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茶] 你做了什麼?
在敦化南路的寧靜巷弄內,冬日的冷雨滴在日本料理店春曉的屋簷上,讓紅燈籠的光
芒在黑夜中顯得迷茫虛幻,帶著夢境般的不真實感。這裡的食客不多,走精緻路線的價格
讓附近住戶望之卻步。也就是說,店裡的客人幾乎都是捨得一餐吃掉正常人十天餐費的老
饕,或是前來附庸風雅的富豪。不過,無論如何,外頭的酒酣耳熱都無法影響包廂內沉默
對座的兩人。
兩人中較高大精實的一方是一個戴著金邊眼鏡的青年男子,他穿著藍白條紋的襯衫,
深色西裝外套則是隨意放在座位旁。而男子對面則是坐著一位外貌毫不起眼的年輕女性,
她身著領口起毛、沾染者大片褐色顏料的白T-shirt,嚴重磨損、貌似潮流裝蛋的牛仔褲。
在常人的目光下,這位女子感覺像是從舊衣回收箱中拼湊的裝扮加上蓬鬆如掃帚的髮型,
和內斂的店內裝潢格格不入。但是,在一位帶有精類色彩的觀察者眼中,女子的背上生著
一對看來突兀的漆黑蝠翼,扭曲的巨爪隨時可能將手中細緻的漆筷捏碎,而當她用餐時,
口中隱約可見如狼的利齒。這些特徵讓女子的外貌看起來像是某種半人半龍的怪物,她眼
裡不時閃爍的豔紅火光也證明了這點。
這一切,與她對座的男子都看在眼裡,他依然神色自若。
兩人在沉默中用餐,直到收拾碗盤的侍者離開後,男子才遲疑地打破沉默。
「關於之前我拜託你的事情,有什麼消息嗎?」
女子皺眉:「我查遍了台北市自由群集還有秋之王廷的資料,找不到任何跟你相關的
竊據靈,法惟正。不過王庭裡好像有人在台中看過符合描述的對象。」
名為法惟正的男子聳肩,看來毫不意外。
「該怎麼說呢,我是台中人,他會出現在台中……很正常。我之前聽說竊據靈『回家
』的地點通常是他記憶最深刻的地點,照這樣看起來我們的目標應該不會出現在台北。對
不起,讓你做了一場白工。」
女子疑惑的點頭,雖然法惟正的推論聽來完全合理,但是她自己對於故鄉的記憶全是
支離破碎的片段。柯家祈完全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逃離主人的魔法劇場後,走出幻境的地方
是台北。這裡和只存在於她在夢中的家園完全是兩個世界。誰叫阿卡迪亞就是這樣一個無
法用邏輯解釋的地方。
「既然這樣,那我能勞煩你去台中一趟嗎?」法惟正笑著說:「我最近工作有點忙,
不方便親自回去。你知道,年後的大盤有點不穩,我要留在公司親自操盤,確保事情不會
出差錯。不必擔心錢的問題,只要專心調查就好。旅費我會幫你出,車票、旅館還有其他
的事項都會幫你處理妥貼。」
家祈遲疑的轉頭,答應他的要求。雖然以她的了解,就算拒絕這個要求對方也不會生
氣,但是這位仁兄是資助收容所的金主,為了柯牧師和收容所裡的小朋友,還是不要冒這
個險好了。
「請好好保管這個,上頭寫著我老家的地址。」他雙手將一張經過護貝處理的紙片遞
給女子,上頭用黑色的俐落筆跡寫著地址與電話。「如果,我是說如果,你到那裡調查的
時候遇見我父母,請告訴他們我在台北過得很好,不必再寄除濕劑來了。台北的冬天雖然
潮濕,但真的沒有那麼誇張。」
「我知道了。」
「你想什麼時候出發,下星期一如何?」看見女子點頭,他熱切的補充:「太好了,
到時候我會派老王送你去高鐵站,當然,到了台中之後也是會安排司機。不會要你走路去
飯店的,所以不要愁眉苦臉的,好嘛。」
「對了,你的家鄉有什麼禁忌嗎?」家祈問,試圖為海底撈針似的搜尋找到一個方向
。「有些禁忌是開啟棘籬的鑰匙,或者違反就會招來妖精的注意。」
「當然有,在鄉下這種要注意的小地方多的很。附近有條小溪據說有水鬼抓替身,每
年夏天都會淹死人,可是我不會游泳,所以從來都沒靠近河邊過。不可以玩太晚,一定要
在天黑前回家。嗯,我每天放學都會回家顧店順便寫作業,沒這個問題。不可以對土地公
不敬。隔壁班的國慶有偷偷對著神像吐口水過,不過他只是吃了一頓竹筍炒肉絲,沒有被
妖精帶走。不要隨地便溺,不對,這是公共衛生。總而言之禁忌很多,不過沒甚麼特別的
。」
語畢,他露出放鬆的微笑:「奇怪,這些禁忌我好像都沒有違反過。」
「也許你的本尊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做過,然後就被掉包了。」
「或許。如果是這種情況這樣就屬於超乎理解範圍,也就是未知的未知了。既然是未
知的未知,那我們永遠也不可能找到答案,除非找到他本人。」法惟正評論。
「既然你這麼想見你的本尊,那你知道自己大概是什麼時候被『綁架』的嗎?這可以
幫助我查資料。」
「我不知道。」
家祈眨眼:「那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看的見跟我們一樣的奇人呢,能給我一個具體的時
間嗎?」
「這很重要嗎?」
「凡人看不見我們的原貌,除非跟精類有過接觸。或許可以從這點來推測你被綁架的
時間點。」
「聽起來很有道理。讓我想想,其實我老家還滿鄉下的,所以都是些老面孔,沒有奇
人……我是說竊據靈。」
他側頭,思索片刻。
「我最早關於奇人的記憶是小學三年級的暑假,陪母親去台中市買東西,在百貨公司
裏面看到一個長著貓耳朵跟尾巴的櫃姐。是虎斑的,所以尾巴有條紋。印象很深刻。那時
候我好奇想要去拉她的尾巴,母親立刻賞了我一巴掌。現在回想起來,當初那掌挨的很值
得,不然我可能沒有辦法坐在這裡跟你說話了。」
「她沒有發現?」
他得意的笑容回答了這個問題。
「我不懂,為什麼沒有其他的竊據靈發現你是個……」家祈猛然打住,將本來打算說
出口的話吞回去。
「贗品?冒牌貨?用樹葉跟石頭做出的假人?」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說的是本質,我很訝異這些年來沒人發現你身上的精類
本質。」
「答案很簡單:因為我打從心底相信自己是個人類。雖然偶爾會看到不該看的東西,
但我還是個百分百的人類。」
看到女子蹙眉,他自嘲似的乾笑兩聲,試圖化解尷尬的氣氛,卻反倒讓氣氛更加凝重
。畢竟對失落者來說,這不是什麼好笑的話題。
「你真的這麼想找到他嗎?」
「沒錯。」
「為什麼,你為什麼這麼堅持?」
她不安地扭動身體,而被擔心的對象則是不動如山,維持著平靜的笑容。雖然柯家祈
認識他的時間並不長,但法惟正總是能維持笑容。感覺就算是陽明山在面前爆發,他也能
面不改色,維持著熟悉的微笑,等到最後一刻才從容逃離滾燙的熔岩。
「我想要知道自己的本尊過得如何。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補償他。畢竟如果不是他,
我就沒辦法來到這個世上。」
家祈嘆氣,輕聲說:「我要提醒你,竊據靈通常對妖精留下來的贗品不會太友善,絕
大多數的情況是殺無赦。聽說高雄地區夏之王庭的入會儀式是親手要殺死一個贗品,自己
的或其他人的都可以。你一定要冒這個險嗎,我覺得你現在的生活很好,真的不必這樣。
」
「沒關係,我相信一切都會沒事的,一定有可以和平解決事情的方法。如果出事的話
你會站在我這邊,不是嗎,家祈?」
轉頭,假裝傾聽門外爆出的談笑聲,她不敢直視對方熱切的目光。相處了一個月左右
,柯家祈不討厭法惟正這個贗品,甚至對他產生了某種可以稱之為信賴的情感。假使他真
的被自己的本尊或是其他的竊據靈處理掉……家祈連忙搖頭,甩開這個讓人不快的想法。
「有點晚了,我想先走。」此時,時針已接近十二,家祈連忙起身,將斗篷似的國中
藍外套披在身上。
「等等,可以等我先結帳嗎?」他按下藏在桌下的服務紐,向侍者囑咐兩句後,起身
卻不見同伴身影。不過這一轉身的時間,家祈已經鑽到門口等著。
法惟正打著傘,兩人走向停在一旁小巷內的黑頭車,他拉開車門,等家祈上車後才收
傘、坐進車內。
「小姐是在老地方下車嗎?」中年司機問。
「沒錯。」
如同一艘黑色的快艇,車輛寂靜而寂靜地穿梭在台北街頭,不一會抵達了西門捷運站
。即使有一段不短的路要走,他還是堅持下車,撐著樸實的黑色雨傘穿過五光十色的西門
町,將家祈送到收容所門口。
「其實不必這麼麻煩,真的。這樣子我很過意不去。」
「沒關係,舉手之勞。」
「可是……」
不等說完,他自顧自的打斷:「對了,家祈,等你從台中回來,我想再約你吃一次飯
。除了討論調查的收穫之外,我還有一些話想要對你說。可以嗎?」
「嗯……可以啊。」她低頭掩飾內心的慌亂,連忙衝進收容所內。
確認收容所樓上的燈亮起,法惟正緩步離開小巷,朝一旁的路口走去,老王應該就等
在那。除了這個認識不久的竊據靈女孩外,老王大概是最了解他的人了。即使如此,老王
只是覺得自己是個怪人,不知道也不認為老闆有什麼異常之處。也是,他對於妖精的認識
大概就是卡通片裡的小仙子吧?
「就算我是個用妖精魔法做成的假貨,我還是個有血有肉有靈魂的人類。這些年來,
照顧父母的人是我,光宗耀祖的乖兒子也是我,你對他們而言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他
用只有自己才聽得見的聲音低語著:「等時機來臨,我會證明給你看,親愛的自己。我才
是真正的法惟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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