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龍] 集體選擇的悲劇──觀看電影《風起雲湧 …
文＼黃星樺
就算沒有看過1998年上映的美國電影《風起雲湧》（Primary Colors），
這部片的劇情對美國民眾來講也一定不會陌生，甚至對全世界民主
國家的民眾來說也都不會陌生；因為《風起雲湧》呈現給我們的，
正是總統選舉期間各候選人表裡不一、操弄議題、互揭瘡疤以及欺
騙隱瞞的道德沉淪史；完全如同電視媒體四年重播一次的那些所謂
新聞。
這部1998年的電影，其實是有意影射柯林頓（Bill Clinton）
在1992競選總統期間以及之後陸續爆發的醜聞與緋聞。劇中的總統
候選人傑克．史坦頓（Jack Stanton）外遇搞上美髮師以及未成年
少女的劇情，很難不讓人聯想起柯林頓與魯文斯基和其他一干人等
虛虛實實的桃色緋聞；傑克的正牌太太蘇珊（Susan Stanton）精明
果決的個性、巾幗不讓鬚眉的形象、顧全大局終究沒和老公鬧翻的
結局也很難不讓人想起柯林頓的老婆希拉蕊（Hillary Clinton）。
故事以一位年輕而有理想性格的黑人亨利．柏頓（Henry Burton）
作為視角鋪陳。亨利受到史坦頓「親民」的態度感動，決定擔負起
競選主管的職責，沒想到卻一步步發現史坦頓人後的種種醜態──
說謊、暴怒、不講理、最後是亂搞性關係。面對對手陣營如日中天
的聲望，亨利和另一名助選員莉比（Libby Holden）追查對手候選
人的往事，發現他過去的不堪事蹟──吸毒、濫交、同性戀。但是
莉比不願意據此攻擊對手，因為亨利和莉比早也已經發現了史坦頓
更不堪的秘密：史坦頓確實搞上了未成年少女，但卻對所有競選同
志撒謊。遠在二十五年前，莉比初識史坦頓的時候，正是史坦頓不
願靠攻擊抹黑來求勝的態度教她感動。如今的史坦頓為了成功做一
個總統當選者，卻放棄了做好一個人。
雖然這部電影用諷刺的手法諧仿了柯林頓的政治生涯，我非但
不覺得滑稽，反而感受到其中的深沉悲哀。如果用更深更廣的眼光
來看，這部電影的關懷絕對不會僅止於柯林頓擔任總統時期的美國
政治；除了展演權力腐化人心的無奈以外，它至少也觸及了一些民
主政治的普遍問題：在選擇公領域的領導者的時候，他的私德是我
們應該考量的範圍嗎？為了讓有能力但不矜細行的候選人當選，我
們可以替他隱瞞醜事到什麼程度？……等等等等。而種種這類的問
題，其實又被包裹在一個更大更艱難的問題當中──絕大多數的選
民真正能夠瞭解、並且在意的，其實不是候選人的能耐和政見有多
好，而恰恰僅僅是那些不貞不潔或逃避當兵的淺薄傳聞。這個問題，
從某方面來看，其實也是全球各民主國家共同面對的集體行動困境；
《風起雲湧》藉著戲劇化的呈現，讓困境非但是困境，更像是一場
命定的悲劇。作為一位學政治學的學生，我的感受尤為強烈。
之所以強烈，還得從一件小小的個人經驗說起。在台灣當政治
學的學徒，有時是一件令人沮喪的事──「啊政治不都很黑暗嗎？」
「學這個要幹麻？」「你是想當政客嗎？」「以後記得少A一點錢喔！」
以上這類話語，相信學政治的學生多多少少都曾經聽過。我起先以
為，這種普遍對政治、以及政治人物極端不信任的態度是台灣特殊
環境下的產品，直到我發現英國政治學教授傑瑞．史東克（Gerry Stoker）
發出和我類似的抱怨，我才恍然瞭悟：「政治」在各個民主國家早
已變成犬儒主義、懷疑主義、以及陰謀論者清談睥睨的對象；並且
在經歷全球各地普遍的「民主化」進程之後，此種現象依舊有增無
減。為什麼會這樣呢？傑瑞．史東克在他的書《別當政治門外漢》
（Why Politics Matters: Making Democracy Work）中是這麼說的：
「人民對正規政治的不滿情緒之所以升高，部分原因在於人民
對政治程序有些誤解，對民主的辯論也充斥這些誤解，因此許多人
民不了解政治終究需要集體決策，需要經歷複雜的溝通過程，而且
最後通常是無奈妥協的結果。」
循著這個理路，史東克帶領讀者討論了一個（我認為）非常有
說服力的見解：在現代國家，經濟市場和政治市場各自遂行財富分
配與權力分配。經濟市場的分配邏輯是，團體中的個人依其喜好，
各自從事他認為最有利的選擇；而政治市場的分配邏輯則是，團體
中特定的一套集體決策機制將會替每一個人做出選擇，選擇的結果
卻未必符合所有人的最大利益。對一般民眾而言，經濟市場的分配
規則極其容易操作；政治市場的分配規則卻太過複雜也太耗成本。
在經濟市場裡，消費者高興的時候只管重複消費，不高興的時候頂
多只要從原先的消費習慣裡「出走」（也就是拒買）就行了。但在
政治市場裡，一旦選民的政治訴求沒有被滿足、對政治失望，要想
從原先的政治委任（mandate）中「出走」，所需的成本可能是瞭解
繁複的政治規則與實踐權力角力的遊戲等等，遠遠大過於經濟市場
裡的拒買行為；即便是選民對政治有所期待，想透過選舉改善政治
的時候，理解並比較各候選人的能力與政見對個人來說也是一項不
小的成本支出。透過這樣的論述，問題的癥結就浮現出來了：一旦
政治變壞，選民要改變政治就必須從政治市場裡「出走」。要出走
就必須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心力、時間、和金錢。一旦選民考量到出
走行為可能要付出比別人更多的代價，就越少人想參與政治、越少
人想花時間搞清楚政治背後複雜的運作邏輯。這是消費主義與個人
主義在政治制度上的雙重效果，最終，這些因素把我們帶向犬儒、
帶向民粹。而犬儒和民粹，兩者著實都簡便得可以。
這是集體利益與個人利益的弔詭，是政治參與和撘乘便車
（free-riding）的困局。在《風起雲湧》裡，史坦頓最讓我揪心的
一句台詞，竟然是「我們的政見明明比較好！」也許史坦頓是真地
想實踐他的政見，當一位好總統；然而他的競選手段竟是此不堪、
必須如此不堪，否則他不會當選，根本沒有實踐政策的機會。這是
現代版的《投名狀》，是政治版的《白色巨塔》；爬上了權力高峰，
史坦頓還是原來的史坦頓嗎？我們能怎麼辦呢？
十八世紀的美國人有一個夢，一個民主和自由的美夢，卻必須
「用野心來對抗野心」。《聯邦論》的作者說：「政府的存在，不
正是人性最大的恥辱嗎？」在《風起雲湧》的開頭，亨利第一次見
到史坦頓的時候，亨利聽說：「你只要看他（史坦頓）握手時左手
的動作，你就知道他對你有多少興趣──如果他同時用左右手握住
你的手，那就表示他跟你不太熟，但又想跟你套點交情。」在《風
起雲湧》的結尾，史坦頓終於當選了總統。就職典禮上，史坦頓依
例向所有競選同志握手致意。當握到了亨利的時候，史坦頓用他的
雙手，輕重適宜地握住了陪他一起走過風風雨雨的亨利。鏡頭接著
搖向掛在大紅布帘上飄搖的美國國旗──是的，那無非是一場虛無
縹緲的美國大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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