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論] 我們還沒走出塔斯基吉─《髒血:塔斯

看板STS作者 (貓空都是貓)時間7年前 (2017/06/11 12:37), 編輯推噓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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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栢青書評】我們還沒走出塔斯基吉──《髒血:塔斯基吉梅毒實驗》 《髒血》是用問題去逼出問題,仔細拆解一個乍看結束的實驗,去尋找它各部分的動力源 ,又是如何彼此緊密箝合互相驅動。而另一個必須要看的是,《髒血》在實驗之外暴露另 一個實驗。在醫學實驗細節之外,它暴露了如何操作「權力」。實驗中甚至無需動用監禁 或任何命令,作者重建實驗的技術,其實讓我們看到的是權力的技術。這權力不只是公權 力,更是知識的、階級的、經濟的…… ------------------------------------------------------------------------------ 如果「故事」能帶領我們進入這個事件,那麼「塔斯基吉梅毒實驗」(Tuskegee syphilis experiment)至少有兩個故事可以說,一者是「菜鳥鍥而不捨追查真相」、「 面對陰影或險阻」,在陰謀論、各個公部門輪番吃閉門羹、被掛上的電話、暗巷裡車頭燈 啣尾追來,套用好萊塢電影《永不妥協》、《驚爆內幕》……故事會從結局往前敘述,60 年代的某一天,性病研究員布吞在診所吃午餐時偶然聽到職員聊到塔斯基吉實驗,從而展 開不間斷的追索,在向上級陳述無效後,他辭去公衛署工作,就讀法學院,在媒體協助之 下,隨著聽證會和訴訟展開,更多人站出來說出自己的故事,塔斯基吉實驗終於關閉,而 政府要遲至1997年才正式道歉……。 另一個故事的說法,可以暫名為「麗弗絲小姐的家人們」,麗弗絲小姐( Eunice Rivers )是黑人,他開「閃亮亮,有政府標誌的旅行車」接送黑人同胞們,他帶他們去醫院,他 記得他們每個人的名字,麗弗絲小姐希望他們參與某項「政府計畫」,麗弗絲小姐要求他 們授權代為處理死後的屍體……參與實驗的黑人說,麗弗絲小姐是我們的好鄰居。是正經 的好人兒。他協助我們「治療髒血」,他們不知道的是,塔斯基吉實驗無關治療,而恰是 以「不治療為前提」,進行「梅毒對人體會造成什麼影響」的長期觀測。麗弗絲小姐是政 府聘僱的護理師,他因為服務實驗中受試者獲頒全國性的貢獻獎項,「我不是為了榮譽才 做的,這一切,都是人道的緣故。」麗弗絲小姐說道。那便是一個「善意通往地獄之路」 、《為愛朗讀》或者漢娜‧鄂蘭所謂「平庸的邪惡」的故事,塔斯基吉實驗裡有眾多「麗 弗絲小姐們」,無論是擬定實驗計畫的策劃團隊與公衛署官員、從旁協助鄉鎮與地方醫生 、州政府,他們心懷善念,他們戰戰兢兢,他們相信自己正在完善被交付的責任,他們是 為人類或這個自由與星條旗飄揚之國做出偉大貢獻,卻恰恰「成為巨大殘酷機器裡的一個 效率良好的齒輪」。 道德的曖昧性 《髒血》是用問題去逼出問題,仔細拆解一個乍看結束的實驗,去尋找它各部分的動力源 ,又是如何彼此緊密箝合互相驅動。而另一個必須要看的是,《髒血》在實驗之外暴露另 一個實驗。在醫學實驗細節之外,它暴露了如何操作「權力」。實驗中甚至無需動用監禁 或任何命令,作者重建實驗的技術,其實讓我們看到的是權力的技術。這權力不只是公權 力,更是知識的、階級的、經濟的…… 00:00 / 14:44 我們還沒走出塔斯基吉 ──《髒血:塔斯基吉梅毒實驗》(聲音版) 《髒血:塔斯基吉梅毒實驗》(Bad Blood:The Tuskegee Syphilis Experiment), James H. Jones著,群學出版。 《髒血:塔斯基吉梅毒實驗》(Bad Blood:The Tuskegee Syphilis Experiment), James H. Jones著,群學出版。 如果「故事」能帶領我們進入這個事件,那麼「塔斯基吉梅毒實驗」(Tuskegee syphilis experiment)至少有兩個故事可以說,一者是「菜鳥鍥而不捨追查真相」、「 面對陰影或險阻」,在陰謀論、各個公部門輪番吃閉門羹、被掛上的電話、暗巷裡車頭燈 啣尾追來,套用好萊塢電影《永不妥協》、《驚爆內幕》……故事會從結局往前敘述,60 年代的某一天,性病研究員布吞在診所吃午餐時偶然聽到職員聊到塔斯基吉實驗,從而展 開不間斷的追索,在向上級陳述無效後,他辭去公衛署工作,就讀法學院,在媒體協助之 下,隨著聽證會和訴訟展開,更多人站出來說出自己的故事,塔斯基吉實驗終於關閉,而 政府要遲至1997年才正式道歉……。 另一個故事的說法,可以暫名為「麗弗絲小姐的家人們」,麗弗絲小姐( Eunice Rivers )是黑人,他開「閃亮亮,有政府標誌的旅行車」接送黑人同胞們,他帶他們去醫院,他 記得他們每個人的名字,麗弗絲小姐希望他們參與某項「政府計畫」,麗弗絲小姐要求他 們授權代為處理死後的屍體……參與實驗的黑人說,麗弗絲小姐是我們的好鄰居。是正經 的好人兒。他協助我們「治療髒血」,他們不知道的是,塔斯基吉實驗無關治療,而恰是 以「不治療為前提」,進行「梅毒對人體會造成什麼影響」的長期觀測。麗弗絲小姐是政 府聘僱的護理師,他因為服務實驗中受試者獲頒全國性的貢獻獎項,「我不是為了榮譽才 做的,這一切,都是人道的緣故。」麗弗絲小姐說道。那便是一個「善意通往地獄之路」 、《為愛朗讀》或者漢娜‧鄂蘭所謂「平庸的邪惡」的故事,塔斯基吉實驗裡有眾多「麗 弗絲小姐們」,無論是擬定實驗計畫的策劃團隊與公衛署官員、從旁協助鄉鎮與地方醫生 、州政府,他們心懷善念,他們戰戰兢兢,他們相信自己正在完善被交付的責任,他們是 為人類或這個自由與星條旗飄揚之國做出偉大貢獻,卻恰恰「成為巨大殘酷機器裡的一個 效率良好的齒輪」。 道德的曖昧性 於是便有了第3個故事。那是到今天仍進行中的故事,事實是,至1990年,《紐約時報》 編輯指出,仍有高達35%的黑人教友相信「愛滋病是美國政府試圖毀滅黑人的計畫」。這 句陳述所引起的不是句號,而是驚嘆號,或是問號,「這怎麼可能?」、「怎會有人這樣 想!」,但如果你也如我一般驚訝,那真正無知的,其實是我,James H. Jones的著作《 髒血:塔斯基吉梅毒實驗》(Bad Blood:The Tuskegee Syphilis Experiment)不只揭 露駭人的實驗全貌,不只是要我們看「恐怖的家庭醫學」,掀開一頁「黑暗醫療史」,他 試圖回答的,是關於恐懼的連鎖,或者,「吾國人民的深層病灶」,他是在探底了,正觸 碰一搏一搏打出髒血的人類底黑暗之心。 如何描述「塔斯基吉實驗」?根據某廣播節目主持人所歸納:塔斯基吉實驗是「把人類當 成實驗動物,研究梅毒多久殺死一個人。」或者這則陳述過於聳動,但也相差不遠,塔斯 基吉實驗乃指,1932年至1972年之間,「美國公共衛生署於阿拉巴馬州梅肯郡首府塔斯基 吉與其鄰近地點,對黑人進行梅毒不加治療之效應的研究」, 根據統計,共399位感染梅 毒之病患加入實驗,他們全都是黑人,所有人都已處於疾病末期。而在1974年政府確認發 放賠償金時,實驗生還者已不到120名,多數人早因梅毒併發症喪生, 這還不包括因此罹 病的患者家屬以及垂直感染生下的梅毒嬰兒。 「人體白老鼠」、「白人的種族清洗政策」 、「政府支持下公然的道德敗壞」……二次大戰後,再沒有一樁比這更令媒體關注的醫學 事件了,這是真真正正發生的「美國恐怖故事」。 如果此刻我們搜尋網路,在內容農場或是八卦網站那些標題是「世界10大恐怖實驗」、「 戰慄人類史」的文章下,必然會發現塔斯基吉實驗之描述。我看到好幾則敘述是指此實驗 是「政府對黑人施打梅毒病毒好進行觀察」,設若如此──像電影裡演出總有幾個形象刻 板的壞蛋想要毀滅世界,並想出某種乖違人性之手法──那一切反而容易理解,畢竟這其 中的邪惡過於鮮明。但塔斯基吉實驗讓人恐懼的關鍵卻是在於,圍繞著實驗所散發的黑暗 ,是霧一般發散的,不是那麼硬,你可以明確感覺到它的惡意,跟著咬起牙,接著卻不是 很能肯定,自己在害怕,或質疑的是什麼。 我注意到《髒血》一書的感謝名單中,作者特別感謝了麗弗絲護理師,除了因為他協助釐 清實驗之外,作者提到「他增加我對道德曖昧的包容」。我想「道德的曖昧性」正是塔斯 基吉實驗讓我們在精神和身體上感到懼怕的原因,因為我們不知道如何判準,如何去歸納 ?塔斯基吉實驗挑戰了我們對於道德的認知。那裡的善惡是更為迂迴的,我們該如何抓出 其界線呢?諸如是不直接加害,但「不對實驗對象進行治療」該被打入地獄的第幾層?僅 僅是消極性的「凝視」、「旁觀他人之痛苦」並予以記錄,這要如何定奪其罪惡?這計畫 前身由克拉克醫生主持,克拉克醫生決定在實驗設定之期限後關閉計畫。但接任者卻覺得 實驗的結果值得長期觀察。那麼,如何決定責任歸屬?更往上追,為什麼上自國家公共衛 生單位,下到地方醫生,在實驗進行中竟沒有人喊停,他們於崗位上盡忠職守,他們懷抱 熱情與善意,但在診所百葉窗後頭或診療床上,「醫生,我是不是,正在壞毀?」,那時 ,這些「麗弗絲小姐們」該如何回應這樣一個問題?或者,有人代為辯解,實驗啟動於 1930年代,那時候治療梅毒使用水銀和砷化合物,療程所需往往超過一年,且藥物對諸多 病人有致命反應,所以對「病人之潛在傷害多於治療利益」,是以在研究與不施救之間, Z>B,利大於弊,指責「不對實驗對象進行治療」其實是「將後來的醫療標準套用到1932 年上」,則我們該如何面對這樣的反駁? 權力的技術 全書多的是這樣的倫理議題和道德爭議。《髒血》是用問題去逼出問題,仔細拆解一個乍 看結束的實驗,去尋找它各部分的動力源,又是如何彼此緊密箝合互相驅動。而另一個必 須要看的是,《髒血》在實驗之外暴露另一個實驗。在醫學實驗細節之外,它暴露了如何 操作「權力」。實驗中甚至無需動用監禁或任何命令,作者重建實驗的技術,其實讓我們 看到的是權力的技術。這權力不只是公權力,更是知識的、階級的、經濟的…… 所有參與實驗者都是黑人,貧窮、教育落後。「他們一貧如洗、大字不識,全然憑仁慈的 公衛署擺佈」,而實驗單位以種種隱瞞、巧妙的轉嫁、偷換概念吸引他們投入,諸如在實 驗前身「梅毒控制計畫」中,為何那麼多黑人前仆後繼自願投入?《髒血》還原這個大實 驗室如何讓針頭刺入每一具身體的精微步驟,首先要「拉攏地方領袖」,然後「使用校舍 和教堂作為臨時診所」,並以「牧師與老師為先鋒」,一者是知識殿堂,一者是信仰中心 ,皆透露出崇高與正當性,他們甚至不需要強迫,人們已經蜂擁而來。 此外,檢驗單位混淆了概念,他們宣布替黑人檢查「髒血」,在那個年代,「髒血」一詞 包含更多疾病,從皮膚病到氣虛體弱,人們都以為自己身上帶有髒血。「人們期待治癒髒 血,就可以治癒頭痛、消化不良、癩皮症、不孕、各種瘡……」,而「梅毒」不過是「髒 血」引起的一部分疾病。這也產生一種弔詭,「梅毒」經過這一轉化,被剝除性病的標籤 ,因為它也是髒血的一部分。 在梅毒控制計畫中「共612個家庭,也就是全部的受試者中 ,沒有一個說法和性行為連結在一起」,而這樣的手法被延續到塔斯基吉梅毒實驗中,我 以為這是更為致命的,人們如果不知道傳染方式,便會持續傳染。而母親也會生下梅毒之 子。 實驗單位動用話術,如以「你將獲得特別治療」、「這是你得到免費特別治療的最後機會 」告知受測驗者,讓他們以為是「進行脊椎注射」,卻是抽取脊椎液好進行檢測,贈送補 血劑和阿斯匹林給他們,其實只有止痛功效,但在盤尼西林證實可以對抗梅毒後,卻將他 們趕出診所,「你不應該進行醫療」……。 話術。巧妙的欺瞞。不是「我說了謊」,而僅僅是, 「我沒說什麼」,或者「換句話說」 。並非「我對你做什麼」,而是「我沒有對你做什麼」,是把一個「不該發生的事情,變 成『沒有挽救的故事』」…… 。 所以,我們要對抗的,是怎樣的怪物? 所以,我們要對抗的,是怎樣的自已? 塔斯基吉梅毒實驗終止了。但它真的結束了嗎?《髒血》一書早在1981年便於美國出版, 巧的是,在同一年,美國疾病控制和預防中心宣稱洛杉磯爆發了一種「異常的、神祕的血 液疾病」,那是愛滋年代的開端。如今台灣出版了《髒血》的增訂版,而它的最後一章, 並不是以「正義得以伸張」之句號作為結束,是書反而追蹤「塔斯基吉梅毒實驗在愛滋時 代的幽魂」,那正是上述第三個故事,為什麼依然有大量人們相信「愛滋病是美國政府試 圖毀滅黑人的計畫」?但當你理解塔斯基吉梅毒實驗,當你知道一個族群經歷過「奴隸制 、佃農、服勞役、處私刑、褫奪公權、居住隔離和就業歧視」,那你便能明白作者試圖告 訴我們的是,「美國黑人對待愛滋的態度來自歷史建構。科學和醫學理論不是形塑黑人如 何看待此項駭人疾病的唯一元素:社會、政治、宗教和道德概念也影響了他們的感知和理 解。」 而塔斯基吉實驗的幽魂仍在文明地平線上徘徊。誠如《非裔美國人報》所提:「600位( 及全部)受試者皆為黑人,能說這與種族無關?」《髒血》對「種族醫學」如何建立有深 入的追蹤,它提及19世紀醫生著迷研究「黑人與眾不同之處」,並將差異理解為次等,這 派人以為黑人更容易染病,具有生理劣勢,他們相信黑人比白人更容易性衝動,也更濫交 ,而梅毒便是他們心目中黑人的天譴。可這樣一套論述可笑嗎?在愛滋病爆發後的美國, 甚至是此刻我們的島上,多的是這樣的思考,請把上述黑人替換為同性戀,把梅毒換成愛 滋病,「同性戀更容易性衝動」、「同性戀更濫交」、「同性戀更容易得到愛滋病」、「 愛滋是同性戀的天譴、是報應」,事實是,我們還沒走出塔斯基吉,它多容易重新啟動, 也許就在這裡,在此刻。 -- 歷史學者有著西齊弗斯 (Sisyphus) 的宿命 既無能一窺歷史全貌,只有孤獨地從文獻中重砌巴別塔,以徒勞紀念自己的生與死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219.70.214.44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STS/M.1497155831.A.5B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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