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 五十年來家國(三之二)

看板NEW_ROC作者 (赤貧)時間22年前 (2003/07/30 21:51), 編輯推噓0(000)
留言0則, 0人參與, 最新討論串1/1
※ [本文轉錄自 CSCommunity 看板] 作者: ricebug (赤貧) 標題: 【轉】 五十年來家國(三之二) 時間: Mon Jul 21 19:16:51 2003 ※ [本文轉錄自 ricebug 信箱] ■另一種專業,城市文化 五十年來家國 我看台灣的「文化精神分裂症」 ◎龍應台  (2003.07.11) 被綁架的人民 獨裁者去了,平庸政客戴上民主的面具,囂張上台。因為有民主之名,他們 做的任何事情都有我們的自動背書,我們的背書使他們理直氣壯。在九零年代 裡,我們已經成了被政客綁架的人民。 進入嶄新的世紀,三月的鞭炮聲響,幾千年來第一次,在中華文化歷史上有人 民的直選。身為台灣人,我們覺得可以驕傲;台南鄉下的孩子、南一中踢正步的 少年、我們「奮發」的同代,成為領導人,令人欣喜。他的政黨也曾經有過燃燒 理想的志士,雄才大略的高人,可以期待。 短短的三年,驕傲,變成焦慮。全民工作福祉指數降到十四年來最低,也就是 說,大多數的台灣人覺得生活愈來愈不幸福。而同時,電視台開始播放統獨公投 的宣傳片,宣傳以「新聞」的面貌呈現,只說獨立公投是人民權利,不提台灣特 殊的處境,不提國際情勢的詭譎,不提兩岸關係的險惡,不提任何可能的後果。 短短的三年,欣喜,變成沈重。開放後的中國已經成為美日的最大進口國;日 本針對亞洲各國所做的投資環境評比中,台灣是最後一名,比馬來西亞和泰國還 要落後。而同時,台灣政府在製作「漢賊不兩立」的經濟政策,用意識形態牢牢 圈住經濟。外交,以哄騙賄賂、黑巷交易的方式進行,不謀遠慮只求近功,結果 是讓台灣人一次又一次地在國際上公開受辱。 短短的三年,期待,變成了幻滅: 我們沒有國際觀。不去深入瞭解國際的複雜思維和運作,政府一心一意只想把 我們在國際上的挫折擴大、加強,因為擴大加強了就可以對內製造更多的「同仇 敵慨」,「同仇敵慨」最容易轉化為選票。 對攸關生死的兩岸關係,我們沒有策略沒有格局。唯一的策略是擴大加強中國 的「妖魔化」;因為中國越是妖魔,越可以在島內製造大量的「同仇敵慨」,「 同仇敵慨」,啊,最容易轉化為選票。 我們沒有歷史感。上一代人──不論是你的本省佃農還是我的外省難民──都 曾經彎腰灌溉這片土地,都曾經把淚水汗水滴進泥土裡,都曾經用默不作聲但無 比深沈的愛將我們養大,但是我們對他們不是清算就是忽視,清算或忽視的標準, 就看統治者權力的需要。 我們沒有未來擔當。選票永遠鎖定眼前利益,至於經濟、教育、文化、環境、 海洋資源的長程規劃,帶不來立即的選票和權力,就不是施政的重點。下一代將 面臨一個什麼樣萎縮無力的台灣?讓下一代去承受。 我們沒有理性思考的能力。「賣台」、「台奸」的指控成為嗜血的鞭子。「愛 不愛台灣」、「是不是台灣人」取代了「有沒有能力」、「是不是專業」。不用 腦思考,我們用血思考。文化的法西斯傾向,非但不被唾棄,還被鼓勵;部落式 的族群主義,非但不被開導,還被強調。 我們沒有執政黨。由於是少數政府,權力不穩信心不足,奪權成為念茲在茲的 核心思維,國家施政淪為游擊隊式的出草。 我們沒有在野黨。五十年的享有權力使人肥大懶惰,反應遲鈍;失去權力之後 也提不出任何新思維新政策,看不出任何新擔當新格局,他們只是看準了被綁架 的人民沒有選擇,或許不得不把原來肥大懶惰的地主重新請回來。他們似乎完全 不記得,當初為何被人民拋棄。 是什麼樣的歷史規則,是什麼樣的領導,使二十一世紀的台灣變成一個沒有國 際觀,沒有歷史感,沒有未來擔當,沒有理性思維,執政者荒誕、反對者低能的 社會? 我們一同走過五○年代的貧窮與恐怖,六○年代的蒼白與摸索,七○年代的奮 發與覺醒,八○年代的努力與追求,九○年代的懷疑與失望,在二十一世紀初始── 上一代人漸凋零,下一代人還青澀,我們所面對的,竟然是焦慮、沈重,以及夢 想的,徹底幻滅。 這三年的荒誕,絕對不僅只是眼前的執政者所造成的。徹底幻滅是由於我們終 於認識到,啊,原來換了領導人是沒有用的,即使是一個所謂台灣之子,因為權 力的窮奢極欲藏在每一個政治動物的血液裡,不管他來自浙江奉化還是台北芝山 還是台南官田。原來換了政黨是沒有用的,因為政黨奪權時,需要理想主義當柴 火燃燒,照亮自己;一旦得權,理想主義只是一堆冷敗的灰燼。原來換了體制是 沒有用的,因為選票只不過給了政客權力的正當性,權力的正當性使他們更不知 羞恥,而選舉,使極端的短視和極端的庸俗堂而皇之成為正統價值,主導社會。 是因為這難以承受的幻滅,使得濟濟一堂的文化人不願向元首起立致敬嗎? 而我們追求了整整半個世紀的夢想──一個公平正義、溫柔敦厚的台灣,就在 我們的焦慮、沈重、幻滅中從此放棄了嗎?路,怎麼走下去呢? 文化的「精神分裂症」 有一年,十歲的孩子從學校回來,興沖沖拿出剛發的新課本給我看。攤開一張 地圖,是我們這個不到兩萬人口的德國小鎮。母子兩個用手指在地圖上游走:這 是孩子撩起褲腳抓野鱒魚的小溪;這是常去爬的狐狸山,海拔三百公尺;這是離 家五公里的池塘,我們曾經在池塘邊撞見過一隻低頭喝水的野鹿。 孩子繼續尋找他熟悉的一草一木,我卻驀然難過起來。十歲的我,我們,可從 來沒看過我們的村落地圖。課本上教的是偉大的長江黃河、壯麗的泰山長白山, 我們從來沒見過也無從想像的地方。自己游泳釣蝦的河流,躲藏玩耍的山頭,曾 經一跤摔進去濕淋淋爬起來的池塘,卻都是沒有名字的;或者說,從來不曾在課 本裡、地圖上,看到過自己的腳真正踩過涉過的山頭和溪流。 我們是這樣被教育的:別人的土地,假裝是自己的,自己的土地,假裝它不存 在。土地其實就是民族記憶,所以我們腦子裡裝滿了別人的記憶,而自己活生生 的記憶,不是自己瞧不起,就是不願面對,也不敢擁抱。 這是強權統治所造成的一種集體文化精神分裂症狀。 當我們終於可以擁抱自己的時候,我們死命把住自己的土地,把它神聖化,獨 尊化,圖騰化,絕對化,要它凌駕一切,要所有的人對它宣誓忠誠,對它低頭膜 拜。我們非常霸道,因為我們不平衡──受了創傷的人不容易平衡。二二八的殺 戮,白色恐怖的迫害,講閩南語要處罰的侮辱,統治者文化優越感的盛氣凌人, 是我們心靈上一道一道的疤痕。疤痕仍隱隱作痛,使我們自覺有霸道的權利。 同時,我們急切地想把疤痕去掉,徹底去掉,卻發現,那每一道疤痕都已經是 自己身體的一部份;要去掉,必須把肉刮掉,刮肉,意味著更大更深的傷口,更 多未來的疤痕。 「本土化」天經地義 其實每一個民族都有他歷史的創傷和疤痕──中國的文革,日本的長崎廣島, 德國的第三帝國。如何從創傷痊癒,得回健康的體魄、平衡的心靈,要看那個民 族有多高的生存智慧、多厚的文化底醞。台灣人的深深長進肉裡的疤痕,是「中 國」。面對中國,對岸那個巨大的霸權帝國,還有我們心中肉裡的中國,我們還 在受虐受苦。我們像一個重症的精神病人,緊緊地與自己的影子格鬥、糾纏,想 用撕裂自己的方式來解放自己。 政治人物的可惡與殘忍就在於,他非但不提出痊癒的療法藥方,讓民族心胸擴 大,休養生息,他還設法加重糾纏與撕裂,從矛盾和對立的膿瘡中擠出權力。解 嚴十六年了,我們的將士仍在迷惘地問,「我們為誰而戰?為何而戰?」投資大 陸的企業家很困惑,「我是英雄,還是叛徒?」十八歲的少年仍在痛苦,「我是 台灣人?中國人?我是什麼,我是誰?」 走過五十年的日本殖民,走過五十年蔣氏國民黨的統治,面對中國共產黨的武 力威脅,台灣人要認同什麼?台灣文化的核心精神是什麼?「中國」這個元素, 在我們的認同和文化認知裡,應該放在哪裡? 台灣必須「本土化」,是我們天經地義的權利。十歲的孩子拿回家給母親看的 應該是自己村落的地圖,地圖上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他都認識。他應該和母 親用清晰好聽流利的母語談學校的事情。他應該熟悉台灣的歷史,不只是先民的 開墾史、國家政治史,還有村落史、火車史、河流史、文學史、美術史,他應該 熟悉台灣這個島嶼像他熟悉自己的一只秘密抽屜。孩子首先要認得自己的腳踩在 什麼土地上;濁水溪先來,長江黃河尼羅河密西西比河,可以等。 可是「本土化」沒有這麼簡單。因為,請問你,「本土」是什麼? 除了我們以為理所當然的閩南文化之外,第一個進入我們念頭的,是被漢人趕 到山裡去的原住民。所以在認識偉大的玉山之前,對不起,那根本就不叫玉山。 請你捲起舌頭跟我說,「pa-tton-kan」。這是曹族語。 第二個,是客家人。客家人說,我們說的不是閩南語,所以,請你不要把閩南 語稱為「台灣話」。我們說的也是「台灣話」。 第三個,是馬祖人。馬祖人為台灣島的安全與繁榮付出了四十年的痛苦代價, 有點激動地說,我根本不是台灣人,而且說的是你們所有的人都聽不懂的閩北話。 說吧,你們把我算什麼? 第四個,是浙江人、山東人、湖南人、四川人、上海人、雲南人……這些人離 開他們的母親時,身高還不如一支步槍的長,五十年的生命付給這個島嶼。他們 南腔北調,如今垂垂老矣,他們的孩子,多半已不知「母語」為何物,也從不曾 要求有「鄉土教學」。 第五個,是越來越多的新住民,來自越南、泰國、印尼、中國各省。他們與台 灣人結為夫妻,在這裡生兒育女;每一個母親都對她們懷中的嬰兒講自己家鄉的 童話,用自己的語言唱熟悉的兒歌。她們正在栽培一種新台灣人的出現。 蔣氏國民黨所帶來的大陸中原文化沙文主義像一片厚厚的黃沙覆地。本土化是 把黃沙吹開,讓深埋土裡各種各樣的小花小草得以透氣,自由舒展。但是本土化 絕不是閩南化;我們不能只看見自己身上的傷痕。二二八、白色恐怖固然慘痛, 原住民失去大地失去森林的傷,不深嗎?我們償還了嗎?金門馬祖人被歷史凍結 的傷,不重嗎?我們彌補了嗎?外省難民流離失所、天涯永隔的傷,不慟嗎?我 們又給了什麼慰藉?本土化是反抗中國文化的沙文主義,但絕不是讓另一個文化 沙文主義來取代。 (龍應台電子郵件信箱:lung213@ms77.hinet.net)(三之二)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sie.ntu.edu.tw) ◆ From: 61.217.192.32 ※ 編輯: ricebug 來自: 61.217.192.63 (07/23 21:06)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sie.ntu.edu.tw) ◆ From: 61.217.192.5
文章代碼(AID): #_9yrKPB (NEW_RO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