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摘]原住民文學：小說「佐久間正治的晚年」之1
各位文友：
中秋節快樂！
我們台灣文學版如果沒有原住民文學，會是多麼大的不完整啊！
以下蒙很棒的故事人(story teller)阿美族小說家Nakao Eki Pacidal惠允，
轉錄Nakao小姐的小說「佐久間正治的晚年」之一，
好，在好的小說前，我不敢多說話，
來，就請聽Nakao小姐為我們講佐久間老先生的故事：
(上色與排版是為PTT版面閱讀，
如有錯誤，皆全應責我)
佐久間正治的晚年（1）
原文連結：http://goo.gl/qpFiZd
2014年9月3日 4:05
動筆寫這故事的時候，
故事的主角佐久間正治（Sakuma Masaji）正躺在花蓮慈濟醫院的急診觀察區。
在此之前，他被照顧他的長子弘志（Hiroshi）從太巴塱送往鳳林的榮民醫院，
被檢查出有腦部積水。
他出現譫言妄語，不知道在對誰講話，雙手也向空中亂抓，
似乎拼命的想要抓住什麼東西。
弘志把父親病篤的消息通知了他在台北的弟弟榮輝（Eiki），
並且同意將佐久間正治送到醫療設備等各方面都比較好的慈濟醫院。
佐久間正治在被打了鎮定劑之後陷入昏睡，
等榮輝跟他的女兒一起在傍晚趕到花蓮時，他開始漸漸甦醒，
以阿美語或日語向他問話時，他已經可以搖頭或點頭了。
又過了數個小時，他可以睜開眼睛，
對於問話也有比較清楚的反應，會以阿美語或日語含混不清的回答。
到了這一天晚上九點多，佐久間正治醒了，但依舊顯得很疲倦想睡。
榮輝試著給他用吸管喝了一點水，
之後他慢慢的用吸管喝完了一整罐草莓口味的亞培安素，
然後又昏昏欲睡，卻沒有真的睡著。
不久後護士來幫他打點滴，一掀開被子，佐久間正治就說：「Sinaw...」
「Sinaw, sinaw…」陪在旁邊的孫女那瓜（Nakao）復誦著，
連忙把棉被拉起來蓋住他的身體，只有護士正在處理的手臂還露在棉被外。
護士小姐好奇的問：「他說什麼語言？」
「阿美語。」那瓜回答，「他說會冷。」
「是喔...」護士小姐說，「那我們講中文他都不懂嗎？」
「他清醒的話可以聽懂中文。」那瓜說，「現在這樣，要講阿美語或日語他才聽得懂。」
護士離去後一段時間，到外面去走動疏散筋骨的榮輝回來了，
剛好這時候佐久間正治又說了一次：「Sinaw...」
「嗯，我去跟護士再拿一床棉被吧。」那瓜對她父親說，
「剛剛來打針的時候，被子一掀開他馬上就說冷啊。」
等到加了一層棉被，從頸部到腳都蓋得嚴實之後，
佐久間正治的呼吸終於變得穩定深沉，顯然是落入了沉睡。
那瓜伸手到棉被裡摸了佐久間正治的手腳，
果然，蓋了兩層棉被以後，他整個身體都變溫暖了，不像之前，從頭到腳都涼涼的。
榮輝和那瓜要在這裡守一整夜，等次日上午弘志來「交班」。
父女兩見佐久間正治睡得安穩，也比較放心的閒談起來。
讓他們兩人同感欣慰的是，佐久間正治身體雖然弱，
但至少他可以自己喝流質營養品。
之前醫師曾經說過，他若無法自己進食，就要插鼻胃管，
但這是弘志和榮輝兩兄弟都堅絕反對的作法。
那瓜也說，「一切以不插管為原則。他都快九十八歲的人了，
就算現在走也是高壽。要走就讓他毫無痛苦的走吧。」
早先的檢查發現體內有發炎。
醫師沒有做進一步的檢驗，立刻就施打了抗生素。
醫師的意見是先讓佐久間正治轉內科病房，先解決他的發炎問題。
至於腦部問題，則要等次日腦神經內科的醫生診斷後才會明朗。
不過，就在那瓜開始寫這段文字的時候，
佐久間正治的情況似乎是在好轉中。能夠自己進食就是好現象。
榮輝期望父親能夠靠流質營養品維持體力，不要面臨插不插鼻胃管的困難選擇。
「醫生說，也許他的譫妄症與體內發炎有關。」
弘志在離開之前將這樣的話轉告給榮輝和那瓜。
夜深之後，榮輝也趴在病床的護欄旁邊休息，那瓜就是在這時候開始動筆。
「譫妄症…」那瓜自語著，「跟不知道是些什麼人在講話？會不會是跟他的slal呢？」
在太巴塱，最老的年齡階層叫做ma’orad（下雨）。
而佐久間正治是太巴塱最後的一個ma’orad。
在過去的近八十年間，太巴塱始終有雨。
只是，太巴塱的最後一個ma’orad躺在急診室觀察區的這個當下，
誰也不知道這最後的毛毛細雨何時會停。
在病床邊趴著打了一個盹的榮輝現在醒了，走到醫院外去抽菸。
那瓜抬頭望著她父親走出急診觀察區的背影，又再望向病床上熟睡中的祖父。
「雨會停嗎？」她在自己心裡打了這樣的問號，然後將筆記型電腦合上。
她想一直看著佐久間正治。
不論佐久間正治過不過得了眼前這一關，能夠靜靜凝望他的日子都不會太多了。
次日，正式的診斷終於出爐了。
跟鳳林榮民醫院的醫師說的不一樣，
慈濟醫院腦部內科的醫師說，佐久間正治病沒有腦水腫，
但是他的大腦萎縮，因此只要動作大一些，大腦就會撞擊顱骨，造成腦出血。
「但這是個慢性的過程。」醫師解釋，
「他目前的腦部出血量很少，沒有必要進行侵入性的治療。
但他泌尿道發炎要立刻處理，昨天已經打了一劑抗生素，
今天會再打一劑。等一下樓上的內科病房空出來，就會讓他轉過去那邊。」
「他的腦部問題...？」那瓜想要進一步了解醫師所說的細節。
「他的大腦萎縮，這是不可逆的過程。」醫師說，
「所以你們要特別小心，不能讓他摔倒，摔倒就一定會造成腦部出血。
他自己的動作也不能太大。」
「所以我們幫他翻身的時候也得小心了。」那瓜回頭跟她父親說。
「醫師，今天早上大概五、六點的時候，
有位護士小姐，她來翻身、換尿布的動作就相當粗魯，
你能不能在病歷上註記一下，讓護士們知道在這方面要小心？」
「啊？有這樣的事嗎？」醫師聽了臉色立刻變得很鄭重，
「我沒辦法在病歷上這樣寫，
因為照顧老年病患本來就一定要手腳輕柔，所有的護士都知道。
你們說的這個問題很嚴重，以後再發生，請你們立刻反應。
我們雖然可以責備護士的疏失，但畢竟護士的直屬上級是他們護理長。
因此要是再有這樣的問題，請你們立刻制止護士這樣做，馬上向護理站反應。」
「啊，好的，謝謝你...」榮輝說著，看著醫師離開，又低頭看了一下佐久間正治。
看來他還睡得相當沉穩。
上午十點不到，族名叫做「牧草」（Rngos）的女子來了。
她是那瓜的表哥的姑姑，那瓜也跟著表哥叫她秀美姑姑，不過她們之間並沒有血緣。
秀美和喪偶三十年一直沒有續絃的榮輝情同夫妻，也待那瓜如自己的女兒，
只是兩人並沒有結婚。
不久後，照顧佐久間正治已經兩、三夜沒有合過眼的弘志也來了。
那瓜很驚訝的對她的大伯說：「阿伯好久沒睡了，怎麼不多睡一下？
再回去休息吧，這邊有我們。」
「怎麼睡？」弘志說，「放心不下呀。醫生來過了嗎？怎麼說的呢？」
那瓜把情況向伯父解釋過後，
四個人就在佐久間正治的床邊坐著，等待內科病房空出來。
大概是因為擺脫了腦水腫的陰霾，轉到內科病房以後，氣氛就變得好多了。
佐久間正治躺的病床前的壁面上，貼著一張名牌，上面寫著「洪萬康」。
「這是不是搞錯了啊？」弘志說，「怎麼是洪萬康呢？」
「洪萬康是我、是我。」一個聲音傳來，
眾人回頭一看，是個滿臉笑容的年輕人，推著一台電腦及各種用具進來，
「我是照顧老先生的護士。」
說著他在電腦上操作一下，笑瞇瞇的說，
「我有一些關於老先生的基本的問題要請教一下。」
這洪萬康先是問了幾個很一般性的問題，然後問：「那麼，阿公的學歷是？」
「花蓮農校。」榮輝回答。
「花蓮農校...」洪萬康一邊應著，一邊筆記，
榮輝又補充說：「日本時代的，不是國民政府的。」
「啊？」洪萬康愣了一下，隨後馬上笑著說，「喔喔，我了解。」
大概是他注意到佐久間正治的年紀了吧。
「那阿公以前的職業是？」
「警察。」
「那請問阿公有幾位子女呢？」
「三個。」
「第一個是男是女呢？」
「男的。」
「那第二個呢？」
「也是男的，第三個是女的。」榮輝說。
「不過第三位已經去當空中小姐了。」秀美在旁邊補充。
「空…」洪萬康又呆了一下，隨即笑著說，「喔，我懂我懂。」
「那請問第一個的大名？」
「林弘志。」弘志回答，「雙木林，弓ㄙ弘，志氣的志。」
「第二位呢？」
「林榮輝。」那瓜代替父親回答，「光榮的榮，光輝的輝。」
「你是原住民吧？」在旁邊快要笑出來的秀美說，「你是哪一族的？」
「我是一半的卑南族。」洪萬康笑著說。
「Puyuma喔。」大家都笑了，「難怪聽得懂笑話......」
「那請問第一位的學歷呢？」
「我嗎？」弘志說，「我沒有學校哪。」
「啊？」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秀美忍住笑說：「他是小學校長退休啦。」
「喔喔喔，大學....」洪萬康笑著寫下來，「那第二位...？」
「全部都一樣啦。」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著回答。
「那請問阿公的長子有幾個小孩？」
「三個。」弘志說。
「那請問這三位的性別...」
「喂，年輕人...」弘志笑著說，「你真的是護士嗎？你在做身家調查啊？」
「真的啦，現在就有這麼多項目，我都要一一的問啊。」
那瓜走到旁邊看了一下洪萬康的電腦，
那上面一共列著七大項目，第二項是「家庭與健康」。
「一共有七項哩，」那瓜笑嘻嘻的說，「現在才問到第二項而已。」
「第一個小孩是女的，另外兩個是男的。」弘志回答了剛剛洪萬康問的問題。
「第二個有兩個小孩，第一個是男的，第二個是女的。」
還不等洪萬康問，那瓜就直接回答，並且看著洪萬康做記錄。
「然後空中小姐有兩個小孩，都是男的。」那瓜繼續說，
連洪萬康在內，一屋子的人全部都哈哈哈的笑起來。
這時候住院醫師進來了，走到佐久間正治的床頭，
弘志也從角落的沙發上起身，臉色變得鄭重起來，
其他人的態度也多少都變得有點凝重。
「你們先跟醫師談吧，我等一下再過來。」洪萬康說著，推著他的機具離開，
又回頭問說：「為什麼你們對醫師就突然變得那麼嚴肅？」
眾人又忍不住「噗」的笑出來，回答說：「因為他不是原住民。」
洪萬康沒有再說什麼，忍著笑離開了病房。
PS1.很棒的故事，很棒的小說開頭吧！請文友們期待繼續的開展！
補充：
PS2.Nakao Eki Pacidal小姐的臉書：https://www.facebook.com/nakaoekipacidal
各位可以把握機會跟小說家Nakao小姐回饋您的想法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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