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轉貼] 死亡階梯(上)

看板TFSHS67th321作者 (wch)時間16年前 (2008/02/01 21:56), 編輯推噓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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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轉錄自 marvel 看板] 作者: bluesky0226 (歡迎進入のだめ變態森林) 看板: marvel 標題: [轉貼] 死亡階梯(上) 時間: Thu Jan 31 23:44:40 2008   死亡階梯 作者:大袖遮天   在南城的東城區,有一條隱逸街。早年間,這裡住的是一些名人逸士,真正是談笑有 鴻儒、往來無白丁,兩邊的建築物雖然簡陋,卻也隱隱透出一股書香之氣。隨著時間的流 逝,南城飛速前進,而隱逸街卻因為種種原因停滯下來,到2004年的時候,這裡仍舊保持 著當初的原貌,建築還是那些建築,只是已經破敗不堪;人物卻早已換過了不知幾茬,如 今住在這裡的,多半都是些買不起房也租不起高價房的低收入者,還有屋簷下隨處可見的 流浪者,也許這些人才是真正的隱者,因為他們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的確是被社會所 遺忘的一群。隱逸街便這樣名副其實地隱了起來,卻始終未曾閒逸,從早晨到第二天凌晨 ,這裡隨時充斥著一種熱鬧焦躁的氣氛,即使人們都睡了,這種焦躁的氣氛仍舊在空氣中 流淌著,當這種氣氛在空氣中的濃度達到極大程度的時候,罪惡就不可避免的發生了。近 五年來,隱逸街一直高居南城發案率的榜首,因此,在本地人中間,這條街又有個渾名, 叫殺人街。   殺人街上也不知道殺了多少人,水泥路面上暗紅色的痕跡總讓人覺得可疑,住在這裡 的人們,或多或少總見過一兩回犯罪的場面,最常見的是搶劫和鬥毆,隔一陣子就會殺上 一個人,居民們因此都有了經驗,只要用鼻子嗅一嗅,就能嗅到即將發生些什麼。   這天,殺人街的居民們又敏感地覺察到有事情要發生,家家關門閉戶——當然不是真 正的關門閉戶,從門縫裡、窗簾後,都可以找到一雙雙眼睛。兩邊民房裡暗中射出的目光 都投射在一個男人身上。   這個男人身材不高,即使穿著一身臃腫的藍羽絨服,也可以看出他很瘦,那羽絨服完 全不貼身,仿佛一層殼在他的周身晃蕩著。11月中旬寒冷的空氣中,他用一條黑色的大圍 巾包住了大半個臉頰,頭上戴著頂絨線帽子,雙手插在口袋裡,沿著屋簷下微微高出路面 的人行道低頭快步朝前走著。雖然他包裝得如此嚴實而又別致,殺人街上的人還是一眼就 可以看出,他就是住在東頭那棟破樓裡的張川。   在殺人街,張川是個名人,使他出名的關鍵在於兩點,其一是他雖然為人凶殘,卻謹 遵「兔子不吃窩邊草」的規矩,從來沒在殺人街犯過事;其二是他喜歡偽裝,每次犯案之 前都用心打扮一番,自以為無人識破,其實人人都知道那就是他。所以張川的偽裝在殺人 街起到的作用不是保護他自己,而是告訴其他人:張川又要作案了。   現在看來,張川又要作案了。   他慢慢地走出殺人街,轉過幾個街口,眼前漸漸地熱鬧起來,他仿佛從遁世的蝸居猛 然探出頭來,似乎被乍然而來的繁華嚇了一跳,露在黑色圍巾之上的眼睛瞪了瞪,八字眉 緊皺起來。他留神看了看路牌上的指示,在圍巾後含糊不清地念道:「東華小區。」似乎 是確定了什麼,他的腳步快了許多,毫不遲疑地朝某個方向走去。   這是星期六上午9點鐘,東華小區及其附近寬闊的街道,都籠罩在雙休日悠閒的靜謐 之中,除了偶爾走過的汽車和兩邊常青樹枝葉的搖擺,幾乎聽不見其他聲音。路上很少有 人走過,即便有人從張川身邊經過,也絲毫沒人留意這麼一個人。中途,一隻金毛犬跑過 來友好地聞了聞他的膝蓋,這讓他下意識地攥緊了口袋裡的東西,沒容他多想,對面一個 人打了個胡哨,金毛犬便顛顛地搖著尾巴跑遠了。張川籲了口氣,稍微鬆了鬆圍巾,讓熱 氣透出來一點。他仔細辯認著門牌號碼,最後進入了某個圍牆之內,進入之前,保安攔住 了他。   「找誰?」保安心不在焉地問。   「楊小惠。」   保安沒再多問便放他進去了。   張川特地放慢了腳步,首先在一棟接一棟的樓房上找到樓號,這才加快了速度,依照 順序朝前走著,走到10棟的時候,他停下腳步,進入一單元門口,上了二樓,在2號房前 停了兩秒鐘,想了想,朝樓上和樓下看看,便往樓上走去,在三樓的樓梯上停了下來,微 微探出點頭,朝下凝視著202號房的門口。   凝視了5分鐘左右,張川又鬆了鬆圍巾,他不耐煩地在樓梯上小範圍走動著,每隔一 兩秒鐘便望一望202號的門口。   202號依舊沒有絲毫動靜。   又過了幾分鐘,張川停止了腳步,在原地站直身子,緊了緊圍巾,用手摸了摸,將絨 線帽往下拉到齊眉毛的地方,只露出一雙眼睛,又摸了摸口袋裡東西,便大踏步走下樓來 ,按響了202號房的門鈴。   門鈴響了很久都沒有人來開門,他又按了幾下,這才聽見裡面響起拖沓的腳步聲。   「誰啊?」睡意朦朧的聲音傳來,門口的貓眼上湊上一隻眼睛。   「楊小惠,快開門。」他故意將聲音壓得很低,讓對方聽不出自己是誰。   裡面的人應了一聲,發出幾聲笑聲,似乎將他當作了其他人,很快便把門打開了。   門打開之後,兩人都怔了怔。站在門口的是個短頭髮的女孩,不會超過23歲,一身棉 布睡衣洗得退色了,光著腳站在地板上,疑惑地打量著張川。   「你是楊小惠?」張川問。   「是啊,你是……」   楊小惠再也沒有機會把她的話說完,張川確認了她的身份之後,立即邁上一步,一只 手捂住她的嘴,另一隻手將她的身體轉過去,刀子在她脖子上一抹,血濺在牆上和地上, 只是一瞬間,她就斷了氣。   張川將屍體放倒在門口,上下看了看,見沒人經過這裡,便將門虛掩,自己轉身離開 ,並不走前門,繞到後門的圍牆邊,一個衝刺,腳在圍牆上踩了幾下,就跳了過去。   小區背面是一所小學,學校和小區之間夾著一條勉強可容一輛車通過的狹窄小路。張 川腳剛落地,便聽到一個人問:「幹什麼呢?」這忽然而來的聲音嚇得他一哆嗦,他猛然 抬頭,只見眼前站著一個男人。那男人似乎也是路過,手裡還提著一袋水果,低頭望著張 川,滿臉疑惑。   「鍛煉。」張川憋出一身冷汗。   男人刀子般的眼神在臉上閃了閃,沒容他再說什麼,那男人忽然將手朝牆上一搭,就 勢一借力,便翻到了牆內。張川踮著腳朝內一望,那男人已經飛一樣朝10棟跑去。他忽 然感覺不妙,連忙也甩開雙腿狂奔起來。   張川覺得自己已經跑出了有史以來最快的速度,右側的圍牆飛速朝後退去,沒多久就 跑出了小區背後狹小的街道,轉了個彎,再朝前跑兩步就是一個三叉路口。他忍不住得意 地笑了笑,回過頭去望了望身後,卻迎面看到一隻石頭般的拳頭,咚的一聲正中額心,張 川叫了一聲倒了下去,眼前金星亂冒,半天爬不起來。   衣領被人一揪,一百多斤的人肉就被提了起來,張川在空中四肢晃動,沒來得及說話 ,又被扔了出去。   「楊小惠是你殺的?」這聲音穿過嗡嗡的耳鳴到達張川的耳朵,他躺在地上朝上望, 沿著筆挺的褲管直望到鐵鑄似的下巴,好半天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我沒殺!」反應過來之後,他立即否認。   咚的又是一拳,這回是敲在肚子上,疼得他將身體弓了起來。這疼痛倒驅散了眼前的 迷惘,漸漸看清了打自己的人。那正是先前在小區圍牆外遇到的男人,此時正鐵青著臉看 著自己。他朝地上啐了一口,暗叫倒楣。碰到這男人的時候自己就覺得要糟,沒想到栽得 這麼快。   「你幹嘛打人?我沒殺人!」張川心裡越恐懼,叫的聲音就越響。   那男人的手臂異常有力,掄起他的身體就像掄稻草似的,只聽到啪啪聲不斷,張川已 經被他掄起來扔下去摔打了好幾下,他覺得自己的身體都快要裂開來了。又摔打了兩下之 後,他覺得自己快要被那男人殺死了,那家伙臉色一直都青得糝人,眼神硬得像鐵一樣, 看來是個狠角色。   不如招了吧?   「是我殺的,你別打了!」他帶著哭腔喊,一不留神把心裡話也喊了出來,「我殺她 也沒讓她遭什麼罪呀,你這麼折騰人幹什麼?」   這話說得那人一愣,手腳停了停,接著是更加急風暴雨的拳頭和皮鞋落在他身上,他 在地上滾來滾去,號啕大哭:早知道是這樣,還不如不招。   打了不知道多久,張川在拳頭的縫隙裡看見幾個穿警服的人跑過來,他連忙大喊起來 :「警察,救命啊,殺人了!」他的嗓子破了,咳嗽起來,吐出幾口血痰,一兩粒碎玉米 似的東西混在血痰裡,他納悶自己的血裡怎麼會有那種東西,低頭看了好一陣才明白:那 是自己的牙齒。   被警察拉開之後,楊君站在一邊,看著警察們從地面上拽起張川,他仍舊無法相信, 就是這個軟得像麵條似的男人殺死了楊小惠。   在圍牆外見到這個男人的時候,他就覺得很不對勁。首先是他從圍牆內翻出來的方式 ,如果是個正經人,沒必要翻牆;其次是他的回答——鍛煉!這樣一句回答實在出乎他的 意料之外,誰會在這個時候、這個地點、這種裝扮、以這種方式鍛煉?那男人躲躲閃閃的 眼神一看就有問題,他沒再多問,當即如法炮制也翻牆進去,徑直進入楊小惠的家中。   楊小惠家的門是虛掩的,一看到門口微微露出的縫隙,他的心就朝下一沉,鼻間似乎 聞到了某種讓他很敏感的氣味。果然,當他推開門之後,便看到楊小惠倒在地上。他匆匆 掃了一眼,就知道這女孩已經沒救了,立即返身追了出來,邊跑邊報了警。   罪犯跑得很快,不過這對他來說仍舊沒用,沒多久他就追上了對方。看著前方那個臃 腫的藍色身影,滿腔的憤怒和懊悔驟然湧了上來,他幾乎是懷著嗜血的欲望撲了上去。起 先他還有所保留,怕自己萬一弄錯了人,手底下並不重,沒想到那人如此不經打,幾下就 招了。對方的招認讓他的肺都快要氣炸了,趁警察沒來,他沒頭沒腦一陣亂揍,先出了胸 中的惡氣再說。那家伙被打得像條蟲,見到警察竟然喊救命,這讓他越發覺得楊小惠的死 十分不值。   要是我早兩分鐘回來就好了!   這句話一直在他腦海裡盤旋,現在警察來了,他暫時被晾到了一邊,這話更是像咒語 一樣嗡嗡地圍著他轉。   楊小惠真的死了!   難道她說的是真的?世界上真有這麼靈驗的詛咒?   他第一次對自己的唯物觀產生了懷疑。   側面遞過來一支點燃的煙,他朝旁邊閃了閃,兀自沉浸在自己的疑惑之中。那煙又朝 前遞了遞:「你戒煙了?」這聲音十分耳熟,他連忙轉過頭去,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怎麼是你?」他接過煙來塞進嘴裡。   「我還要問呢:怎麼是你?」對方笑著反問,「怎麼哪都有你啊?」   「我是做這行的嘛。」他心不在焉地回答著。   一個警察跑過來要找他問話,被他身邊這人趕開了。   「江隊,有人看見他從現場跑出來。」那警察看來是剛剛畢業的,直愣愣地指著楊君 道。   「我知道,我來問,你忙別的去吧。」江闊天揮了揮手。   「怎麼回事?你和犯罪很有緣份啊。」江闊天笑道。   楊君只顧抽煙,半天沒作聲。江闊天覺察到他情緒不太對,仔細看了看,發現他的手 在微微地發抖,神色嚴肅起來:「怎麼了?」   楊君猛抽了幾口煙,撣了撣煙灰,嘆了一口氣:「楊小惠是我遠房的堂妹。」   「啊?」江闊天拍了拍他的肩膀,「節哀。」   他說了聲謝謝,繼續抽煙。江闊天一直耐心地等著,但是他沒讓對方等太久。雖然說 江闊天是自己的老朋友了,但殺人畢竟是重案,自己無論如何也該有個交待。更何況,楊 小惠的死亡有諸多疑點需要他幫忙解開。   「我和楊小惠一直沒聯繫。」他說,「直到最近她才找到我。」   江闊天悄悄按下了錄音機的鍵,他察覺到這個動作,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   「你們驗屍的時候會知道,她已經懷孕了。」他說,「到今天為止,應該差不多三個 月了。她本來打算再過幾天就回去養胎,現在看來不用了,」他沉默了一下,強調了一句 :「她來找我就是為了這個事,現在不用了。」   「她找你是為了養胎?」江闊天不想打斷他,但是他自己中斷了,好半天都沒作聲, 他只好重新提起話頭。   「為了回家。」他看了江闊天一眼,「她覺得自己回不了家。」   「為什麼?」   「她說她的家鄉有詛咒,出來的人都回不去了。」   江闊天笑了起來。   楊君也苦笑了一下:「當時我笑了起來,她沒笑。她說他們村裡好幾個人都死了,都 是在外地打工準備回家的時候突然死的。我讓她說說看是怎麼回事,她也說不清楚,詛咒 的事她也不太明白,只知道是2003年開始,村子裡就有了這種詛咒,十分靈驗。我勸她別 信這個,她說她也不完全信,不過那幾天老覺得背後有人跟著,便想到了我。」   「有人跟蹤她?」   「她一個人在南城打工,認識的人不多,男朋友剛死,肚子裡還帶著個孩子,怎麼說 也是我妹妹,我讓她住到我家裡來了。」楊君說,「這就是我的家。」他朝東風小區的方 向指了指,「她住了一個多月,我沒發現有人跟蹤她。」   「有別的異常沒有?」   「沒有。」他搖了搖頭,「要是有的話我一定早就發現了。」   「你以前見過這個人嗎?」江闊天指著張川問。   楊君搖搖頭。即使用圍巾遮住了臉,張川的外型仍舊透露出一種猥瑣而凶殘的特徵, 這樣的人他絕對不會忘記,也絕對不會忽視。他仔細在腦海裡回想自己在什麼地方出了疏 漏,但除了今天偶爾外出買水果之外,大部分時間他都親自陪著楊小惠,上班的時候就讓 她在自己辦公室的休息室內睡覺看書。   只是今天離開了一會,她就死了。   他覺得在楊小惠的死亡之上,他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因為他從來就不相信她會死, 這個女孩年輕健壯,臉色紅撲撲的,醫生說她懷孕狀況良好,而且社會關係十分簡單,本 人也沒有招惹什麼人,除了那個詛咒之外,他不覺得她有死亡的可能,而那個詛咒他從一 開始就沒相信過。也許正是這樣,才導致了她的死亡。   你不相信她會死,是因為你不相信詛咒。但是即使沒有詛咒,人也有可能會死的,健 康的、簡單的、沒有仇人的人也有可能突然死亡,譬如被車子撞上,從高處摔下來,或者 ,被某個頭腦簡單的殺手破門而入殺死,就像今天這樣。他在心中嚴厲地譴責著自己—— 因為不相信詛咒,便順帶連死亡也不相信了,這是我犯下的致命錯誤,而且沒辦法補救了 。   江闊天沒讓楊君靠近張川,看他的神情,似乎很想再痛打張川一頓。   「我不可能當著警察的面打他,」楊君說,「我就想知道他為什麼殺了她。」   「我知道。」江闊天溫和地說,「可是你沒這個權力。」   楊君哼了一聲,目光陰鬱地看著地面。江闊天覺得,如果不是這身警服保護著自己, 他說不定也會同樣狠狠地揍自己一頓。   「我會盡快通知你的,別找麻煩。」為了避免麻煩,說完這句話之後,江闊天迅速將 張川塞進警車,跟楊君打了一聲招呼之後,警車便呼嘯而去了。   透過警車的後窗,他看見楊君一個人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將手插在口袋裡晃悠著離開 了。   張川在車子開動的一霎那哼哼起來,在這之前,他連鼻子都不敢抽一下。   「哼什麼?」江闊天沒好氣地拍了他的腦袋一下。人是他殺的,這肯定錯不了,楊君 再憤怒也不會昏了頭隨便抓個人就當凶手。問題是這人現在已經傷痕累累了,如果再讓楊 君來上那麼兩下,說不定還真的會說不清了。要是在這個月之前,江闊天肯定會讓楊君親 自問明白了殺人的動機才離開,但這個月出的一個案子讓他不能再這麼幹了。這個月5號 ,一隊兄弟在現場抓了殺人犯,家屬正好是刑警隊長認識的人,為了讓家屬洩憤,刑警隊 長稍微放任了點,讓家屬衝上去打了罪犯,沒想到一不留神就打死了,更沒想到的是,這 個他們以為鐵定是罪犯的人,竟然不是真正的凶手,凶手很快被巡邏隊抓住了。這下子麻 煩大了,一干人等都被牽扯了進去,局裡的氣氛嚴格到了近乎柯刻的地步。他晚到幾步讓 楊君洩了點憤,這是令他十分欣慰的事情,除此之外,在這個時候,他也不能再做其他的 什麼了。   「疼死了。」張川哼哼唧唧地說。   「活該。」江闊天說,「閉上嘴。」   張川委屈地閉上了嘴。   一路無話,到了局裡,連夜開審,張川苟延殘喘了20分鐘後,就全吐了出來。聽著他 一點點地吐露出殺楊小惠的動機,江闊天的心裡也產生了和楊君同樣的感覺:楊小惠死得 太不值得了。   張川說,他殺楊小惠是為了劫財,打開房門後發現楊小惠很漂亮,又決定劫色,一時 衝動殺了人之後,便什麼也沒劫就跑了。這種說法放在一般的罪犯身上,都是天方夜譚, 但是對於張川而言,倒很符合他的秉性。市局的那間審訊室不是第一次招待張川了,這家 伙天生就是個罪犯,偷雞摸狗是常事,還有過幾次猥瑣婦女和搶劫未遂的經歷,因為情節 不嚴重,拘留了幾天就放了。在犯罪方面,張川是個天才,無論是偷竊還是行凶,都無師 自通,做事乾淨利落,讓人抓不到什麼證據。然而,他同時又是個弱智,除了在犯罪方面 的天賦之外,其他方面相當低能,每次犯罪過後,導致他被人抓住的並不是犯罪進行中的 漏洞,而是犯罪前或犯罪後的蛛絲馬跡,這些蛛絲馬跡異常明顯,殺人街上的街坊們甚至 能清楚地說出他下一次犯罪將發生在什麼時候,同時這些街坊又具有大義滅親的優良傳統 ,張川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地走進了市局,一次又一次地抵賴幾分鐘後,便不耐煩地自己先 招了。   「我都說了,可以吃午飯了吧?」張川骨碌碌轉動著眼珠,念念不忘自己的午飯。   現場調查的情況和張川所說的基本符合,但是有一個疑點:東華小區的門衛說,張川 進入東華小區的時候,曾經提到自己是來找楊小惠的。這說明他事先就已經認識了楊小惠 。但是在張川的交代中並沒有提到這一點。   「你認識楊小惠?」江闊天問。   「不認識。」張川連連搖頭。   「不認識你找她幹什麼?」   「我沒找她。」   「你沒找她?那怎麼殺了她?」   「我順手敲開她的門,就殺了。」   「你進小區門的時候,不是說了你是來找楊小惠的嗎?」江闊天慢悠悠地說完這句, 猛地一拍桌子,嚇得張川身子朝上竄了竄。   「放老實點,說!你找楊小惠幹什麼?是不是一開始就打算殺她?」江闊天厲聲道。   張川身子縮成一團,眼光在地面上掃來掃去,嘴裡嘟囔著:「我不認識她,不認識… …」   江闊天和另兩名審訊員軟硬兼施,張川卻一反常態,堅決不承認自己認識楊小惠,翻 來覆去就是「不認識」這三個字。弱智的人犯起倔來,真讓人無計可施,折騰了大半天, 眼看下午下班的時間都快到了,幾個人都餓得前胸貼後背,張川在禁食的威脅下也仍舊沒 承認自己認識楊小惠。    「先這樣吧,下次再說。」江闊天帶著幾個同事離開審訊室,張川在身後焦急地問 :「我的飯呢?」   江闊天沒理他。張川的飯自然有人負責,不用他操心,讓他操心是怎麼對楊君交代。 手機早已關上了,現在仍舊不敢開機,楊君那邊只怕已經急得團團轉了,那人是個急性子 ,今天不給他交代出來,他可能會直接找到自己家裡去,這還真讓他有點頭皮發麻。   張川一反常態的負隅頑抗,顯然是為了隱藏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那會是什麼呢?江 闊天在吃飯的時候仍舊在考慮這個問題。匆匆填飽肚子之後,他便帶著兩個人直奔殺人街 ,也就是張川的老巢,以前張川的多次落網,都得益於這條街道上的其他居民提供線索, 不僅如此,許多疑難的案件,都可以從殺人街獲得令人驚喜的進展。   臨出發前,考慮再三,他還是給楊君打了個電話。   「他已經招了。」他說。   「動機是什麼?」電話鈴聲響了才一下,楊君便接通了手機,迫不及待地追問起來。   江闊天將張川自己供述的動機告訴了對方,雖然這動機明顯有問題,但目前好歹也算 是個交代。   「就這個?」楊君不能置信地重復了一遍江闊天說的話。   「嗯,就這個。」   楊君沉默了半天之後,嘆了一口氣:「她死得太不值了。」稍微停頓了一下他又說: 「一屍兩命。」   江闊天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也嘆了一口氣。   「不用解剖了吧?」楊君問。   「嗯,可以不用解剖,過幾天就可以認領了。」   「過幾天我來領她回去。」   江闊天感到無限欣慰:殺人街的街坊們,一直保持著大義滅親的優良傳統。這種優良 傳統具體表現在對張川這種已經被關押且絕無希望放出來、即使放出來也絕沒有能力進行 報復的罪犯身上。幾乎不用江闊天開口,街坊們一看見穿警服的出現,便主動湊上來問: 「是為張川的事來的吧?」   「是啊。」江闊天已經習慣了這種場面。這讓他想起以前看過的一個笑話:幼兒園的 小朋友輪流到老師面前承認自己犯了錯誤,錯誤的內容是把花生米扔到了河裡。最後一個 小朋友哭著跑來,老師問他:「你也把花生米扔到河裡了嗎?」   「沒有。」小孩哭得很傷心。   「為什麼?」   「我就是花生米!」嚎啕大哭。   不論在外面多麼無法無天,在殺人街,張川的地位就等同於這則笑話中的花生米,人 人都爭相出賣他。也許這不能怪別人,被人出賣至少要有三個條件:第一要有能被出賣的 秘密,第二,這秘密必須被人知道,第三,知道這秘密的人不打算保守秘密。張川不幸符 合以上三個條件,殺人街沒人喜歡他,而他的秘密偏偏又這麼多,像一個個勳章掛在顯眼 的部位,別人想不看見也難。   「他殺了誰了?」殺人街的街坊問。   「一個女的。」江闊天說,「你們知道什麼?」   街坊們知道很多,他們不但知道張川殺人的具體時間,而且知道他至少已經醞釀了一 個星期。   「你怎麼知道?」江闊天問那人。   大家哄笑起來:「張川要幹什麼,殺人街的人都知道。」有人指著張川的房子給江闊 天看。雖然以前抓過張川幾次,但看到他的房子,這還是第一次。看到那房子,江闊天算 是明白這話是如何正確了。張川這人不是一般的弱智,明明天生就喜歡犯罪,卻又不懂得 隱蔽,住的房子朝街的一面幾乎全是透明的玻璃,在裡面活動,一舉一動看得一清二楚。   從街坊們的嘴裡,江闊天得知,張川醞釀殺害楊小惠是從一個星期前收到一個郵包開 始,郵包裡放著的東西街坊們並不清楚,因為張川是在客廳裡打開郵包的,從透明的玻璃 牆上看不到內容。這個情況足以說明,張川的證詞是在撒謊,他殺楊小惠決不是偶然行為 。   他的確在隱瞞著些什麼。   他能隱瞞些什麼呢?江闊天感到不解。殺人已經是死罪了,連這種罪行他都能痛快的 承認,還能怕什麼?   除非,有什麼比死更讓他害怕。   張川害怕的東西好像很多,譬如蟲子、鬼、老鼠等等,但這些顯然都不是讓他說謊的 原因。一個人如果臨死還需要隱瞞某些秘密,那多半就不是為自己了。   能夠讓張川死後還惦記的人不多,據江闊天所知,這樣的人只有一個,就是他的母親 。   張川的母親50多歲,一個人住在城市的另一端,因為張川老是犯罪,讓她被警察打擾 得不勝其煩,幾年前她便將張川逐出了家門。即便如此,張川犯了事,還是免不了去找她 。這女人江闊天也見過,雖然只有50多歲,看上去卻完全縮了水,身體乾得似乎一點火就 能燒起來。江闊天對她惡狠狠的眼神有很深的印象,每當看到這樣的眼神,江闊天就認為 ,有這樣一位母親,張川淪落為一個犯罪愛好者是必然的事情。   離開殺人街之前,他們搜索了張川的透明屋,什麼也沒發現。   張川的母親李秋鳳一開門,看到江闊天的警服,就哼了起來,用手按著額頭,說她頭 暈。這是老一套了,江闊天沒理會她,開門見山地說張川殺了人。   「他招了?」李秋鳳問。一聽這話就不對頭,江闊天總覺得她年輕的時候是跑江湖的 ,一開口都是江湖腔。   「對。」   「死罪?」   「是啊。」   「這下完了。」李秋鳳兩手一攤,翻著眼珠擠眼淚。   「你知道他為什麼殺人嗎?」   「我哪知道?」李秋鳳沒好氣地哭著說,「他腦子不正常,殺個人還要什麼理由?」   這話聽起來倒有些道理。江闊天示意另一個刑警問話,自己在李秋鳳那套60平方米的 小房子裡轉悠起來。他沒指望能發現什麼,張川肯定曾經用贓物來孝敬這個母親,但是每 次都做得很出色,讓他們找不到什麼毛病。說來也怪,張川的母親對張川談不上慈愛,從 小到大,不管有事無事,對張川都是非打即罵,偏偏張川一點也不記恨,把母親看得寶貝 似的,有好幾次打人就是因為對方說了母親的壞話。   裡屋的床底下堆著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江闊天用腳將攔住過道的東西朝床底下塞,腳 底下發出叮當一聲,一個指甲大的鈴鐺滾了出來。   江闊天眼前一亮。   「你為什麼殺紀昭明?」江闊天忽然問李秋鳳。這話一出口,不但那女人目瞪口呆, 同來的兄弟們也都摸不著頭腦。   紀昭明是幾個月前被害的一名死者,他們追查了許久,始終找不到凶手,犯罪現場留 下了一個銀色的小鈴鐺。因為浸泡在紀昭明案件中的日子很久,對這個銀色小鈴鐺,江闊 天記憶深刻,現在在李秋鳳家裡發現了這個鈴鐺,聯繫到張川的表現,江闊天忽然腦子一 轉:莫非紀昭明是李秋鳳殺的?這個念頭來得異常強烈,他甚至沒來得及進行細致的推理 ,便問了出來。   「他連這也招了?」半晌,李秋鳳怯生生地問。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這一對母子,真是一對活寶。江闊天且笑且喜,沒料到稍微一 詐就詐出真相來了。   「他什麼都招了。」他不動聲色地道。   李秋鳳立刻打滾撒潑地嚎啕大哭,痛罵張川是個不孝子。等她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盡之 後,江闊天把她帶上了警車。   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誰也沒想到,懸了幾個月的疑案就這樣誤打誤撞地破了。   東風小區10棟202號的房子終於解封了。短短幾天時間,似乎連房間裡的空氣也發生 了變化,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進門之前,楊君先摸了摸門框,又看了看牆壁——牆上楊 小惠的血跡已經被鏟去,重新塗上了塗料,新塗料比周圍的牆壁更白一些,明顯地圍出一 團與眾不同的地方。楊君小心翼翼地跨過門口的一大塊地面,雖然楊小惠的屍體已經不在 這裡,但是他仍舊沒有忘記當天所看到的那一幕,活生生的女孩變成一具屍體,連同這房 子,似乎都一起死去了。   到處都是灰塵,楊小惠死的那天,窗戶是敞開的,就這樣一直敞開到現在,從窗外吹 來的浮塵落在家具上厚厚一層。楊君打開燈,徑直走進楊小惠的房間。這是他在她死後第 一次進入這間房,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是他的,只有櫃子裡簡單的幾件衣服屬於楊小惠。他 一一清理出來。人活著的時候沒覺得她的存在特別重要,死了後才發覺自己曾經有過這樣 一個堂妹。   床頭放著幾本雜誌,大部分是讀者、青年文摘之類的便宜雜誌,只有一本《魅力女人 》的時尚刊物,被鄭重地塞在枕頭下。楊君翻了翻那本厚厚的雜誌,發現中間有些殘缺, 再看看背面標記的價格:30元整。這可不是楊小惠所能承受的價位。楊君記得,楊小惠的 衣服都是些便宜貨,有一次自己順手給她買了件品牌休閒服,因為是熟人,所以特別便宜 ,只要50元,就這個價錢,楊小惠都連連咂舌,連說太貴了。這種消費觀念的人沒理由買 這樣的時尚雜誌。   雜誌的封面是個漂亮的女明星,楊君對這女明星印象很好,順手翻到內頁,察看關於 她的訪談。   刊登著女明星訪談的那一頁做得十分精美,女明星的黑白照片做底,鉛字印在其上, 頗有些雲淡風輕的感覺。大煞風景的是,這精美的一頁上有五、六個方方正正的小洞,原 本是漢字的地方被人小心地挖去了,下一頁的廣告透過這挖出來的小洞透出喧囂的色彩, 使得原本淡然的畫面變得有些花哨了。   楊君湊近仔細看看,這些被挖去的小洞周圍還留著些刀片的痕跡,這讓他想到了什麼 ,連忙快速地翻閱全本雜志,陸續在其他頁面又發現了同樣被挖出來的小洞。他數了數, 一共被挖去12個漢字。這12個漢字分布在文章之中,對照上下文一看,就知道被挖去的是 什麼字了:   川,人,見,我,你,楊,張,看,了,惠,殺,小   楊君的心中忽然掠過一種暗沉沉的情愫。   他抿了抿嘴,將幾個字從那些漢字中抽出來,湊成了兩個人的名字:   張川,楊小惠   這肯定錯不了!   剩下的幾個字就只剩下排列組合的問題了,楊君在紙上寫出了幾種可能的組合:   張川,我看見你殺人了——楊小惠   楊小惠,我看見你殺人了——張川   張川,你看見我殺人了——楊小惠   楊小惠,你看見我殺人了——張川   ……   在所有的字都被采用的時候,以上四種排列是最符合人們語法習慣的,倘若不是所有 的字都被採用,可以形成的組合就更多了,比如:   張川殺了楊小惠   我看見張川殺了楊小惠   我看見你殺了楊小惠   你殺了楊小惠   楊小惠殺人了   我看見楊小惠殺人了   你看見楊小惠殺人了   ……   等等等等。   把所有可能的組合都排列出來之後,楊君掏出一支煙叼上,凝視著紙上的字沉思起來 。   這麼多種組合,顯然只有一種是正確的。雜誌是在楊小惠的房間裡發現的,將這些字 挖出來的,應當就是楊小惠,並且一定是在她活著的時候完成的。符合這兩個條件的組合 立即少了一大半。楊小惠是個節儉的人,偶爾買了一本昂貴的雜誌,即使在不得已破壞了 這本雜誌之後,仍舊將之珍藏在枕頭底下,不舍得丟棄,況且從雜誌上將字挖出來也需要 一定的耐心,從這兩點來看,楊小惠絕對不會挖出不必要的字來,於是那些不完全的組合 也被拋棄了。   只剩下兩種組合是可能的:   張川,我看見你殺人了——楊小惠   張川,你看見我殺人了——楊小惠   這兩種組合,從文字意義上來說都是通順的,考慮到楊小惠殺人的可能性遠遠小於張 川,加上張川殺害楊小惠已經成為事實,這意味著,張川殺害楊小惠很可能是為了滅口, 如果是第二種組合,應該被滅口的就是張川而不是楊小惠了。如此分析下來,最有可能的 組合就是:   張川,我看見你殺人了——楊小惠   楊君腦子裡浮現出楊小惠寒酸的衣著,以及為了錢而發愁的神態。   錢是萬惡之源。   楊小惠為了幫男朋友治病,欠了一大筆債沒有還上,如果說她為了錢而向張川敲詐, 那也並非沒有可能。   如果楊小惠沒有楊君這麼一個堂兄的話,這種敲詐的確是有可能的,然而,她畢竟有 這麼一個堂兄,這種敲詐也就不成立了。楊君算得上是個富有的人,楊小惠的那點債務在 她看來不值一提,他多次提出要幫她還債,都被她拒絕了。這是楊小惠父親的教誨,也是 楊家整個家族的風範:自己的責任自己擔。   以楊小惠的為人來看,她絕對不會實施敲詐這種行為。   還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警戒。也許楊小惠曾經目睹張川殺人,這樣一張字條的目的 並不是為了敲詐,只是為了讓張川自首?這個想法連楊君自己也覺得不可能——張川並不 是楊小惠的什麼人,她何必關心他是否自首?如果真的發現他殺了人,身邊有個現成做偵 探的堂兄可以相告,完全不必用這麼危險的方法通知罪犯本身。想到這裡,楊君翻了翻雜 志的封底。雜志出版的日期是在10月底,而楊小惠搬到自己這裡來是在9月中旬的時候 ,這就是說,在這裡住了一個月之後,才出現了這本雜志,如果楊小惠真的要警示或者威 脅張川,都是在搬到這裡來之後的事情,然而,搬到這裡來之後,無論是從經濟上還是從 其他角度,她都沒有必要寫這種東西。   那麼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楊君百思不得其解,他給江闊天打了個電話。   江闊天正好也想給楊君打電話,不等楊君開口,他就先說話了:「張川招了。」   「哦?」楊君說,「他不是早招了嗎?」   「上次沒全招。」   「他殺小惠是為了滅口?」楊君問。   江闊天驚訝地問:「誰這麼嘴快告訴你的?」   「他殺了人,被小惠看見了?」楊君繼續問。   「誰告訴你的?」江闊天繼續問。   楊君把雜誌的事情說了出來,江闊天道:「這就對了。張川也是這麼說的。」   「張川怎麼說?」   張川一看到他母親的供詞,就什麼都招了,邊招還邊哭,說他母親這次可死定了,他 好像忘記了自己也死定了。   張川說,5月份的時候,他母親和紀昭明在路上偶爾碰上了,紀昭明色膽包天,連他 母親這種姿色的女人也要調戲,他母親脾氣向來很大,被說了兩句,順手抄起地上一塊磚 就砸了紀昭明腦袋一下。電視上人的腦袋被砸一下兩下乃至無窮下都沒關係,現實生活中 ,就這麼一下就要了紀昭明的老命,他哼了一聲就倒下了。李秋鳳並不知道自己殺了人, 只是覺得打重了點,怕紀昭明回頭找麻煩,連忙來找自己的兒子。張川和李秋鳳一起趕到 現場時,紀昭明還是原樣躺在地上,張川混了這麼多年,死人的事也經歷過好幾次,一看 就知道紀昭明死了。兩個人慌了一陣之後,連忙破壞了現場,逃之夭夭。警方追蹤了幾個 月都沒消息,兩人正漸漸安下心來時,張川卻忽然收到了一份郵包。   郵包是上個月底寄來的,距離楊小惠被殺大概一個星期左右。包裹單上寫著寄件人和 收件人的地址和姓名,楊小惠的名字就在寄件欄裡大搖大擺地放著,打開包裹一看,是一 張光碟,外加一張小紙條:   張川,我看見你殺人了——楊小惠   張川並沒有殺人,看到這句話,他也沒和自己的母親聯繫起來,笑了笑,便看那張光 碟。畫面一出來他就緊張了,畫面上出現的正是他母親和紀昭明,兩人爭吵乃至紀昭明死 亡的全過程都拍得清清楚楚。他認真地看完整張光碟之後,立即出門,照著郵包上的地址 找到了楊小惠的家。因為小區防衛森嚴,他只能從後牆翻進去,如此打探了一個星期之後 ,摸清了楊小惠和楊君的行動規律,便動手了。   「他觀察了我們一個星期?」這件事令楊君感到震驚。江闊天明白他的心思,作為偵 探,楊君的警覺性比常人要高出許多,稍微有點異動便能察覺,如今卻被一個小小的弱智 觀察了一周而絲毫沒有發現,這也算是個小小的打擊了。   「他是個犯罪天才。」江闊天說。   「他還說了什麼?」   「就這些了。」   「有什麼疑點嗎?」   「有。」江闊天似乎正等著他問這句話。   「什麼?」   「紀昭明被害是在5月5日,」江闊天說,「我們調查了這一天楊小惠的活動情況。」   楊君放輕聲音道:「嗯?」   「5月5日,楊小惠一整天都在工廠裡上班,因為那一天是一個同事的生日,大家邊上 班邊慶祝,所以記得很清楚。」   「查到光碟是誰錄的了嗎?」   「沒有。」江闊天說,「我馬上派人過來拿那本雜誌。」   警車一輛接一輛地開進狹窄的山道,兩邊的青山朝路中央傾下身來,將天空擠得只剩 碧清的一線。江闊天從車窗裡探出頭去,右面的青山延綿到此,猛然一頓,一個不大不小 的口子開了出來,幾條岔路從山口分出去,其中一條路正通往聚水坳。   「那就是通往聚水坳的路吧?」江闊天問開車的小李。   小李望了望,點了點頭:「有藤纏樹的那條路就是。」   聚水坳的路口上,一株手臂粗的青藤一圈一圈蛇樣環抱著一棵筆直的樅樹,藤枝深深 地嵌入樹干之中,再也無法分開,這就是聚水坳的藤纏樹路標了。   江闊天將頭收回來,籲了一口氣。   楊小惠的案子似乎越來越複雜了。從楊君手上拿到的雜誌上,他們只查到楊君和楊小 惠兩個人的指紋,這明顯不對頭。那本《魅力女人》是用塑膠紙印刷的高檔雜誌,在楊君 家那種環境下,指紋可以保存半年以上,經過調查,那本雜誌並沒有通常高檔雜誌的塑膠 袋外包裝,這意味著,雜誌上至少還應該留有雜誌銷售商等人的指紋。一本雜誌只留有兩 個人的指紋,這表示雜誌本身已經被人仔細地擦拭過,並且擦拭這些指紋的人決不是楊小 惠自己。   另外,楊君還提出,依照楊小惠的習慣,她絕不會買這樣一本昂貴的雜誌,即便買了 ,也絕對捨不得將其毀壞。「張川,我看見你殺人了——楊小惠」,這幾個字在任何一本 廉價的雜誌上都可以找到,楊小惠即便要威脅別人,也沒必要下如此大的本錢。何況,雜 志上缺少的漢字都是被刀片小心挖去的,而通常這種匿名姓的漢字,都是用剪刀直接剪下 來,這個案件中采用這這種費時費力的方法,楊君懷疑其本意就是要讓人發現缺失的具體 是哪幾個漢字——如果是用剪刀,缺失的肯定不止必需的漢字,而是連同那漢字所在的句 子一起消失,這就讓人難以猜到漢字拼湊起來的內容——用小刀挖則不同,一次只挖走一 個漢字,很容易就能明白要表達的意思。楊君這麼懷疑是有根據的:楊小惠本身並不具備 拍攝凶殺現場錄像的時間,這說明至少還有一個拍攝錄像的人存在;而在寄給張川的包裹 上,他們只找到張川、郵局工作人員和郵遞員的指紋,包裹上的字跡也並非楊小惠本人的 筆跡,據郵局工作人員回憶,包裹是一位年輕女子拿來郵寄的,當時那女子的手上打著繃 帶,因此包裹單是郵局工作人員代填,至於那女子的容貌,工作人員卻沒有什麼印象。而 據楊君所知,楊小惠的手從來沒有受過任何傷,如果說她是為了掩蓋自己的筆跡而故意裝 作受傷,那麼她也沒有必要直接寫上自己的姓名和地址——所有這一切都顯示,郵包並非 楊小惠郵寄,整件事情似乎只是一個圈套,張川被幕後之人設計,一步步落入圈套之中, 而楊小惠不幸成為這個圈套的受害者,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張川只不過是殺人的工具,而 真正的凶手,則是那個郵寄包裹的人。   問題在於,郵寄包裹的人目的何在?他(她)選擇楊小惠和張川,是一種特定的選擇 ,還是僅僅出於偶然?他(她)的目的是讓張川入獄還是讓楊小惠被殺?或者兩者都不是 ?如此精細的一個圈套,連證明楊小惠就是郵寄包裹的人的證據,也就是那本《魅力女人 》都精心設計好了,對手的狡猾可見一斑。不過問題也就出在《魅力女人》之上,他(她 )挖空心思想讓人一眼看出楊小惠被殺的原因,卻反而讓人看到了這個原因中的破綻,這 恐怕是凶手——楊君這麼稱呼那個人——所沒有想到的吧。   江闊天和楊君這幾天都在全力調查此事,卻毫無結果,連是否有背後那個人都無法確 定。上頭幾次三番地催江闊天結案,都被他頂了下來。從表面上看,案子已經非常清楚, 完全具備結案的條件,楊君所作的一切分析,雖然很有道理,卻只是邏輯上的分析,沒有 任何實際證據。如今白華山又出了一件驚天大案,局裡和省廳的頭頭腦腦們都被驚動了, 楊小惠的案子看來是沒法繼續調查下去了,只希望楊君自己能找到些線索吧。江闊天朝聚 水坳的方向望了望——楊小惠的遺體已經被運送回聚水坳了,聽說楊君這兩天也泡在那裡 ,不知道能不能獲得一些有力的證據?江闊天覺得自己肯定頂不住了。   白華山的案子是在昨天下午被人發現的,一出來就迅速通報了市局,市局又報到了省 裡,緊急成立了專案小組,並且臨時從全省調了大批法醫前來協助調查。這麼大的案子在 南城、甚至在全國都算是大案,江闊天心裡隱隱透出一種興奮的感覺,恨不得馬上就飛到 現場。   山道崎嶇狹窄,無論大家的心裡多麼惦記著現場,車子依舊只能一輛接一輛地小心前 進。   說楊君這兩天都泡在聚水坳,顯然不符合實際。實際情況是,楊君前兩天一直泡在聚 水坳。十多天來,為了楊小惠的案子,他沒怎麼好好睡過,東奔西跑地調查,卻什麼也沒 查到。好不容易等到可以領出楊小惠的遺體,運到聚水坳,辦了個不大不小的葬禮,自己 也在堂叔身邊守了兩天,不是為了死人,純粹是因為活人需要安慰。他覺得打聽一下楊小 惠的事情肯定對案子有幫助,不過棺材裡躺的是自己的堂妹,棺材邊嚎哭的是自己的堂叔 和其他親人,這話無論如何問不出口。   堂叔的頭髮都急白了,翻來覆去就是一句話:「我講了要她莫回來!我講了要她莫回 來!」   楊君朝火盆裡扔了一沓紙錢,望著搖曳的火光,仿佛又聽到楊小惠膽怯的聲音:「村 裡有詛咒,不能回去……」這話光是楊小惠說說也就罷了,堂叔也這麼說,看來有點來頭 。   「為什麼她不能回來?」他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問。   堂叔只顧著哭,沒有理會這句話。村裡另外幾個老人聽他這麼問,將他拉到一邊,低 聲道:「村子裡有詛咒,你不曉得?」   「什麼詛咒?」   「村子裡出去的人不能回來,一說要回來,肯定會出事。」老人神秘地道。   「哦?」楊君興趣更濃,暗暗地使足了功夫刨根問底,沒多久便將這村子裡關於詛咒 的事弄了個清清楚楚。   聚水坳的詛咒,實際上並沒有流傳多久,所謂詛咒的出現,只不過是兩年多以前的事 。2003年的元旦,依照聚水坳的傳統,祠堂的長老帶著全村的人在祠堂祭祖,三拜九 叩之後,接著便是卜卦問吉凶,眾人依次上香,最後集體磕頭請安之後,在祠堂的祖宗雕 像前舉行最終要的一項儀式——扶乩。楊君在一位老人的帶領下進入祠堂,見到了扶乩用 的沙盤和竹筆,無非是普普通通的沙子和竹子做成。這扶乩一項,在往年也只是傳統項目 ,沙盤上的內容千奇百怪,誰也看不懂,負責解釋的祠堂長老自然也就順水推舟地說些風 調雨順之類的好話,大家聽著高興也就過了。年年如此,只有兩年前不同。   兩年前的元旦,扶乩的沙盤上出現的筆劃忽然有了秩序,雖然依舊亂得像狗刨似的, 但依稀能辨認出是幾個漢字,不用長老解釋,大家都看出那幾個字是:「禁生人入,禁遊 子歸,歸則死。」這幾個字含義模糊,看起來疾言厲色,不是什麼好話。祠堂長老對著祖 宗的塑像燒了三注香,帶著眾人將這三注香跪完之後,這才終於知道沙盤上的指示是什麼 意思。   祠堂長老解釋說,老祖宗指示,從今日起,聚水坳的生人不能在此逗留三天以上,出 外打工的人必須三個月回來拜祭一次老祖宗,否則就永遠不能回來居住,如果想要再回聚 水坳長住,必死無疑。   這話一出,眾皆嘩然。大家笑嘻嘻地不當回事,背地裡議論都說祠堂長老老糊塗了。 一些老人非常不高興,認為在元旦這天弄出這樣的東西來很不吉利,便找祠堂長老問罪, 誰知道那長老也是死硬脾氣,絕不肯承認自己錯了。   元旦過後,這事也沒人往心裡去。聚水坳地方偏僻,來的人本來就不多,偶爾來幾個 親戚,也住不到三天就離開,至於外出打工的人,既然出去了就沒想回來,也沒發生什麼 問題,老祖宗的指示也無所謂遵循不遵循。要不是後來出了點事,大家幾乎都要忘了這回 事了。   事情就出在祠堂長老身上。   解說扶乩內容的祠堂長老羅華,也算得上是個有經驗的長老了,自從上一任長老病死 之後,由羅華繼任長老,他連續主持了五屆元旦祭祖,都沒出過什麼岔子。聚水坳的規矩 是,只要不出亂子,長老就一直做到死為止。雖然2003年元旦的時候,羅華扶乩出現了那 樣幾句不討人喜歡的話,後來的解釋也讓人不滿意,但也不算什麼大錯,他平時為人很厚 道,大家也沒特別說他什麼。就在元旦祭祖後10來天左右,羅華在南城打工的女兒突然被 汽車撞成重傷,醫院裡來了電話,叫家屬帶錢去照顧。羅華的老伴死了很多年,女兒又還 沒出嫁,家裡能夠照顧女兒的也只有他自己了。他隨便收拾了幾下,帶上全部的積蓄,就 匆忙趕到了南城。   羅華在南城一住就是三個多月,女兒的傷勢總算是痊愈了。他興沖沖地四處采購了些 東西,給村裡的長輩打了個電話,說過幾天就回來。沒想到,過了幾天,大家接到噩耗, 羅華從戲院的樓上摔了下來,當場斷氣了。   羅華的死讓人們立即想到了元旦時扶乩的內容,他恰好離開村子三個多月,依照扶乩 的指示,三個月內沒有回來,那就不算是村子裡的人了,如果扶乩的內容可以相信的話, 那麼羅華的死,恰好正應了那句話——「禁遊子歸,歸則死。」   一時村子裡人心有些浮動,年紀大點的人將信將疑,年輕人多數仍舊不信。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使得最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也相信了扶乩的內容。2003 年一年之內,除了羅華之外,另外還有幾個個外地打工的人准備回聚水坳長住,剛給家裡 打過電話說出這個決定,沒多久就都死了。幾個外地來的客人,偶爾住的時間超過了三天 ,便會出現各種各樣的意外。村子裡的人雖然沒有明說,但是都暗自囑咐自己外出打工的 親人每三個月回來祭祖一次,實在不能回來的,就只好當作客人來往,在家裡住不到三天 就被趕出去。   2004年元旦,新長老帶領大家祭祖之後,大家一致定下了村規,嚴格依照200 3年祖宗的指示辦事,這下,2004年一年,村子裡的人再沒出過什麼災禍。   「按說這事不該信,可由不得人不信,」那老人說完之後,指著楊小惠的棺材,連連 搖頭,「惠妹子是沒辦法,肚子裡有了崽,只好回來養胎。我們都勸她媽出去陪她,可是 她媽又放不下家裡的豬,這下要得了,好好一個女兒,就這麼斷送了。」嘆氣,不斷地嘆 氣。楊君訕笑著離開那群嘆息的老人,站在楊小惠的棺材面前,仰頭望著靈堂上方高懸的 稚氣未脫的照片,心裡疑雲翻騰。   楊小惠不是死於詛咒,她是被人陷害致死的。   只是有一點很奇怪:為什麼恰好是在她決定回聚水坳的時候被人陷害呢?   難道真是詛咒顯靈?   楊君隱隱感到一條微弱的鏈接,將楊小惠的案件和聚水坳連在了一起。   冷冽的風從白華山山頂刮過去,枯草一層層地低伏,警戒線被風吹得朝外鼓出了許多 。江闊天站在山頂,探頭望著森森峭壁,覺得自己的頭皮陣陣發麻,似乎就要被風揭走了 似的。   白華山是江南一帶少見的陡峭山峰,和南城周圍一帶群山連在一起,高下相傾,宛如 一條不規整的巨大鎖鏈,牢牢地將南城鎖在其中。解放前,南城是個閉塞的山城,諾大的 地方,人口不到10萬,出城一趟得翻山越嶺,中間還不知會碰上什麼野獸。解放後,南城 一步步地開放起來,先是用炸藥生生炸平了朝北朝南兩面的幾座山,開出了一條南北大道 ,並且成為京廣線上的交通樞紐,接著便是東一條隧道西一條隧道,高速公路蛇一般從山 裡鑽過,密不透風的南城被撕裂了許多口子。到如今,沒有開發的荒山只剩下南邊最頑固 的這一群。這一帶的荒山陡峭、險峻,山與山之間包出一小塊一小塊的平地,構成獨特的 氣候帶,宜人的氣候加上異常肥沃的土地,這一帶雖然田地單位面積不大,總面積卻相當 可觀,畝產量也是省內之冠,於是成為全國保留的優良耕地,文明之手在這裡停止了它的 攫取進程,荒山得以保存它們的原貌。   白華山並不是這其中最陡峭的山峰,和其他的險峰一樣,白華山有一面朝向懸崖。峭 壁如同刀削般直立,從上望下看去,只能見到懸崖壁上橫生的雜樹,崖底的情況誰也無法 看清。倘若不是有幾個年輕人突發奇想到這裡來攀岩探險,到如今仍舊無人知道懸崖下發 生了些什麼。   幾個年輕人是大學探險社的社員,接受了半年的攀岩培訓,和幾個探險隊爬了幾座熱 門的山峰之後,不知怎麼心血來潮,忽然就想到了南城荒郊的白華山。想到了便迫不及待 的行動,事先也沒和別人商量,幾人帶著裝備便興沖沖地出發了。南郊這一帶,因為地方 偏僻,交通極為不便,平時很少有人來,即使是本地的農民,也懶得去爬這些林密柴深的 險峰,他們幾個人的到來,倒是讓寂寞的白華山好一陣熱鬧。   說到攀岩的技術,雖然只訓練了半年,幾個人也有了些火候,白華山近乎直立的險峰 ,被他們一寸一寸的挪移,很快就到了懸崖底下的山谷。山谷下積累了厚厚一層腐葉,柴 草密得幾乎無從插腳。幾個人用口罩遮住口鼻,阻擋谷內的瘴氣,手裡拿著粗大的木棒將 一人高的灌木朝兩邊打開,開出一條路來。   走了一陣,當先一人腳底下忽然卡嚓一聲,似乎踩裂了什麼東西。他停下來低頭一看 ,嚇得朝旁邊一跳,腳底下又是卡嚓一聲。   後面的人見他反應異常,都擠上來看。   一具骷髏橫在當口,將路封住了,先前那人跳開的地方,也同樣橫著一具骷髏。那人 腳踩在骷髏的脛骨上,想要躲開,被灌木夾住了,動彈不得。虧得這幾個人膽子都不小, 雖然心跳有些加速,還沒嚇得尖叫,另外幾個人用棍棒將那人周圍的灌木挑開,想幫助他 走出來,這一挑,反而發現更多的骷髏,東一具西一具地橫在灌木底下,有些甚至掛在灌 木半腰,從灌木底下的縫隙望去,密密麻麻地鋪展開一條白骨的地毯,也不知道到延伸到 什麼地方。   多大的膽子也被這情景嚇破了,幾個人扔下木棍就往回跑,連滾帶爬,好不容易爬了 上來,立即報警。   接到報警的電話,派出所的民警還以為是有人開玩笑,隨便派了兩個人來看。下到現 場一看,那兩人馬上知道發生了大案,趕緊拍了照片,火速報上市局。   江闊天手裡正握著幾張現場的照片。因為害怕破壞現場,兩個民警不敢用棍棒挑開灌 木,只能在原有的基礎上拍攝,盡管如此,已經露出來的幾具白骨仍舊異常清晰,其餘從 灌木叢中拍到的點點白色,也讓人觸目驚心。據民警估計,現場至少有五十多具骷髏。   消防隊員正在懸崖的一側搭著繩梯,法醫和警察們都將從這繩梯下去。這是江闊天和 他的兄弟們碰到的最危險的現場,風越來越大,稍不留神,人就會從繩梯上被吹下去。法 醫們已經除去白大褂,穿著不兜風的衣服,一個一個朝下爬,旁邊有人用長繩朝下放著法 醫物證提取箱等工具。江闊天捏著照片,在繩梯邊徘徊來去,只想立即下到現場。   手機響了起來,江闊天接過電話,那頭傳來林鷗的聲音:「江闊天,我有事想找你幫 忙。」   江闊天注視著繩梯,心不在焉地道:「我現在沒空,改天再說吧。」   林鷗沉默了一小會,江闊天喂了幾聲,她怯生生地又道:「好吧。」   江闊天猛然省悟過來,連忙叫住了她:「你有什麼事?還是你哥哥的事嗎?」   「嗯。」   「我最近比較忙,可能沒時間管這個,」他說了個地址,「你去找他們幫忙吧,就說 是我叫你去的。」   「嗯。」   東君偵探社位於市中心碧雲天寫字樓十層,從門外望去,公司內部窗明幾淨,幾個年 輕人坐在沙發上喝茶聊天,如果不是門口掛著偵探社的招牌,這裡和其他一般的公司也沒 什麼兩樣。林鷗遲疑著走進偵探社的大門,前台看不見人,她怯生生地左右張望著,希望 找到一個人來招呼自己。   沒人來招呼她,聊天的繼續聊天,辦公室上網的自顧自上網。   她鼓起勇氣,走到那聊天的一群人前問:「請問,楊君在嗎?」   那幾個人停止聊天,互相遞過一個眼神,其中一個人朝某間大辦公室指了指。   林鷗朝那辦公室走去,身後傳來那些人竊竊私語的聲音,這讓她心裡十分不安。   半路上,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攔住了她:「你找楊總什麼事?」   「我,」林鷗不知道從何說起,慌亂地道,「 我哥哥失蹤了。」   「案子是吧?」那女人十分和善,點了點頭,「楊總最近比較忙,大概顧不上來。」 她領著林鷗朝沙發上聊天的人們走去,那些年輕人正促狹地看著她們。   「你們誰接一下這個案子?」那女人佯裝生氣地道,「明知道楊總忙還故意這樣,幾 天沒挨罵,皮癢了是吧。」   那些人哄笑起來,其中一個女孩站起身來,懶洋洋地道:「蘇姨,她點名要找楊總, 我們也沒辦法呀。」   「行,那就是你了。」蘇姨不容分說拉著那女孩的胳膊,強行拖到林鷗面前,「這是 安妲,社裡的獨立偵探,有什麼事可以找她。」   安妲誇張地將齊肩的碎髮朝後甩了甩,眉頭一挑,對林鷗擠了擠眼:「說吧,有什麼 事?」這動作又引起其他人一陣大笑。   林鷗臉漲得通紅,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安妲見她十分害羞, 挽著她的胳膊朝裡面一間辦公室走去:「我們私下談,不理他們。」   沒走幾步,從最裡面一間大辦公室匆匆走出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望見林鷗,他上下 打量了幾眼便問:「林鷗?」   「嗯。」   「我是東方,」對方笑著伸過手來,「江闊天給我打了電話,你到我辦公室來。」   「哦,」林鷗跟在他身後朝內走去,心中暗自嘀咕:江闊天不是讓我找楊君嗎?怎麼 變成東方了?   江闊天的電話原本是打給楊君的,接電話的卻是東方。   「楊君呢?」江闊天和東方寒暄幾句,便問起楊君來。   東方瞟了一眼好像被人洗劫的辦公室,苦笑道:「他出門辦案去了。」   「什麼案子?」江闊天問。   「還是楊小惠那個。」   「他找到新線索了?」   「沒有。他打算從另外的地方著手。」東方翻了翻桌上放的一沓A4打印紙,上面潦 草的寫著幾個人名:羅華、羅佳、杜莉萍、藍舟。   江闊天愣了一下,不明白楊君准備從什麼地方著手,但現在也顧不上那麼多了,楊君 不在,東方反而是個更合適的人選。他匆匆向東方交待了兩句,東方理解地笑了笑,答應 幫林鷗的忙,江闊天放下心來,掛了電話。   懸崖邊的繩梯已經搭好,法醫和鑑證科的人員已經下去好一會了。這裡山深林密,無 線通訊信號時斷時續,只聽見對講機裡嘈雜吵鬧了許久,才分辨出說話的內容。下面的現 場已經圍好,法醫們招呼江闊天他們下去。江闊天帶著三四個人順著繩梯爬了下去,鄧局 從懸崖邊探出頭來目送他們,起先還能聽見他不放心的叮囑聲,下了大約1/3之後,就 只聽見呼呼的風聲,其他的聲音一概被風聲遮掩了。   好不容易下到谷底,甩了甩凍僵的手,朝法醫圍出的現場走過去。   因為有灌木覆蓋,一眼望去,現場沒有想象中那麼可怕,地上有些零星的骨頭碎片, 大部分的骨頭都被灌木架空,或者落在腐葉上,保持著完整的骷髏形狀,有幾具骷髏落在 岩石上,碎成許多塊。   法醫們各自忙碌著,拍照和靜態勘驗已經完成,正在進行動態勘驗,幾個年輕的實習 法醫正在用網兜兜蟲子。江闊天繞過他們,來到法醫老王的身邊。老王正在看著土裡的一 支溫度計。   「有什麼想法?」江闊天問。   「慘。」老王言簡意賅地道。   江闊天忍不住笑了:「說正經的。」   「真慘。」老王將土壤標本放到物證袋內,「一共52具骷髏,初步判斷是從懸崖上摔 下來的,是生前還是死後暫時還不能判斷。」他指了指腳下的一具骷髏,「你看,骷髏上 的骨頭碎裂很嚴重,其他的我不敢說,至少這裡,這裡,還有這裡,」他在骷髏上指點著 ,「有很明顯的銳器傷痕跡,而這裡和這裡,則是鈍器傷。」他看了看四周,「這具骷髏 四周沒有石塊,按理說不會形成這種傷痕。」   「你的意思是說,這是摔下來之前形成的傷痕?」   「不好說。」老王搖了搖頭,「要進一步確定。但是有一點很奇怪,這些骷髏都沒有 顱骨。」   「什麼?」他這麼一說,江闊天留心看了看,果然,不僅僅是腳下的這具骷髏,周圍 所有的骷髏都沒有顱骨。   死者的頭顱失蹤了。   「滾到什麼地方去了吧?」江闊天問。   「不可能。」老王說,「附近沒有人獸出沒的痕跡,就算滾也滾不了多遠。」   「能判斷是怎麼回事嗎?」   「暫時不能。」老王說著又忙他自己的去了。   頭顱遺失了,意味著這不是自殺。   江闊天在現場走走停停,有些法醫正忙著將已經勘驗完畢的骷髏收拾起來。到處都是 人影晃動,白大褂和白骨頭晃得他眼睛都花了。   慘。真的很慘。老王的這個詞沒用錯,江闊天還從來沒見過這麼數量龐大的骷髏群。 他抬頭望了望陰沉沉的天,一線闊葉般的灰天在絕壁的夾縫裡朝外延伸著,死者最後一眼 見到的,就是這樣灰暗狹窄的天空嗎?   察看了許久,現場除了骷髏,什麼也沒剩下。法醫們企圖找到一點衣物的殘餘,卻沒 有任何收獲,這點很奇怪,衣物的腐化不會這麼快,也不會如此徹底,除非死者們是裸著 身子從上面落下來的。江闊天帶著人將谷底走了個遍,沒有找到出口,四面都被山壁圍得 死死的,要上去只能走繩梯。他原本猜想這些死者會不會是在谷底遇害的,現在看來是不 可能了。   谷底大部分是腐葉和灌木,只有幾處地方是岩石地面,上面也不可幸免地落著骷髏。 除此之外,基本沒有松動的石頭,除了一塊石頭之外。那塊石頭大約1米見方,突兀地立 在灌木叢中,不像是從上面落下來的,也不像是附近的岩石鬆動脫落的。江闊天總覺得它 看起來很彆扭,圍著它琢磨了一陣子,沒發現什麼。石頭的底部被灌木和荒草圍住了一半 ,附近的灌木比別處的矮小,所以石頭的大半個身子都露出來了。   「你看什麼?」老王走過來問他。   「石頭。」江闊天說,「這下面的老灌木都被石頭壓壞了,新的灌木比其他灌木都要 矮。」   「從上面落下來的吧?」老王仰頭看了看懸崖,「要不灌木壓不成這樣。」   「怎麼落?」江闊天搖了搖頭,「這裡差不多是山谷的正中央,兩邊不靠壁,從上面 滾下來的岩石不會落在這裡。」   老王看了看石頭附近的灌木,沒有被石頭滾過的痕跡。如果是從懸崖上落下來的岩石 ,應當先落在靠近崖壁的地方,然後再一路翻滾過來,沿途的灌木勢必會留下明顯的痕跡 。   除非,這石頭是有人從懸崖頂上拋下來。   這麼做有什麼意義呢?   老王還在疑惑,江闊天已經鑽到灌木地下,用手電細細地察看石頭的底部。他也沒指 望看到什麼,只是為了讓心裡的不安釋放出來,沒想到這麼一看,果然看到了些東西。   石頭底部,露出一些仿佛雕刻般的線條,曲折地延伸出一小部分,大部分都被壓在了 靠近地面的部分。   「這是什麼?」老王湊過去看,看不出所以然來。   「不知道,肯定是人為的痕跡。天然的痕跡不會長成這樣。」江闊天鑽出來,招呼兩 個兄弟過來,一起把石頭翻了個底朝天。   底部被腐葉浸染成深黑色,擦去浸染的痕跡,雕刻般的線條清晰地露了出來。   不需要多檢驗,誰都看得出這是人工的痕跡,一筆一劃之間都是90度的直角,天然 生不出這樣一串的直角來。   「這跟案子有關嗎?」一個警察問。   「不知道。」江闊天沉吟著。   在過去的四年中,除了本村自然死亡的人之外,聚水坳意外身亡的只有四個人,楊小 惠是其中一個,其他三人死於2003年,也就是村子裡收到扶乩的指示、但尚未引起重視的 那一年。四個人的死有一個共同點:都是死於回村長住的前夕。這恰好應驗了扶乩上的指 示。   楊君不相信這種怪力亂神之說,四個人都在回村前夕死亡,這種隱隱的聯系讓他找到 了另一處突破的希望。楊小惠的案子本身已經走到了死胡同,所有的線索都在郵局中斷了 ,找不到寄郵件的人,表面的證據都指向楊小惠自己,無數的疑點又表示楊小惠是被人陷 害的。這種兩難的局面讓他放不下也解不開,聚水坳的詛咒讓他眼前一亮。   既然楊小惠本身已經查不出什麼,不如轉攻其他方向。也許聚水坳的詛咒,就是案件 聯系的關鍵。   聽到楊君的這個想法,東方抽了半天的煙,兩人在煙霧籠罩中沉默了許久,最後東方 打破了沉默:「你能確定楊小惠的死和另外三個人的死之間有聯繫嗎?」   「不能。」楊君搖了搖頭,「唯一的聯繫,就是他們都應驗了詛咒。」   「只有這個?」   「只有這個。」楊君的語氣有點急躁,「這個還不夠嗎?四個人應驗詛咒,而且只有 他們四個人違背了扶乩上的指示,除非詛咒真的存在,否則也未免太巧了。」   東方沒再說什麼。楊君對於楊小惠的死一直存著一份內疚,這個案子他是非找到答案 不可,況且他說的也有道理,目前來看,楊小惠本身的線索已經斷了,要想找到真相,除 非另辟蹊徑。雖然目前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四個人的死之間有什麼聯系,一切都只是猜測, 然而,推理並非只是數據的積累和分析,有時候也需要想象力。楊君敢想敢做,依靠他的 沖勁和想象力,許多毫無線索的案件最後都被他找出了真相,希望這次也不例外。   「你全力以赴吧,社裡其他的事就交給我了。」東方點了點頭。楊君將手頭幾個案子 移交之後,便一身輕鬆地出門了。   江闊天站在谷底白骨群中的時候,楊君已經趕到了心苑花園。   傳達室裡坐著一個打毛衣的女人,楊君從窗口探頭進去招呼了一聲,女人抬起頭來望 著他:「找誰?」   「羅佳在嗎?」   女人狐疑地上下打量著他,將毛衣放在一邊:「我就是,你是?」   沒等她問完,楊君已經一閃身進了傳達室,羅佳警惕性高漲,朝後退了幾步,大聲道 :「你是誰?」   「什麼事?」兩個保安朝這邊踱過來。   「我是聚水坳楊曉堂的侄子。」楊君飛快地說。   「曉堂叔?」羅佳的態度熱情了點,「你好你好。」   兩個保安在窗口望了兩眼,又慢慢走開了。   楊君將自己的名片遞上去,簡單地介紹完自己之後,直接說明了來意:「能給我說說 你的父親嗎?」   「你是私家偵探?」羅佳研究性地看著名片,不解地問:「你問我爸爸的事做什麼? 」   楊君簡要地說明了一下,羅佳聽得有點糊涂,揮揮手打斷他:「我不太明白……你是 說,我爸爸可能是被人害死的?」   「我不知道,」楊君搖了搖頭,「能給我說說詳細情況嗎?」   「不可能,」羅佳無法置信地搖著頭,「他不可能是被人害死的。」   「說說看。」   「當時我就在他身邊,沒看出什麼不對勁。」   「怎麼回事?」   「那是前年的事了,」羅佳說,「前年,我被一輛車子撞了,住進了醫院,」她站起 來走了幾步,腿略微有點跛。「看,這條跛腿就是那時候落下的,」她說,「我爸爸到醫 院裡來照顧我,沒多久我就出院了,住到了這裡,」她隨手指了指某棟房子,「爸爸每天 陪我散步,他喜歡聽花鼓戲,每次散步的時候,老是往社區小戲院走。我們這裡的戲院朝 外開放,每天早上都有好多花鼓戲愛好者在那裡唱戲,唱得還真好聽,聽的人很多,一樓 的看台擠得夯密,我爸爸就帶著我到二樓看戲。看久了,每個人都有固定的位置……」   「固定的位置?」楊君打斷了她。   「嗯,其實也不是什麼座位,在二樓沒座位,都是站在欄桿邊看,不過看久了,每個 人都固定站在欄桿的某個地方。他給我帶了張椅子,我坐在他邊上,他自己靠著欄桿。人 多的時候,欄桿邊能圍好幾層,有幾次壓得我都受不了了。就是這鬼欄桿有問題,」羅佳 憤憤地道,「不曉得造了多久了,欄桿都是木頭做的,好多地方都開裂了,也沒人來修, 結果有一天,我爸爸被人擠得壓在欄桿上,欄桿突然斷開,他就摔下去,當場就死了。」   「他是從平常站的位置摔下去的嗎?」楊君問。   「不是。」羅佳搖了搖頭,「我爸爸很小心,平常站的那個位置,欄桿很結實。那天 也是碰巧,一個經常來的人突然沒來,他平常老跟爸爸吹,說他那個位置看起來最舒服, 弄得爸爸很羨慕他。那天他的位置一空出來,爸爸就連忙佔了那個位置,沒多久人越來越 多,朝前一擠,就……」   「沒有人推他嗎?」   「沒有,我就在他旁邊,因為擠,我想叫爸爸把我的椅子挪出去,所以一直在喊他, 他光顧著聽戲,沒留意到。後邊的人沒推他,這點我可以保證。」羅佳肯定地說。   從羅佳的話裡,楊君沒聽出什麼問題,看起來這純粹是一場意外。   「你爸爸有沒有跟你提到詛咒的事?」他轉了個話題。   「什麼詛咒?」羅佳疑惑地看著他,繼而仿佛想起了什麼,恍然大悟,「你是說聚水 坳的扶乩?」   「嗯,他跟你提過?」   「他沒提過。我是在回去送葬的時候,聽村裡的人說的。那話信不得,我爸自己都不 信。」   「你不是說他沒跟你提過扶乩的事嗎?你怎麼知道他不信?」   「扶乩上不是說,離開村子三個月就不能回村了嗎?他要是信,就不會離開村子那麼 久了。」羅佳說,「我的腿一個多月後就完全好了,只是有點跛。他要是信那種事,早就 回去了了。」   這倒有意思,扶乩上的話是羅華解釋的,他自己卻不相信自己解釋的話,然而,最後 又偏偏是他自己應驗了這話。   「他有沒有什麼反常的地方?」 楊君問。   「沒有,挺正常的。」羅佳說完之後,顯出猶豫不決的神情。   「怎麼了?」楊君問。   「沒什麼,只有一點和平常不同……」   「 什麼?」   「他好像比以前大方了很多,」羅佳側頭思考著,慢慢說,「以前他很節省的,家裡 窮麼,但是那次來,他一下子變大方了,給我買了好多東西,還說要給我買房子。」她搖 了搖頭,傷感地說:「可能是他預感到自己會死吧,聽說快死的人都有這種預感。」   真的是預感到自己會死嗎?   或者是因為某種原因,認為自己會死?   「你的腿是怎麼傷的?」又閒聊了一會之後,楊君問到了她的腿。   「車子撞的。」羅佳說,「是我自己不留神,過馬路的時候,看著雖然是紅燈,但是 兩邊都沒車,就衝過去,哪知道突然拐彎的地方沖出來一輛,就撞上了。」   「是故意的嗎?」   羅佳笑了起來:「怎麼可能?司機當時比我還慌,救護車和交警都是他叫來的,他嚇 得都快哭了。」   楊君也笑了起來。   「聽說你哥哥失蹤很久了?」東方招呼林鷗在辦公室的沙發上坐下,「你喝什麼?」   「隨便。」林鷗緊張地說,「茉莉花茶吧。我哥哥失蹤兩年了。」   東方沖好茶,坐到她對面:「手藝不好,將就著喝吧。」   林鷗忍不住笑了:「沖這種茶還有什麼手藝?」   「沒有嗎?呵呵。」東方笑了笑,「我跟老江是老同學了,你還記得我嗎?」   林鷗仔細看了看他,認真地想了想,紅著臉,不好意思地說:「沒什麼印象……」   東方哈哈笑道:「那是,你只注意江闊天了。」林鷗的臉更紅了。   林鷗和江闊天的認識純屬偶然,兩個月前,江闊天剛剛破了一個懸案,心裡高興,非 要拉著東方去喝酒。那天東方正好剛剛跟蹤完一個嫌疑人,差不多走遍了半個南城,累得 快要散架了,正好也想喝點酒放鬆一下。兩人坐江闊天的車,跑到常去的一間酒吧。酒吧 調酒師的手藝不敢恭維,然而勝在清靜,整個場子裡除了一簇男女之外,只剩下東方和江 闊天了。兩人邊喝邊聊,喝得有三分上頭時,兩人離開了酒吧。   酒吧離停車場有段距離,中間有條黑魆魆的小巷,巷子裡經常發生點案子,尋常人不 敢從那裡經過,寧願繞個大彎子走大路。江闊天和東方當然不怕什麼,直接走進了巷子。 剛進去沒多遠,前面就傳來女人喊救命的聲音,由於職業習慣,兩人對這種聲音都格外敏 感,尤其是江闊天,腳下一發力就沖了老遠,東方在白天的時候磕了一下,鞋底有點開了 ,跑起來不夠快。等他跑到出事的地方時,江闊天已經幾腳把對方踹倒在地上。   借著遠處傳來的幽光,東方看到江闊天身邊還站著一個女孩,休閒裝,短頭髮,滿臉 驚懼的神情還沒有完全消退,崇敬之情如海上明月正在緩緩升起,全部的敬意融進她粼粼 的目光,都滿把投射在江闊天身上,一絲也沒有旁漏。   這女孩就是林鷗。江闊天還沒發覺什麼,東方早已在旁邊抿嘴暗笑,找了個借口先走 了。江闊天原本打算親自押送那流氓回局裡,但是東方既然要走,他只好召了個兄弟來把 人帶走,自己護送林鷗回家。   英雄救美之後,加上千裡送京娘,東方猜測,那晚回家的路必然格外漫長,縱使原本 不漫長,林鷗也定然會創造條件讓它變得漫長一點。   果然,沒多久,江闊天變得鬼祟起來,有了些不能光明正大接聽的電話,偶爾也會留 意女孩子喜歡的東西,他自以為捂得很嚴實,其他人卻都看得清清楚楚。   這次接到電話,一聽江闊天那語氣,東方就猜到林鷗可能就是那晚所救的女孩。一見 之下,果然如此,並且對方果然絲毫不知道自己是誰,這又證明了,那個晚上,她真是一 點目光也沒有留給別人。   「說說你哥哥的事吧,別緊張。」東方將話題轉移到案子上,不開玩笑了。   林鷗摸了摸羞紅的臉,喝了一口水潤潤嗓子,這才慢慢地開始說起來:「我哥哥叫林 彬,前年失蹤的,我報了案,也一直在找他,但是什麼消息也沒有。」說完這幾句話,她 小動物般望著東方:「他會不會已經死了?」   「不會,雖然沒找到他,但也沒發現他的屍體,對不對?」東方安慰道。   「對,我就是這麼想的!」林鷗似乎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人認同她的想法,眼睛驀然 一亮。   「你哥哥是幹什麼的?」東方問。   「導演。」林鷗似乎認為這樣的回答已經足夠了,說完之後,發現東方還在等著自己 繼續往下說,連忙咳嗽一聲,接著道,「是東方影視公司的導演,有點名氣,專門導紀錄 片。」   「還有呢?」   「什麼?」林鷗愣愣地望著東方。   「所有關於你哥哥的情況,尤其是失蹤前後發生的事,越詳細越好。」東方苦笑了一 下。林鷗雖然是警察的女朋友,或者說准女朋友,但是思維卻明顯不夠縝密,照這樣擠牙 膏似地問下去,不知道會不會漏掉重要的信息?東方預料到這趟差事會很辛苦,暗暗嘆了 一口氣。   反正自己閒來無事,就幫著照料照料江闊天的小女朋友吧,這女孩真的很需要照料, 想到這個,東方對江闊天充滿了同情。   「說吧。」他從抽屜裡掏出好幾支錄音筆,做好了持久戰的准備。   這一天就這麼耗完了。   林鷗雖然缺乏縝密的思維,語言卻是少見的簡潔,三言兩語就能概括出一件事的輪廓 ,從長遠看這是個優點,從眼下看,卻難免遺漏許多細節,東方不得不問了又問,雙方都 有審訊和被審的感覺,幸好一個對女孩向來很有耐心,另一個關心自己的哥哥,誰也沒覺 得這方式有什麼不對。   林鷗的哥哥林彬,並不是輕描淡寫的一個小導演。經過東方的一番「審訊」,才發覺 ,這位失蹤的仁兄曾經獲得多項導演大獎,他導演的海灣地區難民的生活紀實片〈瞳孔〉 ,獲得了2002年的百花獎。這個獎項絲毫沒讓林彬感覺到愉快,自從拍攝完〈瞳孔〉之後 ,他的情緒一落千丈,最後患上了抑鬱症,有幾次企圖自殺都被人攔住了。2003年初,他 和往常一樣借酒消愁,喝得醉醺醺的,開車回家時,不小心撞傷了一個人,被關了幾天, 出來後就失蹤了。   林彬失蹤之後,林鷗便四處打探他的下落,由於父母早逝,林鷗和哥哥的感情很深, 打探了兩年多,大家都勸她別再找了,說是人肯定已經沒了,她卻堅持活要見人,死要見 屍,一直在打聽哥哥的下落。認識江闊天之後,江闊天也幫著留意這方面的消息,但仍舊 一無所獲。   林鷗打探消息的方式有些可笑,細想來又讓人不由得心酸。起初,她向哥哥的朋友和 同事、鄰居,任何一個有可能知道哥哥下落的人打聽消息,每個人都不知道林彬的去向, 在他失蹤前幾天,也沒人見過他,他好像突然人間蒸發了一般,就這麼憑空消失了。後來 ,林鷗開始四處張貼哥哥的照片,連續貼了兩年,仍舊一無所獲。最近,江闊天也曾經幫 著她四處調查知情者,答案和她自己得到的一樣:在林彬失蹤前後,沒有任何人見到過他 。    大致的情況就是如此。    「你想讓我怎麼幫你?」東方問。    「我不知道。」林鷗搖了搖頭,「江闊天讓我來找你們,說你們可以幫我……」    「讓我先想想。」東方對著電腦屏幕上整理出來的資料沉吟起來。   晚上,東方趕到市局門口,想和江闊天一起喝酒。在接待室裡等了半天,江闊天才匆 匆地走出來,說今天沒空。   「有案子?」東方問。   「自己看報紙。」江闊天扔給他一沓報紙,「林鷗的事你能幫她嗎?」   「我會處理的,你不用操心了,偶爾也想著給她打個電話。」東方已經被報紙上的標 題吸引住了,南城都市報頭版頭條,大黑體醒目地標題:白華山52具白骨驚見天日。「這 案子好像蠻大啊。」匆匆瀏覽一遍之後,東方說。   「是很大。」江闊天喝完剛泡的一杯茶,「我做事去了,楊君那邊怎麼樣?」   「不知道,他沒跟我聯繫。」東方說,「白華山的案子有什麼線索嗎?」   「能告訴你的都在報紙上了。」江闊天指了指報紙。   「不能告訴我的是什麼?」   「這案子很大,這回是真的不能說。」江闊天說。   「好吧。」東方擺了擺手,「你不用管我。」   江闊天匆匆上樓,辦公室裡燈火通明,所有的人都在加班。大家忙得不可開交,這種 忙碌的景象已經持續了一天,然而還是沒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線索。他在幾個同事身邊停留 下來,問了問情況,便徑直回到了自己的小辦公室。   經過一整天的收集,白華山谷底的屍骨已經全部收回,現在都放在市人民醫院的病理 科,醫院的醫生和省、市有經驗的法醫們都聚集在那裡,首要的工作是對屍骨進行還原。 除了幾具落在灌木上的屍骨保持原狀之外,大部分屍骨都已經混在一處,要將這些混雜的 碎骨還原成一具具的骷髏,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完成的。鑑證科那邊正在對土壤和蟲卵進 行化驗,希望能得出死亡的確切日期。   屍體已經白骨化,拋屍的時間至少在一年以上,即便原本有些什麼線索,到如今也已 經蕩然無存,江闊天他們例行公事地在崖頂和崖底附近仔細搜索了一番,只看到漫漫荒山 ,毫無人類的痕跡。離白華山最近的村子也在兩公裡之外,誰也不知道在這座山上竟然發 生了這種事,目擊證人暫時無法找到。對現場發現者的反復詢問也沒有得到有用的線索。   現場勘查顯示,白骨集中在谷底靠近白華山一邊,另一邊與之對應的是鹿兒峰,兩處 山峰在山谷兩邊對峙,谷地標有奇特圖案的大石塊,恰好處於中心地帶,白骨基本沒有越 過這個中心地帶。這說明白骨是從白華山山頂而非鹿兒山頂拋下的,鹿兒峰基本上排除了 拋屍者站立點的可能。經過粗略的軌道分析,從白華山頂拋下的屍體,即使是幾個人合力 朝外拋,最遠也不會超過谷底的1/3,而實際情況是達到了谷底的一半,要達到這種效果 ,除非是從飛機直接投下。   目前唯一可以作為突破口的,就是交通工具。白華山地方如此偏僻,路過山腳下的公 路只有一條,下車之後還需要行走20分鐘左右的山道,外地人要到白華山,必然要走這條 公路。無論這些白骨是生前還是死後來到白華山,他們都必須借助交通工具。52個人,如 果是一次性運來,至少需要一輛大客車——這條路不通公交車和長途車,如果有這麼一輛 客車經過,應該能找到目擊證人;如果52個人是分次運來,則需要中型麵包車或者小轎車 ,甚至是摩托車。這也很容易找。白華山腳下這條路,實際上已經處於半廢棄狀態,原先 是為了開荒才開出來的路,後來開荒的計劃終止,這條路無論通往何方都需要繞一個大彎 子,修了新路之後,除了需要到附近山村的人們,一般的車基本不走這條道了。如果真有 什麼車經過那裡,總會留下些線索。   已經有兩個兄弟去調查交通工具了,另外一組人正在南郊荒山群中的村子裡詢問有無 失蹤人口,還有一組人專門負責收集南城的失蹤人口資料,准備與屍檢結果相對照。   其中,林鷗的哥哥林彬也在失蹤人口記錄上。   一切都要等待屍檢結果出來才能正式展開。   依照事先的約定,第二天一大早,東方就趕到了林鷗家。   林鷗家是三室兩廳的房子,布局很簡單,父母去世後,她一直和林彬住在這裡。房間 裡有些亂,林鷗一邊招呼東方進屋,一邊不好意思地收拾著散落於各處的小物件。   「不好意思,有點亂。」林鷗訕笑著道。    「沒關係,」東方抬腿跨過一堆斜堆在地上的雜誌,「江闊天善於收拾房屋。」   林鷗抿著嘴笑。   「他給你打電話了嗎?」   「打了。」林鷗說。   「哦,那行。」東方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你哥哥的房間是哪一間?」   「這邊。」林鷗打開最裡邊一間房。   「你沒動過裡面的東西?」   「沒有,只是打掃了下衛生。」   這就奇怪了。東方在林彬的房間裡轉了幾圈,打開抽屜和衣櫃看了看,都是空的,什 麼都沒有。   「怎麼什麼都沒有?」東方問。   「我也覺得奇怪,可能是他自己拿走了吧?」   「你不是說他從拘留所出來後就失蹤了嗎?」東方逐一翻看著各個抽屜,「他後來回 來過嗎?」   「不,沒有回來過。」林鷗搖了搖頭,「東西在他被關進去之前就沒有了。」   這麼重要的情況居然到現在才說,東方只好搖頭苦笑:「什麼時候發現東西沒有的? 」   「不記得了,好像是車禍前幾天……」林鷗紅著臉道。   這麼看來,在車禍前幾天,林彬就已經將這裡清理一空,準備要離家出走了,隨後的 車禍阻礙了他出走的計劃,離開拘留所之後,中斷的出走計劃繼續實施。   如果是這樣,他必須事先將這些轉移走的東西安放到某個地方。   那是什麼地方呢?   「看來你不用擔心了。」東方笑道,「雖然我不知道他在哪,不過肯定還活著。」   「你怎麼知道?」林鷗驚喜地問。   「他把這些東西都拿走了,說明他有出走的計劃,這就排除了綁架或者謀殺的可能, 」東方說,「他也肯定沒想到要自殺,如果是自殺的話,普通的衣服和物件之類的,他不 會帶走。看來他只是想找個地方獨自安靜安靜。」怪不得誰也不知道他的行蹤,一個存心 要出走的人,當然不會將自己的去向透露給別人。   「他不要我了嗎?」林鷗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我不知道。」東方開始檢查剩余的物品。   衣櫃裡乾淨得像新的一樣,抽屜裡也只留著些被撕得粉碎的紙片,東方將那些碎紙片 翻來覆去看了看,上面什麼也沒有。這也有些奇怪,通常人們將紙撕碎,多半是為了銷毀 紙上留下的字跡,一張乾淨的紙片被撕成這樣,又是為了什麼呢?也許只能解釋為抑鬱症 患者的狂躁舉動吧。盡管如此,東方還是耐心地將碎紙片拼湊起來,組合成一張完整的A4 打印紙。林鷗在一邊瞪大眼睛好奇地看著他。   拼湊出來的紙上,可以看出一行微微凹陷的痕跡。這種痕跡東方很熟悉,假如你在一 疊白紙上寫字,除了最上面一張紙上會留下筆跡之外,地下的紙張上也會顯出筆劃的痕跡 ,用力越大,痕跡越明顯。   「有鉛筆嗎?」東方上下審視著,除了已經發現的一行筆劃痕跡之外,滿紙都是撕碎 時留下的折痕,再沒有其他值得注意的地方。林鷗跑到自己房間裡翻了一陣,遞給東方一 支鉛筆。東方將鉛筆的筆尖削長磨鈍,側過來在筆劃處輕輕地摩擦著。紙面上顯出淡淡的 鉛筆印記,折痕和筆劃的地方顯示為反白色。摩擦了許久,終於露出一行文字來,雖然被 許多亂七八糟的折痕所打擾,這行文字依舊可以辨認——「兩個陌生人之間的距離,只有 1892160000萬光里。」   「這是什麼意思?」林鷗問。   東方搖了搖頭。他從來沒有聽說過「光里」這個單位,看起來這是個很小的單位,動 輒以萬計。林彬是個患有憂鬱症的藝術家,思想裡有些古怪的東西不為常人所理解,也是 正常的。看來這張紙並沒有什麼意義。    另外幾個抽屜裡都是空的,只有最下邊一個抽屜裡,胡亂地塞著許多的士車票。大 部分車票的日期是2002和2003年,東方注意到,有一部分車票的票價完全一樣: 13、5元。這讓他覺得有點意思,依照時間和價格對車票進行分類之後,便一目了然了 。   「你哥哥是哪一天出的車禍?」他問。   「2003年1月15日。」   「他從什麼時候開始不上班的?」   「2002年5月份左右吧。」   「他平時不愛出門吧?」   「嗯,他很少出門,除了上班就是在家看電影。」   「從這裡到他的公司要多久?」   「打的的話,半個小時吧。」   東方迅速在腦海裡換算了一下,依照的士的平均車速,半個小時大約是15公裡,本市 的士起步價格是6元,15公裡的的士,大概需要30元。看來沒錯,2002年5月份之前 的車票,大部分都是30元的價格,這應當是林彬上班時乘坐的車子。從時間上來看也是如 此,時間以早晨9點和下午7點到8點比較集中,正是上下班的時間。   2002年5月份之後的車票,開始朝16元的價格集中,這個價格的的士,應當是在 距離這裡8公裡之外。除了十幾張車票的價格比較零散之外,其餘車票全部都是這個價, 這說明林彬每次都是去同一個地方。   他會去什麼地方呢?   「他不上班之後,常去什麼地方?」   「不知道啊,」林鷗滿臉茫然,「他幾乎不出門。」   車票上顯示的時間都在上午10到下午5點之間,這段時間正是林鷗的上班時間,林彬 去了什麼地方,她沒法知道,除非林彬自己告訴她。林彬如此頻繁地去同一個地方,卻對 自己唯一的親人隻字不提,這點倒是有些怪。   另一點值得注意的是,2002年內16 元的車票雖然很多,但時間上並不集中,剛開始 是一個月兩張,後來是每周兩張,到11月份的時候,就幾乎是每天兩張了,看來林彬在這 段時間幾乎天天都去這個地方,在他車禍前夕,也就是2003年初,甚至一天都有好幾張車 票。從車票上來看,林彬每次在那個地方停留的時間也是隨時間遞進的,起初是半個小時 ,後來發展到一個小時,最後將近兩個小時,有時候甚至呆上一整天。   也許,林彬是在偷偷地談戀愛?從陌生到熟悉,再到親密,這正好符合車票的分布規 律。   2003年1月14日,16元的車票有四張。上午,林彬去了一次那個地方,一個小時之後 ,另一張30元的車票出現了。依照車票顯示,他從那個地方出來之後,便趕到了距離那個 地方大約半個小時路程的另一處,在那裡幾乎沒有停留,又乘車返回了第一個地方,呆了 15分鐘後,乘車返回住處。下午,他再次去了「那個地方」,呆了3個小時後返回。   第二天就發生了車禍,隨後林彬就失蹤了。在此之前的整整半個月內,林彬除了「那 個地方」之外,哪也沒去。他的衣物和其他物品,應當是在這段時間運送到「那個地方」 ,或者是在1月14日運送到距離「那個地方」15公裡的另一處。如果林鷗能夠記清衣服是 在什麼時候被清理一空的,就能準確判斷這一點了。可惜林鷗對於這一點始終無法確定。   要找到「那個地方」,並不困難。林鷗家住得稍微有點偏,正好在一條公路的盡頭, 從這裡出去,通往任何地方,首先必須經過這條公路。來的時候,東方留意到,這條公路 有將近八十公里的直道,如果從林鷗家出發,在到達這條公路的分叉口之前,的士剛好跳 表。之後便面臨三個分叉口。「那個地方」距離林鷗家並不遠,的士跳了兩次表就到了, 一種可行的笨辦法是,在分叉口分別朝三個方向乘坐的士,等跳到車票上的價格時,再下 車慢慢搜索,總能找到要找的地方。但這個方法太費時間,東方不喜歡用這麼笨的方法。   另一個辦法省事得多。   「你有林彬的照片嗎?」東方問,「給我一張。」   雖然說的士車沒有固定路線,相對比較自由,但實際上,每個的士司機都會依照自己 的情況,尋找一些固定的載客點。尤其是在林鷗家這裡,只有一條公路通往外界,守在這 裡的的士司機大半家就在附近,到下午交班前夕,更是有很多司機只願意載客朝自己居住 地附近跑,順便交班。雖然說有規定不肯拒載,但司機真要拒載,一般乘客也懶得多說什 麼,換輛的士就是了。   林彬如此頻繁地去同一個地方,乘坐的士的頻率非常高,對於司機來說,就算是熟客 了,一般司機都會記住這樣的熟客面容,甚至記下他習慣要去的地方,也算是一種服務的 跟進。雖然距離林彬失蹤已經過去了兩年,但仍舊有可能會有人記得他。   「這怎麼可能?」聽了東方的主意之後,林鷗連連搖頭,「哥哥失蹤以後沒多久,我 就到處打聽他的下落,樓下的車站邊貼了很多尋人啟事,那些的士司機要是認識哥哥,早 就認出來了,怎麼沒人告訴我呢?」   東方笑了起來:「你那是尋人啟事,不光是要認識他,還得知道他失蹤後在什麼地方 出現過。那些司機不知道他們在什麼地方出現過,當然就不會打電話通知了你什麼了。」 見林鷗似乎有些沮喪,他連忙又安慰道,「不過你這麼做也有個好處。」   「什麼好處?」   「你說得沒錯,到處張貼你哥哥的照片,那些司機在等客的時候閒來無聊,難免會對 電線桿上的廣告瞄上兩眼,如果正好是熟悉你哥哥的司機,這就能加深他對你哥哥的印象 ,我們收獲的可能性也就更大。」   「嗯!」林鷗立刻感到充滿了希望,迫不及待地便要下樓。見她對此深信不疑,東方 想提醒她做好最壞的思想准備,想了想又算了。   也許真的能找到認識林彬的司機呢?林鷗找了這麼久,也該給她點希望了吧?   事情意想不到的順利!   東方和林鷗下樓,朝聚集著的士的那塊空地上走過去,往每個窗口遞林彬的照片,問 他們見沒見過這個人,還特別聲明是兩年前。兩人都作好了打持久戰的准備,不料,剛問 到第5個人,那人就認出了林彬。   「他呀,熟客!」那人笑眯眯地道,「好像失蹤了吧?」   「嗯。我是他妹妹。你知道他去哪了嗎?」林鷗急匆匆地問。   「這我可不知道!」司機連忙撇清。   東方忍不住笑了:「不,不是問你這個。」他看了林鷗一眼,林鷗意識到自己問話的 錯誤,臉刷地一紅。東方又問那司機:「你還記得他常去什麼地方嗎?」   「記得!」司機大咧咧地道,「我跟他熟,我的情況他都知道!」他的口氣好像在說 自己的哥們,不過這哥們顯然很不夠意思,「我的情況他都知道」,這話的潛台詞就是, 「他的情況我完全不知道」,開的士的司機有很多人愛開這種玩笑。眼看林鷗興沖沖地信 以為真,東方稍微用手擋了擋她,她愣了愣,連忙朝後退了退,讓東方來問。   「這麼久了,你怎麼還記得他常去什麼地方啊?」東方問。   「別的地方我不記得,那地方有個鴨脖子專賣店,把他送到那裡後,我自己也總買點 鴨脖子回來吃。我還在想呢,這人天天吃鴨脖子,不會吃出毛病來吧?」他哈哈大笑起來 。   看來他是真記得。   「帶我們去吧。」東方和林鷗上了車。   一路上,的士司機天南地北地侃,什麼都說,從自己的祖父說到父親,再說到兒子, 祖孫幾代都說遍了,看來他那句「我的情況他都知道」也並非完全是玩笑,就算是東方和 林鷗這樣的生客,聽他這麼一說,也對他了解了個大概,熟客就更不用說了。   車子過了直路,跳了一次表,在叉路口繼續直走,往前走了沒多久,又跳了一次表, 票價顯示正好是16元,林鷗急忙要喊司機停下來,被東方壓了壓肩膀。   「到了。」林鷗小聲對東方說。   「讓他開。」東方也小聲道。   司機又開了兩分鐘左右,停了下來。   「就是這裡了,」司機指著路邊一家紅得耀眼的鴨脖子店說,「他每次都在這裡下車 。」他同情地回頭看來看林鷗,「都兩年了,估計是找不到了吧?」這話讓林鷗心裡很不 舒服,沒理他就下車了。   「他下車後朝哪個方向走?」東方問。   「那邊。」司機指了個方向。   東方也下車了。   看來就是這裡了,票價和抽屜裡車票上顯示的完全一樣。   「哥哥來這裡幹什麼?」林鷗喃喃地道。   兩人沿著司機指的方向朝前走,邊走邊向兩邊店鋪的人出示林彬的照片。雖然已經到 了這裡,要找到林彬具體去的地方,還是要費一番工夫,但比起林鷗滿世界張貼照片的方 法,範圍已經縮小了很多。   走了一陣,東方想到一個關鍵的問題。   「你哥哥不是有車嗎?為什麼要坐的士?」他問。   「哥哥沒有車,」林鷗搖了搖頭,「出車禍那天,他回了原來的公司一趟,找公司借 了輛車,說是想去郊遊,沒想到一出門就撞了人。」   2003年1月15日,在將自己的物品全部從家中轉移後,林彬肯定沒有郊遊的心情。 那輛車也許是他借來用作出走的交通工具,沒料到半路出了車禍,也算他倒楣了,更倒楣 的是他的公司,大半年沒上班的一個人,頭一回上公司就把車撞了,人又失蹤了,這筆帳 真不知道怎麼算。   十多分鐘後,這條小商業街很快到了盡頭,再往前走,就是一個十字路口,面前三條 路通往不同的方向,車流如梭,在眼前交織往來。   「該往哪邊走?」林鷗問,聽她的語氣,仿佛東方肯定知道下一步該往什麼地方走才 對。這種毫無保留的信任讓東方有些狼狽,他站立了幾秒鐘後,開始往回走。   「怎麼又回去了?」林鷗大惑不解,匆匆跟上他的腳步。   「我們已經走了十分鐘,」東方說,「的士在這一帶可以隨處停靠,如果下車後還需 要走十分鐘,你哥哥肯定會讓的士直接開到那個地方。」   「啊?」林鷗明白過來,「照你這麼說,車子停在什麼地方,他就是要去什麼地方? 可是他要去鴨脖子專賣店幹什麼?」   東方笑道:「鴨脖子專賣店的人我們不是問過了嗎?你哥哥怎麼可能在那個地方呆上 幾個小時?」   「那我們該去哪?」林鷗圓瞪雙眼,努力思考哪家店鋪會讓哥哥天天跑來坐上一兩個 小時,卻沒有發現這樣的地方。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東方喃喃低語著,林鷗問他說什麼,他回過神來,搖了搖 頭,凝神注視著沿途的店鋪。眼看又快要到鴨脖子專賣店時,他停了下來,露出了微笑。   果然不出他所料。從鴨脖子專賣店朝他們這邊走上幾步,有一個細小的巷子,極窄, 大約只能容兩個人並肩而過,還不能是太胖的兩個人。巷子口朝外,垂直通往裡邊,門口 堆著兩邊門面的海報和貨物,不留意看很容易忽略過去。這一帶東方開車經過幾次,對於 公路情況比較熟悉,從巷子傳過去,應該就到了另一條公路,那邊和這邊只隔著一條街, 規劃卻大不相同,滿眼都是矗立入雲的寫字樓。相比較這邊的小商業街,那邊才更有可能 讓林彬這樣的人流連多日。   「但你怎麼知道這裡有這樣一條巷子呢?」林鷗問。   「猜的。」東方走進了巷子,「我覺得必須要有一條巷子通到對面,不然沒法解釋你 哥哥的行為。」      如果說在小商業街無法解釋林彬的行為,在巷子對面,又未免有太多種解釋了。各種 寫字樓和商業會所、咖啡店等等,都是林彬這種人可能感興趣的地方。林鷗在身邊問題不 斷,東方一邊隨意地敷衍她,一邊打量著懸掛在寫字樓上的招牌。   廣雲律師事務所。   綠色陽光運動會所。   時代高科。   聯合動力文化傳播公司。   ……   等等。   招牌再多也不是無窮的,實在不行還可以利用社裡和江闊天的人一一查找。然而那畢 竟是下策……   斯華心理治療中心。   斯華?   這個人在本地算得上是個名人,他的心理治療水平據說很高,然而讓他出名的是他關 於生命的古怪理論,曾經有過一個時期,關於他的討論覆蓋了南城的所有報紙,以及全國 有影響力的網站。對於他的理論,東方記得不太清楚,只記得他的綽號:東方希特勒。據 說他推行的是新納粹主義。   無論是新納粹主義也好,東方希特勒也好,都不是吸引東方的目光停留在那個招牌上 的原因。東方留意到那個木牌,只有一個原因。   「你哥哥什麼時候開始得抑鬱症的?」他問。   「2002年5月。怎麼了?」   「那以後他就沒上班了?」   「嗯,沒法上班了,精神狀況很差。」   「怎麼知道他得了抑郁症?」   「他自己說的,去看了心理醫生。」   「哪裡的心理醫生?」   「不知道。」林鷗困惑地看著東方,「我只看到他吃藥。」   「他一直吃藥?」   「嗯。車禍前都還在吃。」   「有些什麼藥?」   「記不太清了……有一種叫安非他命。」   「你家裡附近好像沒有藥店。」   「是啊。」   「安非他命是管制藥品,他一次不能買太多吧?」   「是啊,他每次只能買一個月的分量。」   沒錯,他抽屜裡的車票也顯示,剛開始的時候,達到這裡是一個月一次。林彬既然堅 持吃藥,必然是想將抑鬱症徹底治好,也就必然會遵循治療抑鬱症的療程。治療抑鬱症必 須定期復診,但在抽屜裡的車票上,看不到有規律地通往其他地方的車票,除非林彬將通 往心理診所的車票拿走了,不然的話,唯一能讓他定期出門復診的地方,就是他們眼下站 的這個地方。林彬有抑郁症的事情,自己早就知道,如此明顯的問題,在看到車票的時候 就該想到。東方心頭略微有些懊惱,但這淡淡的懊惱很快被找到線索的喜悅替代了。   如果林彬要在這個地方治療他的抑鬱症,最可能的地方,應當就是斯華心理治療中心 。誰都知道斯華是全國有名的心理專家,你可以不同意他的新納粹主義,但是對於他的治 癒率,那完全是硬得扎手的數字,誰也沒辦法不信服。   斯華心理治療中心佔據了整整一層樓,東方沒和心理醫生打過交道,滿以為一進門就 會看到白大褂遍布,不料和預想中完全不同,進門就是個大會客間,幾個客人坐在沙發上 等待,旁邊兩扇門緊閉著。剛在門口站穩,一個女孩就走上問:「兩位需要什麼服務?」 這女孩沒穿制服,隨意的一套粉紅色軟裙,看起來十分舒服。東方回過神來,將來意說明 ,對方笑眯眯地說不能透露客人的資料。     「我哥哥失蹤了,請你幫幫忙。」林鷗低聲懇求著。這裡十分安靜,大家說話聲 都不由自主地放輕了。   「抱歉,這是我們行業的規定。」對方微笑道。   東方朝林鷗努了努嘴,她不情不願地走了出去。   在外邊大概等了20分鐘,東方出來了。   「查了,沒有你哥的咨詢記錄。」東方皺著眉頭。   「啊?」林鷗的臉色一下子灰暗了許多。   東方沒有作聲。   「他們不是不讓查嗎?」林鷗又問。   「只要是人管理的地方,就沒有不能打破的規定。」東方心不在焉地說,「我送你回 去吧。」他的態度變得有些急切,似乎忙著去做什麼事。看到他的臉色,林鷗不好意思反 對,只得跟著他下去了。      樓下的報亭堆上了今天的報紙,白華山的案件仍然是頭條。東方讓林鷗先上樓,自己 先買份報紙。   上樓後,林鷗看到家門口站著一個男人,似乎正在等她,眼睛一直盯著她看。對方硬 得像刺蝟般的平頭,以及過分犀利的眼神,都讓林鷗心中有些忐忑。她猶豫地站住了,下 意識地回頭看了看樓梯。   「林彬住這裡嗎?」那男人笑著問。這一笑讓他臉部的線條柔和了許多,林鷗的心稍 微安定了點,點了點頭。   「你是他妹妹吧?」男人朝她走過來,「不用害怕,我不是壞人。」這麼一說,林鷗 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樓梯上傳來蹬蹬的腳步聲,沒幾步就到了跟前,東方從樓梯口冒出頭來,和那男人打 了個照面,一個樓上一個樓下,都是一愣。   「你怎麼來了?」樓上的問。   「我還想問你呢,」東方笑著走上來,「你不是在查楊小惠的案子嗎?怎麼樣了?」   「查到這裡來了。」楊君摸了摸短得刺手的頭髮,「你查什麼也查到這裡來了?」   「進屋說。」林鷗已經打開了門,聽過東方的介紹後,她心裡覺得好笑,又覺得慶幸 :這個楊君看來不是什麼好惹的人,當初幸虧是東方接待了自己,如果是他,真有點不敢 想象。   楊君見林鷗老是偷偷地瞟自己,知道她是被自己剛才嚇住了,心裡覺得有些好笑。他 也沒想到林彬的妹妹居然就是江闊天的女朋友,而且還是東方現在的客戶,這關系有點複 雜。   楊君到這裡來,還是為了羅華的事。訪問過羅佳之後,有三點必須調查,首先是羅華 忽然發生的改變,一個一貫節省而且清貧的人忽然大把的花錢,這其中必定有什麼原因; 其次就是羅華的死因,雖然羅佳認定羅華是意外身亡,但是和聚水坳的詛咒聯繫起來,未 免太巧了點;還有點需要調查的,就是羅佳的車禍。車禍和羅華的死之間看不出有什麼聯 繫,但羅佳提到一點:車禍的凶手在拘留出來之後就失蹤了,這讓他心裡覺得有點不對勁 ,正好路上經過交警隊,順便就調查了一下。調查的結果是,肇事者林彬的確是剎車沒剎 住,原因也很簡單,林彬是個憂鬱症患者,當時喝了不少酒,精神有點恍惚,加上半年多 沒開過車了,手有點生,碰巧羅佳過馬路的地方又在一個拐彎邊上,是林彬視線的死角, 車禍就這樣發生了。   聽說車禍是這麼一回事,又看了看當時的記錄,楊君沒看出什麼毛病,就暫且放過了 這個問題。   關於羅華死亡的調查,結果和車禍情況一樣。公安局的人說那純粹是一起意外,羅華 掉下來時壓斷的那條欄桿,早就年久失修,從斷裂痕跡上來看,深度的裂紋至少已經持續 了一個月,如果不是羅華而是別人壓在那欄桿上,也同樣逃不過死亡的命運。   「這麼說羅華不是被人謀殺的?」東方問。林鷗在一邊聽楊君講述偵探的經歷入了迷 ,完全忘了自己是房子的主人,東方便自己動手倒了三杯茶,一人一杯坐在沙發上慢慢聊 。   「不是。」 楊君心有不甘地搖搖頭,「我查了查羅華的帳戶,2002年12月底,他的 帳上存入了4萬元,2003年1月2日,他的帳上又存入了4萬元,這個非常奇怪。」   「哦?」東方笑起來,「2003年元旦,就是聚水坳的詛咒形成的那天……」   楊君點了點頭:「2003年1月15日,羅佳就出了車禍。」   這幾個日期耐人尋味,盡管沒有任何直接證據,楊君和羅華都看出了這其中不正常的 地方。楊君懷疑這一切的前提是:他堅信世界上並不存在詛咒。依照這個前提,既然不存 在詛咒,那麼扶乩的沙盤上出現的那幾個字就肯定是假的,而唯一能夠造假的就是當時擔 任長老的羅華。如果羅華的存款沒有發生變化,可以設想是羅華本人需要制造這樣一條假 的詛咒;既然羅華的存款發生了變化,推理就朝另一個方向發展了。   是有人指使羅華制造了假的詛咒。元旦之前,對方先支付了4萬元,作為造假的定金 ,元旦之後,對方將預先約定的余款存入羅華帳上。然而,羅華的存在對於指使者來說, 始終是一個障礙,說不定什麼時候他就會說出真相來,出於某種原因,對方不能讓羅華說 出真相,滅口是最好的辦法。用羅華自己制造的詛咒來殺死他自己,無疑是一種很好的選 擇。羅佳在元旦後不久就遭遇車禍,時間上未免過於巧合,假如車禍也是指使者所為,那 麼他的目的應當就是要讓羅華離開聚水坳,使他成為第一個違背扶乩指示的人。在羅華這 邊,由於知道詛咒是假的,所以他對於扶乩上的指示毫不在意,以至於他自己的女兒也沒 有聽他提到過這件事,加上手裡有了錢,自然想在南城多住些日子,完全沒有料到,這麼 一住,自己就成了那沙盤上「禁遊子歸」中的「遊子」了。   調查至此,除了推論之外,楊君沒找到任何證據可以證明羅華的死是被人謀殺,他親 自看過羅華死亡的那個劇場,劇場的設施異常陳舊,傷痕累累的欄桿,在他看來,摔死多 少人都是很正常的。   「完全符合邏輯,卻沒有任何證據。」東方點了點頭,「動機方面呢?」   「這點也調查過了。」楊君說,「我回了趟聚水坳,沒發現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問 了好幾個人,都說2003年元旦前後沒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村子裡也沒來特別的人。我想不 出有什麼理由需要制造這樣一條詛咒。」   詛咒的事情的確奇怪,它既不是阻擋外人進入,也不是真正地禁止游子回家,只是外 人和所謂的「遊子」不能在家裡逗留太長的時間,這「遊子」的身份也不是不能改變,只 需要三個月回家祭祖一次就行了。從詛咒的內容來看,不像是村子裡有什麼秘密不能讓人 知道,倒真像是祖宗對後代的一種約束。   「村裡有什麼人比較富裕嗎?」東方想了想又問。   「有好幾個,」楊君說,「我問過了,給羅華的存折上存錢的那兩天,這幾個人都在 村子裡沒出去——他們村裡沒有銀行,存錢得上城裡來。」   這條線也斷了。   東方這下理解楊君為什麼要到林彬家來了。依照楊君的個性,不管有沒有證據,符合 自己推理的事情,是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的,正因為如此,他才對楊小惠的案子窮追不舍 ,一路追到了羅華這裡。僅僅憑借自己的想象和推理支撐到這一步,這正是東方佩服楊君 的地方,這人天生就有這種自信,不是認為自己的推理需要符合事實,而是認為事實必須 符合自己的推理,否則就是反常的。這種推理的方式很少見,偏偏還很管用。   「林彬的事你查出什麼沒有?」楊君問。   「還沒有,現在看來一切正常。」   「那這事就交給你了。」楊君說完,一口氣喝完杯中的茶,抬腳就要出門。   「你去哪?」   「南番。那裡也有個女人死於詛咒。」   「我記得好像一共有四個人死於詛咒?」   「是的,還有一個在北禹,」楊君忽然想起來什麼,走到門口又回頭道,「我讓安妲 去北禹了。」   「行,隨時聯絡。」東方朝他揮揮手。   白華山的屍骨檢驗結果終於出來了,50多具骨頭已經拼湊完畢,最後確定數目為56具 ,除了頭骨和部分破碎的骨頭之外,屍骨基本上保持完好。   對屍骨鑑定的結果是:所有死者皆為男性,年齡在20—35歲之間,身高均在1.73米到 1.77米之間,死亡時間為一年半到兩年左右。屍骨上普遍留有死後搬運造成的屍骨挫傷和 骨折現象,可以肯定拋屍現場不是第一現場。其中11具屍骨多處粉碎性骨折,為生前鈍器 猛烈敲擊造成的傷害,這種猛烈敲擊初步判定為死者致死原因;另外11具屍骨中檢驗到氰 化鉀的成分,判定為氰化鉀中毒致死;還有11具屍骨脊柱及肋骨上發現挫損痕跡,判斷為 銳器挫傷,初步判斷致死原因是銳器從後部捅入心臟。其余屍骨沒有上述任何特徵,死因 暫時無法判斷。   在發現屍骨的現場沒有發現任何衣物纖維,死者是在被人殺害之後,再裸體扔下懸崖 的。   屍檢報告讓停滯不前的調查有了新的方向。之前,江闊天的調查一無所獲,對附近村 莊的詢問結果是,幾年來沒有人口失蹤。交通情況調查也很不利,大型的貨車、卡車或者 多頻次出現的小型車,在過去的幾年裡,都不曾在白華山腳下的馬路上出現。知道這一點 很容易,白華山公路的口子上有個收費站,專門收取通往南郊一代公路的費用,白華山公 路因為廢棄已久,路況不明,早在幾年前就設置了路障,除了有特殊任務的車之外,其余 的車一律不允許上路。江闊天他們這次去,是幾年來他們頭一次搬開這些路障。   南城的失蹤人口記錄報上來了,在過去的兩年裡,上報的失蹤人數有兩百多人,符合 白華山屍骨條件的大約20多人,通過DNA檢驗,已經排除了這些人是死者的可能。拿到這 個結果時,江闊天鬆了一口氣。雖然沒時間管林鷗的事,他心裡卻一直掛著她哥哥的失蹤 ,生怕這次發現林彬也是死者之一。   這裡鬆了一口氣,另一方面卻更加緊繃。南城沒有一個死者符合白華山屍骨的特徵, 不得不擴大失蹤人口的篩選範圍。他們發布了內部通告,其他各地的公安部門正在整理相 關資料。   在等待失蹤人口資料之前,江闊天開始著手兩件事:第一件事,是尋找第一現場。這 事非常困難,簡直是大海撈針。而第二件事,則是尋找氰化鉀的來源。這事就簡單多了, 全市擁有氰化鉀的企業就那麼幾家,這是嚴格控制的化學品,多少該能找到點線索。   還沒有出門,刑警小羅就拿著一份報告沖了進來。   「氰化鉀!」小羅言簡意賅地喊道,幾個准備出門的人仿佛聽到了定身咒,立刻停下 了腳步。   「兩年多以前,有個地方丟了氰化鉀。」小羅興奮地說。   這消息讓每個人都興奮起來——這麼多天的調查,基本上都是一無所獲,如今總算有 點結果了,盡管這結果微弱可憐,但就好比黑暗中的一點熒光,好歹讓人心裡覺得舒服一 點。   2002年10月份,南城化工廠丟失了40克氰化鉀,當時引起了很大的風波。40克 雖然從數量上來說很小,但卻足以讓不少人喪命。氰化鉀的威力正在於此,沾上一點就喪 命,被害者幾乎感覺不到痛苦就死亡了。有一個說法是,如果某人在服下氰化鉀的同時保 持微笑,那麼到他喝下氰化鉀斷氣的那段時間,微笑仍舊會保持在他臉上——這說明氰化 鉀殺人的速度有多麼快。這種毒藥的威力常常讓江闊天聯想到《楚留香傳奇》裡的天一神 水,極小的劑量就能讓許多高手頃刻死亡。當初這案子不是由他經手,否則他早已記起來 了。   江闊天從小羅手裡接過報告,匆匆看完之後,才知道自己差不多算是白白興奮了。   「怎麼了?」其他幾個人眼巴巴地看著他。   「偷氰化鉀的人早就找到了,」江闊天將報告朝桌子上一扔,「沒找到他之前他就已 經吞氰化鉀死了,剩下的毒藥不知去向。」   大家都愣住了,辦公室裡一時鴉雀無聲。過了好半天,小羅忽然振臂一呼:「查!」   其他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江闊天斜睨著他:「查什麼?」   「查毒藥的去向!」小羅毫無信心卻又豪情萬丈地說。   「行,」江闊天點了點頭,「交給你了。」他鄭重地將報告遞到小羅手裡,拍了拍他 的肩膀,其他人依次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羅愣在原地,感到有些後悔了。   江闊天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打開電腦,屏幕上出現了在白華山山谷裡發現的圖案,經 過調整,他們將它依照原本應有的形狀擺放好,變成如下圖形:   從現場回來那天起,江闊天和組裡的人便將這幅圖做成了電腦屏幕的桌面圖案,遺憾 地是,天天對著這張圖,卻還是什麼線索也沒得到。對於圖案,在組裡的多次會議上已經 討論過了,這圖案肯定不是平白無故出現在現場的,必定有其用意。這圖形看上去像個階 梯,旁邊的箭頭表示向上,聯系到谷底的累累白骨,多數人認為,這個圖案要傳達的意思 就是「登往天國之路」,也就是死亡的意思。   江闊天屬於反對這個看法的少數人之一。他認為這種看法有其道理,但是如果僅僅是 為了表達死亡,沒有什麼比屍體更能表到死亡了,沒必要畫蛇添足地加上這麼一個圖案。   這圖案一定還有別的意思。   他凝視著這階梯形的圖案,它簡單得就像一個符號。江闊天沒小看它的簡單,越簡單 的東西,越是難於對付,譬如規則極其簡單的圍棋,就比規則復雜的象棋難下得多。   對於白骨案的討論,還有另一個結果。由於這次發現屍骨的數量巨大,單憑個人力量 肯定是無法做到,加上這些屍骨都失去了頭顱,且都是裸體拋入谷中,有人提出了邪教的 說法。這個說法得到了一致認同:現場古怪的圖案、大量的死者、奇特的死亡方式,都符 合以往接觸過的邪教特徵。   如果真是邪教組織的行為,那麼,這個圖案則更加重要了,破解了這個圖案,也許就 破解了邪教的核心思想,也就更便於掌握他們的行動規律。   讓人焦躁的是,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還僅僅是推測,到處都是問題,卻找不到答案。 江闊天叼了支煙放在嘴裡,暫且放開案子的事,腦子裡什麼都不想,將自己裹入煙霧的迷 陣中,享受片刻的悠閒。   12月初的時候,南城已經非常寒冷,人們早就穿上了棉衣,楊君雖然不怕冷,也穿了 件厚外套。一下飛機,南番市的亞熱帶高溫迎面撲來,乘客們忙不迭地脫下厚厚的包裝, 從隨身的行李包中掏出襯衣換上。楊君早有准備,將外套塞進包裡,裡面是一件符合南番 溫度的襯衣。   南番這邊的朋友早就等在機場外了,楊君一跨出大門,就被人抱了個滿懷:「熱不熱 ?」   「大熊!」楊君大笑著回應那人的擁抱。   大熊是南番市的私人偵探,東君偵探社每次有人出差,都是大熊負責接應,自然,倘 若是在南城,負責接應的就是東君偵探社了。雙方打過很多交道,已經是極好的朋友。楊 君還沒來,大熊已經將先期的調查做好了。   「我已經大致調查過了,」 大熊邊開車邊說,「杜莉萍是名會計,2003年8月份,因 為突發低血糖,突然從樓梯上摔了下來,當場就死了。這案子沒什麼疑點,你想查什麼? 」   又是從樓梯上摔下來?巧了。   「怎麼摔的?」楊君問。   「就是發了低血糖,頭暈,有人說她當時手還抓了幾下,運氣不好,手邊的欄桿正好 壞了,一抓抓了個空,就直接從樓梯上滾了下來。那樓梯又陡,當場就摔死了。」   又是欄桿壞了!   「欄桿怎麼壞的?」   「早就壞了,好像是被什麼人鋸下來打算賣錢,整個左手邊的樓梯都鋸了下來,那人 也被抓住了。杜莉萍摔下來的時候,樓梯欄桿還沒開始修。」大熊笑著說,「那鋸欄桿的 人也缺德,鋸就鋸了,偏偏又不完全鋸斷,連著點根,搖搖晃晃的。」   「既然是這樣,怎麼只摔了杜莉萍一個人?」   「這我就不知道了。」大熊老老實實地道,「這事還上過報紙,引起過好大一場爭論 ,有人說政府不作為,欄桿壞了沒早修好,更多的人都在罵那個鋸欄桿的,據說還是個社 會名流。」   「你到底知道多少?一次性說完!」楊君不耐煩地道。   「我在開車呢。」大熊笑嘻嘻地道。   「說!」   「鋸欄桿的是個大學教授,早幾年因為學術剽竊被趕出了學校,自己下海開了公司, 一直壓抑,結果壓抑出了點精神故障,」大熊說,「那幾天不知道怎麼回事,心裡煩,半 夜三更自己開車跑到那地方鋸欄桿,鋸得半斷不斷的,還沒完全鋸完就被抓住了,有心理 學家給他出了證明,證明他當時的行為是受心理影響,也就沒怎麼罰他。要不是杜莉萍死 了,這事也就過去了。杜莉萍也算倒楣,那天別人看見左邊的欄桿搖搖晃晃,都知道走右 邊,只有她還堅持走左邊,結果,摔死了。」   「完了?」   「完了。」   「你怎麼光調查鋸欄桿的人去了?」   「這當然了,如果杜莉萍是被人害死的,那就只能是被鋸欄桿的人害死的,」大熊說 ,「所以我順便調查調查,不過現在看來肯定不是他害死的,是意外。」   「為什麼這麼說?」   「你想啊,他是在杜莉萍死前半個月鋸的欄桿,他怎麼會知道杜莉萍半個月後會上那 去?就算知道,又怎麼知道欄桿那時候還不會修好?又怎麼肯定杜莉萍一定會走左邊?再 說,這種害人的方法打擊面也太大了吧?一不留神就可能害到別人。」   「那你還查他幹什麼?」   「他是名流嘛,」大熊笑道,「好奇。還有一點,他恰好是杜莉萍公司的老總。」   「哦?」楊君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   「你別以為找到了線索,告訴你吧,」大熊笑得有點鬼,「沉重的打擊馬上要來了! 」   「什麼打擊?」   「邱思民——就是那鋸欄桿的,他鋸欄桿不是第一次了,以前有過好幾次這樣的紀錄 ,每次都是因為精神上的毛病被放出來。」大熊壞笑著,「線索斷了吧?他鋸欄桿純粹是 精神需要,跟杜莉萍無關。」   楊君冷笑一聲,不再說話。他竭力抑制住海潮般浮上心頭的失望之感,望著窗外。   調查才剛剛開始,誰也說不定會發生什麼。他覺得聚水坳的詛咒像個幽靈,徘徊在各 個城市裡,隨時伸出毒刺來殺害違背指示的人們,但他總是抓不到那幽靈的一鱗半爪。   大熊還在東拉西扯著,楊君沒注意聽他說的話,只是隨口「唔唔」地應付著,腦子裡 還在想從什麼地方開始著手調查。忽然耳朵裡聽到「失蹤」兩個字,他心中一警,連忙問 :「誰失蹤了?」   「邱思民啊,」大熊笑道,「你又走神了吧?邱思民在杜莉萍死後就不知向,可能是 因為間接害死了人,良心發現了吧?」   楊君卻不是這麼想的。   他想到的是林彬,同樣是在意外傷害了他人之後失蹤,同樣都有精神上的疾病,林彬 和邱思民的情況倒非常相似。這種相似僅僅是巧合嗎?他再次意味深長地笑了。也許邱思 民真的需要好好調查一下,當然不是現在,現在首要的是查杜莉萍死亡的真正原因。大熊 說得對,她為什麼不走右邊呢?每個人都知道要避開左邊的欄桿,為什麼只有她一個人不 知道?   另外,從大熊提供的情況來看,杜莉萍家住在荷葉塘,工作的地方在北斗路,死亡的 地方卻在東江廣場附近,這三個地方幾乎分布在城市的三極。出事那天正好是星期一,杜 莉萍下午還要上班,她沒事跑那麼遠到東江廣場去幹嗎?   「她那天到東江廣場去幹什麼?」他問。   「買衣服。」大熊補充道,「給她女兒買衣服。」   聽起來好像沒什麼問題。   但還是有問題。   楊君舒了一口氣,閉上眼睛休息。大熊搖晃著他:「你想到什麼了?」楊君揮了揮手 不理他。他不滿地看著楊君悠閒的表情:這家伙肯定想到了什麼線索!      在賓館裡休息了一夜之後,第二天,楊君便趕到了東江廣場。   東江廣場四面都是高而陡峭的階梯,廣場被階梯包圍在中央,類似一個盆地。楊君站 在杜莉萍喪命的那條階梯前朝上仰望,認為設計這廣場的人肯定腦子有毛病。這條階梯陡 且不說,而且無依無靠,和兩邊的階梯不相連,除了半人高的欄桿之外,沒有其他保護裝 置。一人寬的梯子,狹窄加劇了陡峭的感覺,別說是下來了,就是從下往上走,也讓人未 行先喘氣。杜莉萍就算沒有低血糖,在這樣的階梯上朝下走,也需要相當的勇氣。兩邊的 欄桿都落滿了灰塵,階梯上也滿是灰塵,看來連環衛人員也不願意在這梯子上留連。左邊 的欄桿明顯地新於右手邊的欄桿,但因為久沒有人撫摸,也變得異常暗淡。   楊君沿著階梯朝上走,走到頂端,是一個小型的步行街。這又是一個腦子有毛病的設 計。東江廣場地處南番東極,既不靠近商業區,也不靠近居民小區,四周沒有任何商業環 境,交通也比較落後,再往東走就是郊區了,在這裡建設這麼一個廣場,無疑又是一項大 而不當的市容工程。從階梯頂部朝下看著那廣場,空蕩蕩的仿佛被廢棄了千年。   在這樣一個環境下,商業步行街門庭冷落,原先是定位於高檔商業區,從門面上的招 牌可以看出,都是些高級服裝化妝品之類的,透過玻璃門還可以看見裡邊剩下不多的貨物 。大部分店鋪都鎖著門,掛著門面轉讓的牌子,少數幾個門面張開著,裡面坐了幾桌人在 打牌。楊君在步行街來來回回走了幾路,沒找到一個當時親眼看到杜莉萍掉下去的人,這 也難怪,都這麼久了,又是這麼一條留不住人和錢的街,就算當初真有目擊證人,也早就 搬走了。   楊君第三次回到階梯頂端時,眼睛瞄到旁邊一個擺小攤的老太太,老太太盯著他看了 好一陣了,眉頭緊皺,腮幫子上的肉朝下垂著,一副嚴肅的表情。   「買包煙。」楊君隨便拿了包煙,「老人家,你在這裡擺攤子,最好離樓梯遠點。」   老太太邊找錢邊問:「遠點做什麼?」也許是因為做了筆小生意,嚴肅的神情消失了 ,老太太皺巴巴地笑起來。   楊君也笑了,覺得這老太太很可愛,徹底的愛憎分明,他順手抽了支煙點上:「兩年 前這裡有人摔下去過,你老人家不怕啊?」   「哦,這你也曉得啊。」老太太來了精神,「那個女人摔下去的時候,我就在這裡擺 攤子咧。」   「真的啊?」楊君故作驚訝。   「是啊,」老太太抿著嘴很有把握的說,「這條樓梯都沒人走,你看這樣子就曉得了 ,太陡,哪個敢走啊?望一下就好像要掉下去樣的。」她忽然壓低嗓門,湊近楊君,神秘 地道,「那女人偏偏就走了這裡。跟你講,一看她的樣子,我就曉得她是來送死的。」她 又提高了嗓門,「她就從步行街那邊來,手裡提滿了東西,臉上直冒汗,眼睛發直,腳步 也有些搖。我當時就覺得不對勁,看她還要走這樓梯,我老太婆多管閒事喊了句『這條樓 梯不安全啊』,那女人聽了,有氣沒力地說:『這裡離車站近。』說完就朝下走。」她猛 然又壓低了嗓子,「你看見沒有?這左邊的樓梯是新換的,兩年前被一個心理變態的人剪 斷了,搖搖晃晃的,誰都看得出來。有時候有些不怕死的年輕人走這條梯子,看了左邊的 梯子搖晃,也知道要走右邊。那女人偏要走左邊,我還大聲提醒她,她還說沒事。走了幾 級後,她就搖晃起來,手去抓欄桿,欄桿本來就晃動了,哪裡承得起她?連人帶欄桿一起 翻了下去。」說到這裡,她臉上露出駭怕的神情:「我老太婆幾時看過這種事?當場嚇懵 了,坐在這裡發抖,周圍又沒人。後來我想起來要叫人,就趕緊跑到步行街找了幾個年輕 人,叫了救護車來。救護車上的人一下來,看了看就說死了。」說完,她用力點了點頭, 楊君第一次聽證人說話聽得如此津津有味,老太太嗓音忽高忽低,聲情並茂,簡直帶有評 書之美,尤其是最後那穩穩當當地一點頭,簡直就是古代說書先生醒木的翻版,表示故事 結束,客人交錢走人。他忍不住笑了。   「當時來警察了沒有?」他問。   「來了,來了幾個警察看了一下,說是意外事故,就把人運到醫院裡去了。」老太太 說,「這欄桿也就修好了。早修好就沒這種事了,這幫化生子,只拿錢不做事!」她用本 地話破口大罵,聽起來霹靂爆響,楊君在旁邊又欣賞了一回。   等老太太罵完了,楊君又問:「欄桿什麼時候壞的?」   「老早了,」老太太說,「怕有一兩個月了吧?都不來修!」   這話和大熊的調查有些出入,大熊說欄桿是壞了半個月,考慮到老太太的證詞有說書 的性質,楊君覺得還是大熊的數據比較可靠。   「那女人買的什麼東西啊?跑這麼遠來買?」他問。   「不曉得,名牌,」老太太說,「這裡都是名牌,就是沒得人來,看,現在都關門了 。我講啊,人都有個命,這女人命裡就是要來送死的,要不跑這麼遠來買這些東西幹什麼 ?市中心什麼沒得買啊?」這話讓楊君心中有些惻然。杜莉萍的死雖然不能說是命中注定 ,但卻不偏不倚地落進了詛咒的圈套,楊小惠也是如此,羅華和北禹的那個人也是如此, 這算不算也是一種命運呢?   問話到這裡就算完了,楊君陪老太太又聊了好一會,老太太建議他買瓶水、買包餐巾 紙、再買份過期的雜誌,他通通照辦了,於是又聽了許多半真半假的故事。   楊君調查的路線是回溯型的,沿著杜莉萍赴死的路線,從終點趕往起點。終點的東江 廣場走完之後,沒看出什麼問題。他心中存的那個疑問卻更加濃郁了,但要解決疑問卻並 不在下一個地方。   下一個地方就是杜莉萍的公司,北斗路8號的思民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杜莉萍就是從 這裡出發,直接奔赴東江廣場的樓梯,然後一頭栽下來的。想到這件事,楊君的思想走上 了岔道:一頭栽下來,還能上天堂嗎?這跟上天堂的路徑完全相反,分明是投奔地獄而去 ……然則,照這麼說,真要上天堂,唯一的死法似乎只有上吊了,那畢竟是昂揚向上的… …思維混亂了一陣,眼前忽然掠過一片雜亂的色彩,紅黑黃綠紫的一面牆壁,原來思民文 化已經到了。   思民文化的前台是個沒精打采的女孩,好像早晨沒睡醒似的,眼睛半睜不睜,從眼瞼 下方漏出一絲光來看著楊君,聲音倒是清脆有力:「您好!」   楊君將名片遞了上去。   對方掃了一眼名片,猛然坐直了身子,疑惑地道:「偵探?」不等楊君回答,她轉向 一格一格排得蜂窩似的辦公室:「中國有私人偵探嗎?」   一陣哄笑,有人揚起手臂大笑道:「有!老邱不就找過私人偵探嗎?」聽到這話,楊 君留意地看了看那人。   「你找誰?我們這裡又沒發生什麼案子。」前台女孩咕噥道。   「他。」楊君指了指剛才揚起手臂的那人。   「孫曉志,找你的!」女孩拉長聲音通報一聲,身子又懶洋洋地歪靠在椅背上,進入 冥想狀態。   孫曉志在一片哄笑聲中愕然起身:「找我?」楊君點了點頭,孫曉志疑惑地帶著他走 到一邊的一張空桌上:「找我什麼事?」   「為了杜莉萍的事,你認識杜莉萍嗎?」   「杜姐?認識啊。」孫曉志道,「她不是已經死了嗎?」   「你知道她怎麼死的嗎?」   「摔死的,這誰都知道。」   「她死之前的那個中午,是從公司出發的,是吧?」   「嗯,」孫曉志點點頭,「她當時走得很急,午飯都沒吃,說是要趕著給女兒買 atito的時裝,不然就買不到了。」   「能詳細說說當時的情況嗎?」   「你要知道這個幹嘛?」孫曉志斜著眼睛看他。   「我是保險公司雇傭的偵探,有些保險方面的報告要寫,否則沒法跟上面交待。」楊 君面不改色地說了個謊。   孫曉志的神色立刻警惕起來:「你來找我,杜姐的家人知道嗎?」   「你不用緊張,」楊君安慰道,「保險金早就已經支付給他們了,現在是我們公司內 部需要報告,評估過去幾年的業績,和杜莉萍的家人無關。」   孫曉志這才放鬆了面部的肌肉:「哦。」   「能說說嗎?」   「也沒什麼好說的,」孫曉志摸了摸後腦勺,「跟平常差不多,沒什麼特別的。」   「沒發生特別的事?」   「沒有。」   「公司有什麼特別的事嗎?」   「沒有。」   楊君又問了一陣,沒問出什麼來,只好轉換話題:「你剛才說邱思民找過私家偵探? 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猜的。」   「幹嘛這麼猜。」楊君笑道。   「有一次路過他辦公室,好像聽見他對電話裡說什麼偵探社之類的,就這麼猜了。」 孫曉志攤了攤手,「說不定他在說電視或者小說的內容。」   「哦,」楊君見從他身上實在擠不出什麼了,就問:「杜莉萍死的那天,還有哪些人 上班?」   「都在呢。」孫曉志大范圍地指了指,「公司沒換人,就前台換了個。」   這倒有些怪了,文化傳播公司的人員流動歷來是異常迅速的,何況這公司的老總還失 蹤了,居然都沒換人,楊君忍不住問是怎麼回事。一問之下才知道,這公司是邱思民和別 人合伙開的,邱思民走的時候,帶了公司一大筆預付款走了,合伙人氣得破口大罵,好在 那合伙人平時為人很好,大家也就留了下來。   「他卷了多少錢?」楊君沒想到還能聽到這樣一個故事。   「五百多萬吧,」孫曉志說,「還好老總名下有很多房地產產業,不在乎這點錢,不 過也氣得吐血。」   那是,被拿走這麼大一筆錢,任誰都會氣得吐血。看來這邱思民不僅僅是精神問題, 連人品也很有問題。   「你今天這麼問我,要是邱思民肯定不答應,」孫曉志又說,「陳總就不一樣,他隨 便我們怎麼鬧,只要把工作做好了就行。」   「杜莉萍失蹤那天陳總在嗎?」   「不在。」   孫曉志能說的到此為止了,楊君謝過他之後,他又自告奮勇地找了個女孩過來。那女 孩染著一頭五顏六色的頭髮,渾身鬆鬆垮垮的衣服,鬆鬆垮垮地走過來,和楊君繃成鐵柱 般的形態形成鮮明對比。   「杜姐死的那天我也在,」女孩一開口,和外貌截然不同,竟然有幾分羞澀,雙腿乖 乖地並攏在桌子底下,「你要問什麼?」   楊君把問過孫曉志的那句話又問了一遍:「她死的那天公司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沒有? 」   「什麼叫特別的事呢?」女孩有些迷惘地看著他。   「就是跟平常不一樣的事。」   「這樣啊,」女孩仰頭思索了半天,慢悠悠地道,「有啊。」   「是什麼事?」楊君微微有點不耐煩,這女孩整個人處於一種「慢」的狀態,推一下 她才動一下。   「那天,老邱給我們每人發了一件atito的時裝,」女孩費勁的眼神顯示,她正在一 團混沌中尋找兩年前的記憶,「這和平常不一樣,老邱小氣得很,平常連根線頭都捨不得 發,atito的時裝那要兩千多塊一件啊,不曉得他哪根神經搭錯了,辦公室9個女的,8個 人發了。就是杜姐沒發。」   「為什麼不給她發?」   「杜姐也這麼問,老邱說只買到8件,除了東江廣場,全城的atito專賣店裡這種款式 的衣服都讓他買來了,他還說杜姐反正年紀大了,穿這種衣服也不合適。杜姐當時就氣得 要哭了。我們也覺得老邱挺欺負人。」她認真地凝視著楊君,楊君沒作聲,專注地聽著, 那女孩見自己說的話引起了重視,便繼續朝下說:「老邱總是喜歡欺負杜姐,那幾天老叫 她加班。那天吧,杜姐沒吃早飯,都知道她低血糖,要是陳總在,肯定讓她先去吃了早飯 再上來。老邱就壞了,明明看到杜姐臉上直冒虛汗,還拉著她對帳,一直對到午飯時間都 過了,杜姐正要吃飯,他又開始發衣服。」   「後來呢?」   「杜姐一看到他拿出來的衣服,眼神就有點不對勁,後來聽說是每人發一件,她顯得 特別高興,再後來聽說少了她的那一件,她的眼淚都直打轉。我們也不怕什麼,都說老邱 太欺負人了,老邱就說,讓杜姐自己去買,公司報銷。但是他說要買就得趕緊,只剩下東 江廣場那裡的步行街還有一件了,去晚了就沒有了。杜姐一聽這話,飯也顧不上吃了,平 時多節省的人,那天一下樓就打的。」   這倒巧了,瞧上去簡直就像是邱思民故意將杜莉萍引誘到東江廣場去的,但邱思民怎 麼能肯定她一定會走那條陡峭的樓梯呢?就算走,又怎麼能肯定她一定會走左邊摔下來呢 ?大熊早就問過這些問題了,楊君雖然想不透這幾點,但卻仿佛隔著薄膜看到了光亮,剩 下的就是捅破那層薄膜了。   「她這麼想要那件衣服?」他又問。   「她自己倒不是這樣的人,聽說是她女兒要。」   「邱思民是怎麼失蹤的?」   「不知道,跟人間蒸發一樣,頭一天還好好地上班,第二天就沒來,從此以後就再也 沒來了。」   「他什麼時候失蹤的?」   「就是杜姐死後第二天。」   楊君暗暗記下了。   再問下去也沒什麼特別的了,其他人的回答也都差不多,楊君還想找那個倒黴的陳總 問問,陳總卻不在,只好打道回府。   到現在為止,杜莉萍的死看起來都很正常,只除了她對這衣服的異常欲望之外——這 欲望如此強烈,可以讓她忽視自己的健康,甚至生命,實在讓人不解。楊君心中的疑問也 凝結於這一點,他覺得,解開這個疑點,也許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   杜莉萍的死雖然正常,邱思民的表現卻處處不正常,楊君起初對他只是出於好奇,現 在卻不由越來越關注了,這種關注程度即時沒有超過對杜莉萍的關注,也大致齊平了。杜 莉萍這邊看來不會有太大的缺口可供突破,這一趟很可能無功而返,而如果邱思民牽涉在 其中,情況又有所不同了。他給大熊打了個電話,讓他幫忙查一查市裡的私人偵探社,看 有誰和邱思民接觸過沒有。      荷塘街是南番的老街,理論上來說應該算是文物,實際上卻沒有得到文物應有的待遇 ,年代久遠的一溜平房顯出多次修補的痕跡,新磚舊瓦混合在一切,像件補丁疊補丁的破 衣裳。南番本地的市民早就不住這了,房子都租給了收入不高的外來戶,這就更加沒人管 了,周邊全是轟隆隆破土動工的新工地,整條街上只有幾家寒酸的店鋪。由於施工,車子 開不進來,只能停在最近的一處停車場,楊君徒步走了好一陣,才到了街口。乍一看眼前 凌亂破舊的街道和房屋,幾乎以為自己到了南城的殺人街。和殺人街不同的是,這裡雖然 表面上看起來凌亂破舊,住的人看起來都很和善,甚至有些膽怯,和殺人街上氣勢洶洶的 街坊們迥然不同。從身邊經過的人們也都穿得規規矩矩,有些孩子在街道上玩著游戲。   荷塘街六號擁有寬闊的門面和油亮的大木門,可以想見當初是個大戶人家,然而大戶 人家最後所留下的也只有這些了,除了大門透出當初的莊嚴外,外牆上東一塊西一塊五顏 六色的補丁,早已顯示出這房子年代久遠。   大門虛掩著,楊君敲了敲門,沒人作聲,他便自己推門進去了。   進到裡邊,是一個大院子,住著好幾戶人家,正是下午時分,有兩個女人在院子裡晾 衣服,一對老人在牆角的架子下下棋。見楊君進來,有個女人邊甩著手裡的活邊問:「找 誰呀?」嬌柔的吳儂軟語,聽得人耳朵分外舒服。   「喬江家住哪?」大熊問。   聽到這個名字,那女人明顯地怔了怔,隨即微笑著指著二樓的一間房:「那,他在家 。」說完,生怕他再多問什麼似的,轉身賣力地對付那件薄薄的衣衫,仿佛世界上再也沒 有比這更重要的事了。另一個女人湊到她耳邊小聲說著什麼。楊君將這女人的臉記在心裡 ,便直接上了二樓。   喬江家的房門也是敞開的,從裡邊透出電視機的聲音。楊君敲了敲敞開的門扇,一個 女孩的聲音傳來:「誰呀?」伴隨著說話聲走出個女孩,高中生模樣,瘦瘦的,上下打量 著他。   「我是從聚水坳來的。」楊君說。   女孩嚴肅的神情舒展開來,他鄉遇故知的喜悅油然浮上眉梢,沒再多問,便朝裡請他 進去,邊側開身子讓路,邊朝屋裡大喊:「爸爸,媽媽老家來人了。」   喬江從屋內應聲而出,兩父女揚著近乎一模一樣的笑臉,在屋裡忙著招呼楊君坐下, 女孩拿著幾個蘋果到樓下去洗,喬江一邊給他倒茶,一邊問他來南番做什麼。   「我是為了杜莉萍的事來的。」楊君直截了當地說。   喬江的動作僵了一小會,繼而變得緩慢起來,他將茶遞過來,在楊君對面坐了下來: 「什麼事?」   「你聽說過聚水坳的詛咒嗎?」楊君問。   「聽說過。」喬江苦澀地說,「早兩年就聽說了。」他的雙掌握在面前,不斷卷起來 ,又舒展開,他邊說邊凝視著自己的手掌,楊君以為他已經說完了,正要再問時,他忽然 又說:「我們一輩子都不會回聚水坳了,子子孫孫都不會回去了。」這話說的聲音不大, 卻斬釘截鐵。   「為什麼?」   「你不是從聚水坳來的嗎?」喬江苦笑道,「你應該知道為什麼。」他喉頭聳動了一 下,默默地深呼吸幾口,又說道:「杜莉萍多老實的人啊,她不就是想回家去嗎?怎麼就 不讓她回去了?」   「你也認為她的死是因為詛咒?」楊君從口袋裡掏出自己的香煙,點上之後遞給喬江 ,然後自己叼上一支。   「不信不行啊,」喬江輕輕地嘬了口煙,直接吞了下去,「人都死了,還能不信嗎? 」他從鼻孔裡緩緩呼出兩道煙柱來,隨著頭的搖擺,煙柱形成一團凌亂的霧,包裹著他的 頭部,使得他的眼神有些模糊不清了,楊君沒看出那眼中亮閃閃的究竟是反光還是別的東 西。   「能說說杜莉萍死的經過嗎?」楊君問。   「有什麼好說的?」喬江忽然變得有些不耐煩,站起身來原地來回走動著,目光朝門 口掃了掃,怔住了。楊君隨著他的目光朝門口望去,剛才那女孩已經上來了,手裡捧著幾 個濕淋淋的蘋果,愣愣地站在門前。   兩個大人一時都不知如何是好,這話題不應當當著孩子的面說。那孩子愣了一下,將 蘋果遞給楊君,被謝絕了,她將蘋果放在桌上,回過頭來問:「你是問我媽媽的事嗎?」   「茵茵,大人說話,你別插嘴,先出去玩吧。」喬江說。   「我想聽我媽媽的事。」茵茵說著坐了下來,「你要知道什麼?」   「你媽媽怎麼死的?」   「你要知道這個幹什麼?」茵茵疑惑地問,喬江仿佛這才想到這個問題,眼神驀然警 覺起來。   「我懷疑你媽媽是被人謀殺的。」楊君說著遞上自己的名片,「我是私人偵探,前一 陣子,我堂妹也死了,據說也是因為這個詛咒。」   「你堂妹是怎麼回事?」喬江驚異地問。   楊君將楊小惠的事大致說了一遍,喬江和茵茵聽得聚精會神,末了,茵茵長舒了一口 氣:「像小說一樣。」她側著頭喃喃道:「可是媽媽因為低血糖才摔死的,這點不會錯啊 ……」她仿佛想到了什麼,驀然睜大了眼睛:「難道她是被人推下來的?」   「我不知道,所以需要知道詳細的情況,」楊君說,「但我知道,另一個死於詛咒的 人,也是從樓梯上摔下來的,而且找不到任何謀殺的證據。」他的目光在父女倆人的臉上 來回逡巡著,「一共有四個人因為想回聚水坳而死,你們真相信有什麼詛咒嗎?」   喬江一個勁的抽煙,什麼也不說。茵茵咬著嘴唇想了一會道:「還有一個人是怎麼回 事?」   「我不知道,」楊君聳了聳眉頭,「我們的人正在調查另一個人。」   茵茵不作聲了,低著頭在想什麼,不時和父親交換一下眼色。   「為什麼不說呢?」楊君又開口道,「杜莉萍的死不是什麼秘密,說出來不會對你們 有任何害處,你們說出詳細情況,說不定真能找到幕後的凶手,」他停了一下又說,「如 果這事真有內幕,你們甘心讓她就這麼含冤而死?」   喬江還是不作聲,茵茵的眼珠轉來轉去,顯然頭腦裡在急速地思考。過了好一陣,她 終於抬起頭來,還沒開口,眼睛裡先蓄滿了眼淚:「好吧,我說。」   「茵茵!」喬江輕輕地喊了她一聲。   「媽媽可以說是為了我而死的。」茵茵裝作沒聽到爸爸的話,說完這話之後,忽然淚 如泉湧,好半天再也說不出第二句。喬江拍著她的脊背,低聲道:「這怎麼能怪你呢?你 現在不是都改了嗎?再說你媽媽本來就有病。」一聽這話,茵茵哭得更厲害了,靠在他懷 裡泣不成聲。   「茵茵的媽媽一直就有低血糖的毛病,經常頭暈,不能太累,也不能餓著。」喬江對 楊君他們說道,「茵茵這孩子,以前喜歡穿名牌的衣服,而且總喜歡和別人比著來,這讓 我們覺得花費很大,幾乎沒什麼積蓄。」茵茵把臉藏在掌心裡,他拍著她的脊背繼續說, 「2003年,我被公司炒了,一時找不到工作,家裡就靠著杜莉萍一個人,她實在撐不下去 了,我們決定先回聚水坳住上幾個月,等開春的時候再出來找工作。不管怎麼說,她在聚 水坳還有幾畝田地。8月份的時候,這事確定了下來,我們給老家打了個電話,讓他們幫 我們把房子清理好,這邊就准備著回家的事了。杜莉萍跟老板說想休兩個月假,老板問了 原因後同意了,但是要求她必須做完這個月。那時候正是8月初,半個月後,茵茵又提出 了要求。」   「嗯。」茵茵已經止住了哭聲,擦干眼淚抬起頭來,「那幾天我很煩,因為我不喜歡 回鄉下去住。班上的同學都是南番本地人,經常罵我是鄉下丫頭,說我穿的是垃圾。尤其 是蔣小晴,聽說我要回鄉下去了,整天就說鄉下人還是回鄉下去比較好。我煩死了,真不 知道怎麼辦好。有一天,蔣小晴突然穿了一套atito的專版時裝到學校裡來,同學們都羨 慕得不得了,那衣服在專賣店是限量銷售的,每個店都只有兩三套,一般人都買不起的, 而且到第二天下午就要全部回收,不再投放到市場了。我本來也沒想到要穿這種衣服,哪 知道蔣小晴特意跑到我面前來說,鄉下人肯定見都沒見過這種衣服。我也不知道怎麼想的 ,當時頭嗡地一響,馬上就說,這套衣服我前兩天就買了,只不過沒碰到合適的場合來穿 ,我覺得穿到學校不合適。蔣小晴沒想到我會這麼說,臉上的表情很尷尬,當時看了真解 氣啊。但她馬上又說,明天下午就是班會,班上要去歌廳唱歌,那種場合總適合穿了吧。 當時很多同學都看著我,我只好說,穿就穿。」茵茵咽了口唾沫,斜著眼睛望著地下,沉 思了一會,又說,「說完我就後悔了。那套衣服要三千多一套啊,我們家的經濟條件本來 就不好,不可能給我買這麼貴的衣服。我愁死了,一整天都在想這個事。回家後,媽媽看 出我有心事,問我是怎麼回事,開始的時候我沒說,三千多塊,真的很過分。但是後來一 想,我要是不說,到哪裡去弄這麼一套衣服?要是明天下午沒這衣服穿,全班同學都要笑 話我了,我就沒臉見人了。想了很久,睡覺前,我把這事偷偷跟媽媽說了。我提什麼要求 媽媽都會答應,這次她卻嚇了一跳,因為實在太貴了。可是我在她面前哭了,她就只好答 應了,說下午之前一定會把衣服送到學校裡去。」說到這裡,她大聲嗚咽起來,「就為了 買這件衣服,她就摔死了!」她猛然站起身來,衝到裡屋,砰地一聲關上房門,從房門內 傳來她嚎啕大哭的聲音。   「就是這樣,」喬江無可奈何地說,「茵茵為這事到現在還後悔。莉萍為了給茵茵買 那套衣服,從樓梯上摔下來,當場就死了。」   楊君覺得自己的問話有些殘忍,但還是問了出來:「杜莉萍平時就是這麼溺愛孩子的 嗎?」   「是,」喬江點點頭,「現在茵茵也改了,人不經教訓,長不大,可這教訓也太大了 。」他又想吸煙,發現煙已經沒了,便喝了幾大口茶,從那急速聳動的喉結上可以看出, 伴隨著茶水咽下的,還有滿腹的心酸。   楊君稍微停頓了一下,將南番所有的調查結果在腦海裡整理了一下,逐漸在腦海裡形 成了一個近乎完整的環,但是這環還缺了幾塊,眼下還要問幾個問題。   「茵茵一直都喜歡和同學比穿著嗎?」他問。   喬江默默點了點頭。   「蔣小晴平時也喜歡和茵茵對著來?」   「是啊,」喬江無可奈何地一笑,「說起來這是大人之間的恩怨,牽扯到孩子身上了 。」   「怎麼回事?」   「你看,」喬江伸手朝樓下指了指,楊君站起身,順著喬江的手,正好看見先前曬衣 服的那個女人,「那就是蔣小晴的媽媽,一個人帶著女兒住到這裡,跟誰都搞不好關係。 不知怎麼和杜莉萍嗆上了,杜莉萍性格一直都很柔,但再柔也經不起她老是那麼尖酸刻薄 地罵,後來莉萍也走火入魔了,只要是她們家的事,她就要對著來。那次給茵茵買衣服, 那麼貴她也肯買,不光是疼孩子,氣不過那母女倆也是個原因。」   「看她那樣子也不像是有錢人,怎麼買得起那麼貴的衣服?」   「她是買不起,她情人送的。」喬江鄙夷地看著樓下。   「她還有情人?」楊君凝視著那女人,除了身材依舊保持苗條外,女人全身都被灰黃 的色調籠罩著,不是那種風情萬種的女子。   「也是剛有了沒多久,聽說還是個名人,好像是大學教授吧?很有錢。」   聽到這裡,楊君覺得頭腦中那個環轟然一響,似乎離完整只有一步之遙了。   「那教授叫什麼名字?」他竭力忍住心中的激動問。   「邱思民吧,杜莉萍跟我說過,那還是她公司的老總。」喬江冷笑道,「好了不到半 個月,就扔下她們跑了,神氣什麼?」   楊君終於笑了起來。   笑過之後,他又覺得有幾分悚然:如果他的猜想是正確的,那麼這樣的殺人方法,未 免太過惡毒,最可怕之處在於,你沒法將凶手定罪,至少不能定為殺人罪。   「怎麼了?」喬江的問話讓他意識到自己走神了,他定了定神,笑了笑,又問道:「 杜莉萍怎麼會突然發了低血糖的毛病呢?」   「所以說是詛咒嘛。」喬江眼神黯淡地垂下頭,目光朝裡屋掃了一眼,茵茵已經停止 了哭泣,顯然正在留神聽他們說話。   「莉萍雖然有低血糖的毛病,但從沒斷過藥,所以這病很少發得嚴重,頂多也就是頭 暈眼花,站一站就緩過來了,」喬江說,「就只有那天早上,她起床要拿藥,藥瓶不知道 怎麼空了,我們都沒當回事,反正她公司附近就有藥店。我送她到車站,平常我們都在車 站買早點,但是那天賣早點的一個也沒來,杜莉萍只好餓著肚子上車了,我也沒覺得特別 擔心,她公司附近就有早餐店,上公司打了卡再下來吃就是一樣。後來我才知道,她那天 早晨和中午都沒吃飯,都是那姓邱的害的!」   「藥瓶怎麼會空了?是吃完了?」楊君問。   「沒啊,她說前一天還剩半瓶呢。」喬江搖了搖頭,「這事我一直覺得奇怪。」   「前一天你家裡沒來什麼人?」   「沒有,和平常一樣。」   「這藥每天要吃幾次?」   「三次,早中晚飯前吃。」   「她隨身攜帶?」   「嗯。」   「 前一天晚上她沒回家吃飯吧?」   「對,你怎麼知道的?」喬江驚訝地道,「前一晚她加班加到9點多才回來,那一向 她都很忙,天天加班,天天回來喊累。」   事情越來越符合他的想象了,楊君心中卻沒有往常得出結論時的得意之感,反而覺得 心裡異常沉重。沉吟了一會,他又問道:「車站附近賣早點的小販有幾個?」   「五、六個吧。」   「那天都沒來。」   「是啊,好像商量好了一樣,一個也沒來。」喬江說。   他們互相之間倒未必商量好了,也許他們只是和某個人商量好了。楊君將心中那個圓 環又收攏了點。   「現在賣早點的還是他們嗎?」   「還是,哦,」喬江忽然想了起來,「少了一個,有一個好像發了點小財,回家養老 去了。」   「什麼時候走的?」   「就在杜莉萍死後,他就沒來過了,我還向其他小販打聽過呢,他做的燒餅特別好吃 。」   楊君覺得該問的已經問完了,便起身告辭,喬江將他送到門口,經過院子時,蔣小晴 的媽媽已經不見了。楊君讓喬江送到門口,便就此打住。   「這件事不管是什麼結果,都麻煩你告訴我們一聲,好讓我們心安。」喬江握了握他 的手,有些激動,「是誰把莉萍推下去的呢?」   「沒人推她,是她自己摔下去的。」楊君說,「但她肯定是被人害死的,結果我一定 會告訴你。」說完,他朝喬江揮了揮手,轉身大步離開了。背後依舊可以感覺到喬江疑惑 的目光在長久的凝望,楊君覺得自己胸中沸騰著某種情緒,不知道是憤怒還是恐懼。   路過報亭時,他買了張報紙,封面的消息照例是關於南城白骨案的報道。從發現屍骨 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差不多一個月,關於此案的報道和討論卻絲毫沒有減弱之勢,不光是 紙媒,網絡和電視上也天天在轟炒這個案子,不知道江闊天他們進展如何?      江闊天幾乎被逼上了絕路。他從來沒有過如此沉重的窒息感,56具白骨,顯而易見的 罪行,卻找不到絲毫線索。氰化鉀那邊已經查過,偷毒藥的是倉庫管理員,他在偷了氰化 鉀後就死了,沒留下任何線索,被偷走的氰化鉀不知所蹤。關於邪教組織的調查也是一無 所獲,近兩年來沒有這方面的報告,也沒有發現有類似的傾向。失蹤人員的報告也不樂觀 ,56具白骨都是在一年半到兩年前遇害的,搜集的失蹤人員資料也集中在這一時間段,從 周邊七、八個城市搜集的資料上來看,這段時間失蹤的人口和往年差不多,維持在一個正 常水平,符合遇害者條件失蹤者總共50多個,這個數目起初讓大家都為之一振,然而,經 過法醫進一步篩選,又排除了30多個,剩下的20多個正在進行DNA檢測。   這麼多天來,整個專案小組的人都焦躁而瘋狂,上頭的壓力越來越重,案子本身卻停 滯不前,大家都眼巴巴地等待法醫檢測的結果出來。哪怕只有一個失蹤者能和某具白骨對 上號,那也是一個令人驚喜的進步,至少能撕開一個口子,改變這種膠著的狀態。   這種狀態持續了好幾天,江闊天和他的那幫兄弟們好像吃了火藥一般,一碰就著。與 案件相關的東西反復看了多次,現場去了無數次,已經調查過的事情反復核對,就像是餓 急了的人抱著光溜溜的骨頭反復啃噬,指望能吸出點骨髓一般。   然而這案子乾淨得近乎骨灰,別說骨髓了,他們連一絲腥味也沒聞到,但誰也不甘心 就此停下來。停下來不動似乎就意味著放棄,大家紅著眼在辦公室裡走來走去,實在憋得 慌了就上街去晃兩圈,大部分人好幾天都沒回家了,這事讓人心裡憋著一股邪火:這些白 骨好像真是從天而降,在人間沒留下絲毫痕跡。他們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案子能有這麼乾 淨的現場。   從專案組到人民醫院病理科的那條路已經被專案組的人踩得磨去了一層皮——這是江 闊天的說法,實際情況雖然沒有如此誇張,但專案組的人頻繁造訪人民醫院卻是事實,有 兩個人甚至留守在那裡,緊跟在法醫們身邊,希望第一時間得到答案,最後被法醫們趕了 出來。   當老王帶著法醫檢驗報告走進專案組的大辦公室時,焦躁不安的組員們嗡地圍了過去 ,黑壓壓的頭顱將白大褂圍在中央,仿佛白砂糖上搶佔地盤的一群蒼蠅。江闊天從自己的 辦公室裡見到這情形,立即大步流星地邁出來,伸出手將幾個腦袋撥開,露出老王戴著眼 鏡的頭,不等他發問,老王先露出了笑容:「有5個人符合。」   大家先是一愣,繼而發出震天的歡呼聲。有人將老王拋了起來。江闊天在一旁看著, 也覺得心裡輕鬆了不少。   總算是有了點突破,5個人相比56具白骨來說,雖然數量極小,但每個人都有可能蘊 含著巨大的信息。   「哪5個人?」他抑制著心頭的激動問。   老王遞給他一個文件袋,他迫不及待地抽了出來,隨手抽過條椅子就坐下來看,忽然 覺得眼前一黑,光線猛然暗了許多,周圍許多腦袋湊在文件上方看著。他不由一笑:「老 王,你不能多打幾份出來?」   老王也笑了:「行,這就去打。」   江闊天轟開其他人,走回自己的辦公室,將門關上,細細地琢磨起來。第一眼看到的 便是第一名死者的照片,這人的容貌顯出一種異樣的憂鬱感覺,眼部的線條纖細柔和得近 乎女性,嘴唇卻透出一種堅韌的感覺。這名死者來自農村,大學畢業後一直在安德打工, 打工的收入是家裡主要的經濟來源。他失蹤前幾個月曾經給家裡打來電話,聲音異常興奮 ,說自己就要發大財了,但沒說怎麼發財,只說自己要在北京的某家企業封閉式培訓三個 月,三個月內不會和家人聯繫。由於他以前也參加過幾次這種封閉式培訓,家人也沒多想 ,直到半年後,家裡的錢花光了,又聯繫不上他,這才發覺不對勁報了警。看到這裡,江 闊天不禁暗罵他家人太糊塗,又或者是太冷血,要不是缺錢,只怕還想不到家裡少了個人 。   仔細地看完第一位死者的資料後,他快速翻到下一頁,目光自然落到第二名死者的照 片上,一望之下,不由一怔。   第二名死者來自長濟,剛剛大學畢業,一看就是個花花大少,頭髮做得怪模怪樣,眼 神中充滿了不經世事的人所特有的盲目自信。雖然年齡、髮型和神態迥異,但是這副精致 得近乎女性的五官,還是讓江闊天第一時間想到了第一名死者。他將兩名死者的資料並排 疊加,照片緊挨照片,這下更能看出來,兩人的容貌幾乎一模一樣,不同的是後者的容貌 似乎多了些粗獷的東西,但具體的區別卻看不大出。   顧不上細看第二名死者的資料,江闊天急匆匆地將剩餘的三名死者的資料平攤在桌上 ,五名死者的照片緊緊相連,不出他所料,五名死者的五官極其近似,後幾名死者的容貌 雖然各有特點,但大致望去,卻仿佛是同一個人在不同光線下拍攝的照片,雖然五官組合 上的細微差異不會讓人將他們互相之間混淆,然而,卻讓人產生一種怪異的感覺:你可以 說這是五個人,也可以說這是一個人。由於照片總難免有些失真,江闊天也不敢斷定,這 種容貌上的相似,究竟是攝影技術上的巧合,還是現實中的相似。不管怎麼說,這也算是 個重大發現,如果證明這五人的容貌的確如此相似的話,也許從中能找到什麼線索。這種 發現讓江闊天感到興奮,他覺得自己像一條專吃線索的狼,這麼久來沒有線索讓自己啃, 早就餓得眼冒綠光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點發現,雖然暫時還無法確定這種發現意味著什 麼,但這種新鮮的感覺讓他空空的胸腔驟然間飽滿起來,似乎連思維也變得清晰了許多。   「看出來了?」老王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   「你什麼時候進來的?」江闊天驀然轉頭。看老王那姿勢,似乎在自己身邊站了有一 陣子了。   「有什麼想法?」老王用食指在幾名死者的照片上逐一點過。   「你呢?你有什麼想法?」   老王搖搖頭:「沒有,除非你再多弄幾個人來。」   「他們是不是孿生兄弟?」這話出口,江闊天馬上就明白自己問錯了。幾個人的年齡 相差好幾歲,就算是兄弟,也不會是孿生兄弟。   「不是,」老王嘲笑了他一下,搖搖頭,「連兄弟都不是。」   「你看過他們的資料沒有?」   「看過了。」   「一點想法也沒有?」   「正常人都會有的想法,我就沒必要說了。」老王推了推眼鏡笑道。   江闊天也忍不住笑了。   的確,面對五名死者的資料,正常人都能一眼看出死者的共同點來。除了容貌上的近 似之外,五名死者的學歷、家世、籍貫等等特征都有很大區別,然而,有一點是相同的: 他們在失蹤前都和第一名死者一樣,曾經向家中打來電話報告平安,電話的內容大同小異 ,都是聲稱自己在某大型企業進行封閉式培訓,短期內不能與家中聯絡。也許現代社會裡 這種培訓太多了,五名死者的家人對這種說法都毫不懷疑,在長達幾個月的時間內未曾與 死者聯系,直到時間太長了才報案,而這時候離他們與死者最後聯系的時間至少已經過去 了三個月,這意味著,當他們報案時,死者有可能已經死亡三個時間了。如果這種規律是 56名死者死亡前的普遍規律,那麼,針對這種報案時間比死亡時間延後的情況,起初確定 的失蹤人員篩選範圍就必須擴大,在原有的基礎上朝後順延三個月到半年。   五個人最後一次和家裡聯繫的時間分別是2004年1月9日、2月7日、3月20日、3月25日 和3月29日,被害方式各有不同,兩個死於氰化鉀中毒,兩個人是被鈍器多次敲擊致死, 還有一個人的死亡原因不明。這點符合老王在屍檢報告上所說的情況:至少存在四名凶手 。   除了這兩點之外,沒有其他有價值的發現。 -- -- ▆▍ ▄▆█.\◣ ██ ◥██◤ 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 .. ◥█◣ ◤◢█▔▔▔ ̄ ̄ ̄ ̄ ̄ ̄ ̄ ̄ ̄ ̄ ̄ ̄ ̄ ̄ ̄ ̄ ̄ ̄ ◢▆▄◤ψ◣◥█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 @moon0430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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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1 00:09,
推!
02/01 00:09

02/01 15:06,
超好看的~怎麼沒啥人推哩...(不過好長啊@@)
02/01 15:06

02/01 16:00,
推,好看!!(津津有味)
02/01 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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