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筆記:6】永遠的未完成

看板NTU98DFLL作者 (掛念)時間25年前 (2001/02/08 07:43), 編輯推噓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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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倘若你已決定拋棄我 告訴我那些我曾經追尋並且以為擁有過的 反而是任意遊移隨時可以轉向的,如 低氣壓凝聚的風暴不一定成型 倘若你不能以持久,永遠的專注閱讀 解構我的生死 ------ 楊牧 <致天使> EC沿著萊茵河谷疾馳,順流朝北而進。EC的等級大約與ICE並列,算 是很高級的車種。不過還是要視由哪一個國家發出的EC而定。德國的EC一 般而言都很不錯,雖然行駛於各不同路線的EC本身會有不小的差異。相較 之下,ICE作為德國國鐵最高級車種,樣式與水準就整齊多了。不過此時 我還沒有機會坐到ICE,所以EC本身就足以讓我感到滿意了。從Koblenz到 科隆,這班EC大約開了一個小時。坐在車廂內可以感覺出來車速很快,我 很好奇大概會有多快,於是問了鄰座的一個德國年輕人,結果他也不太清 楚,所以我們問了一個正好經過的查票員,他說平均時速至少有一百五十 公里,偶爾會開到兩百以上。這班EC並不只是快而已,且很平穩,行進時 從車廂內聽起來幾乎是無聲的。此時車廂內人並不多,亦無人交談,因此 也就更顯得寧靜。因睡眠不足而極度疲憊的我,在一片沉穩中緩緩睡去, 醒來時車已行至波昂,而下一站便是科隆了。 也許是太期待科隆大教堂(Dom)了,一下車我便背著十多公斤重的 的backpack直奔就矗立在火車站外的教堂。我將永遠不會忘記第一眼望見 科隆大教堂時,那份混雜了驚喜、讚嘆、崇敬與敬畏的感動。我久久地說 不出一句話來,佇足在北面的廣場上,讓古老的大教堂以其最原初、最直 接的莊嚴與宏偉撼動著、撞擊著渺小而卑微的我。一股神秘而難以言詮的 氛圍在四周蘊釀、瀰漫,繼而將我整個完完整整地包圍、融攝。當我最後 終於回過神來時,我竟不確定方才在超跋塵俗的靈明與純粹中,時間是否 還在繼續流動。我緩慢地向四周望了望,才重回人群的嘈雜與鼎沸。 接著我才想起還有正事要處理:找住的地方。科隆火車站是西歐交通 運輸系統中很重要的一個中心點。往東南是法蘭克福與慕尼黑,再往下則 是瑞士。往東北則是漢諾威、布萊梅與漢堡等大城,再過去就柏林了,可 以連接東歐。往西則是比利時,從比利時往南通巴黎或盧森堡,往北則通 荷蘭。就是因為位於這樣的一個樞紐點,所以地位重要的科隆火車站相當 地大。我出了火車站,準備前往青年旅館,要先找S-Bahn的搭車處。找了 一陣子後才發現,原來就在車站裡面搭就可以了,只需換個月台。回到火 車站找到S-Bahn後,我又很可恥地再度搭錯車了,這次車號是對了,但因 一時不察所以搭錯了方向。還好這次也是只坐了一站就發現錯誤,馬上下 車,調頭往回坐。 青年旅館就在萊茵河的另一頭,其實只要搭一站就到了。下車的那個 S-Bahn車站內部極複雜,花了好久的時間才繞出來,繞出來後又弄不清楚 確切的方向,一直拿地圖對街上的路名。最後其實也還沒完全搞懂情況, 就誤打誤撞地看到青年旅館的標誌,然後便順著指示找到了。海德堡那次 迷路是在山區,這次則是在市區。幸好之後經驗多了,也就不再莫名其妙 地迷路了。 我check-in後將行李放好,再研究一下地圖後終於弄懂了。打算再回 車站前的大教堂廣場一帶去看看,並且用走的過去。旅遊書上已經寫了, 因為只有一站,其實可以用走的過來。但書上的指示只有從S-Bahn車站出 來後要怎麼走到青年旅館,並沒有說怎麼直接從火車站走過去,所以當時 我便搭了S-Bahn過來。現在搞清楚後,決定自己走一遍。最後事實證明了 ,直接用走的比搭S-Bahn過來還快,因為後者需要在複雜的車站中進出, 反而不如前者來得簡便。 過萊茵河的那座橋叫Hohenzollernbruecke,Hohenzollern應該是人 名,至於Bruecke就是橋的意思。整座橋是鋼筋建築,表層是冰冷的暗色 調,造形上有數個拱形在橋面上接連串起,從青年旅館所在的萊茵河此岸 望去,拱狀鋼骨由近至遠排列,因視覺的作用而依比例漸次縮小。最遠處 ,大教堂的哥德式雙塔陡然突起,指向天際,沉穩而靜定不動。鐵橋與教 堂均髹染上一層暗色的外衣,漠然地望著已經流了數千數萬年的萊茵河河 水,一切如亙古既存。鐵橋是人車共行的,中間是火車與汽車,一旁有腳 踏車專用道,最旁邊的則是緩步而過的行人。我慢慢地走過去,讓大教堂 隨著腳步的接近而逐漸地在我視野中放大。鐵橋上一列列的火車在我身旁 不遠處轟隆而過。跨越過寬廣的萊茵河,我又重回到了廣場。 教堂座東朝西,所以正門口在西側。之前一度誤以為火車站一出來看 到的北側是正門,後來才想起來西方的大教堂都是座東朝西且有一定嚴謹 結構的。這是一座已經蓋了六百年且至今還不斷在蓋的大教堂,在我抵達 的那年夏天,教堂的東側搭起了鷹架而仍在整修中。這也許是一座永遠都 不會完成的大教堂。楊牧在《疑神》裡是這麼說的: 建築大教堂是為了感謝神的恩典,所以是人們回報上帝的一 種表達方式。往往,大教堂也正好可以用來奉厝十字軍武士的靈 骨。在十三世紀,據大衛‧瑪考利(David Macauley)的想像, 當人們決定要建一座大教堂的時候,他們都預備用一百年以上的 時間來慢慢進行。 ‧ 是的,假如各種條件齊全,又沒有特別嚴重的戰爭,瘟疫, 水潦,旱災,一百年光景完成一座大教堂是有可能的。然而人算 不如天算,戰爭和災變本來就是這個世界的常數,注定要隨時來 打斷你的進度的,使你辛苦,挫折,絕望。 若非為了感謝神,榮耀上帝,你就只好因為辛苦,挫折,絕 望而放棄。既然是為了那目的,再怎麼樣的困難都必須克服,今 天不行等明天,這一代死了還有下一代。 所以天下只有已經完成的,和正在進行中的大教堂。天下沒 有廢棄不蓋了的大教堂。 早期基督教被羅馬帝國打壓,教徒只能私下聚會。依其教義,教徒聚 會之所在,不論於何處,此地即是教堂,一種心靈上的教堂、聖地。在虔 誠的祈禱與堅定的信仰中,耶穌基督當會顯現其自身,作為空間形式的地 方與所在並不重要,更何況神是無所不在的。後世基督教發展迅速,教會 勢力漸趨龐大,也就有了更多的資金興建榮耀上帝的大教堂。教堂建築亦 漸漸衍繹成一套龐大而待詮釋的符號象徵系統,莊嚴神聖的儀式與祭典在 此被進行、被遵守,神在其聖堂內被膜拜、被禮讚。此間其實是充滿美學 意味的。 教堂的偉大使得二次世界大戰中盟軍將其列為迴避轟炸區。而戰爭早 已遠去,在承平的今日,廣場上盡是嬉遊的人群與如織的遊客。教堂依舊 不語佇立,堅持著數百年來的靜默與深沉。我擲步沿著教堂的四周繞了一 圈,試圖解識充滿奧義的石壁、尖塔、雕塑以及牆上一寸寸斑駁的歲月痕 跡。科隆火車站是新穎而現代化的,代表了人類在智識與科技上永無止盡 的追求。川流不息的人潮在此穿梭進出,在一座座城市間重覆著相識與離 別交錯的不變命題。車站外咫尺處,宏偉矗立的大教堂則以其古老與莊嚴 堅毅地抗拒著時光的遞嬗與流變,如此地充滿自信而毫不退讓。大教堂似 乎超脫於時間的限制之外,向朝生暮死的人們與幻化不止的萬物揭示著永 恆、揭示著終極意義與價值之指向。南側廣場是一群群溜著直排滑輪的人 們,縱情奔馳、恣意歡笑。在東南側的角落,兩位年輕的音樂家正用手風 琴專注地演奏著巴哈的觸技與複格。兩個人似乎用著不同的風格與態度共 同演奏著這首曲子,卻吊詭地以一種神秘的和諧交互詮釋、彼此衍繹。其 中一人瀟灑奔放,深情投入,時而伴著節奏來回晃動、搖擺。另一人凝神 專注,目光朝一定的方向集中,勻緩的氣息隨著樂音深沉起伏。無限的生 命在人與樂的對話中蘊釀著、湧動著。當藝術家戮力創作乃至於專注詮釋 一部作品時,被展現的作品揚昇為主體,藝術家唯有與作品結合始能實踐 其存在意義。若作品脫離藝術家之手而獨立自存,藝術家即死,不再有復 活的機會。藝術家只在短暫的剎那間存在,如穹蒼中偶現的流星,在天際 劃過一條完美的弧線,繼而消逝,不再重來。 海涅年輕時有一首詩寫科隆大教堂與萊茵河,是這麼開頭的: Im Rhein, im heiligen Strome, Da spiegelt sich in den Welln, Mit seinem grossen Dome, Das grosse, heilige Koeln. (In the Rhine, in the holy river, Here mirrors itself in the waves, With its great cathedral, The great, holy Cologne.) 這首詩的後面還有兩個stanza,寫詩人在教堂內看到了一幅畫而讓他 想起他的愛人。整首詩以外在的大教堂與河水起興,再推移至教堂內部細 微而特定的景物,最後回到詩人的內心,歸結於主體的感受與綿長的回憶 、思念。 黃昏,夕陽在一團模糊的光暈中,和著漸弱的殘溫緩緩西沉。我獨步 曳著斜長的身影再度走上了鐵橋,回首望了望未完成的教堂,想著過往未 完成,而也將永遠不會完成的一切。錯過。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twbbs.org) ◆ From: dial-254-port35-tpe.biglob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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