果祇能考進這所私立中學。   這且不提。 我既然對所謂之武術懷有這樣的濃重的憧憬, 如今真的能學武術了,我又怎能不為此欣喜興奮呢? 因此在許多課外活動中 (有美術部、書道部、陸上部--陸上部即係田徑運動部-- 劍道部、弓術部等幾個部門),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劍道部。   我們的功課當中,武道科每周有兩堂。 所謂武道科,在一般的中等學校裏頭都是列為「正課」的, 而且多半分為劍道與柔道兩部門,參加哪一種,由學生自己選擇。 不過我們這所中學卻不曉得怎麼,沒有柔道而祇有劍道。 有些同學懂得好多事,以為柔道在通常生活上有實用價值, 劍道則一無用處,所以對於沒有柔道表示不滿。 我卻大不以為然,認為劍道才是值得學習的。   剛開始上武道課的時候,祇練習基本動作。 所謂基本動作,名堂可也不少,怎麼坐,怎麼站,怎麼行禮,怎麼前進後退, 以至怎麼拿劍(用木刀)放劍,都有一定的格式,絲毫馬虎不得。 此外,使劍的動作也都各有名稱,連喊聲都是規定化的。   漸漸地,才進入劈、刺、打等動作, 還有架式,諸如「青眼之構」、「下段之構」、「上段之構」等等。 另外劍道教師還教我們「正坐」的方法。 正坐也就是跪坐,雙膝併攏,兩腳拇趾交疊,屁股安放在雙腳踝上。   聽上級生說,武道場--簡稱道場, 從前在宗教學校時代是體育館兼禮拜堂,相當地寬敞。 下面是舖著木板的,正好是標準的武道場。 可是正坐在上面卻不是好玩的,不到十分鐘,雙腳都麻痺了, 有時命令一下,不得不站起來,往往有些同學不能站立,剛一起就癱瘓下去。   「正坐也是武道修練的重要項目之一。 日本人的特色就是能正坐,不論男女,從小就被訓練正坐。 也祇有正坐,臍上丹田才能用力,集中精神。 從前的劍豪武士都是這樣修練的。 所以他們能閉上眼睛也知道敵人從哪個方向砍過來, 這就是精神集中的結果。 要知道,皇軍之所以世界無敵,主要原因也是靠這種修練的。 你們既然是領導六百萬島民走向皇民化大道的代表人物, 應該多多修練,才不愧是一個大日本帝國臣民……」   具有五段練士頭銜的武道教師川岸先生這樣說道。 他身高中等,胖而結實,尤其腰圍似乎來得特別寬大。 也許那也是修練的結果吧,我想。   或許也是為了重新鍛造我們的本島人根性吧, 這位劍道五段的先生每堂都要先來一大篇訓話, 一講就是二十分左右,害得我也幾次麻了兩腿,不能站立。 也有幾次,他竟整個鐘頭不讓大家起來,正坐著聽他的教訓。   論理,這個樣子的武道, 實在夠使我這個小小武術迷幻滅而有餘的, 然而我竟一點也不。 我認為什麼事都是要循序前進的, 這既然是基本練習,那麼非經過這階段, 就是拿起木刀捉對兒打也是不會進步的。   但是,我仍不免對那些上級生穿戴上那些「防具」, 握起竹刀,雙雙對打的情形感到莫大的羨慕。 到目前為止,我們上武道科時祇能穿劍道衣、?。 那種?,正如它的日本名稱所顯示,是一種裙子樣的東西,黑色; 衣則是無領對襟短袖的白色特製襯衣。 算來,外表上留有純粹日本味道的,也就祇有這種劍道衣、?了。   這兒,似乎也應該對那些劍道用具略作描述。 除了上述的衣?之外,上劍道科所用的有竹刀、木刀、防具三種。 木刀通常是用不上的,祇在練習架式--稱為「型」--時才用。 竹刀是用四片木片捆縛而成,有三尺多長,打在身上不怎麼疼, 這是每個學生必備之物。   防具往常也稱為劍道道具,計有套在雙手手腕上的「護手」, 戴在頭上防護肩部以上部分的「面」,掛在胸前的皮製護甲「胴」, 另外是繫在腰際防護腰部前部的「垂」四種。 這防具由學校備著,供同學們用。   穿戴上這些沉重的東西,拿起竹刀,便可以成雙地互打互攻, 這也是我們心焉嚮往的一日。 約莫經過了兩個月,我們也終於迎來了這麼一天了。   那個「面」因為是全校同學們共用的, 每個人都在廝打時大喊特喊,口口唾沫噴灑在下巴部分,臭味難聞, 然而我竟不覺得苦。 渾身被那些東西護起來,彷彿自己也成了古代的武士, 一劍在手可以橫行天下了。    4   催眠…… 是的,我確是在被催眠中。 而催眠我的,卻也不祇上面所舉的那幾種。-- 在催眠中,從一個矇眛無知的鄉下小學童, 漸漸地我在蛻變成一個中學生; 從一個純粹小孩,漸漸地成長成一個懂事的少年。   我還必須舉出催眠我的其他許多因素,那是客觀環境上的。   故鄉是個小村鎮,行政單位是最小的「庄」(相當於現在的鄉)。 那村鎮有兩條交叉成T字型的馬路, 那一橫大約有兩百公尺,直則較長些,可能有三四百公尺。 馬路兩旁都是毗連的商家與住屋,全是古老的平房, 寧謐而孤寂。 我就讀的公學校是村鎮上唯一的學校, 教室總共也不過十二三間,都是平房。 在我的接觸範圍內,樓房是罕見的。 偶然被父母親帶著上一趟台北, 那高大的房屋就是首先使我驚奇的事物。 那些日子裏,上樓梯成了我最好玩最新奇的事物之一。 我記得每一趟上台北, 我總要央著父親帶我去逛位在「城內」的那幢七層樓高的「菊元」百貨店。 屋頂上平台可供人遊覽, 從那上面可以看見無數的高高低低的屋頂, 下面馬路上走動的人,車輛, 居然看來那麼小巧奇異。 每次每次,我都覺得彷彿置身在童話世界當中。   父親在小鎮開著一家商店。 店門口上面也有「樓頂」的,但要架著竹梯子才能上去, 而且上面又矮又黑,髒得可怕。 那裏堆放著好多東西,雜雜亂亂地--這就是我心目中的樓房間, 對於它,我是一點兒好感也沒有的。 自然我不能說對樓房一無所知。 台北的親戚家就有頂漂亮的樓房 (所謂漂亮,當然祇不過是我心目中與家裏的樓房比較起來而言), 然而這樣的樓房在我永遠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公學校畢業後不久, 我被先生引領著,跟其他的六七個同學到州治所在地的城裏去考中學。 我第一次知道了學校的校舍也有二層甚至三層樓房。 我驚異於它的宏偉莊嚴。 不為什麼,就祇為我那心中隱秘的對樓房的觀感--永遠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想法-- 使我預感到我與它是無緣的。 果不其然,我落第了!   如今呢?   我幾乎願意用莊麗這個最高級的詞兒來形容它。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當我第一眼接觸到我即將置身其中的中學 --這時我當然還不能確定我必將置身其中的, 然而不知為了什麼, 我竟沒有像步入那所州立學校時的「無緣感」。 或許這就是我與這所私立中學的緣份吧?   進了校門, 開始是寬約二公尺左右的紅磚路…一塊塊紅磚頭舖起來的。 它在兩旁的無數棵榕樹挾持中蜿蜒伸展開去, 直伸入虛無縹緲中--這是當時的感覺。那林蔭、碧草,彷彿深不可測。   堂兄為我邊走邊說明。 左邊每隔十幾公尺遠便有一幢型式各異的房子,那就是學寮。 從第一幢數起,是和寮,其次是信寮、義寮、仁寮、智寮。 「你大概也會住其中的一所的。」堂兄這樣說。   右邊則是修剪得很整齊的草地,籃球場、網球場散布其中。   然後,紅磚路一轉彎,眼前豁然開朗,校舍映現在前邊。   正中是一座八角塔,大概有四層樓那麼高 --這不算很高,但比起台北總督府的那瘦而長的塔身,卻顯得格外沈著安穩。 兩旁是二層樓。前面兩廂伸向西,各有三間教室,都是平房, 廂端又是兩座八角塔,但比正中的要矮一大截,也小得多, 整個的畫面構成一種和祥安寧而且充滿均衡的莊嚴相。   這ㄇ形校舍把一塊空地圍起來。 空地上是一片綠茵, 花圃點綴其中,大理花、玫瑰、還有許多我不知名的花朵正在盛開。 磚頭路直伸入其中,與玄關啣接。兩旁也改種椰子樹,亭亭聳立在藍天的白雲中。   真地,我是置身其中了。 這以後的五年,我將成為這中學的學生。 這感激成了一種真實感瀰漫在我體腔內。   這還不止呢。學校位在高崗上--地名叫砲台埔--面臨淡江河口, 西邊隔著淡水河是曲線優美的觀音山, 東是大屯、七星等火山群。 藍天、碧海、翠巒、綠茵、還有……我樣樣都有了。 「我校不但歷史最久,在環境的優美上面,也敢誇稱是全島第一的, 你們能夠被選中在這樣的地方讀書,這是你們的光榮、幸福……」 校長的催眠式話語,使我在催眠狀態中深信不疑,且陶然欲醉。   於是,我正式入學了。 我沒有被分發在校內的學寮,因為原有的學寮已容納不下我們這些小和尚們了。學校在街路上租了兩幢房子,充為新學寮,各稱為「校外第一寮」、「校外第二寮」。 我被分在校外第二寮裏頭。   這是一所洋房式的屋子,兩層--又是兩層樓, 坐落在砲台埔山下已近街尾處。 據說從前是一所私人醫院,那位醫生老了,回內地(指日本內地)去了。   樓下有兩個房間,各有八蓆,共容學生十二人。 樓上分四室,第三室是六蓆,住五個, 第四室是四蓆半,住三個,第五室也是六蓆,住五個, 第六室是臨街道的一個長而狹的房間,八蓆,住七個人。 我與堂兄,加上另外一個小和尚同住在最小的第四室。   出了學寮門口,拐進一個小巷,從斜坡一直爬上去。 坡路時寬時窄,時陡時緩,到達校門口需足足走二十分鐘。 距離不能說怎麼遠,但每天來回跑,卻也頗為吃力, 祇是我感覺到吃力,已是幾個月以後的事了。   寮規是六時起?,六時二十分早點名,六點半早餐。 傍晚五點半點名,晚飯,六點半起到九點自習, 自習畢就是第三次點名,點好了回寮休息。   我們住校外的,早點名必須趕到學校。 為了省去來回跑,這時都得準備好上學趕向學校的。 放學後可以回寮,而晚上點名時又得再趕回去,直到自修完畢才能回來。 總之我們每天都需至少來來回回跑四趟。   寮長是四年級生,校內名是陳森次郎, 原名培森,高瘦個子。 聽說素有美男子之稱,不過我倒覺得他笑起來露出幾顆金牙齒時才似乎好看些。 他住第一室,兼第一室長。是台中州清水鎮人。   另外還有一個四年級生許存次郎,原名存思,是我們的副寮長兼二室長。 這人又矮又胖,嘴唇厚而實,動作遲緩,與寮長恰成一個鮮明對比。 他是西螺人。   三室室長是三年級生,名孫澄三郎,原名澄淵,中等身材,滿臉粉刺。是新竹人。   四、五兩室都沒有室長。 另一個室長是六室的張宏三郎,花蓮人,臉白白地,人很瘦很高。 後腦勺上有很多白髮。   我們這校外第二寮除了我堂兄是借住性質的以外, 就是由這四位上級生,領導著三十來個小和尚們。   這兒似乎得附帶地說明上面所說的所謂之校內名字。 原來校方為了種種方便--這是校方宣布的理由-- 給每一個學生都取了一個日式名字, 五年級的老大們一律叫什麼太郎,四年級的則為次郎, 如寮長陳培森成了陳森次郎,副寮長存思成了許存次郎, 三年級的則為三郎,二年級的是四郎,我們這些小和尚們便都成了五郎。   感謝學校也給我取了個怪漂亮的名字--陸龍五郎   我向來就知道內地人取名的習慣, 老大多為太郎,依次為次郎、三郎之類。 我是我家老大--我是單丁獨子,雖有不少姐姐妹妹,卻沒有一個兄弟, 我本來也應該是個太郎的, 但是我在學校倒成了老五了。 從此,沒人叫我志龍了,我是陸龍五郎了。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8.168.123.10 ※ 文章網址: http://www.ptt.cc/bbs/Taiwanlit/M.1411006611.A.BEE.html ※ 編輯: zoobox (118.168.123.10), 09/18/2014 11:2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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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頁...你好認真啊~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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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我本來想節錄一小段宿舍生活,沒想到......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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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oo大辛苦了,謝謝!不好意思, 這一段時間都會比較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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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都無法貢獻些什麼, 先說聲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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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可以分段發 OK的 不要弄成板面一半都同篇文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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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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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命,謝謝s版主建議!也謝謝belle大,沒問題,不要有壓力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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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遵命啦 小的只是來掃地的掃地僧 X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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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地僧的武功我記得是最高的耶!但想不起是哪一部金庸?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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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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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看宿舍那段以下,就會發現他一直以來不太知道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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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剪裁細節的問題....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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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很好奇你上色的標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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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chuck文友,您是要問哪個顏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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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亮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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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請問一下chuck您說的不知道如何剪裁細節應該是指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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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太理解亮白色的邏輯....因為有些句子好像並不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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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重要? 然後我說的不知剪裁是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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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chuck大,這樣我了解您的問題了,如可以的話,可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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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請您搭配本版編號1897的文章,原作鍾老師談到他少年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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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演講,再來看一次八角塔下第一章,上亮白色部分會不會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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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意義?謝謝。如果還是沒有,我會再詳細回文上色邏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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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代碼(AID): #1K6a2Jlk (Taiwanl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