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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爺爺奶奶都是很普通的鄉下窮農民家的小孩
就是那種家中小孩一大堆，大家都必須拼命工作到天昏地暗，
才有蕃薯籤稀飯填肚子。
大概是還不夠窮，或是因為日本人的什麼政策
兩位老人家都有國小畢業。
爺爺是一直待在家種田，直到政府派人來恐嚇他們家說：
「這個男孩子該上學的年紀了！不准再拖，給我把人送去學校！」
他才去了學校。所以他讀一年級的時候，已經快十二歲，都拿全班第一名
因為全班同學都是小小孩，他根本就是偽國中生的年紀，在讀書方面有點勝之不武。
當然畢業後，家計因素，他也不可能繼續升學。永遠就是國小畢業。
奶奶則是及早發現，即早治療，順利在適齡進入國小就讀。
可是她在家裡的工作是負責幫忙準備三餐，給負責種田等體力粗活的人做飯吃。
她個人倒是很樂在煮飯中，不愛上學。被強迫去學校的時候還哭了很久。
入學後成績很差，常常蹺課、逃學。
但她的小學老師是個非常有教育熱忱的日本人，
只要發現她缺席，就會殺去她家廚房找她。
從學校去她家，要穿過一片稻田，田埂正對廚房，
每次奶奶在廚房裡做飯，遠遠看見老師來了，就立刻扔下鍋鏟水瓢，跑去躲起來。
不管躲在哪裡，日本老師都有辦法把她揪出來，拎回教室去。
最後總算順利畢業。當然也不可能再升學。
國民政府來台後，兩個教育本來就程度不高的人，二十幾歲上下吧，
又要重新學北京話，識中文字，著實吃足苦頭。
比方說，我有看過奶奶的中文自學筆記，在「梯」字旁邊，就畫一把小小梯子圖案。
以及到處寫滿我看不懂的日文說明加圖畫輔助。
是用一種很奇妙的方式在學習語言、適應政治局勢的變化。
大概民國七十幾年，奶奶的同學們有人聯絡上那位日本老師，
從那之後每隔幾年都辦一次同學會，大家一起集資請老師來台灣，輪流請老師吃飯。
據說第一次同學會是在淚水氾濫中度過。
所有的人圍在餐廳的圓桌邊，師生對坐哭了老半天吃不了飯，哭到菜都放涼了。
等哭到差不多，日本老師總算能開口說：「沒想到還能看到大家，我很高興。」
此話一出，眾人又是一陣哭。沒完沒了。
最後只好請餐廳重新去熱菜。
那天所有參加飯局的女生（都是歐巴桑了其實）妝都花了，
男生（也都已是歐吉桑）則眼睛紅腫地回家。
奶奶同學會那時候我大概小學吧，有次拿社會課本回家問說：
「阿嬤，蔣公過世的時候你有沒有哭很慘啊？老師說那時候全國軍民都痛哭流涕。」
奶奶只是很靦腆地說：「忘記了，很久以前的事情，現在已沒有什麼印象。」
拿課本又問她，是不是日本人以前對我們很壞，奶奶也只會說：「『大人』都很兇。」
現在想想，我和爺爺奶奶的國族記憶果然根本不同。
爺爺奶奶過世後，我和家人一起整理舊物，
找出老人家的「公學校」畢業證書，和年輕時的戶口簿，都是日文的。
也看過外公寫給外曾祖父的家書，泛黃的紙張上是工整漂亮的毛筆字，內容半漢半和，
還有一面後來轉贈給我的銀質小綴牌，上面刻著「祈願 武運長久」。
這些祖父母輩的，他們可能真的是「皇民」吧，
但當「皇民」也不是他們可以決定的事情。
每次聽他們回憶過去，都覺得那個時代的人，無論愛恨或生死都很無奈。
還好我不是生在那時候。相較之下，我們現在這樣算是很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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