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雲鄉]寶玉的扮相

看板Redology作者 (散人)時間18年前 (2006/01/17 18:44), 編輯推噓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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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 第八回寫黛玉給賈寶玉穿斗篷, 說什麼 "用手輕輕籠住束髮冠兒,將笠沿掖在抹額之上, 把那一顆核桃大的絳絨簪纓扶起,顫巍巍露於笠外" 。 在明清兩代的實際生活中, 像寶玉這種打扮也只有在戲劇中有,在口常起居中是沒有的。 翻閱明人說部,什麼《三言》、《二拍》、《金瓶梅》之類, 是找不出一個和寶玉裝飾一樣的角色的, 只有在劇場上才能找到。   曹雪芹把書中主角的服飾戲劇化了, 是為 "真事隱去" 的政洽目的,也是為了藝術裝點, 使之花團錦簇。反映了那個時代的社會心理。即從明代來年開始,直到清代末年, 社會上對於戲劇人物的美麗服裝是極為羡慕的。 所以阮大鋮、柳如是等人會穿上戲劇服裝招搖過市, 這同人想當票友唱戲,甚至照個戲裝照片是一樣的心理, 曹雪芹就這樣給寶玉設計了一套美麗服裝。但讓他一換裝, 脫去出客官服,換上家常服裝, 襖、褲、鞋、襪,這還好安排,因為不分朝代, 只在用料、色彩上寫得漂亮一些就罷了。而頭上怎麼辦呢? 既不能梳清代的辮子、也不能如明代般留滿頭、綰成髮髻、 包塊網巾。這便想出一種怪髮型: "頭上周圍一轉的短髮, 都結成小辮,紅絲結束,共離至頂中胎髮, 總編成一根大辮,黑亮如漆, 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腳。" 這條辮子在第二十一回中湘雲為他梳頭時, 又重覆一遍。寫得那樣華麗而真實。但事實上是難以想像的。 明清兩代小孩胎髮為了一長大了頭髮黑, 也要剃去一部分,使之重生。但兒童頭髮長得慢, 一時梳不起來,所以中間胎髮留條很細的小辮, 四周或剪短成一圈,渾名 "馬桶蓋。 即第六十一回柳家的罵小么兒: "別叫我把你頭上的榪蓋子揪下來" 的那個樣子。 不過這是兒童時的髮型這時頭髮短, 還梳不成 "黑亮如漆,從頂至梢" 的大辮子,更不要說像維吾爾族小姑娘那樣, 辮一轉小辮了。少年之後, 清代梳辮子,前額髮剃去, 只留後面,從髮根編起,不像女孩子那樣, 用頭繩扎辮根。一直編到末梢,為了使辮子顯得長, 在辮梢上加黑色珠子線 "辮帘子" 。但不會用 "一串四顆大珠、金墜角" 等, 這是難以想像的。明顯地可以看出, 曹雪芹是要寫辮子,但又不能寫真辮子, 便創造設計出這樣一條美麗的假辮子。但總難免滴水不露, 常常有意無意, 漏出一點清代的影子。 如第十九回寫寶玉到寧國府看戲後到襲人家中去, 襲人見他: 穿著大紅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鼠排穗褂。 這不就是清代標准官服一袍一褂的瘦袖袍和貂褂嗎?只不過貂褂未反穿, 箭袖袍大紅金蟒而己。而這 "大紅金蟒" 是吉服、也是戲裝。 生活中則不能亂穿 "蟒衣" 。再如第三十一回寶釵說湘雲愛穿別人衣裳時道: 把寶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帶子也系上,猛一瞧, 活脫兒就是寶兄弟。 這一袍、一靴、一帶、著墨雖不多, 更無意中把旗下公子哥兒的衣著說清楚了。 綜前引文及分析,可以看出曹雪芹大約用了三種手法寫他書中人物的衣飾: 一是有意寫假,卻是著意描繪那些戲劇化了的服飾, 如寶玉、北靜工等人的冠帶衣著。 三是著意寫生活中真實的美麗服裝, 特別是 "金陵十二釵" 等女性,花團錦簇、基本上是真實的。因明清二代, 男裝迥然不同。清初規定男人一律改裝, 女人則不改裝。因之清代初中時期, 漢人女子不著旗裝,反而旗女有著漢裝者。女人裝扮繼明代之舊, 只是不斷出現各個時期的時式樣子, 而無截然不同的差別。 三是寫官服時,略寫, 避免露出痕跡。如第十六回寫賈母等人朝謝思致賀 "干是都按品大妝起來。" 賈赦、賈珍亦換了朝服。" 都是一筆帶過, 不加細寫了。以上三種描繪服飾的寫法, 曹雪芹都是用過的。但一、三兩種, 是不得已而用之的。第二種寫法是順理成章的, 寫的也是最多的。 在曹雪芹所寫的女式服裝,以及部分家常便服, 或是起居隨意穿的衣服,都沒有故意寫假, 加以戲劇化,而是比較符合歷史真實的。這是因為這些服飾不關係到典章制度, 不反映朝代特徵,寫來就比較隨便容易。因為封建時代對服飾, 尤其是官服,包括所用排場執事, 都有明文規定,是很嚴的,不可亂用。 《儒林外史》第二十二回寫兩個戴方巾的窮秀才打烏龜王義安的笑話, 就因為那烏龜戴了秀才們戴的方巾。《紅樓夢》第十三回寫秦可卿大出喪, 要給賈蓉捐了 "龍禁尉" ,才能用五品命婦宜人(注)的服色、執事來辦喪事, 但是日常服色,在沒有明文規定、或雖有規定, 不嚴格執行的情況下, 那就不受限制,可以隨意來寫了。 注:秦可卿在原稿中,若本為賈敬之媳,賈珍之妻, 這樣一來,倒是能解釋掉許多事。如賈珍之妻尤氏, 書中說是續配,賈蓉之母另有其人。 秦可卿死時,是王熙鳳理的後事。 凡有秦可卿出場的場合,尤氏顯得特別多餘。 除非,這尤氏是後加的。 出殯時的“一等寧國公冢孫婦防護內廷紫禁道御前侍衛龍禁尉享強壽賈門秦氏恭人” 更是解釋了這一點,賈代化生子賈敬, 賈敬生子賈珍,賈珍生子賈蓉。賈蓉之妻應是重孫女, 只有賈珍之妻,才算是冢孫婦。這個,命婦四品曰恭人, 龍禁尉不過五品,捐再多錢,他的妻子也不能稱恭人。 賈珍後來的爵位是威烈將軍,秦氏這恭人之稱, 分明是賈珍之妻所享受到的待遇。 秦可卿之死有“大明宮”太監戴權親來吊唁, 有各家公侯前來送殯,甚至連北靜王都出現了。 秦可卿不過是寧府一小輩媳婦,縱然是寧府存心要把喪事辦得再大, 但封建社會等級森嚴,以她在書中的身份, 是得不到這種王侯吊唁的待遇。除非,她是以賈珍之妻, 世襲寧國府的女主人,賈氏家族族長夫人的身份,死時才能有這待遇。 因此上便很容易解釋:第五回:賈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妥當的人, 生得襲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平和, 是“眾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 秦可卿若是賈蓉之妻,照賈母來論,應該是重孫媳, 或有其他本作重孫媳,但是賈母的重孫媳論來只有秦可卿一人, 沒得比較又哪來的“第一個”得意之人? 除非把她放在與王熙鳳、李紈同輩, 比得出是“眾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 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後: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 平一輩的想他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他素日慈愛, 以及家中僕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 莫不悲嚎痛哭者。賈蓉輩份已經小至無可再小,除非是賈珍之妻, 才存在著“下一輩”的可能。 再則秦可卿之死稱作“享強壽”,俗話說人過三十不為夭, 秦氏既然稱享強壽而不是夭壽,則死時最少年過三十, 書中到將抄家時,尤氏還笑說自己剛四十, 賈蓉之妻能已經最少年過三十嗎? 秦氏向王熙鳳託夢一則, 更是說明了她賈氏家族族長夫人的身份。 《紅樓夢》在文字表現上, 是部花團錦簇的書,在人物的衣著上花了不少筆墨, 使人看了,像看彩色照片一樣, 有光彩奪目,眼光繚亂之感,不妨先舉幾個例子: 第五十一回寫襲人出門道: 果見襲人穿戴了來了。兩個丫頭與周瑞家的拿著手爐與衣包。鳳姐看 見襲人頭上戴著幾枝金釵珠釧, 倒華麗;又看身上穿著桃色百子刻絲銀鼠襖子, 蔥綠盤金繡綿裙,外面穿著青緞灰鼠褂。 後來鳳姐嫌褂子太素, 也冷。又給了她一件 "石青刻絲八團天馬皮褂子。" 這是襲人出客時穿的衣服, 是冬天,穿綿衣,皮衣的時候。同一個襲人, 再看她春夏之間的衣服。第二十六回寫賈芸到怡紅院看寶玉, 其時賈芸眼中的襲人又如何打扮呢?文中寫道: 說著,只見有個丫鬟端了茶來與他。那賈芸口裡和寶玉說逢話, 眼睛卻溜瞅那丫鬟: 細挑身材, 容長臉面,穿著銀紅襖兒, 青緞背心,白綾細折裙。 所寫襲人的衣著打扮, 一是出客時的儀容,是家居時的打扮, 一是嚴冬,一是初夏,都楚楚有致, 色彩鮮明,稱身合體,使讀者一看就能想象其形態。這種寫法, 在其他丫頭身上,也收到同樣的藝術效果, 比如寫芳官,第五十八回寫她挨她乾娘打後的形象: 那婆子羞愧難當,一言不發。 只見芳官穿著海棠紅的小綿襖, 底下綠綢灑花夾褲, 敞著褲腿,一頭烏油油的頭發披在腦後,哭的淚人一般。 第六十三回又寫 "壽怡紅" 時歡笑的芳官: 寶玉只穿著大紅棉紗小襖子, 下面綠綾彈墨夾褲,散著褲腳, 倚著一個各色玫瑰芍藥花瓣裝的玉色夾紗新枕頭, 和芳官兩個先划拳。當時芳官滿口嚷熱, 只穿著一件玉色紅青酡絨三色緞子斗的水田小夾襖, 束著一條柳綠汗巾,底下是水紅撒花夾褲, 也散著褲腿。頭上眉額編著一圈小辮, 總歸至頂心,結一根鵝卵粗細的總辮, 拖在腦後。右耳眼內只塞著米粒大小的一個小玉塞子, 左耳上單帶著一個白果大小的硬紅鑲金大墜子, 越顯的面如滿月猶白, 眼如秋水還清。引得眾人笑說:"他兩個倒像是雙生的弟兄兩個。" 在《紅樓夢》所寫各種人物的衣著上, 芳官這兩段可說是最鮮明的, 最有真實感的。陪襯她的是寶玉, 寶玉此時此刻的服裝也是撲朔迷離,雄雌莫辨的, 但卻是真實得光芒照人的。而另外地方寫的寶玉衣著呢? 且看他出場時的打扮。見第三回: 丫鬟進來笑道:"寶玉來了!"黛玉心中正疑惑著 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 及至進來一看, 卻是位少年公子, 頭上戴著束髮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 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 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鍛排穗褂, 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 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絛,系著一塊美玉 再看他更衣之後: 已換了冠帶:頭上周圍二轉的短髮, 總結成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發, 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 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身上穿著銀紅樓撒花半舊大袄, 仍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綠撒花綾褲腿, 錦邊彈姍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傅粉…、 不妨再著看第十五回所寫北靜王的裝飾: 話說寶玉,舉目見北靜王世榮, 頭上戴著淨白簪纓銀翅王帽, 穿著江牙海水五爪龍白蟒袍, 系著碧母u麙a,面如美玉,目似明星。 《紅樓夢》是清代人寫的小說, 北靜王世榮又很明顯地是寫滿洲族人。卻不按照清代《輿服志》規定, 戴 "頂金龍二層,飾東珠八,上銜紅寶石" 的頂戴,卻戴白簪纓銀翅王帽, 這是什麼打扮呢?簡單說,是戲裝。 過去看俞平伯先生文章, 說到此點;我一時想不起, 便寫信去問。接先生四月十五日明信片云: 前詢一節,在筆記中所習見, 惜未記書名。阮胡誓師江上, 白蟒袍、碧玉帶, 梨園裝束,卻未點出戲名, 宜兄之想不出。又柳如是冠插雉尾招搖過市, 言本兵大禮之可笑。《紅樓》中北靜王裝束因與阮有關, 如上電影,當有可觀,一笑。 五月十九日明信片又云: 又前談阮大鋮裝束, 頃在中華新本王應奎《柳南續筆》見之, 卷一,五三頁服御類優條, 惟不點錢牧齋、柳如是之名耳。此條我前曾見, 卻非此書,已記不得了。蓋傳流頗廣也。 或可以之裝扮北靜王,仿彿有據。(注) 北靜王的服飾,很清楚, 是把台上最漂亮的戲裝順手寫到小說中。 而賈寶玉呢?什麼 "束髮嵌寶紫金冠" 、什麼 "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 等等, 不也是戲台上最漂亮的戲裝, 不很像《鳳儀亭》中戲貂蟬的呂布嗎?只是少根雉尾罷了。 為什麼曹雪芹要把這些生活中的人, 寫成是穿了戲裝的人物呢?應該說這裡有兩個目的。一是出於政治的目的, 故意寫得假一些,一是出於藝術的目的, 盡量寫得美一些,漂亮一些。 《紅樓夢》開卷第一回第一句即作了莊嚴的聲明: "故將真事隱去" ;後面又聲明說; "第一件, 無朝代年紀可考。" 因此,凡能顯示出具體清代特徵的地方, 都有意要向假裡寫。因而寫王爺,不能寫花翎頂戴, 袍褂朝珠等等。寫豪門公子的寶玉,也不能寫成清代旗下貴公子的樣子。 又不便寫成明代儒生公子的樣子。因而經營是煞費苦心的。 清代旗下貴公子是什麼樣子呢?不妨舉幾句民間俗曲看看。 如 "百本張" 子弟書《鴛鴦扣》云: 見阿哥骨種羊的秋帽在頭上帶, 南紅的杭披纓子不少又不多, 聚錦齋的起花金頂十分時樣......小毛兒銀鼠皮褂身上著, 玫瑰紫的灰鼠皮袂, 領袖是銀針水獺......月白綾的夾襖兒半露, 方頭兒皂靴學的是他哥哥。 子弟書《風流公子》道: 這是誰家幾阿哥, 竟把燕山秀气奪, 瞧來不過十八歲, 渾身蘇調露輕簿, 夾衫兒元青洋絡時興花樣, 袖裡兒一水天青四雜老則(按 "老則" 二字意不明) 開楔兒微露著汗巾是蔥心綠, 那小鞋兒大概是八寸罷做了個得.....(按 "得" 即好和妥貼的意思。) 隨便引幾句乾嘉間俗曲的八旗子弟衣著打扮的描繪, 看看和寶玉的出客衣著差的又多麼遠呢? 那麼明朝公子哥的打扮又如何呢?看康熙 初年葉夢珠《閱世篇》記明代服裝、官服: 其舉、貢、監、生員則俱服黑鑲藍袍, 其後舉、貢服黑花緞袍, 監生服黑鄧(?)絹袍,皆不鑲, 唯生員照舊式......聞舉人前輩俱戴圓帽如笠而小, .亦以烏紗,添裡為之,于所見舉人與貢、監、生員同帶儒巾, 儒巾與紗帽俱以黑縐紗為表, 漆薜絲或麻布如裡,質堅而輕, 取其端重也。舉一貢而下。腰束俱藍絲綿縧。皂靴與職官同。 又記便服道: 其便服自職官大僚而下至生員,俱戴四角方巾, 服各色花素綢紗裝緞道袍。共華而難重者, 冬用大絨蠻綢,夏用細葛,庶民莫敢效也。 明代服裝中大官朝服,白然有不少大紅金蟒衣服。如 《天水冰山錄》所載抄嚴嵩家中緞衣, 就有 "大紅織金過肩蟒段九件, 大紅織金段圓領七件" 等等,但這官高一品的宰相所穿, 並非一般人所能穿的。而 像寶玉那樣動不動就穿著 "大紅金蟒狐腋箭袖" 這是很難想象的。 因為曹雪片寫《紅樓夢》主人寶玉的服飾, 要避開清代打扮,讓人不認為是本朝事;也不能確寫明代的服飾, 把寶玉真寫成明代人, 那似乎更是犯忌的。那麼把他寫成什麼樣兒呢?把他戲劇化、吉祥化了, 寫成世俗吉祥圖《麒麟送子》的樣兒, 幾乎可以說是賈寶玉的標准照了。 注:王應奎《柳南續筆》"服御類優" 條原文如後 "阮大鍛巡師江上,衣素蟒,圍碧玉, 見者詫為梨園裝束。某尚書家姬冠插雉羽, 戎服騎入閥門,如昭君出塞狀, 大兵大禮,而變為倡優排場戲, 苟非國之將亡,亦焉得有此舉動哉? " 按 "某尚書" 指錢牧齋、"家姬" 指柳如是。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12.7.59 ※ 編輯: vista2000 來自: 211.199.214.74 (01/17 18:49) ※ 編輯: vista2000 來自: 140.112.7.59 (01/17 18:56) ※ 編輯: vista2000 來自: 200.126.145.178 (01/17 1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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