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黃道周〈聲無哀樂辨〉
聲猶臭矣，聲之有哀樂，猶臭之有甘苦，臭不無甘苦，何云聲遂無哀樂也？
夫味以甘苦為主，然而中苦者不甘；聲以哀樂為主，然而中哀者不樂。《詩》詠
茹荼，羡猶薺之甘；《易》稱鼓缶，繼大耋之慟。言甘苦皆中於性，而哀樂時寄
乎聲。如聲不能使人哀樂，則味均不能使人甘苦也。曾子含憂，蓋七日而不食；
中山聞樂，甫操弦而啜泣：非芻豢之變而膠毒，管弦之更為縲絏也。情極於中，
則物閈於外，情極而勢不移，物閈而體不變，聲臭之自然，豈為嗜聽者改度哉？
稽生曰：「夫味以甘苦為稱，聲以善惡為主。善惡自定於聲音，則無關於哀樂；
哀樂自當以情感，則無繫於聲音。」此猶言人以妍媸為主，心以愛憎為用，妍媸
自定於形骸，則無繫於愛憎；愛憎自分於所觸，則無關於形貌。要以當世之喜慍
無當於中耳，未可謂名實之俱存、情形之互察也。夫聲有哀樂，色有慘舒，貌有
榮瘁，此三者皆不及情，而名存焉；聞聲有哀樂，受色有慘舒，觸貌有榮瘁，此
三者皆不在形，而實著焉。揆景以表形，緣名以測質，故萬物之情見也。味有甘
，嗜而甘之亦曰甘；味有苦，毒而置之亦曰苦。甘苦亦有出於嗜性，哀樂何必絕
於聲境乎？且善惡比之甘苦，哀樂比之喜怒，喜怒之不可以為味，猶哀樂之不可
以為聲。然則但云聲無哀樂之情，味無喜怒之性，何以云味有甘苦之味，聲無哀
樂之聲也？夫謂聲之無哀樂者，向謂聲之不能使人哀樂，非謂聲之自無哀樂也。
如使聲必能使人哀樂，則孕婦號泣，不動色於受辛；秦青善謳，不破涕於齊婦，
遂謂孕婦無酸楚之情，秦青無飛揚之旨也？如謂聲音必自為哀樂，則洞庭之竹皆
含湘君之悲，嶧山之桐皆習虞帝之怨，然後可披以徵羽之音，表以疏越之韻耳。
夫鱉靈之鳥不必多悲，而其聲切者，近於哀也；飛駁之噪不必多喜，而其聲解者
，近於樂也。聲不與情涉，則但稽其聲，不當離聲以責情；情既與聲通，則並吹
其情，不必隨情以徵聲。故謂聲之有哀樂者，非謂器之有哀樂，猶味之有甘苦者
，非謂釜之有甘苦。琴瑟不必垂涕而含淒切之聲，錡釜不必流涎而調濃悅之味。
味入口而輒嘗，聲入耳而自覺。既所使之無權，又每出於異體，要皆以無情自動
，俱有舒慘之施，何得云一體所出，不當獨含哀樂之理也？必以飲泣為哀之旨，
自得為樂之故，則笙簧之不能啟齒，絲弦之不能掩涕，蓋可知矣。胡茄羌管，氣
寒而聲幽，操危墜微，徽繁而指激。譬立於物，若珠人之入淵，淒風之發澗，故
以為憂生之韻。是以素女鳴弦，黃帝減其半聲；雍門奏瑟，孟嘗潸而下淚。皆深
感於哀樂，非徒取乎善惡。且以善惡為聲之主者，聲之感人惟當在善；甘苦為味
之稱者，味之感人惟當在甘。至善之音無別於哀樂，則至甘之味無分於辛酸也。
夫聲有清切平緩，而同宣之哀樂；味有甘苦辛酸，而同劑之美惡。聲色臭味皆以
善惡為主，視聽飲食同以愛憎為用，善惡之為眾主，豈獨聲哉？且善惡之非哀樂
，猶啾鴉之於啼鳥，嗥狗之於鳴騶，在聲氣之自分，非一類所能概也。夔搏石而
舞百獸，曠動角而翔玄鶴，同之善而有哀；師延之寫濮上，褒姒之喜裂繒，同之
樂而有惡。哀有善哀，樂有善樂，哀樂有互聲，善惡不並載，故哀樂以善惡為代
也。聲去惡而主善，故易淫，淫而後悲歡遞用；酒去惡而嗜美，故易醉，醉而後
喜怒雜施。是以聲有三嘆之樂，味有百拜之酒。詳哀樂於始聽，辨甘苦於一啜，
安在酒無喜怒之味，而謂聲無悲歡之理乎？若云「五味萬殊，大同於美；曲變雖
眾，大同於和。隨曲之情盡於和域，應美之口絕於甘境，則辛酸鹹淡同盡於美，
激揚淒切同憩於和，此商人所致頌於清酌，尼父所慨羡於〈關雎〉也。若夫昌歜
獨奏，文王不知其辛，芩荎互嘗，炎山不知其苦，曾參歌〈長楚〉而有〈鹿鳴〉
之聲，少婦頌〈由房〉而作〈有雍〉之聽，比亦小遠於人情，大乖乎物類矣。使
乎隨曲之情罔盡，應美之口不絕，此必有濃情蓄於域先，餘悃綢於境後，所以夫
子觀韶三月而不食，大舜聞鳩十日而下涕，皆所得之既殷，不與物而俱徂，故聲
住而情猶宿也。是知音有雜緯，不可概經以太和；聲有實音，不可遂刊其虛謚。
茍復強以致功，故難明其獨體，如知體之有常，當入耳而輒覺，雖復聞哀而笑噱
，聽樂而悲零，但不入於此情，曾何爽於彼聲哉？聲動於無情，性移於所習，各
以樂而興甘，隨指哀以為樂。倚房長思，興羡於鳴琴；樊衡聞悲，共贊為絲竹。
淫者善思，思者善愴，禍亂之生所自來也。向謂「聲音之體盡於舒疾，情之應聲
止於靜噪」，將謂酒醴之性止於甘苦，量之應酒盡於欣厭，以遂至於亂哉？夫舜
夔異德，操樂不同而同之正；鄭、衛異風，操樂不同而同之淫。艷彼則醜此，崇
前則戮後，所以平公屢嘆於新聲，魏斯恐臥於古樂。如使襄、涓之巧能移唐、虞
之音，易簡足以平其君心，靜重足以正其下志，汰哇奢以歸和，盪穢吹而發籟，
百姓共聞，內外則之，三皇五帝不絕於今，又何怪焉？阮公曰：「夏后之末，輿
女萬人，衣以文繡，食以粱肉，端噪晨歌，聞之者憂戚，天下苦其殃，百姓傷其
毒。殷之季君亦奏斯樂，酒池肉林，夜以繼日，然咨嗟之音未絕，而敵國已收其
琴瑟矣。滿堂而飲酒，樂奏而流涕，此皆非有憂者也，則此樂非樂也。」夫音以
善感為至妙，感以垂涕為妙音。低回激楚，擅郢中之歌；慷慨流連，發愍主之嘆
。由斯而談，則聲但有哀樂，而更無善惡也。先王知哀樂之中人甚於善惡，故中
以制器，平以調聲，器取其不越，聲取其不過，女歡盡於〈芣苡〉，男憂極於〈
蟋蟀〉，咸以調哀樂之音，籥悲愉之箾也，又何云聲之無哀樂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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