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白面具

看板RelayFiction作者 (微風)時間14年前 (2009/12/17 17:44), 編輯推噓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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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喂!清彥,快過來。」   「妳這傢伙鬼主意特別多……」   「你又不知道我要幹嘛,又知道我使得是鬼主意了。」   有時候其實覺得她怪裡怪氣的,可是清澄的眼瞳中又看不出個所以然來證明她邏輯有問題。總而言之,她的確是個怪裡怪氣的人。但是,總比偽裝的我好上許多。   「一定又是什麼有關這個那個的什麼傳說對吧?」   她兩眼結巴巴地看著我。   果然沒錯。   「這次是真的啦,我徹底調查過了。」   夜裡的風,將白漆的學校教室襯得更靜了,褪色的黑板也在月光西斜映照下像抹了層胭粉,白得心裡也靜悄悄了起來。   「那妳先跟我說是什麼傳說。」   「啊?」   「聽說是什麼面具的……」   面具的話我自己就有一面。就是那種無法正常顯露自己情感的陰鬱面具,帶著也許比較不會受傷害吧。敢說人類的社會裡,有多少人是沒戴上面具的?那是不可能的,情感這種東西黏附在人的身上,多多少少都得用面具遮蓋真正的情感,否則名為現實的業火會將我們內心徹底焚盡。再者,想出手害人者,若非面具的良好遮掩,豈可不露聲色卻在背地裡幹著傷天害理的垢事。   但是,伊竹是不是也帶著面具呢?不得而知。   「喂,你怎麼又傻愣住了?」   「沒……」   如果她使的真的是名為鬼主意的玩意兒,我想這世界上一切種種計劃都是詭譎、陰險又不負責任的主意。但是實際上說來也只是我一己之私,硬要這麼想的吧。這時就很清楚想起夏目漱石所說的:「人,真是最不可靠的東西了。」但是我卻又對伊竹無所懷疑,真是奇怪。不,應該說是她絲毫沒沾染上「正常人」的氣息吧,所以我才打從心底就將她推心置腹。   「快走吧。」她臉色平靜地說。         我和伊竹趁著月色的明亮匆匆走在蒼白的走廊上,有種莫名的不明確感似乎找上了我們,與其說是種感覺,不如說好像是種氣息。或許我想講的這種氣息是名為「害怕」的東西,但更確切來說應該更進一步,是稱作「悚然」的這種玩意兒。靜悄悄的感覺反而炒得氣氛更讓人有種寂寞的感覺。   「清彥。」   「嗯?」   她轉過頭來。   「害怕嗎?」   她眼裡飄移著我們初次見面的那種光芒。   我沒作聲但是卻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我到現在依然不知道這樣的光芒是傳達著什麼意思。   「那我們繼續走吧。」她點點頭。   剛才悚然的感覺像是在她眼神的震懾下一消而散,全身如釋重擔。   她一心一意地只顧著往前走,也沒在注意後頭的我的速度。她身影像水蛇那樣地曲形,扭曲著寂寞、蒼白的夜晚,多少也開始明白托爾斯泰筆下的女人是種美的存在,這樣的話是無庸置疑的。前頭先說好,以上是我立於藝術觀點上所提出的見解,是絲毫與男性的慾望毫無關係的。但想想週遭疾行而過的各種女人,是不是也有像伊竹給我的這種感覺,倒是不得而知。   與其說是在意她些什麼,不如說是在自己靈魂上尋找一樣的、吻合的心情。可能很久沒有過--不,應該說從來就沒擁有過的這種心情,像遺失重要東西而盲目翻找著的那種惶恐持續找尋著。   真笨。我心裡頭對這樣的自己哈哈大笑。   前面就是走廊的盡頭了,也沒有什麼東西,只是一片悽慘的空盪。我們兩人順著盡頭扶搖直上的樓梯上了二樓,樓梯間交互著夜色寒冷的光芒,我打了個冷顫。隨著腳步不停地向上走,映入眼帘的是寒冷的青藍色走廊地磚,周圍的孤寂不見消減,我們兩人的身影映在地磚上像是要支離破碎那樣地不明確。我們在樓梯與二樓走廊交接的地方坐了下來,並不是因為疲累,而是幾近於享受寧靜的迫切指使著我們這麼做。但是,心情在指標上的綠色程度也不見有所變化。伊竹靠著凄涼的牆,眼裡散發著不知所謂的笑意,我倚著她對面更為悽慘蒼白的牆,臉上盡是寂寞下侵蝕的痕 跡,是歡是悲更是說不上口。   「清彥,你知道為什麼我要尋找著這些傳說嗎?」   我搖了搖頭。   「因為這些傳說是我們秉持著好奇之下所產生的。好奇這種東西真是奇怪,像是在我們腦中訂了固定的路線,但是又讓我們這樣曖昧不明。我是依循著這樣的人類本性,所以至今心裡仍存在了矛盾--是該去找呢?還是不要?這種問題說來或許愚昧,但是好奇是人的個性,像這樣矛盾的時候以後還多著呢。喂!我這樣說,你能懂嗎?」   「有點不太懂……」   「你真笨。」她露出揶揄般的眼神。   「你是第一個說我笨的人。不,應該算是第二個。」   「哎呀,那誰是第一個?」   「戶田清彥。」   「嗄?」她倒是有點難以置信。   「說什麼自己是罵自己笨的第一人,這樣子很奇怪耶。」   「會嗎?對自己有個評斷就是自己有所謂『知識』以來的第一件事,不是嗎?」   「怎麼會是呢。」   「不然呢?」   「就是……唉呀!我也不太會講。反正你這樣的觀念很難使我贊同。」   真是無法了解人類所謂的自以為是。是自以為勝過任何人呢,還是認為自己勝過了自己。再次聲明我是個人類,多少令我感到心情鬱悶。因為身為人類,我卻在這樣的文化裡如行雲霧之中,摸不清這人類們最感驕傲的成就。想到這也不禁想起是什麼樣的場合,讓我自己能罵著無知的自己是個笨的人,仔細地給它想來真是充滿感傷,人是因為自我看齊才顯得更偉大,而我卻是自我看輕。縱使很難令自己接受,但是這樣的想法充滿腦中。   我們持續坐著,這樣的寧靜或許奢侈了些,但是我們卻有那個榮幸以著平靜的心情加疊著這片寧靜,使它有著像是實體化的那種感覺。寧靜使人們更清楚知道自己孤獨的事實,但是卻依然想靜靜地享受著它。這種感覺我依然是有種說不上來的躊躇,但沐浴在這樣模糊不清的定義中,好像能夠更清楚知道我是何種體系下的過渡者。是悲觀主義呢?抑或是如叔本華所抱持著提倡自殺的厭世主義呢?月光好像更為矇矓,心頭一橫便不再想這件事了。   再怎樣這件事都不會因為我的多慮而有任何實質上的變化,儘管你是個超越者的身分也無濟於事。   突然想起了《玄鶴山房》裡頭的堀越玄鶴,也想起了晚年的波特萊爾,可能也想起了束手無策的自己。我們隨時都可能是這些悲慘故事中最貼切的主角,品嚐著無能為力的鼻酸。   「妳是不是也像《女生徒》裡頭的女生,內心充滿著對這社會的悲鳴?」我冷不防地問她,因為剛好想到太宰治。   「唔嗯……這是個好問題呢。」她思忖著。   她站起身來,嘴角輕輕一揚。   「我的內心否定和肯定互相爭鬥著。你的這個問題可能是非常容易回答的,但是對我來說卻有相當的難度。怎麼說呢?我們或許也像《女生徒》裡頭的女生充滿對這世界不知所以然的厭惡,但是實際上我們卻留戀著社會給我們的新奇。不對,與其說是新奇,不如說是百趣橫生的常態。是嗎?這樣講……又是矛盾,但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她也厭惡著自己。」   就像我。   「嗯。真是滿令人討厭的女生啊。呵呵……」她勉強笑出了幾聲。   伊竹的想法老實說超出我想像。我們都還太年輕了,根本毫無任何能力讓自己承受如此龐大的壓力,什麼孤獨和無力這種話簡直愚蠢到了極點,因為時時刻刻這社會相對於我們是瞬息萬變,根本留不住又何來所謂的應變。   她澄靜的雙眼媲美著月光,洗滌著人性最深沉的一面,這點我是完完全全輸給了她。   「在二樓藝術教室。」   她殷切的語氣,傳遍了這整片寒愴的走廊。   藝術教室是在西邊走廊盡頭處。聽說因為西邊不向陽,又因田澤老師(藝術教室的負責人)不把教室內棕紅色的窗簾拉開,一到了放學時分--感性的餘暉降臨之時,那裡卻濡染不到一絲餘光,整間教室陰暗不明。既然我說是聽說,也就代表我一次也沒進去過,伊竹也是。如今我多少對這樣傳聞的教室感到忐忑,但是伊竹卻是一臉興趣的模樣。   「你知道田澤老師嗎?」我們在整個走廊中段停住了腳,她回頭問我。   「聽說讓人感覺很陰暗。」也是從某地方聽來。   「陰暗?這是聽誰說的?田澤老師很沉默,除了講課時有開口,其餘課間也沒聽他講過幾句話。不過這樣用陰暗一辭,讓人不解。」她露出訝異的表情。   「妳認識?」   「當然,年輕又帥氣。」   「嗄?」   「你還信以為真?真有意思。雖然年輕又帥氣也是事實,不過最主要他有股藝術氣息很吸引人。哎呀,聽說很多女生也注意到田澤老師……」   她突然側過臉去。她的右頰被鬢髮掩住,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不過……」   「嗯?」   「要是說藝術氣息的話,清彥也有的樣子……」   「我、我有藝術氣息?」   「嗯……」   我不懂了,憂鬱的我在這社會斷層上剝殼逃離,對著每件事都有著避之唯恐不及的卑鄙想法,怎麼會有像是「藝術」這種沁涼人心的高階形容詞,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僅僅只是潮流之下漂流而走的棄兒,注定一輩子都得過著這樣心靈貧乏的日子吧。藝術是給那些心靈昇華的人所使用的,用在我身上真是浪費,不值一提。   雖然對這些稱之為「藝術中人」的人們多少有好奇,但是不是連靠近他們都得有某種資格的承諾。我喜歡他們的高傲、瘋狂,想要衝到曠野大聲說我鍾愛他們的藝術,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熱忱,或許他們會輕蔑我這般的沒有品味也說不定。他們愛著安靜、愛著與這社會對立到了極點的任何事物,也許也愛著別出心裁的死亡。我也愛著這些東西,但是也不到熱衷的程度。他們潛藏著對這世界極度的不滿,但是社會大眾被他們吸引。這是非常奇怪的現象,想來簡直令人窒息。   我想什麼就說什麼吧!內心世界像是結網一般,做什麼和說什麼都有著拘束,真是令人不愉快。我極欲跳脫這樣難堪的雰圍,在意的、不在意的怎樣都好,我要確實地講出來,不想再這麼狼狽了。   我恨自己。我要恨死自己,讓自己能有一步踏入悲慘的資格,要盡全力攀爬著苦痛,盡全力享受著苦痛。攀爬就是生存,生存就是攀爬,儘管如此--梯子依然持續。那又怎樣?愈爬愈高心情更舒暢,我可是隨時都能擺脫束縛的。在過去還是未來,什麼粗俗下賤的求生慾,我都不屑一顧--那樣平庸過著日子,真是笨蛋、白痴!我要走自己的路,我要走奼紫嫣紅而且沒人走過的路,撕碎固定這樣的字眼,我會這麼做,我說真的。任何人類應有的,我都會奮力捨棄!我是笨蛋!是這個世界最可憐的笨蛋!混帳……隨心所欲的混帳!   「喂!喂!你怎麼了?臉色很難看。」伊竹搖了搖我,我精神狀態一時之間又回到慘澹的鎮定。   「沒事。」   我想的妳能懂嗎?伊竹,妳真是一個很好的人,我祝福著妳。我想講的話我一點一滴都對妳有所保留,妳得知道我是無可奈何的,這些東西會傷害妳、啃食妳。我不想這樣,妳得諒解我、原諒我,謝謝……。   「到了。」她態度轉變得非常正經。   我說嗯,而且也想讓自己表現得更為正經,但是沒用。   「我要打開了。」   喇叭鎖發出哼咿的聲音,門應聲打開。   我們走了進去,裡頭不出所料地昏暗著。窗簾掩上所以西斜的月光並沒有照進來,但有種隔著薄紗的朦朧。藝術作品一件件都被套上白布,讓這間教室更為死寂,石膏像也蒙了一層白紗,感覺像是要結婚的新娘,但只光想像那男性石膏像如女人般嬌媚地微笑,整個人就感到很噁心。伊竹四處觀望一下後,往房間右側角落矗立著的書櫃走去,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她的腳步有種想快速衝過去但卻抑制著的感覺。   「什麼都看不太清楚。」   我將棕紅色窗簾拉開,讓這些渴望的月光進來。   她掀開書櫃上那垂得可憐的白布,櫃子有兩扇門,她豪不猶豫地打開了。   「清彥!快過來看!」她語氣充滿興奮。   那是一個面具。   「這東西是什麼啊?感覺很不像面具。」   「不知道。有種像是《地獄變》寫的那種感覺。」   「有那樣子的驚悚?」   「或許。」   到底到多悚人的程度,我也無法界定。但是我感覺得到良秀的靈魂,感覺得到藝術這樣的東西有多麼沉重。我沒有鑑定藝術的水準,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但是心卻感覺得到,真是很奇妙。藝術都是瘋狂的,我們要這麼想才行,不然連基本地與他們擦身而過感覺到藝術氣息的這種話都是罔談,而且更趨於迂腐。   「這應該也是某藝術家的心血吧。」   「可能是。」以川代這樣悠久歷史的學校,多少有些著名藝術家的初次創造名品。   「跟傳聞說得的一樣,有血漬。」她指著面具。   我給它仔細地看了一遍,確實有著赭紅色的痕跡,但是不是血漬無法不能輕易斷定。可能是紅漆也可能是久遠時代斑駁的痕跡。   良秀以女兒的性命創造出令人惴慄的地獄變相圖,如果在這面具上真是血跡的話,那麼是怎樣的淵源造就出這樣蒼白孤伶的面具?是挺著性命做出面具?太可疑了,這素白的陶土面具毫無真實可言,像是有種輕蔑的表情隱隱表現出來。是輕蔑著自己對生命悔恨的挽留呢?還是某人、某事、某物?藝術的心真是可憐。   「你想會不會是這個陶藝家臨死前完成的?」伊竹用著非常平靜的語氣問我。   「怎能斷定這一定是血漬?」   「有感情。」   「什麼?」我大聲地問。   我常自以為懂得比其他人多,但實際上就跟麻雀不知道天有多高那樣地孤陋寡聞。尤其是伊竹說的每一句話,可能她參雜些哲學家的語氣,但明暸來說,我很難一時間就聽懂她那艱澀的想法。   「任何東西再怎麼投入心血,都沒有瀕臨死亡前那樣的心血--一種接近於感傷主義的美麗會在那時候綻放。這我爺爺跟我講的,他也是個藝術家。」   「藝術家都是瘋子。」   「不要這麼說。他們的瘋狂不是我們平常人能理解的。咦?但我覺得你應該會懂才對。」   「我稱讚他們是瘋子,能這樣肆無忌憚。但是妳說我應該能懂,但實際上我只能說我一丁點都不懂他們。」   「是嗎?真可惜。」她露出惋惜的表情。   這樣就夠了。別在把這樣悲慘的粗俗強加在這些看法上,我是不會懂的--這些藝術會吞噬人心,會讓人有活不下去的興奮,真是不得不提防些。說不定哪一天真受到這些藝術品的啟蒙,轉而瘋顛著死去也說不定。但是認真地給它想來,卻也不是很壞的打算。嘗試一點吧,怎樣?不,我這受盡輕蔑的內心世界還點不到餐,這份餐點給那些偉大、眼裡深深發出唯美光芒的人細心品嚐,我不願在此多加打擾。   「現在呢?」我問著她。   「回家吧。」她嘴角露出非常輕鬆的微笑。   「今天的事就我們兩個知道,別告訴別人了。」   我點了點頭。   窗外星斗燦爛,把月亮推向更寂寞的西起六十度角。我不願繼續看這麼寂寞的月亮,與伊竹分離道別後,輕鬆的腳步一時之間比平常緊湊,眉頭緊蹙走向未知、猜疑的回家歸途。q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20.136.69.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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