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孫轉來】
【憨孫轉來】
八月九日，中和公寓已幾近淨空，茵和我一同返鄉，回到
屬於我們的彰化平原。
七月中，分發到彰化高商，後來又確定備取上台中家商，
便是接踵而來的紛擾事務要處理，有好久，我沒有看見過員林
這麼晴朗下午的天空。
我回到家門口，這是一棟租賃的透天厝，前些年的土地糾
紛，拆屋還地，安頓父母阿嬤在此已近二年矣。手裡一大串鑰
匙中奇異地有一把屬於這個家的，而我戶籍地上的那個地址早
已經消失，叫做「白雲屯」什麼來著？舊家只是平原上的一個
小三合院，不會有高處白雲的臨幸與親與，蓋起的歐式庭園跟
白雲不會有什麼太大關係。
每次填寫一個早已不存在的戶籍地址的時候，我都會覺得
自己是不是也真的存在著？
沉甸的鐵門一開，在幽暗的光線裏，阿嬤坐在客廳後方的
自己的床邊，這是我父母安置她的地點。阿嬤的白內障已相當
嚴重，必須在她前方一公尺處左右，她才能看清楚我；她的重
聽也讓我必須在她耳朵旁說話她才聽得見。於是我開了門，看
見她一個人坐在黑暗中，沒開燈，就像我們家長久以來那樣暗
地，她似乎感覺到有人，眼睛一直朝向門口，卻沒有說話。
空氣中傳來諸多氣味交雜而成令人作噁的味道，我能分辨
得出來，那是：肉鬆沾附在桌上過久而發霉的腐敗味、因除油
煙機堵塞而使得客廳廚房地板都沾粘油污的臭油味、阿嬤愛吃
肥豬肉因隨意擺放小椅子上的臭酸味，它同時伴隨著竹筍片、
魯白菜及白飯的廚餘、因為大腸癌而做的人工造口塑膠袋中的
排泄物噴洩在馬桶座墊邊上的臭味。
這些臭味的總和讓我想起小時候去豬隻屠宰場的第一口味
道，我終生難忘的味道。
炎熱的午後，這些味道被室外的高溫蒸騰著，更發酵出它
們味道的極致。
阿嬤的頭髮已然全數白去，她一手握著頗多而鼓起的排泄
塑膠袋，一手搔著白頭，露出全是皺紋圍繞的肚臍眼。爬滿皺
紋的臉龐越是瞇著眼睛越讓人覺得那是一條深陷而斷裂的地痕
，阿嬤試圖找尋黑暗空氣中的某人的存在。
前陣子我在茵面前決定要回家跟父母阿嬤住在一起，她幫
我算過，從我高一離家住校起，我已經有十二年沒有跟父母長
期同住。十二年，不算短的歲月，只是我跟父母阿嬤之間巨大
的鴻溝隔閡，也城高溝深。
我這人最可笑的一點是，我是一個教育工作者，我是老師
，卻長期無法用自己的教育愛跟文字讓親生父母和阿嬤溫暖，
長期用站幾個小朋友的大鈔來照顧他們，就以為真的照顧到些
什麼了嗎？身體的病痛、教育的程度和職業的差異，我漸漸不
能去感知這黑暗中的一切。
就像阿嬤就站在我面前，卻無法感知我這個憨孫就在她面
前，我不是回來了嗎？我不是就站在這裡嗎？
阿嬤起身，緩緩開始左右移動，我卻害怕她找到我。
「缾之罄矣，維罍之恥」、「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一
段又一段因為考教甄而訓練出來的本能，本能地在腦海中盡可
能地列出所有關於孝順的古典篇章。
倏地，憶起兒時父親揍我時，破口大罵說：「讀冊讀到胛
脊偏。」
阿嬤以前曾經是掌握全家經濟的人，我看過她六十幾歲時
幹練的樣子，她會包肉粽、作粿也曾簽大家樂中八萬元現金，
她曾經帶著我這個憨孫去田裡工作，逢人就說：「這阮憨孫耶」
、後來我考上彰化高中，她就跟人說：「阮憨孫袂憨，讀彰中
哩」，後來我離家越來越遠，她可能曾經高興地跟人說過：「
阮孫哩做老師」，但我沒有機會看見。
我從二十七歲開始為教甄奮鬥，歷經鶯歌國中、薇閣、
國三重及南山高中的教職，三年半無止境地為教甄奮鬥、疲乏
以及哭泣，好幾次，我都意識到教甄不是像小時候玩尪仔標，
輸了就可以回家找阿嬤哭，讓她惜命命。
只是如今阿嬤，我考上台中家商的正式老師了耶，台中火
車站後面那一間耶，而妳跟我在同一個空間裡面，妳卻看不見
我。
阿嬤緩緩走向我，用那雙我曾經那麼熟悉的手扶著我身體
，一手抓著我肩膀，一手摸我頭髮。
「嬤，我阿綸啦」我顫顫地說出這句話，不知怎的，我的
眼淚很快流下來，滑下我的臉頰。
「阿綸喲，我抓準講是賊拉勒」她嘴角上揚笑了。
「阮憨孫轉來啊」她笑著說，雖然阿嬤看不見我的眼淚，
但我故作爽朗地拉高聲音說：「對啦，妳耶憨孫轉來啊。」
我順手按亮整個客廳的電燈時，才發現午後的慵懶陽光不
知何時撒落進來了。
--
這個時代不興講什麼信仰的。若有人稱說信仰，便馬上 ▁▁
被撻伐為箝制。確實在某些久遠的年代裏信仰殺了很多人， ▕房寧▏
但是在解構跟建構、有所謂無所謂之間，那些淒艷的古老的 ▕主野▏
哀戚靈魂環繞著我們，但我們卻始終嗅不到任何莊嚴的氣息 ▕人山▏
。珍視美德又能自省的人們，永遠只能在雪地裡獨語。 ▕▁▁▏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2.105.217.198
推
08/11 16:40, , 1F
08/11 16:40, 1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