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真] 我的溫州街 文/楊佳嫻

看板TNFSH102nd作者 (人稱 紹興古美門)時間9年前 (2015/03/22 02:55), 編輯推噓-6(060)
留言6則, 6人參與, 最新討論串1/1
好文分享 我的溫州街 文◎楊佳嫻 初初來到溫州街者或許不能感覺其優美。然而它是文藝青年啟蒙 地, 學習著在台北生活的見習場。 回溯將近十年前踏上溫州街的情景,已是十分模糊了。那時候我 是政大新生,從木柵山區搖搖晃晃搭236到公館,有點進城的味 道。我記得第一次看到傅鐘的失望(根本是個大鈴鐺嘛),我記 得第一次走在椰林大道與許多單車擦身而過,確實寬闊暢快,但 是好像沒有簡媜寫的那樣威武。然而那時我不記得任何一家咖啡 館。對於九十年代中期高雄小康家庭出身的我而言,咖啡館仍然 是「大人去的地方」,那裝潢多麼陌生,菜單上的辭彙多麼遙遠。 但是我記得我所認識的第一家溫州街書店:唐山書店。領我逛大 街的學長用慎重口氣說:「這是所有關心文化的年輕人都會來的 地方。」從巷子轉角走下小樓梯,兩旁層層疊疊貼滿海報,從演 唱會、座談到語言交換、雅房出租;雨季的緣故罷,陰暗地板上 鋪著破爛紙箱,而我的運動鞋也相當配合地發出唧水尷尬聲響。 書店裡看到許多詩刊和社會運動刊物,注意到原來台灣文史的相 關出版品這樣多,還有那時看來頗為深奧但是後來成為我生活必 需品的學術書籍。回想起來,可能店內陳列了什麼書也不是太要 緊──要緊的是那份「地下」氣氛,牆壁散布著污印,音響流洩 不知名吟唱,隱蔽的場所,陽春的櫃檯,堆放於桌底許多牛皮紙 包破綻裡顯露的書本,小眾刊物和活動海報背後暗示著:原來真 有一群為了文學文化努力的人,就在那裡。 唐山初體驗對當時的我,意味著告別過去瘋狂請公假校刊社內風 花雪月的那種「文學少女」,而自以為摸著了真正「文藝青年」 的輪廓。 至於上咖啡館,同樣需要練習。 在木柵讀大學的幾年,連鎖咖啡館開始冒芽成長。可是指南路上 沒有。指南路上有的是學生聚會喧譁的簡餐泡沫紅茶店,咖啡是 附帶販售的。 稍微像樣的得走遠一點。幾次在冬雨夜跑到新光路葛莉絲去喝一 杯一百五十元的咖啡,那裡有整齊放置描花咖啡杯組的方格櫃, 吧台上方附著架子,倒掛著高腳杯。握著金色蜷曲杯把,嘗試著 記住香氣,忘記苦味,看玻璃上雨絲霧氣,霓虹依依,有人騎機 車奔馳過去像是錦鯉破開水波,遠近街景變成無數倒影雜沓難分── 全世界都被鎖在窗上了,而自己的剪影占了世界一半。 二十歲的我玩味這種感覺:就是詩裡說的「寂寞」罷。 很多感覺還未真正在生活中經歷,就先廣泛地在書中看到。抬頭, 看到屋角一隻小蟑螂,遲疑地,繞過音響喇叭。 慢慢地,開始注意到原來溫州街周邊有誠品,有女書店和晶晶, 有結構群和明目,還有許多咖啡館;在那熱鬧煙塵的街道分支裡, 有日本時代留下來的房舍,敗瓦中年年抽長著新綠。挪威森林同 樣是別人領我去的,而且是來了台北兩、三年後才去的;菸味和 咖啡香交纏的空間裡,我認得牆上有羅蘭.巴特大風衣低頭點菸 的黑白海報,我發現沒有任何女生還像我一樣,穿著寬大的格子 襯衫和毫無線條的牛仔褲。文藝青年是需要注重穿著的,我想。 我還注意到桌上有書的人,通常那些書名偏向人文社會,或者英 文書;可能人人也都注意擺放在桌上的是什麼書,務必給他人正 面的評斷指標。我學會在唐山書店拿破報看, 仔細端詳名詞陌 生的座談海報, 學會在挪威森林內一個人看書,不要對鄰桌的 煙霧皺眉頭,感覺店內音樂對我的閱讀情境與速度造成的影響。 很難真正指出大的改變是什麼。 在十八歲到二十二歲之間,對於外來求學、只以公車捷運做為交 通工具的我,台北已經夠大了。我不大知道更北的台北市長什麼 樣子,日常最遠的活動範圍只到火車站,公館台大附近算是交通 上不花太多時間的休閒去處; 我去了不同的書店,記得了不同咖 啡館的下午茶搭配價格,開始留意衣服剪裁,接受一碗牛肉麵可 以賣到一百二。可能我有一點失望。 那時候已經沒有什麼讓青年激情投身的大運動了,我在學校裡看 過一次學生包圍警衛室,為了抗議對某學生的不當懲處,帶頭者 拿著擴音器喊得聲嘶力竭,可是參與的學生可能不到一百個,大 多數人都是站在較遠的騎樓下看著。我也是旁觀者之一,恰恰就 站在舊樓旁的桂花樹下,那氣味寧靜纖細,驀然就隔開了那些嘈 雜。仰頭看藏在葉片裡的丁香碎金,那一刻突然想,過去我是將 抗爭運動都簡約化了,以為反對是浪漫,以為不參與則枉少年, 以為當然了青年的心和時代最沸騰的部分相連結。去年我採訪某 位作家,她談了許多七、八十年代的激昂心情,問明我是1996年 才到台北來,很惋惜的口氣:「哎呀,你來得太晚了!」年紀更 大一些,我將領悟到其實在有限的時光裡,常常是只有一個人。 在失意與縱情過後,常有機會審視自我,在不完全的接縫處看到 時代的針腳。在性質相異的各種群體間來去,愈發了解,把握專 一並不容易。 2000年我進台大念書。更多機會走在溫州街上。不一定是喝咖啡 或買書,那裡也有小吃和泡沫紅茶,也許就是課餘無所事事在巷 弄間閒晃。幾年來,溫州街有些變化。破爛的結構群書店改裝了, 深色木頭、大玻璃推門和折射燈光,書變得整齊了,再也不是從 前深冬瑟縮著在大衣豎領內,忍耐著風雨挑書了,店內馬克思的 素描也已經不在了。 簡體字書店多了幾家,尤其是唐山斜對面的秋水堂,改裝豪華, 且不滿足只是提供文史哲社會書籍,儼然要變成綜合書店了,它 擴大的同時不知怎地我每次造訪卻無書可買的感覺卻加深了。於 是我更多地跑到羅斯福路兩岸的問津堂和山外,尋覓大陸書籍。 通過溫州街的合縱連橫,羅斯福路、新生南路和和平東路形成三 角地帶, 維繫了台大周邊與師大周邊,成為我最核心的生活版圖。 在我往來的光陰裡,白千層們增厚了幾層,雨天滲水的地下道改 成摩登樣式,出售水彩小畫的眼鏡青年和播放佛教音樂賣口香糖 的半盲老人依舊,可是多了假仿的羅馬柱和一派青春明亮的台大 學生照片。蔡明亮拍《天橋不見了》,我走過嶄新的地下道不免 也有種「地下道不見了」的悵惘。 而人們對於一地的熟悉往往從飲食來。我不例外。溫州街口胡椒 餅漲價驚人,要換得飽滿濃嗆的滋味現在已經得花上五十元,蒸 餃、涼麵、米粉湯以及葉記肉燥麵,仍維持著學生滿意的價位; 醉紅小廚老闆不茍言笑,附送的梅汁變成大杯,奇甜,但是洋蔥 豬排和豬腳依舊軟爛味醇;七里亭大盤飯菜肉蓋荷包蛋配冰紅茶 的組合,一百元有找,因此店內永遠喧譁,勉強攢入店內找位置, 永遠會踩到別人放在地上的背包;資格較淺的集客則在壁上貼了 清明上河大圖,中國風味桌椅與隔間,供應小火鍋、鐵板菜、超 大杯泡沫冷飲和時尚雜誌。 然後就是咖啡館或茶酒館,依序是葉子、帕多瓦、魯米爺、86巷、 雪可屋、挪威森林、聊聊、玥,還有支巷裡的朱利安諾、耶荷、H2O, 以及令我懷念的已關門大吉的P e t e r、羅曼。甚至是一些小小 的我忘了名字的咖哩店與義大利麵舖。 午後無課,最舒愜的行程可能是這樣:款好要還給圖書館的書和 要讀的書,從辛亥路後門旁的宿舍出來,走過齊頂平剪榕樹列、 停了小飛機的草坪,轉角路過語言中心、社會系、電機學院、應 用力學館、工學院,再轉彎經過獸醫館,館內總飄出異味以及淒 厲狗吠,而活大和圖書館已近在咫尺。活大凹折起伏如經書打開 的特殊屋頂,據說就是建築師王大閎的點子。 還書以後,踩過碎石子路到椰林大道上,以總圖書館為界,靠近 前門的多為日治時代舊建築,靠近後門的多為新建築,過去大體 上還維持磚紅,以取得視覺統一,不過近年來台大蓋新館已經不 管這些了,一棟比一棟來得突兀醜怪。春天時分,一走到大道上 那真是繁花錦燦,杜鵑們彼此厚厚地擠壓著,再多開一簇,一簇 又一簇,白色、粉點或者桃紅,都是大量地堆上去,太沉重了便 垂到地面上,短時間內又大量謝去,空氣中全是花朵顏色的跡子, 可以擰出汁來。花總是要謝,因為這樣的宿命,襯著背後補綴了 又補綴的青赭色老磚樓,顯得格外放恣,年復一年以青春夾擊路人。 出了大門,抓緊小綠人最後十秒跑過路口,到誠品唐山秋水堂等 等任何三兩家晃一晃,再決定要去雪可屋、挪威森林或朱利安諾。 雪可屋的爵士樂,挪威森林的搖滾或朱利安諾的歌劇女高音,風 味不同,都不影響讀書興致,讀很慢的論文或很快的小說都行。 我會在咖啡館內看到寂寞的,快樂的,出神看著遠方或者趴在書 上睡著的人,每個人帶著不同故事坐在同一個空間裡,在香味與 音樂中得到安慰。這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學生浪漫罷,可是生命裡 能這樣大把地只為自己耗費時間,機會著實不多。 修復了一小段塯公圳,拆了日本房舍改建公寓,早已改建公寓的 則多半培植了大量盆栽,從籠子似的鐵窗內纍纍地往下探看,或 幼或繁或碩大的葉片們聚集著像翡翠鳳凰剪了翅,有幾家則是紫 紅九重葛唰地湧出牆際,向人伸過來一般,嬌媚的,侵略的。 繼續在台大讀書的日子,不分晴雨繼續走在溫州街,嘗試各種曲 折巷弄走法,去已經去熟了的店。另外還有一部分仍是矮平房, 屋頂蓋了塑膠布,加上磚塊鎮壓,門內門外都為雜物所擁擠;老 人坐在門外剔牙,斑毛狗懶散地趴在地上用尾巴敲打柏油路,同 看對過轟隆隆破土開建新樓房。 溫州街大破大改的歲月已經過去了,我無緣得見六十年代以前仍 櫛比鱗次的瓦房院落,只能從憶舊文章和小說中想像。現在溫州 街是這裡改一點,那裡改一點。最近的變化是,真理堂拆掉可愛 的小建築,改立了灰磚玻璃大樓,在那一帶無甚高樓的視野中既 突出又不肅穆,遠沒有原來的清簡。值得慶幸的是,書店只有增 加沒有減少,對味的咖啡館和小吃店都長久地經營著, 整條街 保持著悠緩的氣氛。 慢,卻不是懶散,而是自覺到正走在溫州街上,有點習慣與倚賴的意思。 因為知道這條街可以找到什麼,知道來這裡是為了比較美麗的目 的。我總想所有慢慢地走過溫州街的人,背包裡必然都有書,他 們都懂得貓與樹叢的密語,遮陽棚和欄杆的奧妙,以及路牌與店 招嵌合的節奏。 還有一些更小的趣味,比如盛夏中挪威森林綠漆窗條溫柔的反光, 野貓走過朱利安諾外牆頭上而被投射到店內的巨大身影。也許因 為從日治到現在,溫州街總和校園緊密連結,維持著菁英又開放 的特質,於是讓它能提供一種生活情調,對美流露著友善,哺育 嚮往文藝的年輕人的精神。 在這條街上我見過熱愛的詩人與小說家,認識了最要好的朋友, 在某張靠窗塑膠圓桌寫過越洋情信,買過激盪我的學術書籍,和 同樣愛美愛街巷情調的青年們期或不期而遇。也許我的溫州街和 其他人沒有太大不同,太多人都在這裡心甘情願浪擲青春、得到 夢與營養;可是每次我來,便覺得既親切又昂揚,來讀書買書, 來見朋友, 來喝咖啡,來享受最好的時光,複習無數溫柔的細節。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40.112.211.163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TNFSH102nd/M.1426964121.A.591.html

03/22 10:52, , 1F
おきり
03/22 10:52, 1F

03/22 15:03, , 2F
給他噓聲
03/22 15:03, 2F

03/22 15:40, , 3F
複製文
03/22 15:40, 3F

03/23 12:47, , 4F
03/23 12:47, 4F

03/23 18:05, , 5F
03/23 18:05, 5F

03/25 21:20, , 6F
時尚時尚
03/25 21:20, 6F
文章代碼(AID): #1L3RwPMH (TNFSH102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