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聊] 三國志後傳 第十二回
第十二回 張賓被劫訪元達
話分兩頭,再敘蜀功臣子孫張賓、黃臣、趙染共有十人,走出漢中,到於雍梁界上。
途中之人,見汲桑、張賓人材凶偉,商不像商,民不像民,每至投宿買飯之所,盡皆疑為
歹人。只得盡棄器械,空身喬裝而行。歷盡艱難,轉至河西地面,欲覓住所,並無容留之
處。一日,時將近晡,行至地名黑莽坡,舉頭遙望,四下並無人居,但見荒煙迷目,野鳥
悲聲,頹楊喪柳盈堤,枯草殘蒿滿地,投無旅店,走失道途。看看紅日平川,難辨東西去
向。正在呻吟,忽聽得一棒鑼聲響處,柳坡之中,撞出一彪人來,約有百餘,皆是獰猙羌
漢,獷猛夷徒。為首二人,一個生得黃眉綠眼,巨鼻虯髯,身長八尺有餘,背豐肩聳,頭
裹黃巾,身穿紫裘,束腰紮臂,跣足步行,手持一把開山闊斧,插著兩枝貫鐵標槍;背後
一人,生得身長九尺,黑色短鬍,方面大耳,巨顙肥軀,頭包絳幘,貂裘草履,手執大刀
,腰懸弓箭,高聲大叫:「來者何人?若有財寶,快快留下,以作買路之錢,放你過去。
若是半聲不肯,必然送命,枉作他鄉之鬼。」張賓見局勢不好,乃善言哀告曰:「我等乃
漢中客人,買賣折本,身邊並無財物。今往秦州府主處求討文引,主人家處借取盤纏,好
還故鄉,至此日晚迷路。伏望大王開恩活命,超放吾等。」那寇不答話,揮起大斧,趕進
便砍。張敬料躲不及,急扯防身祖遺寶劍抵住。二人一砍一隔,對了半晌。張賓恐弟有失
,亦抽短刀去助。張賓大叫曰:「將軍可念異鄉窘客,憐而恕之。我等非敢相抗,欲保性
命耳。」賊人亦叫曰:「我非枉傷性命之人,只有金銀,即便饒你。」只管大斧亂砍,那
肯住手?黃臣見賊不肯放鬆,亦抽挑擔棍杖,從旁揮去相助。那賊亦不為懼,又不肯歇,
三人終刀短杖輕,不能退賊。趙染、黃命見日將暝,亦拔腰刀攻入。副賊大怒曰:「我見
你等說是異鄉人不忍併力傷你,在旁立看,只教你留些買路錢與我眾人買酒,你財又不肯
捨割,反又與吾抗對,敢此大膽!」乃亦揮刀趕進。趙概、汲桑放下行囊及趙勒,俱各去
敵。賊黨數十人,攪作一團,各不肯退。賊部嘍囉看見張賓一人在擔邊,乃大喊一聲,將
衣裳盡行搶去,飛跑而走。張敬等意欲去奪,又被戰住,眼睜睜被他拿去。賊首二人乃叫
喝賊伙曰:「天色已晚,饒他去罷。若是他們再來,我便請他上路。」於是賊中鑼響,各
皆走散。
忽見一賊將趙勒搶抱而去。汲桑看見,隨後趕去。時天色昏暗,百步之外,各不見面
。黃臣、張敬等心不肯甘,尚與賊人抵死拒住。賊眾叫曰:「汝等還不退去,道我真不能
殺汝也?」張賓自思:「短刀焉能勝得長械?且眾寡不亂,天色已黑,恐有失誤。」乃叫
謂兄弟等曰:「彼皆不善之心,既已搶去,必無還理,讓他去罷。」於是,眾皆棄賊而走
。
賊亦收拾自去,卻好撞見汲桑奪得趙勒,走到面前。賊伙疑其有財,一齊趕去。汲桑
乘暗遁走,遂與眾人相失。眾人見叫不應,只道是隱藏在暗處,又往四下尋而呼之,並無
蹤隱跡潛之處。趙染兄弟大哭曰:「想是被賊所擄矣。」張賓曰:「汲桑有萬夫之勇,日
行四百餘里,能負八百。賊人無馬,焉能趕得他著?想是顧護勒,弟走之太速,與我等隔
遠,呼之不能應耳。且自尋覓宿處,明日尋訪未遲。」趙染曰:「雖然如此,但一時沒討
下處,不若就此野住一宵,明日尋見汲桑,一同轉到郭胡家內,求些衣被,再作道理。」
黃臣曰:「豈有至此又轉之事?且我等不過被搶衣囊,隨身之服,尚不致寒,腰邊金銀路
費廣有,又何須愁甚!」正說未了,只見趙藩走到面前曰:「我適間去尋汲桑哥,並無蹤
影。見前面有一所大莊院,方才上火,想是人家,何不前去借宿一宵,買些麵餅充飢,明
日再來此地尋訪。」張賓曰:「我等不知地面寧險,既有人家,急宜前去。」
一行人遂趁黑而行,轉彎百數步,遙見燈光隱隱,即望其光而往,徑至莊外叩門。其
內莊僕人等偷看,見一伙漢子,黑夜而至,疑是強人,各執器械,奔出趕打。張賓急叫曰
:「吾等乃是遠方客人,經過此處,適遇強梁,被劫一空,無處可去,只得斗膽來叫貴宅
借宿一宵,來日自當遠去,實非不良之輩也。望乞方便一二,感恩不淺。」內有幾個說道
:「既是客人,待吾去告家主明白方可。」又有幾個說道:「人心難摸,這些凶漢皆非等
閒,且身邊各帶有刀,焉可妄留?倘有失誤,罪責不便。」張賓曰:「琴劍乃出路人的行
頭,豈得以此而疑良人為惡客,不亦枉乎?」正在講鬧,只見內面一人啟扉而出,生得身
材表表,廣額長髯,目如點漆,勢似熊羆。看見張、黃等八人,雄資磊落,性質不凡,並
非強梁之相。乃叱眾莊客曰:「既有遠方客人來此投宿,合當報我,何得擅阻相瀆!」賓
等急忙向前告罪曰:「小子不知進退,因還強人被擄,特來借宿。衣囊盡失,乏服缺禮,
望公恕罪。」莊主謙恭揖遜,延眾入內問曰:「君等何地遭劫,狼狽至此?小子有失救護
,請道其詳。」賓對曰:「吾等乃漢中人氏,因往山陝收販馬鬃,道經此處二三里外,有
一荒坡,不知路徑。向前面柳林中,走出一伙強人,約有百餘。為首兩個,甚是凶狠,故
此被他盡行搶去。今進退無路,地理又生,恐再有失,哄得暮夜來叩高門,以求安庇,稍
避凶險,到明日再行計較,伏乞恕容。」
莊主人聽了,隨即分付莊客曰:「諸君途中受累,必然飢餓矣,可準備酒飯,趲快將
來。」黃臣曰:「借宿一宵,感恩不淺矣。飲食之事,但先借我,明日奉還。」莊主曰:
「來此敝地,失護玫掠,是某之罪。一飯何云價乎!」張賓曰:「小子運蹇此劫數,故不
得恩星相救。今得光照,亦三生之幸也。敢問大德尊姓貴表?」莊主曰:「小子姓王,名
伏都。此處原有居民甚眾,因是適間尊客還盜之所,名曰黑莽坡。一帶柳林深暗,三十餘
里,強徒嘯聚,出沒無時,小民不其擾,悉奔他郡,不敢居此。昨之類是也。惟有小子,
頗能武藝,賊不敢相犯,故獨在此守管地土。其所遺下田業,十里遠近,皆是我收納錢糧
,並無他役故頗積錢米。敝方只有陳長宏並小子二人,能制強寇而已。君等所遇之寇,其
為首者姓夔名安,綽號碧眼彪,有孟賁之勇。甚先亦是富家弟子,因好勇鬥狠,與人角力
較藝不勝,忿損重資,習學拳棍,及精槍棒,善使大錘,遂交結無賴,酗飲游蕩,遂致破
產。其妻美而多賢,見安所為不合道德,乃抑鬱成病而死。於是無人拘束,即放肆為盜。
弱冠時此處黑莽山中,有一巨蟒,其大合抱,約長五丈,往往逐人嚙而食之,道路被其梗
塞野為之荒廢,行者嘆息,勝避猛虎。夔安聞知土人苦於蟒害,乃怒謂人曰:『蟒之無足
無爪,不能除之,非丈夫也!』或曰:『蟒之鱗甲堅滑,刀箭不能輒入,氣之毒烈,不可
稍犯。設或遭之,拳不可擊,手不可搏,來之迅速,如波之沖,如土之崩,何謂足無而不
為可畏?』夔安曰:『據汝所言,則任其為害,以賊吾人也?吾誓殺之,以除其患,否則
非男子耶!』乃裝束持弓,腰懸鐵簡,前往尋之。有人教安飲以雄黃之酒,身帶雄黃,以
避其毒氣。安從之。徑至黑莽山中,路口候之,凡此三日。忽見巨蟒。昂頭弄舌,直衝下
山。但見他身如錦幔,五色燦目,到處茅分草裂。將近平坡。見夔安一人在彼獨立,即便
奔逐而來。安恐其氣毒烈傷人,百步之外,遂挽弓搭箭,已止隔五十餘步矣。乃揚聲大吼
曰:『畜生看箭!』蛇聞聲響,亦聊稍住,被夔安又是一箭,射入其口。飲羽透喉。蛇痛
回頭而走,夔安去不能及。直至山坡將近,蛇乃蜿蜒緩緩而逝。安知其不能即死,復發一
箭,中其頸上,巨蟒滾身下山。夔看見,再又一箭,蛇不復去,遂顛頭張口,喉中之箭,
不能得出,須臾仆倒。夔安踏步向前,見其尾尖如椽,僅可捉手,因思抽簡擊之,蛇忽轉
身欲向夔安。安慌抽簡不及,乃倒持其尾,就地連摜數十下放下。頃而復又擺尾屈曲,安
再取簡,向頸細處擊上數十而死。於是又將尾上拽去,徑至金城間外。土人皆來,教安放
下借看。亦有地方挈酒肉來相款勤者,亦有報官代為請賞者,本官見報亦喜曰:『此人能
除大害,理合給賞。』即令役夫抬來勘驗。役夫至蛇所,見其長而軟,難於扛抬,棋直看
過,不敢動手。夔安笑曰:『你這些消五穀的東西,這等沒用。我從黑莽山活拿至此,你
這裡不能拿去?』眾人曰:『抬倒不打緊,只是難於擺布,故不下手耳。』安曰:『你等
都去,待我自來。』乃復拖入城門。市上男女看者,塞滿道路,喝彩之聲,閭巷相應。徑
至衙門前放下,郡官出看,吃了一驚,乃喚安問其捕蛇之由。安細說一遍,眾官嘆賞不已
,給賜米肉,復謂安曰:『天色尚炎,此物安於府門前,必然腐爛作氣,還是你們代吾移
至西壇空地,許閒人看三日,地方收埋回報。』安聽言,乃賣弄勇力,持其尾就地摜擲四
五下,前倒後起,後倒前起,渾身俱動。萬口嘖嘖,盡皆稱讚曰:『惡物不下五百餘斤,
提之如撩繩索,真好漢也!』一郡敬服,人皆重之。今乃假公濟私,捕盜為盜耳。其一副
者,姓曹名嶷,素行無賴,云是曹爽之裔。遭司馬之害,其父逃難在外所生。亦有勇力,
曾與夔安比勢較勝,兩無高下,乃結為兄弟,同在此間落草。有外寇彼則捉而請功。亦頗
仗義,不欺善良,不擾貧苦,不枉傷人。猶有一節之可取者也。」
張賓聽言,遂懇告伏都曰:「若然如此,明公既知其詳,諒必能通其好,求為小子一
索衣囊,肯見憫否?」伏都曰:「彼既為盜,其心已昧,財寶入手,恐其散去,安肯有吐
?必不得已,欲索擄物,此去不遠,張掖界上,有一人姓陳,名元達,原祖後部人,適言
長宏乃其字也。因亂徙此,家貲甚富。其人任俠多智,胸羅萬象,腹隱千軍,德能懷遠,
文可安邦,恒存濟困扶危之心,暫樂隱居待時之志。若得此人有書來諭,或者可回賊心也
。」張賓等稱謝指教,次日拜辭王伏都,前往張掖,去訪陳元達。伏都將出盤纏費相贈,
送至中途而別。張賓顧謂伏都曰:「小子此去,若得寸進,必然奉書來請,萬望一顧,不
負今日相知之遇。」伏都不知其意,允諾分手。
賓等不數日訪到陳元達家,徑自登門相詢。稍頃,家人出應曰:「家主不在宅中,有
失迎迓,貴客休怪。」賓等聽言嘆曰:「吾今不辭辛苦,遠來奔謁,蓋有所求,何乃不遇
,非命乖乎?」趙藩曰:「有家在此,但爭遲早相見耳。但問其家人,即可知矣。」賓遂
問之曰:「尊主何往?幾時可歸?」答曰:「我主人為慶塵羈混,避隱於棲鳳崗,與友輩
批閱書史,吟詠詩賦,月餘一回。諸公必欲相見,可請入內稍坐,獻茶一杯,再往尋之。
此去二十餘里,向晚可到。」張賓拜謝求其指引,一同往棲鳳崗去訪元達。
看看紅日沉西,得到其地,遙見一帶高崗,長松掩映,茅屋數楹。行將至近,其僕不
敢入報,但指而隱於暗處,看家主喜怒何如,然後進止。賓等正欲叩門,只見內中擊節而
歌曰:
四海混沌兮,誰辨玄黃?鹽車伏櫪兮,玉暗荊山。
伯樂已逝兮,卞和已亡。何時剖璞兮?驥騄康莊。
未遇明時兮,抱膝徒傷。得遇知己兮,攘袂鷹揚。
張賓等聽其聲音清朗,詞旨慷慨,深加欽嘆。不敢輕擅,即於壁隙中覷,見一人引燈
憑几,生得豐神落落,狀貌堂堂,頭戴綸巾,身披鶴氅,秀目長眉,重頤豐鼻,一抹五柳
長鬚。正待謄記歌詞,忽然擲筆而起,呼喚小童曰:「適聞窗外有剝啄之聲,恐有佳客來
此。你可開門,報吾知道,免得失禮於人。」童子聞命,即開庵門,果見數人在外,乃對
眾曰:「客官稍待,待吾通報家主,好來相迎。」眾人曰:「不必勞你,我等自去相拜。
」遂入庵中,直上草堂納頭拜。元達慌忙答禮,看數人皆有貴相,非是等閒之輩,即自下
階回敬曰:「不知貴客光降茅庵,有失遠迓,伏乞情恕。」張賓曰:「未矜高誼,輕造寶
庵,得罪萬千。昨在金城地面,獲聞大名,以此不辭跋涉,今早得到駟府,豈期不遇。再
三哀懇盛使,始得親炙耿光。」
其僕見元達敬重眾人,乃向前伏罪曰:「尊客乃王伏都大官荐來求見主人的,先到城
中相訪,不遇主公,嗟呀無已,強我引他至此,望恕擅罔之罪。」元達曰:「我不在家,
理該送至此間相見,正乃圓活之處,何為罪也。」即問賓等曰:「諸君既吾友王公省所荐
,必有見諭,不然何得遠臨草茅,以見山人乎?」賓曰:「久聞大人名高月旦,德重鄉評
,每切斗瞻,未由拜謁。今偶有稍急,故此冒叩尊台。」元達曰:「不知貴客何事相于,
辱承枉顧村呆,恐負盛意。」張賓曰:「僕等乃漢中人氏,因往此地,收販馬鬃羊絨,遇
強豪夔安、曹嶷,被奪一空,途窮失倚,命不能遇,人言非公莫救此難。僕等不揆分量,
求為一拯陷溺,異日效垂疆之報。」元達曰:「僕乃村呆傲僻,惓於逢迎,避冗此間。強
梁之輩,雖或效義,第僕素未有德於彼,詎能推分聽允。」賓等再三拜懇,元達沉吟半晌
曰:「既蒙推屬,不敢固拒,君等在此稍住,容吾作書,試往說之。」乃留坐設款,遣人
持書前去。不數日,安、嶷二人將衣囊等物悉皆送至,毫無所損。
賓等謝而欲辭。元達曰:「睹君行徑衣囊,似非客人,且才貌邁常,非避仇則逃祿者
也。此地因晉減守兵,哨聚者多,難討安處。不若在我小莊權住,相度時勢,或歸或止,
庶不致再遭狼狽也。」賓等亦不吐實,朦朧答應,即於棲鳳崗安處。每日與元達登山玩景
,輒有題詠,兩人酬和,無少先後,或時游畋射獵。黃臣、張實、趙染諸兄弟又皆弓馬熟
嫻,元達愈加敬重。常欲自展胸中才略,而張賓對答,靡不契合。或談世務,或論兵機,
賓悉精通;即天文地理,九流技術,亦皆貫徹。元達嘆曰:「此璞中之奇玉也!吾不復友
天下士矣。」賓亦嗟呀曰:「陳長宏合浦之沉珠,博識雅度,謨猷深遠,經綸之才,鼎鼐
之器,非等閒人物,當與管、晏同倫,蕭、曹並列,誠吾之師也。」由是深相結納,親如
故舊。後來二人果皆為北漢之師。觀者有詩嘆曰:
蕭索悲風繞白楊,窮途遭劫倍心傷。
豈知求援逢師侶,天假殘劉遇棟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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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ueyo 來自: 211.20.205.184 (04/22 22: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