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報] 看懂李安：《綠巨人浩克》（下）
（接續前篇）
看懂李安，《綠巨人浩克》－－永遠的局外人
時周文化出版，p.239~p.247
這個複雜的主題，成為《綠巨人浩克》敘事的主軸。
（編按：『主題』指的是前一篇當中說的科學是一把雙面刃）
柏克萊科學家布魯斯班納從事生醫研究，他努力喚醒已消失的童年記憶。
布魯斯的回憶與夢境，依稀顯示這是一段可怕的童年創傷。
在他的父親大衛班納以工友的身分出現在實驗室以前，
布魯斯一直認為自己是孤兒。
大衛是不折不扣的『瘋狂科學家』與惡棍，
恣意進行生醫研究，並且以自己的DNA進行實驗，
瑕疵的基因因此傳給了兒子。
布魯斯的基因結構在一場意外中遭受強烈輻射照射，
結果產生可怕的反應，布魯斯因而變成憤怒的巨怪。
至於與布魯斯藕斷絲連的女友貝蒂羅斯，
則是與自己的過去和父親羅斯將軍奮戰，
情況與布魯斯有著類似之處。
貝蒂：你覺得如何？
布魯斯：應該還好。
貝蒂：我想或許是你昨晚的憤怒，啟動了奈米微生物。
布魯斯：怎麼可能？我們設計它們的目的，是為了修復肉體傷害。
貝蒂：情感傷害也會表現在肉體上。
布魯斯：像什麼？
貝蒂：嚴重的創傷......被壓抑的記憶。
布魯斯：妳父親逼問我小時候得事，他說我應該記得。
貝蒂：是嗎？
布魯斯：是的，聽起來很糟，但我真的不記得。
貝蒂：我擔心的是，肉體的傷害有限，但情感卻有可能持續擴大，最後變成連鎖反應。
布魯斯：也許下一次發生就無法停止了。妳知道我最害怕什麼嗎？當我開始改變，
完全失去控制時，『我喜歡那種感覺』。
布魯斯的過去，在夢中糾纏著他，
但他的記憶卻被童年經歷的恐怖所燒灼。
他的記憶收到壓抑－－他不知道，恐怖的童年記憶折磨著自己的精神。
這段對話，將肉體傷害與情感傷害連接起來，
指出精神分析的共同觀念：潛意識的情感與記憶，
會表現在身體上，而行為者無法察覺這些潛意識動機。
這段對話也顯示一段關鍵陳述：「妳知道我最害怕什麼嗎？當我開始改變，
完全失去控制時，『我喜歡那種感覺』。」
布魯斯的話，凸顯人類釋放內在黑暗與神秘力量時，帶來的愉悅。
這段對話探討了人是否應控制自己的動物本能，
以及在什麼樣的程度下，憤怒的表現是可接受的、
正常的或健康的。下面的對話，說明了無法控制自己的憤怒，
是一種獸行而非人類的行為：
貝蒂：你打算關他多久？
羅斯：如果有必要，我會關他一輩子。
貝蒂：你說我可以信任你。
羅斯：我是妳父親。妳應該信任我會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而不是凡事如妳所願。
貝蒂：他是個人。
羅斯：他也是別的東西。
這是貝蒂與父親羅斯將軍的對話。他們兩個人之間，
還有其他爭論－－羅斯將軍希望抓到布魯斯，作為美國政府的武器。
貝蒂並未將布魯斯當成科學實驗失敗的非人產物，
相反地，她想保護與開導他－－貝蒂在兩種力量之間交戰著：
一方面她恐懼布魯斯無法控制的憤怒，
另一方面她又忠於曾經溫柔且深具人性的布魯斯。
貝蒂對父親說：
貝蒂：我知道政府想利用他當武器，不然他早就死了。他們可以對他為所欲為，
但現在至少讓我幫助他，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他。
在這段對話中，貝蒂顯示出她對布魯斯的強烈忠誠，
那位曾經是她的親密愛人，以及與她共有一段過去記憶的布魯斯，
（『沒人比我更瞭解他』）。貝蒂從不願屈從於壓力，
將布魯斯當成某種不同的、非人的事物。
大衛班納的動機則有些曖昧，這或許反映出他不穩定的心靈，
特別是他往後逐漸陷入精神錯亂的狀態。
起初，他的行動似乎僅只反映了傳統的希臘悲劇：
父親的罪愆（ㄑㄧㄢ，罪愆就是過錯的意思），降災於兒子身上。
在某些時刻，他的確後悔，並向自己的兒子認錯。
然而當他再次接觸布魯斯，其實是為了另一個更黑暗的動機。
在整部電影中，尤其到了結尾，大衛班納的主要慾望，
在於取得無限的生命力量，他想欺騙死神，永遠不死。
為此他必須利用兒子的力量。
這是典型的父／子衝突：父親愛他的兒子，但他的愛被權力慾望所掩蓋。
父親：我對他做了什麼，羅斯小姐？什麼也沒有？
我只是試圖突破自己的極限－－我的極限，不是他。妳能了解嗎？
改善自然，我的自然。增進自我的知識，這是通往真理的唯一道路，
使人有能力超越上帝畫定的界線。
這種對絕對力量的渴求，與伊底帕斯情節形成對比，
後者認為男人必須殺掉自己的父親才能成長：
（大衛班納走向他的兒子，伸出戴上手銬的雙手去摸布魯斯）
布魯斯：不要碰我，也許你以前是我父親，但你現在和以後都不是。
父親：（停頓）是嗎？讓我告訴你，我不是來見你的，我是來見我的兒子。
（布魯斯抬頭，困惑地看著他）
父親：（接著說）我真正的兒子－－就是你體內的東西。
你只是環繞著他的膚淺空殼，脆弱意識的無用外殼，只要瞬間就會被扯下。
布魯斯：你愛怎麼想隨便你。我不想在乎，現在給我滾。
（父親微笑，冷笑）
父親：聽我說，我找到解藥，能夠治好我的解藥。
（停頓，語氣更多了幾分脅迫）我的細胞也能突變，吸收大量的能量，
但是它們不像你這麼穩定。布魯斯，我需要你的力量。
我給予你生命，現在你應該回報了，
只要有更強一百萬倍的輻射能與力量。
布魯斯：閉嘴。
父親：想想外面那些穿著軍服的傢伙，他們咆哮與盲從命令，
將他們的愚蠢規則，加之於全世界，想想他們造成的傷害，對你，對我。
我們可以在一瞬之間，讓他們跟他們的國旗、國歌、政府消失。
只要你跟我合而為一。
布魯斯：我死也不要。
父親：那你真的應該去死，在虛弱的文明宗教腐化人類靈魂之前，重生成世上的英雄。
最後父子相爭的高潮好戲，令人感到曖昧不明。
這層混淆，也讓許多影評對這部電影多所責難。這場戲劇性的對峙，
可以從不同角度加以理解，
夏慕斯曾在《紐約客》解釋這部電影的複雜之處：
「浩克犧牲自己來打敗他的敵人，這個敵人看起來是他的父親，
其實是他自己」DVD中有個電影未收錄的場景，
是身為科學家布魯斯所做的解釋：
『生命是重拾與依照記憶行事的能力。
......生命有部分是死亡（是遺忘），
有部分是不受限制的（是突變的，如怪物一般的）......
基本上，要維持平衡與繼續活下去，
我們必須盡可能遺忘自己記得的事物』
強烈壓抑的記憶，使布魯斯的情感受到嚴重傷害，
但最後他卻能遺忘或釋放他的記憶／力量，
並且將其轉移／讓與給他的父親（父親變成吸收人〔無名的驚奇漫畫惡棍〕的力量）。
特效讓父親令人吃驚地突變成巨大、扭曲而腫脹的生物。
最後，父親從兒子身上吸收太多力量而失去控制。
『拿回去！』他叫道：『停不下來了－－拿回去！』
這是這段經典衝突令人驚悚的結尾。
電影最後片段，顯示布魯斯不指在這場戰爭中存活下來，
還以自己的專長在南美行醫。
他的他我（alter ego, 浩克）也同樣存活下來，
隨時準備打擊邪惡，保護無辜民眾。
電影最後一句台詞，是布魯斯對士兵說西班牙語：
『你惹我生氣了。你不會喜歡我生氣的樣子。』
這是電視影集《無敵浩克》（1977）開場時，駕駛員所說的台詞。
它也為劇情留下想像空間，為將來的續集鋪路。
這段『憤怒』的台詞，顯示故事的中心的主題：
如何控制或表達憤怒。《綠巨人浩克》談到人的內心如何產生悲傷、
憤怒與其他情感，而這些情感又如何表現在肉體上。
在電影中，家庭衝突－－父子為了兒子的力量與潛能而角力－－
產生的憤怒，當然讓人聯想起李安與父親的不安關係，
他極力想掙脫父親的控制，追尋自己的藝術願景。
『我給予你生命。』父親大衛班納對他的兒子說道，
意味著創造者意志的責任與順從。事實上，李安從來不敢以
《綠巨人浩克》中布魯斯展現的憤怒，來回應自己的父親，
但觀眾卻能在電影中，看出某種潛意識的伊底帕斯情節。
在另一個複雜而曲折的情節中，兩位父親（大衛班納與羅斯將軍）
彼此是仇敵。班納過去曾做出引爆輻射能炸彈的恐怖事件，
軍事基地因而被炸成廢墟，羅斯將軍因此將他永遠逐出美軍。
羅斯與女兒貝蒂對話時提到：
貝蒂：我要你幫他！這事有這麼困難嗎？你為什麼那麼怕他？
羅斯：因為我知道它的來歷！他是他父親的兒子，身上的每個分子，
都跟他爸一樣。他說他不認識他父親－－但他研究的東西，
卻跟他的混帳老爸一模一樣。如果他不是說謊，那就更可怕了，
他......
貝蒂：怎樣？註定步上他爸的後塵？
羅斯：我本來想說他『受到詛咒』。
於是，希臘悲劇中兒子因父親的罪愆而受到懲罰的理論，
在此完全受到印證－－貝蒂也從自己家庭繼承詛咒。
《綠巨人浩克》既是現代英雄阿基里斯的複雜心理戲，
也是注定無法擁有幸福結局的愛情故事（它也
暗示了下一部片《斷背山》的主題。）問題是，
觀眾是否同情浩克的處境；站在貝蒂的立場，
觀眾是否可能接受浩克與生俱來的瑕疵？
《綠巨人浩克》的負面批評，顯示反英雄的感性描繪，
並未贏得觀眾的同情。這部思索人心內在魔性的動作片，
並未大受歡迎。
當一些影評盛讚李安大膽打破漫畫電影拍攝傳統的同時，
絕大多數觀眾卻抨擊李安把浩克變成哈姆雷特，
把這部電影變成添加視覺效果的藝術院線片。
根據網路電影資料庫（IMDb）的紀錄，《綠巨人浩克》
第一周票房收入是62,128,420美元，
第二周是18,847,620美元，只剩下前一周的三成。
《綠巨人浩克》創下了最高次周票房成績滑落紀錄，
總共減少了69.7%。
從歷史看來，布魯斯是第一位憎恨自己不斷變成
超級英雄的漫畫人物。從《綠巨人浩克》可以清楚看出，
布魯斯對於自己的能力有著又愛又恨的感受，
他知道自己不僅對別人、也對自己構成真實的危險。
這種危險帶來的威脅，為全片提供了張力。
浩克瞭解，自己情感的毀滅性可能導致不愉快的結果，
因此不得不成為反社會人物：『必須逃避－－躲藏。』
這種處境，使他成為一個富有同情心的威脅。
浩克苦於自身性格的弱點（他以強韌的意志力與之對抗），
在電影中，一直徒勞地控制自己的憤怒，
不變成他所輕視的他我－－如野獸般失控的怪物。
《綠巨人浩克》不是一則憤怒、毀滅與仇恨的故事，
而是意志、勇氣與希望獲得勝利的寓言。
正是這種引人入勝、不放棄一線希望的欲望，
使布魯斯學習控制自己橫衝直撞的情感，
也讓整個敘事充滿戲劇張力。
雖然《綠巨人浩克》不是一部最好的漫畫電影，
也不是李安電影中最成功的一部，但李安尋求的影像，
卻出現在本片之中－－不斷邀請局外人加入，
讓不可接受成會可接受。這就是李安所說的電影『精華』，
『能感動人們、不可言傳的事物』。
（完）
喔天哪我打完了！好有成就感～哈哈！
希望大家也可以給我一點回饋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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