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一條鐵路 ◎顏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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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maximilian (流浪者之歌) 看板: B90A012XX
標題: [轉錄] 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一條鐵路 ◎顏厥安
時間: Wed Sep 10 09:26:44 2003
2003.09.09 中國時報
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一條鐵路
◎顏厥安
十餘年前的一個九月，初秋楓紅，我曾拖著行李與笨拙的德文，
要從杜賓根搭火車到曼海姆。到曼海姆的火車，一定要經過海德堡。
杜海二城，總不免讓學究們想起賀德林、黑格爾與韋伯等哲人。不過
現在的我只欲卸下這些如行李般沈重的大名字，努力地想憶起我當時
搭乘的火車，經過的車站，看到的景色，接觸的人。但是一切都已模
糊，僅依稀記得列車開動的時候，你會覺得好像車站要偷偷地滑出你
的心扉。
黑格爾曾說：「從前曾是事實自身的那種東西，現在只還是一種
遺跡，它的形態已經被蒙蔽起來，成了一片簡單的陰影」。許多人都
以不同的滋味流憶著「轆轆、轆轆、轆轆」的音聲，火車與鐵軌是我
們的共同心靈遺跡。只不過，它們似乎總是主記憶的外緣者（outsider）
。在我浮淺的印象裡，美國的火車好像總是提供逃犯最佳的逃亡工具
，例如比野獸更無憐憫的強沃特。歐洲的火車總是與歷史事件相關，
例如載列寧回俄國，或雨中心碎的亨利鮑嘉駛離巴黎的火車。被趕出
非洲火車的一位英國大律師後來變成了聖雄甘地，孫文與蔣介石則在
亞洲的火車留下了車窗劇照。在這些豐厚的場景裡，列車與鐵軌卻似
乎總是任令我們滾壓踩踏，視而不見的邊界，更不用說司機、車掌與
站務人員這些界外者。
記憶需要以遺忘為前提，而文明的複雜性運作，需要以層層糾葛
的「排除」或遮掩為保證。我們總是以為將垃圾丟到垃圾桶內或車窗
外就解決了垃圾問題，卻忘了他者的勞動是我們得以自由與舒適的條
件。沒錯，勞動是人類與自然的對話，是人類克服自然之因果必然性
以獲致自由的不自由側面。不勞動無以自由，但勞動非自由。文明機
巧之處即在於，可以以剝削他人勞動的方式擴大自己的自由。這就是
黑格爾所談的主奴辯證。而現代性如果有什麼正當性可言，其中一點
即在於以各式的理論看穿此點，並嘗試提出諸多普遍解放方案─雖然
不論左派右派或第三路謊言派似乎都告失敗。可以確定的是，利潤與
積累並不來自於效率與自由競爭，而是來自於儘可能的排除與遮掩，
或說「外部性化」（externalized）：裁員、減薪、污染、獨佔、戰
爭、免稅……。結合韋伯與海德格的描繪，如今人們更孤伶地被棄擲
於資本主義牢籠一隅，如獸般犈伏喘息於它的勞動必然性之下。
因此總罷工的理論注定是憲政／法律，甚至是暴力邊緣的理論。
因為總罷工是準自然狀態，勞動者要求與國家／資方重新擬定財產權
（而非政治權）的分配規則。而被憲政主義收編馴服的勞動三權，頂
多是一種體制化的公民不服從（civil disobedience）。即令如此，
以反共抗俄為意識形態背景的中華民國體制，還是以法律與命令將罷
工權實質掏空了。這個國家只允許資方「治理」勞工，而絲毫不願看
到勞工可以以團結來「強制」資方。那麼在這種合法性灰域的情況下
，我們可以怎麼來看待秋節的台鐵休駛呢？簡單一句：放下。正如德
文的「勞動放下」（Arbeitsniederlegen），我們要學著以放下的態
度重新省視。首先，不要總是批評別人「冗員」太多。每個人遲早都
會成為冗員。如果要以成本效率的眼鏡觀察，那個人不漸次冗化呢？
學著摘下這副眼鏡，讓勞動「者」映入眼簾吧。冗員並不因為裁減而
消失，我們都要學習如何共同面對自己冗長的餘生。其次，官資方趕
緊放下威逼利誘與摸頭的資源動員吧，你們的種種小伎倆已成為一齣
準法西斯的醜聞鬧劇。最重要的，台鐵員工可以試著放下勞動紀律規
訓於你們的罪惡感，不要因為一日的勞動放下而自責，學著享受這難
得的，不受官資規訓誡命的無勞動「自由」日。參加會員大會，因為
唯有透過團結，勞動者才能發出聲音，才有機會擺脫生產要素的物化
，找到不受勞動必然性束縛的自己。
如果列寧、甘地與孫文，都嘗試以某種方式實現普遍的解放，如
果逃犯都知道跳上疾駛中的火車奔向自由，那麼鐵軌所可能把我們帶
向的遠方，實孕育有神秘的魅力。那是一種未知且艱困的自由，唯有
掙脫規訓才能迎向她──即便是短暫的。在轆轆聲寂靜的一天，除了
可以更清晰地體會到，社會權其實是更深刻的自由權，台鐵員工更有
機會以行動來取代勞動，為歷史創造一個自由事件。畢竟在質疑中華
民國國號之外，它的意識形態更需要被挑戰。
（作者為台灣大學法律系教授，張君勱學會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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