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關於學問方面之智慧與功力〉(上)
今天所講的題目,在我平日上課時,也常講及,並非有什麼新意見;只因近
兩年來我上課較少,且以前所講多是零碎穿插,今次稍為作成系統,此可謂是我
自己做學問的方法論,但大部份亦是古人治學之經驗。
做學問第一要有智慧,第二要有功力。二者在學問上究竟執輕孰重?普通當
我們欣賞、或批評一個人之學問成就時,多讚譽其智慧,但對於從事學問之後進
,則率勉勵其努力。如子貢稱孔子「固天縱之將聖」,則是在天分上讚美。如《
荀子‧勸學篇》云:「駑馬十駕,功在不舍。」又如《中庸》所言:「人一能之
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則是在功力上獎勸。總之:對於已成功的大學者,
每不會推崇其功夫.但對於後進年青人,亦不會只誇其智慧。這裡面,導揚學術
,實有一番深意存在。
一般人之意見,每謂智慧乃屬天賦,功力則應是自己所勉。若謂從事學問,
只要自盡己力即可,而天賦則不能強求。實則此事並非如此簡單。每一人之天賦
智慧,往往甚難自知。譬如欲知一山中有無礦藏,並非一望可知;須經專家勘測
,又須有方法採發。採發以後,尚須有方法鍛鍊。我們每一人之天才,固然出之
天賦,但亦須有方法勘測、採掘、鍛鍊,方能成才。而此事較之開發礦藏尤為艱
難。
抑且智慧有廣度,又有深度。每一人之聰明,不一定僅限於一方面。如能文
學,不必即不能於歷史、哲學或藝術等方面有成就。又其成就究可到達何等境界
,亦甚難限量。因此,做學問人要能盡性盡才、天人兼盡,其事甚不易。但若不
能盡性盡才、天人兼盡,而把天賦智慧埋沒、浪費了,不能盡量發展,那豈不很
可惜!
因此,做學問之偉大處,主要在能教人自我發現智慧,並從而發揚光大之,
使能達於盡性盡才,天人兼盡之境。如臺灣阿里山有神木,年壽多逾一兩千年以
上,至今仍生命健旺;但此等神木,亦須有良好條件護持。我覺得人也應可成為
神人;但每一人率常埋沒了自己的天賦與智慧,每一人之成就,很少能達到盡性
盡才、天人兼盡之境。因此我說能發現與完成各自之智慧與天賦,而到達其可能
之頂點者,乃是做學問人之最大目的所在。
講到功力。譬如山中礦藏,非懂礦學即難發現。抑且但懂煤礦者,僅可發現
有煤礦,其他礦藏,彼仍不知。且以採發煤礦之方法採掘石油,仍將毫無用處。
可知我們之智慧固需以功力培養,而我們之功力亦需以智慧指導。《論語》上曾
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我姑把「學」當作功力說,「思」當作
智慧說。學而不思,等於僅知用功,卻無智慧,到底脫不了是一種糊塗。如我們
以研究文學方法來用功研究史學,亦將仍無用處。思而不學,則如僅憑智慧而不
下功力,到底靠不住。因此,智慧與功力二者須循環相輔前進。說至此,則請問
究將如何去下手?
我今天的題目是:「關於學問方面之智慧與功力」。學問二字本應作動詞講
;今試問我們向哪個人去學?向哪個人去問?又學些什麼與問些什麼?此應在外
面有一對象。因此做學問同時必有兩方面:一方面是自己,即學者與問者。另一
方面則在外,一定有一個對象。學問必有師、弟子兩方,必有先進與後進,前輩
與後輩。從事學問,須先懂得「從師」與「受業」。學者自己則猶如一個孩童,
一切不能自主自立,先須依隨人。因此學者自稱為弟子,對方即是一長者,即學
問上之前輩、先進,如此才算是在做學問。因此從事學問,貴能長保持一種子弟
心情。最偉大之學者,正為其能畢生問學,永遠不失其一份子弟心情之純潔與誠
摯。孟子說:「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也可借來此處作說明。惟其永
遠在從師與受業之心情與景況中,故其學問無止境。若我們專以「學問」二字當
作一名詞,如說你能這門學問,我能那門學問,則學問已成一死東西,再無進步
可望。此是做學問的最先第一義,我們必先深切體會與瞭解。
現在再講到以功力來培養智慧,與以智慧來指導功力之兩方面。我想分為三
階段、六項目來講。
第一階段做學問要先求能「入門」,不致成為一門外漢。於此則必先要能從
師與受業。如諸位進入學校讀書,此亦是從師受業;但究屬有限。我此所講之學
問,則不盡於此。因此我之所謂從師,亦非必當面覿對之師。諸位從事學問,要
能自得師,要能上師古人,當知讀書即就如從師。
諸位應懂得:「由前人之智慧來指導自己之功力」。因學問必有一傳統,每
一項學問皆是從古到今,不斷承續而來;斷不能說此項學問由我開始。諸位當知
:從前人在此項學問上,早加上不少功力了。從前人既已成學成業,即可證其有
可信之智慧。正為如此,所以從前人之智慧,可以來指導我自己之功力。接著第
二層則是:「由從前人之功力來培養我自己之智慧」。此因從前人之智慧,亦是
由其功力所培養而成,故可借前人功力來培養自己智慧。此兩層乃是學問之入門
工夫。
現在先講第一層:即我開始學問,功力應向何處用?最簡單講:第一步,諸
位應懂得讀書,又必讀人人必讀之書。換言之:即是去讀學術傳統方面所公認的
第一流之書。此乃前人智慧之結晶,有作者、有述者,乃學問大傳統所在。我們
既不該隨俗,亦不可自信,當知此皆非從事學問之正道。我自己且當先認為是一
盲目人,只有依隨此傳統智慧之結晶而用我之功力,我則依牆摸壁,跟著人向前
。如《論語》,二千五百年來任何一有智慧人,在學問上有成就者,皆曾讀此書
。《論語》既是孔子智慧之結晶,亦可說是經過了二千五百年來有智慧人所公認
,成為儒學一大傳統。自孟子、荀子、董仲舒、揚子雲以來,皆曾讀《論語》,
因此我們今天也得讀。此事決不能說是盲從,而且學問之第一步,也可謂正從盲
從開始。我已在先說過:從事學問,第一步應先自己具有一子弟之心情來從師受
業,來親師向學。此師即是在學問傳統上已證明為一有智慧之前人,自己則猶如
一盲者,猶如一不能特立獨行之嬰孩,我們定得跟隨人,定得依牆附壁,一步步
來鍛鍊我們自己的智慧。我們的功力之最先一步,則應自此處用。
從前人提出讀書法,要在「存大體、玩經文」。此六字即是初學讀書一好指
導。任何一書之正文,可說即是經文;我們要能懂得其大體,也就夠了。如此,
用心不雜、不旁鶩,一部一部地讀去,可以教我們輕鬆上路,不覺太費力。凡你
所讀書中一字、一句,訓詁義解,即成為你自己之知識。做學問首先要有知識,
無知無識,做何學問!從前人如何講、如何說,我即應知,但其中也須有選擇。
我自己無智慧,好在從前有智慧人,已不斷在此中選擇過,我只依隨著前人,遵
此道路行去。讀了一部又一部,求能「多學而識」。先要知得,又要記得。讀後
常置心中,即是「存」,讀了再讀,即是「玩」。此是初學入門工夫,萬萬不宜
忽略。
每一人之聰明,不僅自己不易知;即為師者,亦未必能知。惟其人之天賦智
慧不易知,故初學入門,最好讀一書後,又讀一書;學一項後,再學一項。所謂
「轉益多師是我師」,從此可以發現自己才性所近。切莫早就自作聰明,反先把
自己聰明窒塞了。如今大學制度,儘教人修習專門之學。一入了史學系,便儘向
史學力面鑽,但自己智慧不一定只在這方面。先把自己智慧寬度隔限了,自己智
慧之深度,也將有害。不向更廣大的基礎上用力,常不易有更崇高之樹立,這在
學問上是最值得注意的。我們該先涉獵,先築廣大基礎,先知學問之大體系與大
格局,而能在此中發現自己智慧,此事更屬重要。
我個人自幼讀書幸而沒有犯上隨俗與自信之病。我最先只懂讀文章,但不讀
俗陋的如《古文觀止》之類,而只依隨著文學傳統所重,讀姚惜抱所選《古文辭
類纂》。但我並不能懂得姚選妙處,我想應擴大範圍,讀他所未選的,才能知其
所選之用意。我乃轉讀唐、宋八家全集,乃於王荊公集中發現有很多好文章為我
所喜,而姚氏未選。因此悟得所謂「文人之文」與「學者之文」之分別。我遂知
姚氏所選重文不重學,我自己性近或是在學不在文。我遂由荊公轉下讀朱子與陽
明兩家,又上溯群經諸子。其時尚受桐城派諸家之影響,不懂得注意清儒考據。
但讀至《墨子》,又發覺有許多可疑及難通處,乃知參讀清末人孫詒讓之《墨子
閒詁》。從此起,再繙讀清儒對其他諸子之訓釋校訂。在此以前,我雖知姚、曾
兩人都主張義理、辭章、考據三者不可偏廢之說,但我心中一向看不起訓詁考據
,認為一字經考證而衍成為三數百字,可謂繁瑣之甚,故不加措意。至此才知我
自己性之所好,不僅在文章,即義理考據方面,粗亦能窺其門徑、識其意趣。我
之聰明,雖不敢自謂於義理、考據、辭章三者皆能,但我至少於此三方面皆已能
有所涉獵。若讀書不多,僅限於一方面,僅限於幾部書,則只能單線直前,在其
他方面之智慧即不能開發。並且單線直前,太窄太艱難,有時也會走不通。因此
,初學入門,涉獵工夫是重要的。但涉獵非粗疏之謂,只是讀了一書又一書,走
了這邊又那邊,且莫呆滯在一點上。
《論語》上孔子說:「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
此處「好學」一語,我們必須深細體會。自己的天賦聰明,切莫太自信,但亦不
要太自怯。須知做學問應先有一廣大基礎,須從多方面涉獵,務使自己能心智開
廣。若一意研究史學,而先把文學方面忽了;又若一意研究文學,而先把史學方
面忽了;又若一意研究思想,而不知歷史,不通文章;如此又何能成得學?其實
只是自己薄待了自己,開頭先把自己限了。學與問,不一定便知、便能,何況自
己決心不學不問,哪有自知、自能之理!
故知我們從事學問,開頭定要放開腳步,教自己能眼光遠大,心智開廣。當
知一切學問,並未如我們的想法,好像文學、史學、哲學,一切界限分明,可以
互不相犯,或竟說互有牴觸。當知從事學問,乃該於各方面皆先有涉獵,如是才
能懂得學問之大體。
繼此,我們將講到:「專精與兼通」。此兩者間,正須更迭互進,卻非有何
衝突。如我們專心讀一書,此即是專精。讀完《論語》,再讀《左傳》,此即是
兼通。先讀經是專精,再治史是兼通。經學中先讀《詩》,是專精,又讀《春秋
》,是兼通。如此兩方面更迭而進,如治經學當兼通五經,兼通十三經;又當兼
通漢、宋,兼通義理與考據,兼通今古文學派。治史學當兼通如制度、地理、經
濟、法律、社會、學術思想、宗教信仰、四裔民族等。治文學當兼通詩、賦、詞
、曲、駢文、散文等。又如兼通文史,兼通經史,兼通經子等。學問入門,正該
從各方面都有一番探究。正因各人自己聰明天賦,誰也不能自知,應先由自己盡
量探測。廣度愈開闊,然後深度愈邁進。少一分功力,即少一分啟悟,對自己將
來遠大前程,是一種大損失。
我們為學首先要「多學而識」,已如上述。次之即要懂得「一以貫之」。粗
言之,如讀《論語》、《孟子》後,要自問《論語》、《孟子》中所講為何?讀
杜詩、韓文後,亦應自問杜詩、韓文其精采在何處?諸位萬勿忘卻學問中之一「
問」字。能在心中常常如此一問,便自有許多長進,此一步工夫決不可少。做學
問定要一部一部書地讀,在每一書之背後,應知其有一個個的「人」存在著。每
一部書是一番「業」,每一個人是一位「師」,讀書即是從師受業。又應問師如
何成此業?這一問便開了我自己學的路。若諸位不肯如此用心,一意只想要寫一
專題,把自己學問早有所表現,如寫唐代文學為題,則便把杜詩韓文東竊西剽,
一時像有成就,實在是無成就。縱多表現,像是自己學問,其實永不能成學問。
固然初學人也須有表現,而此等表現,則只當看作是我工夫之練習。練習則貴在
暗處,不貴在亮處。此是初學人用心最該自反處。
諸位真要從事學問,則先不可自高自大,應自居為「子弟」身份。要懂得如
何從師受業,並要親師、尊師,又貴能從師那一面照見出自身來。若連自己都不
知,如何學得成!若真要完成自己,先應從多方面作探測觀察,把自己內性可能
盡量發掘。莫先以為自己智慧已是現成著,只把自己智慧來指導自己功力,便能
自創自造。若如此,便走上了錯路。因此,我們的用功方法主要應虛心讀書,讀
了一部再一部,接觸了一人再一人。又須懂得挑選第一流著作,即傳統公認最大
名家之著作,虛心閱讀。如是入門,總不會錯。
在第一階段中之第二層工夫乃是:「以前人之功力來培養自己之智慧」。如
《論語》,從古到今、訓詁義理,各家發揮儘有不同,即如宋、清兩代人所講,
考據義理,顯有相異。諸位當知:接觸一家講法,即可開展自己一分智慧。如此
致力,自己智慧即可逐步開展。所謂:「出我意外」,「入我心中」;諸位時時
得此境界,便會心中暗自歡喜。自己智慧即自此逐步工夫中透出。所謂「溫故而
知新」,從前人數千年來智慧積累,一一由我承受,那是何等痛快事!
如象山講《論語》便與朱子不同,王船山講來又不同,從此處即可啟我聰明
。多見異說,自己心智便會不斷開廣。又如讀《史記》,若專從《史記》讀《史
記》,則有時自己智慧不夠,將感困難。如初學先讀《史記菁華錄》,便易引起
興趣;自此再進讀《歸方評點史記》,便覺與《菁華錄》不同。接觸到更高一步
之智慧,便像自己智慧也隨著高一步。又若再進而讀劉知幾《史通》與章實齋《
文史通義》,便覺眼前境界更高,又與讀歸方諸家之圈點批註不同。再又如讀清
儒之《廿二史考異》、《十七史商榷》、《廿二史劄記》諸書有關史記部份,以
及如梁玉繩之《史記志疑》之類,我的智慧又開一門路,走向考據一方面去。但
如我們在讀此諸書之後,再讀如呂東萊之《古史》,便會眼前豁然又另開一新境
界,懂得所謂史學家之智慧,看他能如何樣地用心去體會古人、認識古代,然後
乃知治史學應有史識,論史又與考史不同。呂東萊的《古史》,好像只就《史記
》原文挑出寥寥數語,輕輕下筆,卻能予人以一種極鮮明深刻之印象,使我們對
當時史事有一番真切開悟。由他幾句話,即可啟發我甚大智慧。若我們儘讀《史
記》,不讀他人讀《史記》的書,也可能在我文學史學各方面之聰明,老悶著不
開。試問我有此一份天賦智慧,而讓其窒塞埋沒,永不發現,豈不甚可惜?
我上面所以提出要讀人人必讀之書,正因此等書已由許多人集中心力聰明研
鑽過。前人化上莫大功力,我只一繙閱,便可長我許多智慧。又如讀《史記‧賈
誼傳》,再讀如蘇東坡之〈賈誼論〉,也易引起一番心智開發。但若又讀到王荊
公詠賈誼的七絕詩,雖只短短二十八字,但荊公意見議論,又較東坡深入而允愜
。如此讀書,我之智慧自能逐步開廣而深入。當知智慧非經挖掘,不易發現。非
經鍛鍊,不易長進。學人大病,即在自作聰明。不多讀書,便要想出一番自己道
理來與他人爭勝,卻不肯虛心跟人學習。如此,終是斷港絕潢,決非做學問之正
道。諸位循此方向去讀書,讀一書自然會像又走到另一新境界,心智日開。如此
讀書,自能意味深長,樂此不疲。這是從來做學問人的入門正道,諸位須好好認
取。
以上所講入門之學,卻非專為初學人講,當知此一番入門之學可以畢生行之
。學問本是千門萬戶,入了此一門還得入那一門,入門工夫隨時運用,自己學問
基礎自然會愈廣大、愈篤實、愈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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