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 李歐梵 <憶《孽子》>

看板TO-LesQu作者 (我GAY故我在)時間14年前 (2010/02/17 15:10), 編輯推噓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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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報 李歐梵 2003-02-25   《孽子》的可貴之處﹐和它的「同性戀政治」是否正確無關﹐所以才可以持久﹐變成經典﹐它的悲憫之情無寧是建構在一種人道主義普世精神的基礎上……   《孽子》電視連續劇在台首演﹐我未能前來台北躬逢其盛﹐深以為憾。白先勇是我的老同學又是老朋友﹐看到他的作品一部接一部地重新受到重視﹐藝術價值歷久不衰﹐甚至在受過各種意識形態的攻擊後至今幸存無恙﹐真是可喜可賀﹐我由衷地為他高興。   正因為白先勇的作品已經變成經典﹐所以我不願隨意論之﹐隻想從一個老友的回憶角度﹐談談關於《孽子》的二三事。   同性戀在台灣作為公開討論的話題﹐記得也是二十多年前白先勇首先打破禁忌的﹐他帶動台北的文藝界在《聯合報》舉行座談會﹐我受他之托﹐特別寫了一篇關於柴可夫斯基和同性戀的文章(收入拙作《音樂的往事追憶》中)。《孽子》的出版是先是後﹐我記不清楚﹐但仍然記得讀了這小說之後我心中的震撼﹐它寫的雖是同性戀的題材﹐但洋溢於小說文字之間的是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操﹐小說中的那群年輕「孽子」﹐個個都是失落無援的孤兒﹐他們渴望得到一個父親的諒解和支持。所以我在課堂上鬥膽地對學生說﹕《孽子》的前半部架構是《水滸》﹐後半部則直追托爾斯 泰。後來香港電視台為白先勇拍「傑出華人系列」的特輯﹐導演指定我談《孽子》﹐並且說他的其他小說早有人談過了﹐唯有這本書談的人不多。我頗為驚異﹐於是就高談闊論地把我的意見發揮了一通﹐後來可能受片長時間所限﹐全部被刪除。但願不是由於主題上的禁忌﹐其實同性戀這個題目在台灣和國外早已司空見慣﹐而且白先勇首開先鋒之後﹐也後繼有人﹕朱天文的   《荒人手記》和Russell Leong的《鳳眼》隻不過是兩個最明顯的例子。   《孽子》早就拍過電影﹐據說並不太成功﹐然而仍然在美國成為「地下電影」的一部經典。記得八○年代我在芝加哥大學任教時﹐就有一位同性戀的同事問我﹕「白先勇是誰﹖」他看過那部電影﹐卻不知白先勇的大名﹐隔行如隔山﹐他教的是日本文學﹐而當時台灣文學的英譯方興未艾﹐所以我向他大力推薦剛由印地安那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遊園驚夢》(由白先勇和一位美國女士合譯﹐再經由譯界高人高克毅先生校正﹐還請了哈佛大學的韓南教授寫序﹐至今我授課還是用這個版本)﹐而且不勝得意地說﹕「白先勇就是我的老同學﹗」   多年後我轉赴哈佛任教﹐第一年開課﹐班上有個出奇聰明的本科生﹐名叫John Wein-stein﹐他特鐘戲劇﹐大學還未畢業﹐就曾執導過幾出大型的歌舞劇﹐在哈佛的一家著名的戲院Loeb Drama Center上演。後來他到哥倫比亞大學作王德威教授的研究生﹐也頗受器重。大概是他從哈佛畢業兩三年後的一個春天(大約是一九九七年)﹐他突然告訴我要排演英文版的《孽子》﹐用的是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的英譯本﹐名叫Crystal Boys。我頗為吃驚──驚的不僅是這本小說篇幅很大﹐改編成劇本是否可行﹐而且更擔心票房問題﹕我的學生隻有十幾個人﹐區區可數﹐除此之外還有誰會來看這部   「冷門」同性戀的戲﹖然而﹐為了鼓勵年輕人﹐我自願把白先勇請來隨戲登台﹐為他們助陣。於是立即打電話到加州﹐白先勇起初說可能屆時會去日本﹐後來還是答應前來。   記得他到波士頓那天﹐我和他都心情很振奮。我當時恰當情緒的低潮﹐見到老友當然高興﹔白先勇可能初次「遠征」哈佛﹐加上這出別開生面的舞台劇﹐可能令他興奮﹐甚至抵達機場時拿錯了行李﹐到我家和我暢談近通宵﹐還沒有發現﹐第二天清晨才告訴我箱子拿錯了﹐於是馬上開車送回機場﹐通知原主﹐好在那位客人還在波士頓﹐但早已氣急敗壞。這成了我這位老友的一件趣事﹐我們每次提起﹐都大笑一番。我猜所有的老朋友都會與我有同感﹕和白先勇談天最痛快﹐直言直語﹐什麼都豁出去了﹐人越老越可愛﹐真像他小說裡的尹雪艷一樣﹐不愧是永遠的白先勇﹗   我想白先勇的「魅力」(aura)是有感染力的﹐他在哈佛那幾天﹐非但把我從情緒的低谷中解救出來﹐而且也帶動了我所有的學生。那次的演出﹐是在學生宿舍Adams House內的一個小劇場﹐演員都是哈佛學生﹐中外皆有﹐有幾位我的學生在台上演出﹐看他來了演得特別賣力﹐而在台下的那幾位研究生﹐個個為他的風采而傾倒。記得該劇連演三場﹐場場爆滿。有一晚演出王德威也來了﹐大家在演出後到酒吧喝啤酒暢談﹐不知今夕是何夕﹐也不知喝了多少瓶啤酒﹗難怪武俠小說中常說﹕有生之年得此知己﹐余願足矣。   然而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夠得上成為白先勇的知己──甚或是《孽子》這本小說的知己。我不敢說閱讀同性戀的小說是否須要另一種敏感──在這方面我當然不夠格──但在文學方面我自認是有此情操的﹐否則也不會終身廝守文學﹐而對各種借文學之名而創出的各種「政治正確」的文化理論感到厭倦。《孽子》的可貴之處﹐和它的「同性戀政治」是否正確無關﹐所以才可以持久﹐變成經典﹐它的悲憫之情無寧是建構在一種人道主義普世精神的基礎上。也許從目前時興的文學理論立場而言﹐這部「文本」不夠時髦﹐因為它沒有特顯性別。然而一部文學作品的價值並非僅靠理 論﹐何況《孽子》變成電視劇以後﹐又會得到另一種「後生命」(afterlife)﹐如此源源不絕如流水般地在「廣大的群眾」心目中「流轉」下來﹐這才叫作經典──至少對我是如此。   在此僅向我的老友再次祝賀﹐願《孽子》非但不再受到「冤孽」﹐而且可以繼往開來﹐開創新的文學生命。 資訊來源﹕聯合報 作者譯者﹕李歐梵 2003-02-25 http://www.aibai.com/info/open.php?id=5100 --   沒有什麼東西比自己的內心更能容納和征服這個世界。總有一天﹐如同暴雨後的彩 虹、破繭而出的蝴蝶、狂風洗盡的天空﹐我會發現自己的生命因為掙紮後的解脫而變得更 加澄澈美好﹐我會發現自己的力量和勇氣比夢裏的幻覺和想像中的加起來還要大。那個時 候﹐我將成為心靈的主宰。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24.79.195.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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