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五十年來家國〉(三)
五十年來家國 我看台灣的「文化精神分裂症」
◎龍應台 (2003.07.12)
喊「去中國化」口號的人,把重點放錯了地方吧。「反抗中國文化沙文
主義」,要「去」的不是「中國文化」,是「沙文主義」。我們反對蔣
家政權對台灣本土文化的壓抑與漠視,我們更無法忍受中共的自我中心
大中國思想,但是這兩者都是人的態度使然,而不是文化本身的問題。
中共不等於中國,「本土化」不等於「去中國化」
好,「反抗中國文化的沙文主義」,那麼本土化等不等於「去中國化」?
請先告訴我什麼叫「去中國化」。
是把歌仔戲中的劇目——陳三五娘、目蓮救母、中山狼、狸貓換太子……
全部去掉嗎?是把媽祖信仰——宋朝的林默娘去掉嗎?是把龍山寺裡的
朱熹和華陀去掉嗎?是把唐詩宋詞三字經去掉嗎?是把草藥針灸去掉,
把太極拳禪宗去掉,把舞龍舞獅去掉,把祭祀、掃墓、春節中秋去掉嗎
?是把門楣上的「潁川」、「隴西」刻字去掉嗎?是把「己所不欲,勿
施於人」的孔子思想去掉嗎?是把端午節的屈原和白素貞去掉嗎?是把
故宮裡的世界珍寶去掉嗎?是把福建來的閩南語去掉嗎?是把漢字書寫
去掉嗎?
這些都「去」掉以後,我們還有什麼呢?
喊「去中國化」口號的人,把重點放錯了地方吧。「反抗中國文化沙文
主義」,要「去」的不是「中國文化」,是「沙文主義」。我們反對蔣
家政權對台灣本土文化的壓抑與漠視,我們更無法忍受中共的自我中心
大中國思想,但是這兩者都是人的態度使然,而不是文化本身的問題。
有人拿起石頭打你,你憤怒的對象是那人,不是那石頭。石頭本身是無
辜的,它也可以是房屋棟樑,是堤防建材,是庭園山水,是深山璞玉。
就如同對於日本的五十年殖民,我們要批判的是日本文化的沙文主義,
不是日本文化。
我們真正應該呼喊的,不是「去中國化」,是「去沙文化」。
洗澡水用過髒了,得倒掉,但我們不會把盆裡的嬰兒連髒水一起倒掉。
國民黨令我們反感,共產黨使我們厭惡,但是,國民黨加上共產黨並不
等於中國。兩個黨不到百年,中國卻有五千年的歷史。你不能把百年的
細微泡沫當作五千年的深水大河。給我們帶來巨大威脅的中共,也不等
於中國。他只是中國一個暫時的管理員,充其量是將來的史書上一個小
號字體的備註。中國,也不等於中國文化。國,只是一個政治組織,像
有限公司、株式會社、財團法人一樣,一個管理結構。一個管理結構如
何涵蓋或代表一個民族深遠浩大的文化——他的藝術創作、哲學思想,
他的神話與信仰、革命與復興、創造與傳承,他靈魂深處的感情與記憶
?
黨,不等於國;國,不等於文化;中共,不等於中國;中國,不等於中
華人民共和國。嬰兒與髒水不能劃上等號,更不能閉上眼睛一起倒掉。
中共的蠻橫與霸道激起我們的憤怒與恐懼,這憤怒與恐懼又因我們的政
客操弄而加劇,使我們「抓狂」,「去中國化」的低智邏輯於焉而起。
我們忘記了:憤怒與恐懼的不只是我們,還有無數的中國人,包括新疆
的回民、西藏的藏民、還有那冤屈不得訴、志向不得伸、渴望不得流露
、思想不得發表的千千萬萬的中國人,那坐在陰暗的牢房裡無名無姓看
著自己牙齒一個一個掉光的中國人。這些人不是我們的壓迫者,他們和
我們一樣在掙扎受苦,可能比我們還要辛苦,但是他們是「中國」的一
部份。
吳儀和中共官僚對台灣人說「誰理你們」那副顢頇自大的嘴臉,不是「
中國人」的嘴臉,是「霸權者」的嘴臉,他不只用這種野蠻的態度面對
台灣,他用這種嘴臉面對所有的弱勢者,尤其是他自己的人民。共產黨
也不是中國文化的必然產物;我們都知道馬克斯是德國人,列寧和史達
林是俄羅斯人。對於中國,共產黨是百分之百的「外來政黨」。我們怎
麼能夠只看見中國的強權,看不見中國的弱勢;只看見中國的國家機器
,看不見那絞在機器裡流血流淚的人;只看見中共,看不見中國;只看
見他虛假造作的政治,看不見他深邃綿密的文化與歷史?我們什麼時候
變得如此頭腦簡單了?
台灣是中國文化的暗夜燈塔,中國文化是台灣的珍貴資產
那深邃綿密的文化與歷史,並不只屬於中國,它也屬於我們。是的,中
國文化是台灣文化的一部份,就比如心臟是人體的一部份一樣。我們不
但不應該談「去中國化」——因為去了心臟還有自我嗎——我們還應該
與中國爭文化的主權,應該理直氣壯地對中國、對全世界說,真正的中
國文化在台灣;中國傳統文化再造的唯一可能,在台灣;漢語文化的現
代「文藝復興」最有潛力發生的地方,在台灣。
比起香港新加坡,台灣的漢語文化底醞厚實得多。比起北京上海,台北
更是一顆文化夜明珠,幽幽發光。第一,它不曾經過馬克斯主義的切斷
與文革的摧殘,因此和自己的文化傳統沒有巨大的撕裂。連日本人的統
治都不曾斷掉台灣人組織漢文詩社、送孩子上私塾的人文傳統。隨著蔣
介石來台避秦的知識份子也帶來五四以下一脈相傳的知識氣質。民間的
宗教信仰、風俗儀式以相當完整的面貌傳承薪火。第二,經濟的發達、
教育的普及使得台北有了北京上海都還不夠成熟的市民社會。中國的傳
統價值在這裡與現代化接軌,忠孝仁恕與公民道德碰撞揉合,產生出華
語世界中市民自主意識最高的城市。第三,自由是創造力的必要條件。
台北,不同於新加坡香港、北京上海,它沒有不能出版的書,不能唱的
歌,不能展出的畫,不能發表的言論、不能演奏的音樂。它是華語世界
中創作最自由的城市。第四,沒有一個華語城市比台北更豐富多元。原
住民之外,中國三十五個省份的人,三十五種不同的文化,加上西藏蒙
古,濃縮呈現在一個小島上,像一個色彩鮮豔的調色盤。它是華語地圖
上的紐約。
TAIWAN?是的,不必扭捏作態改稱它為「福爾摩沙」;我們可以萬分篤
定地說,它是另一種中國;你要看一個更純粹,更細緻,更自由活潑,
更文明、更人性的中國文化嗎?你必須到台灣去,不是北京上海,不是
西安杭州。我們要在國際上生存,唯一的辦法是讓世界看見:傳統中國
文化在中國也許被專制落後和老大帝國的劣根所困,在台灣民主自由與
現代理性的環境中卻能異樣地煥發燦亮,生命力充沛。這就是「台灣特
色」。為什麼高行健的作品只能在台灣出版?為什麼雲門舞集只能在台
灣發生?中國文化是台灣在國際競爭上最珍貴的資產,我們搶奪都來不
及,遑論「去」!
那麼國家認同呢?誰說爭取國家認同必需消滅文化認同?瑞士是個徹底
獨立的國家,但它的德語人口並不因為歌德、貝多芬、托馬斯曼是「德
國人」而不去擁抱。反而,當德國變成一個醜陋的霸權,小小瑞士就成
為德語文化的暗夜燈塔。我們可以反對中共,可以拒絕中國,但是中國
文化,或者說漢語文化,對不起,那可不專屬中華人民共和國,它也是
我們安身立命之所依。而且,就中華人民共和國對中國文化的破壞紀錄
來看,我們可以大聲地說,台灣就是今天中國文化的暗夜燈塔。
過去歷史的傷痕使我們痛,今天中共的壓迫使我們憎,但是所有的傷痕
都在我們的心臟上,挖掉自己的心臟是精神病人瘋狂了才做的事。對付
異族的入侵,我們或許可以用減法,譬如抗日時高喊「去日本化」;同
文同種的相煎操戈,不可能用簡單的減法,因為一減一等於零。越是強
大的敵人,越是需要深沈的智慧去面對。除了減法外,加法、乘法、除
法、複雜的函數,我們不是沒有學過。
如果為了對抗敵人,我們把自己變成一個歇斯底里、全身痙攣的迫害狂
或被迫害狂或文化法西斯,除了「中共」兩個放大成夢魘一般的字以外
全世界都看不見,這場仗,不打也罷。我們的下一代,已經因為無法忍
受這認同的精神分裂、這政治的潰爛不堪,而選擇冷漠,或者出走。中
國不必動武,我們已經被自己的瘋狂打敗了。
人民素質是夢想的基礎
威瑪共和在一次大戰後的德國存活了十四年,十四年中換了十七個內閣
,多次的政治暗殺。美國史學家分析威瑪共和敗亡的原因,是「謀殺、
痼疾、自殺」的綜合結果。謀殺是國外的強權勢力,痼疾是本身文化中
無法應變的慣性思維,自殺,則是當時政黨的惡鬥、政客的操弄、人民
理性思考的喪失。威瑪完了,希特勒上台,德意志民族的浩劫開始。
我無意將台灣比威瑪,但是我看見相似的歷史元素:外力「謀殺」的威
脅、本身「痼疾」的無力擺脫,更明顯的是「自殺」的傾向,脖子上纏
著權力鬥爭的繩子,毀滅在所不惜,愈纏愈緊。
或許我們都太急了。政客是每天都有的,只要有肉,就會有蒼蠅。政治
家,卻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先要有負責任、有見識的公民,才會有負責
任、有見識的政治家。一代一代政治家的彼此切磋薰陶,風行草偃,三
代之後,才會有心胸開闊、眼光遠大,有智慧有擔當的大政治家的出現
。我們現在在哪一個階段呢?兩千三百萬人中有多少負責任、有見識、
不被愚弄的公民呢?
幻滅之後,其實又回到根本:人民的素質是所有夢想的基礎。政客不可
寄望;公平正義、溫柔敦厚的台灣,華語世界的夜明珠,我們只能把夢
想默默地放在每一個人自己的肩膀上,繼續扛著向前走。
沒有什麼了不起,文明,本來就在考驗我們面對野蠻的本事。
(龍應台電子郵件信箱:lung213@ms77.hinet.net)(三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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