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鍾孟宏《停車》：令人驚異的小人物故事集
鍾孟宏《停車》：
小人物故事集──
驚愕的鬼打牆時空線索，不斷令人驚異的密室人生補白
「我是誰？且讓我破例援用一句格言：確實，若說一切的癥結只在於明白
我所「交纏」（hanter）的是誰呢？我必須承認這個詞令我迷失，因他試
圖在某些人和我之間建立起比我想像的更奇異、更無法避免、更令人不安
的關係。這詞的內涵遠超過字面，它使我在有生之年即扮演起鬼魂的角色
，也明顯地影射我為了成為現在的我而不得不離棄的我。由此一幾乎不算
過分的詞義來看，這詞暗示我，我所認為是自己存在的客觀表現──多少
是刻意──的東西，其實不過是這場生命的範疇內，一個我完全不知其真
實界限之活動的過渡狀況而已。我想像中的「鬼魂」，就其不論由外形，
或是由永遠盲從於在某時某地出現的偶然性所表現出的約定俗成來看，對
我而言，首先就等同於可能永恆持續的一種折磨的狹隘形象。」
── 安德烈‧布賀東《娜嘉》
看完後，從戲院坐電梯下樓，在門口多站了一會兒。調節室內室外的色差
。一方面也是怕正在腦子裡漂漂蕩蕩的幾條線索，會因太快騎上機車而飛
逝，或者，被相較於內外色差更為巨大且裹覆完全的現實速度感，迎面襲
來，強加折斷之。
那中斷之感，一如片中陳莫（張震 飾）在僅僅一個母親節的夜晚的時距之
內所遭遇，諸般鬼打牆的人事。清楚點說，是一部極其艱難從停車格順利
移出的乘載器具，以及無法從現代社會複雜關係中脫逃，隨心之所至地離
開／前往的各式各樣的角色和「物事」（借用張惠菁在小說《惡寒》中的
慣用詞）。至少在走向影片的結局之前，我心底一直都這麼地相信：導演
就要將這些物事永遠地圍困在這裡了罷，或悲或喜，無喜無憂。
一個失去了理由慶賀的節日。母親節。在男子和妻不斷藉由手機通話，瑣
瑣碎碎地聊著，交待著的過程中（當然銀慕前的觀眾只會片面地聽見來自
於男子這端的回應，揣測補充彼端的話語，情緒和故事），時間不斷被延
長，不斷有驚人的故事中途插入。也使得原本極為簡單的獨白，單人表演
和極易淪為枯燥的生活場景敘述，鮮活動人了起來。
電影近乎「隨意」地把時間凍結，重組，轉快調慢。也因此我們得以知曉
滲入某個人物某個時間點，以及其所對應的空間和生活線索，去推敲拼湊
在這一個漫漫長夜裡，每個新牽扯進來的角色，如同一個又一個新登入的
角色，其對應於時空座標的生命輪廓，以及他得依循甚麼樣的規則（個人
的／集體的），加入這場生存遊戲，說屬於他自己的故事。
遊戲有時歡愉令人期待，有時卻也能風雲變色，不歡而散。多變的面貌一
如精采的故事。前方充滿岔口，有不能預期的隱藏關卡，憂喜參半的機會
與命運。片子剛開始時，男子把車停入蛋糕店前的停車格（地上寫著卸貨
區），下車，鎖定。隔一台車停在後方的車子恰巧駛離，男子想了想，順
理成章地把車子從原本的位置移開，開進合法的停車格停好。
畫面靜默簡單，輕描淡寫。隨著影片前進，我們才明白了這一個夜晚，自
此與尋常的夜晚有了分野。也才回想起這一個畫面的懸疑和重要。
還有許多不同的版本，各自存在我們的心裡。但我要說的是，這一個版本
的故事，讓我極其甘願地相信了並尾隨前進，每一次都剛好君臨現場似的
，參與了許多重要事件。例如，我們跟著年輕的東北女子李薇（曾珮瑜 飾
）被東北營運不佳的工廠辭了，在皮條客大寶（戴立忍 飾）的陪同遊說之
下坐上了火車（自然也轉了機），來到了台灣，接了客（這兒我想起陳果
《榴槤飄飄》的秦海璐），被羞辱了，闖了夜市（這裡我想起《重慶森林》
的林青霞），被抓了回來，再目睹大寶被打，逃了。
因此另一個版本，可以是客串的嫖客的賈孝國一角，和失意憤怒的妻子小
鎂。從林靖傑《最遙遠的距離》，漂浮游到了這裡，賈仍然扮演著權力位
階較高或在某種程度上生活資源較豐厚富裕的角色（精神科醫生V.S.白領
嫖客），在此片中卻有較短卻較精準適切的表演，對白不多，而是以動作
和眼神為主的表演。小鎂則從上班族演到模特兒。同樣是失去了甚麼，一
股空洞的氣息狀態，到了這一片則有了更立體的故事背景，更直接的憤怒
，以及富轉折的表演和情緒（暴烈／溫柔），我蠻喜歡的。
回到本片。我們在濃縮的時間裡，因為男子陳莫的好於疑問以及多事的性
格，加上他自前一天事發以來（與妻為了孩子的事吵架）累積的情緒轉折
，以及碰巧遇上的這個特殊節日，體驗了一場有加乘效果的黑色荒謬真實
悲喜劇。以男子一人啓動遊戲，最後由三個人（男子，布店老闆，女孩）
同坐，將故事暫時終結。
片中有許多可供對照的人物，疊合如影的人生面貌。而在同一個角色之中
，又可以依衰敗挫折的程度，標記不同的生命時期。
在相對灰暗的陷落處，可以看見男子坐爛自己的蛋糕，無法受孕的妻子（
桂綸鎂），做出沒有精神的蛋糕的麵包店老闆（楊麗音 飾），發生意外手
臂截肢而從江湖退隱的理髮店老闆（高捷 飾），經商失敗被地下錢莊追討
潑漆的西服店老闆（杜汶澤 飾）（《2046》封存過去記憶的情色小說家周
慕雲變身胖版裁縫師傅？），失業後被仲介來台賣淫的大陸女子，鼻子挨
拳的皮條客，再也見不到兒子的老母親（張美瑤 飾），自小無父的小女孩
，戰鬥機駕駛夢幻滅的計程車司機（九孔 飾）。
暗處透出光來的，則是同樣這些人物，或者自危厄之地逃出，或者被收留
，或者莫名其妙成了他人更加困頓情狀下的慰藉者。
我們便是在這些衰人衰事無止盡的狗屁倒灶中，繼續看了下去，繼續獲得
了一些安慰。（以至於我們不再覺得被停車格鬼打牆的男子是最衰尾的一
個？至少，他沒有在被人揍暈極端昏沉的時刻，喝下那一碗好心盛上的魚
眼熱湯！我一邊看一邊深自替他感覺慶幸。）
至於，那些無法分辨禍福悲喜的，細微邊陲的存在，於我而言卻是更驚心
的提醒。例如牆上爬的生有百千隻細足的蜈蚣，路邊撿起爛掉蛋糕的拾荒
婦人，浸泡在老舊髒汙洗手台的魚頭，拼錯原因不可考的波士頓西服店「
POSTON」招牌，被母親長久收藏的絕筆信等等。在影片中轉瞬即逝，彷彿
就要永遠離去，是一種隱沒前的告別。如果，對於這場人生遊戲中的各種
挫敗和人間的各種荒謬，我們仍有偶發性的機會加以閱讀，而有恍然醒悟
的可能。那麼，那些更加靜默微小的暗啞之聲，會需要怎樣的催化，怎樣
的故事，才會被我們記憶呢。
我私自以為，旁觀的妮妮的童稚之眼，將會為我們開啟另一個驚人的故事
（畢竟，雖然結局爸爸的信文稍嫌勵志了些，但她終究已經坐上另一台車
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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