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關於學問方面之智慧與功力〉(下)
現在繼續講第二階段之第一步,乃由自己之智慧來體會前人之功力。上述第
一階段是藉著前人引路來指導自己功力,培養自己智慧。現在是自己有智慧了,
再回頭來體會前人功力。起先是跟著別人,大家讀此書,吾亦讀此書;現在是讀
了此書,要進一步懂得前人如何般用功而成得此書。以前讀書是不自覺的,至此
可漸漸看出學問之深淺與甘苦來。從前人說:「鴛鴦繡出持君看,莫把金針度與
人。」每一部大著作,每一種大學問,盡是前人繡出的鴛鴦;我們要體會他鴛鴦
繡成以前之針線,即要學得那金針之刺法。又如呂純陽點石成金故事,那丐者不
以獲得其點成之金塊為滿足,卻要呂純陽那點石成金之指。此一故事,用來說明
做學問工夫,大有意思。我們要像此乞丐,要注意到呂純陽那指;否則學問浩如
煙海,自己頭出頭沒,將永遠隨人腳跟,永遠做不出自己學問來。
孟子曾說:「大匠能與人以規矩,不能與人以巧。」學問第一步要依隨前人
規矩;現在進入第二步,則要研究前人之巧。譬如黃梨洲作《明儒學案》,諸位
讀後,應知用心看其如何寫成此書,要設想到他未寫成書以前之一切。若你不懂
得前人如何寫書,試問你自己又如何忽然能寫書?學著書先須了解前人著書之苦
心。如顧亭林著《日知錄》,彼自云一年中只寫得二三條。試問緣何如此艱難?
人人讀《日知錄》,但能懂得顧亭林如何寫《日知錄》的,實無幾人。我們在此
處,當懂得上窺古人用心。如你讀《日知錄》,又讀《困學紀聞》、《黃氏日鈔
》諸書,便可看出《日知錄》成書之體例與來源。又如讀《明儒學案》,又讀《
理學宗傳》、《聖學宗傳》諸書,便知《明儒學案》之體例與來源。當知前人成
學,亦各有來源,著書亦各有規矩;只是精益求精,逐步向前。如我們不讀棋譜
,只知自己下,則棋藝將無法得進;此所謂思而不學則殆。但此項工夫不易下,
須能「心領神會」;卻不能具體指點。
諸位當知做學問自然免不了要讀書,讀書的第一步,只是依隨其書從頭讀下
,此乃是「從業」階段。但讀書的進一步工夫,應懂得著書人之艱難困苦;又須
體會到著書人之經營部署,匠心獨運處。若懂得到此,便可謂乃與著書人成為「
同道」,即是說自己能懂得與前人同樣用功,走上同一道路了。如此讀書,始成
為一內行人,不復是一門外漢。做學問到此境界,自然對從前著書人之深淺、高
下、曲折、精粗,在自己心下有一路數。當知學問則必然有一傳統,決非每一學
者盡在自我創造。若不明得此中深淺、高下、曲折、精粗,你自己又如何能下筆
著書、自成學問!
以上是講憑自己智慧來窺探前人功力,待於前人功力有體悟,自己功力便可
又進一步使用。現在再講第二階段之第二步:乃以自己之功力來體會前人之智慧
。功力易見,智慧難窺。今欲再進一步看了前人功力之後,再來看前人之智慧,
此非下大工夫不可。昔二程講學,常教來學者不可只聽我說話,此語極當注意。
諸位當知聽人說話易;但聽人說話,貴在能了解此說話人之智慧。諸位今天面對
長年相處之先生們,上堂受課,依然還只是聽說話;他所講我好像都懂了,但對
面那講話的人,其實在我是並無所知。試問對當面人尚是如此,將如何能憑讀書
來了解幾百千年前人之智慧?但我若不了解其人,只聽他講話,試問有何用處?
我們要從讀韓柳文章去體會了解韓柳之智慧,去體會了解韓柳之內心。當知學問
都從活人做出,學問之背後則必然有其人之存在。但人不易知,各人有各人的天
賦不同,智慧不同,境界不同,性格不同。如司馬遷與班固同是大史學家,章實
齋論彼兩人有云:一是「方以智」,一是「圓而神」。此乃講到彼二人之智慧聰
明不同,天賦性格不同。此等處驟聽像是玄虛,但細參卻是實事。又如歐陽脩與
司馬光兩人同是北宋大史學家,因其人之不同,而史學上之造詣與精神亦不同。
諸位治史學,不懂得所謂史學家其人,試問如何自己做得一史學家?讀古人書,
須能如面對親覿,心知其人。懂得了古人,像活生生地在我面前,我才能走進此
學術園地;此所謂「把臂入林」,至少在我自己要感得是如此。也只有如此,才
能了解到古人之血脈精神,以及他們間學間之傳統源流;自己才能參加進此隊伍
,隨著向前。否則讀書雖多,所得僅為一堆材料,只增長了自己一些意見;古人
是古人,傳統是傳統,與我全不相干。如此般做學問,爾為爾,我為我,各自拿
到一堆材料,各自發揮一套意見,在人與人之間,則絕無關係,絕無內在精神之
傳遞與貫澈,交流與影響。此種學問,其實全是假的,並非真學問。諸位今日治
學,多蹈此弊,在學術傳統上尚無知識可言;而儘忙著找材料,創意見,想自己
出鋒頭。那實在要不得!
講學問則必講其源流承接,此中有人與人之精神、血脈,務要臻於意氣相投
之境,此是學問入門後之事。徒知讀書,只如聽說話;聽人說話,卻不知那說話
的人。讀人所著書,卻不知那著書的人,如此則僅成為死學問、死知識,只是一
堆材料。如歐陽永叔與王荊公,其文皆學自韓昌黎,但歐王兩家文字精神意趣各
不同。我們讀韓、歐、王三家文,應能分別出此三家之異在何處,同在何處。歐
王兩家之學韓,各由何處入,又各由何處出。應能從此三家文字「想見其為人」
。應使韓歐王三家之精神笑貌意興情趣,歷歷如在目前。雖在我口裡說不出,卻
要在我心裡深深確有此想像。又如讀晚明三大儒著作,也須從其著作透過去瞭解
其為人;於此三家之面目精神各不同處,須能活潑如呈現在我目前。當知學術有
血脈,人物有個性,一家走一家,一人是一人;若不能明白分辨出,即證對彼無
所知。學問到此境界,始能與古人神交於千載之上;否則交臂失之,當面不相識
,只聽人閒說話,那裡是學問!
我們的先一步是從別人之心來啟發自己之心,此即上面所講從前人之功力來
啟發我之智慧之一項。現在所講則是要以自己之心來證發前人之心,即是以自己
之功力來體會前人之智慧之一步。此一步工夫較難,必須沉潛反復,密意追尋。
諸位當知:一本書之背後,有此一個人;一門學問之背後,有此一位專門名家之
學者。學問倘至此步,始可謂懂得了做學問;到此已是「升堂」境界,已能神交
古人,恰如與古人周旋揖讓於一堂之上,賓主晤對,情意相接,那是何等的歡樂
愉快呀!上述第一步是「從師治學」,現在第二步是「升堂」了,乃是「從學得
師」。如此,才能說有了師承,才不是跟著前人走,而是與前人同道而行。諸位
今日一心只是要創造,卻不在想從師受學,從學得師;也不是要與人同道,只是
想前無古人,別創一格。如此用心,則決非所謂學問之道。
此後,我們才能講到學問之第三階段。此一階段,不僅升堂,抑且「入室」
,亦即是「成學」階段了。至此階段,學問始真為我有,我已為主而不為客,學
問成為我之安宅,我可以自立門戶,自成一家。於學問中到此才是自有地位,自
有創造。故我上述之第一階段可謂是「從學」階段,第二階段可謂是「知學」階
段, 到此第三階段,則可謂是「成學」階段了。
此階段亦將分兩項來講:
如讀韓文,上述第二階段是以我之智慧來窺看韓昌黎之功力,又以我之功力
來窺看韓昌黎之智慧。現在是將我自己全心投入,與彼之精神相契合,使交融無
間,而終達於忘我之境。到此境界,當我讀韓文時,自己宛如韓昌黎,卻像沒有
我之存在。我須能親切投進,「沉浸其中」、「與古為一」,此才是真學問,才
是真欣賞。學問到此,始是學問之最高境界。然而當知此種境界,實不可多得。
因各人才性天賦不同,古之學人,亦是人各不同。而我之為我,亦斷不會與古人
中任何一人相同。今要在古人中,覓得一兩位和我自己精神意趣最相近者,然後
才能下此工夫,達此境界,此事不易輕言,亦不可強求。在浩浩學海中,能獲得
有一兩人同聲相應,同氣相投,精神意氣,歡若平生,這自是一大快事,亦是一
不易得事。孔子說:「德不孤,必有鄰。」若我們真在學問上下工夫,此境界亦
非決不可得。惟如孟子云:「乃我所願,則學孔子」。當知孔子道大,即顏回親
炙,亦有「雖欲從之,末由也已」之歎。我們若想把我此刻所述來讀《論語》,
學孔子,此事恐終難能。然浩浩學海中,也斷不會沒有真能得我欣賞之人物;但
亦斷不能多得。當知:惟其似我,故能忘我。天賦性情中,自有此難能可貴之境
界。
在第三階段中之最後一步工夫,則是用自己之功力來完成自己之智慧。到此
乃真是卓然成家,自見與眾不同了。譬如歐陽永叔學韓昌黎,想像方其學時,在
歐陽心中,則只有一韓昌黎,不僅沒有別人,連他自己也忘了。但到他學成,自
己寫文章時,卻又全不是昌黎,而確然是一「歐陽脩」。任何學問都如此。到此
時,在學術中方有了他自己之成就與地位。當然不論是文學、史學、哲學,或其
他學問,只要真到成就,則必然是「自成一家」。上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
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學到成時,乃始知此愴然獨立之感。然此種愴然獨
立之感,卻正是其安身立命所在。學到如此,方是他的「創造」,創造了他一家
獨立之學問,同時亦創造了他此一獨立之人格。在天地間,在學問中,乃是只此
一家,只此一人而已。當然論學問,也並不能責之每人全都能創造、能成家;但
我們不能不懸此一格,教人努力。亦因只此一格,始是真學問。我們縱說不能到
達此一格,只要不在門外,能升堂、能跑進此學術圈中,在我也可滿足。如此為
學,自可有樂此不疲,心中暗自喜歡之境界,我們亦何苦而不為!而且我們只要
到得入門升堂,亦可守先待後,把古人學術大傳統傳下,將來自有能創造者出世
,凡事亦何必由我成之?此始是學術精神。一個真從事學問的人,則必須具有此
心胸,卻不要儘在成功上作計較。
現在再把古人講到學問的話,和我上述來作一引證。《論語》上孔子說:「
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
而從心所欲不踰矩。」這一段經過:十有五而志於學,即是開始努力向學,禮、
樂、射、御、書、數六藝,一樣樣地學;正合我所說入門之學之第一階段。三十
而立,即是升堂了;正當我所說之知學能學之第二階段。四十而不惑,想孔子到
此時,一切皆確然自信;這已是我所說「成學」之第三階段了。至於此下五十、
六十、七十,孔子聖學日躋,愈前愈遠;此則為吾人所不可企及者,姑可置之不
論。
又如韓昌黎〈答李翊書〉,自云:「愈之所為,學之二十餘年矣。始者,非
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聖人之志不敢存;處若忘,行若遺,儼乎其若思,茫乎
其若迷;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惟陳言之務去,戛戛乎其難哉!」在此時期,
正是有志向學之第一階段,猶如孔子之十有五而志於學。
到第二步,昌黎說:「如是者亦有年,然後識古書之正偽,與雖正而不至焉
者,昭昭然白黑分矣;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汨汨然來矣。」到此階段,心中
自有一底,自有一別擇,自有一評判,即猶如孔子之三十而立,那已是升堂階段
了。
待到第三步,乃始「浩乎其沛然矣」,至此則是成學第三階段了。惟昌黎亦
並不自滿足,此下仍有他繼續用功處。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
,不如丘之好學也。」可見雖聖人也得有一段學的經過。聖人之過於人者,也只
在其好學。昌黎自述其致力為文,由志學到學成,幾二十餘年,也恰和孔子自志
學到不惑,中間隔越二十五年相似。固然昌黎僅是一文學家,不能和孔子聖人相
比。但我們若真有志從事於學,恐怕二十五年工夫是都該要的。如諸位今年二十
五歲,則至五十歲時,縱說不能成專門名家之業,但至少總可進至第二步,升進
了學問之堂奧,那是誰也可以努力以希的。如此做學問,一面即是學做人;另一
面又是最好一種自怡悅之道;又能守先待後,成已成物,我們又何憚而不為?
《中庸》上亦說:「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
」我此講看重各自智慧,即是尊德性。當知做學問並不能只有一條路,正因天賦
各別,人心之不同如其面,我們欲自有成就,便不能只守一先生之言,煖燰姝姝
地自足自限;應懂得「從師求學」,「從學得師」。道問學即是你之功力,致廣
大是要泛求博取,盡精微則只是完成了一己之德性。換言之:致廣大即是道問學
;而盡精微則是尊德性;至於到達成學階段,自為一家時,乃是極高明。而其所
取途徑,則實係遵從大家一向共走之道路,既無別出捷徑,亦無旁門斜道,仍只
是一個道中庸。這是人人所能,亦是盡人當然。
我希望我今天所講,也能由此啟發諸位一番聰明,使諸位知得做學問有此一
些步驟與規矩。我今天所講,務盼諸位亦能虛心接受。當知做學問並不難,並在
此中有大快樂。只求有正道,有決心。先知「從師」,再知「尊師」。並望諸位
能上尊古人為師。先從多師到擇師,自尊師達親師。逐步完成自己,不患到頭不
成一家。若一開始便無尊師、親師之意,只把別人家學問當作材料看,急要自己
獨成一家,天下如何會有此等事?
今再複述一遍,今天所講:要諸位從學術眾流大海中,各自尋得自己才性而
發展至盡。其前三項決然是諸位人人可以做到者。第四項已較難。五、六兩項,
則不必人人能到,但大家應心嚮往之。心中懸有此一境,急切縱不能至,不妨漸
希乎其能至,也盼別人能至。此是我們做學問人,都該抱持的一種既謙謹又篤厚
的好態度。我最後即以此為贈,來作我此番講演之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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