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茶] 告別西方的男人(未完)

看板NCCU_Fantasy作者 (小滿)時間13年前 (2010/12/19 13:52), 編輯推噓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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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當紅衣法師溫塞爾.李走過長長的迴廊時,他的秘書叫住了他。「大人,今天龐葛瑞 爾斯的領主要來,我們真的不用準備什麼嗎?」秘書恭敬地說。   他的秘書還只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沒見過大世面;但就算如此,他也該知道學者 總會只對有身份的學者表達尊敬,政治人物不在此限。會這樣問,也是因為最近的時局這 麼艱困,所以想去討好可能幫助他們的政治人物吧?   看著年輕人欲言又止的表情,溫塞爾只是淡淡地說:「不用。二十年前,皮那爾.勒 普維安把他的兒子送到我門下時,我們只把他當普通人。現在對於他兒子,我們沒有換一 個態度的道理。」   「可是……」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溫塞爾吸了口氣,蒼老的臉上露出複雜的表情。他本該憤怒 ,痛斥這個年輕人不該忘了自己的身份。他們是學者總會的學者,是獨立於政治影響外的 學術團體,怎麼能去討好政治人物?甚至連向特定的政治立場尋求庇護都不行。但他瞭解 年輕人的心情,這幾個月,他已經聽得太多、太多。到現在,這個年輕人還願意尊敬他, 就已經很值得感謝了。   所以溫塞爾只是嘆了口氣,說道:「算了,你還有事要忙吧?有其他事的話,我會再 找你。」他擺擺手,秘書會意,便行了個禮,退回旁邊的房間。紅衣法師繼續往前,打算 回到會長室,卻忽然被廊外的風景所吸引。   一整片紅色的秋葉,從這個角度看去,就像是燃燒著一樣。   他想起去年,這邊也是這樣的景色,但局勢卻完全不同。而他在這個高度,看著這個 景色幾年了呢?學者總會的主樓是五座學術建築中最高的一棟,而會長室,又在其中最高 的一層。   他一直俯瞰著學者總會。一年、一年、一年,直到現在。   溫塞爾終於覺得自己老了,老到會生這種感慨。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所謂的「學者 的堅持」,到底是不是只是老人家的頑固。他今年已經六十三歲,以人類來說,算老了。   老到癡愚的程度了嗎?   他不認為。但為何整個學者總會中,竟有一半的人不認同他的做法呢?確實,我們所 有人都可以妥協,也許妥協對大家都好,他想。但只要軟弱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學者們啊,你們真的能接受那種事?你們真的能這樣毫不猶豫的,將學術自由拱手讓出 ?   溫塞爾相信自己是對的,只是他不再確定。   但就算懷疑,他也會堅持下去,這不是頑固,只是他無法從反對者的主張中,看到什 麼好的結果。老學者在廊間佇立了許久,這才將手放在身後搓了搓手,緩緩走向會長室。   溫塞爾.李是當代學者公會總會的領導者,人稱「紅衣法師」。雖然被稱為法師,但 他確實是學者,他身上穿的紅袍便是學者的象徵。紅色是火的顏色,也是他專業知識領域 的象徵色。而他紅袍上金色與黑色的紋路交纏而成的「知識之星」的圖飾,則是他作為整 個斐羅緒學者之首的象徵。這不只是肯定他的辦事能力,也是肯定他在學術上的貢獻。   溫塞爾同時有著法師的身份,而且修為非淺。雖然是法師,穿的卻不是法師的黑袍, 而是學者四大領域中的紅袍,這便是他被稱為「紅衣法師」的原因。他在成為學者的領導 者前就被稱為紅衣法師了,在成為學者總會的會長後,當然也還是紅衣法師,不會變成什 麼黑袍學者這類愚蠢的名號。   因為熟悉法師的性質與事務,所以在溫塞爾的領導下,學者一直與法師保持著友善的 關係,彼此輔助,以追求理論與實作的最大效益。但這種情況還能繼續下去嗎?   溫塞爾回到會長室後,確認過一些基本的事務後,打開了額馬涅的來信。這是昨天便 收到的,但他一直沒精神閱讀,所以直到此時才打開。就像過去一樣,額馬涅花了許多時 間在說些十足的體面話,內容大約是說如果有需要的話他們願意幫助,但法師們也有自己 的立場云云。   廢話,這都只是講好聽的,溫塞爾心想。   不過信的後半部,額馬涅終於採用比較私人的口吻:「對於溫塞爾先生的方針,敝人 固能理解您的立場。假若敝人處在您的立場上,恐怕也會採取類似的行動,但以敝人愚見 ,這其中一定還有更多操弄政治的空間,即使方針不變,態度軟化恐屬必要。   如您所知,法師的力量雖然為世所用,但也一直為世所忌憚,因此無論我等長老議會 怎麼想,若具體表態,實為不智。某種意義上,我等與您相同,絕對不願為政治所利用, 但作為代價,我等也絕不能有政治立場。此非唯我等之想法,還是自古以來的歷屆會長處 世之道。   是以,不是我等在此危機存亡之秋不願挺身相助,而是以我等之立場,無法表態。望 您明察。也懇切希望您能再三考慮,以比較柔軟的方式應付伊頌王。」   溫塞爾拿下眼鏡,按摩起眼睛四周。從額馬涅的這封信他知道了兩件事:第一,額馬 涅其實已經等於是在表態不會幫助他們;第二,額馬涅也認為自己的立場太過頑固。   他露出淡淡的苦笑。   雖然如此,他知道額馬涅還是瞭解他,不然也不會把話講這麼白。最後這番話,其實 已經是以私人的立場在規勸自己了。額馬涅是個天才洋溢的年輕人,才四十幾歲便當上了 法師公會總會的會長。因為年輕,要努力去應付公會內的勢力鬥爭,加上才當上會長沒幾 年,勢力不穩,所以態度一直很謙卑謹慎,就連對自己都頗尊敬。   像他那樣八面玲瓏的人,都願意把話說得這麼清楚,說是真心誠意也不為過吧?   其實他也知道自己的立場太強烈,但說有政治操作的空間,又談何容易?在事情發生 後,他寫了好幾封信去尋求援助,卻只是將無關的人給拖下水。對方只是憑著暴力幹著蠻 行,消息雪花般地從東方飛來,局勢瞬息萬變,令人咋舌。這一切實在是沒有慢慢商量談 判的時間,非儘快表達立場不可。不然,別人會以為學者是可以被這樣暴力欺上來的。   這難道是他希望的嗎?   不,他連一刻都沒希望情況會變得如此緊張過。溫塞爾嘆了口氣,輕輕將額馬涅的信 放到一邊,思考著要怎麼回信。然後他目光一瞥,看到了夾在一旁的信件,忍不住再將那 封信拿起來看。   信的內容十分簡短。   學者總會會長鈞鑒:   收得來信,憂心忡忡。時東方局勢瞬息萬變,書信來往,實不應急。望能親赴貴處詳 談,將於七月十四日抵達,禮數未盡,尚請見諒。 龐葛瑞爾斯領主 戴爾博.勒普維安   光是讀這封信,溫塞爾便忍不住想起當年那位自信滿滿,深具領袖氣質的學者,這讓 他露出微笑。事實上,戴爾博在他門下的時間並不長,但即使無關學術,他們也常常彼此 交流。與戴爾博談話是很愉快的經驗,雖然他還年輕,學術造詣不夠,但在認真好學之外 ,還有著一種自由自在的清爽感。實在很難想像他是個出生在貴族家庭裡的人,竟全無一 絲習氣,只有金錢觀與他人稍有不同。   那個學者現在變得如何了呢?還有,在這個問題上,他是站在怎麼樣的立場呢?一想 到後面的問題,老學者的笑容便淡去了。戴爾博的回信太短,短到他無法判斷戴爾博的想 法。   現在戴爾博已是領主,是在奧菲加斯河以西舉足輕重的政治人物,沉浸在各種政治手 腕中已多年。這封信的寥寥數語,是否隱藏著一些他沒注意到的政治手腕呢?在戴爾博到 來之前,他心中實在沒有底。   但就算戴爾博的立場不同,自己的立場也不會改變,老學者暗自心想。他將心思放下 ,拿出一張信紙,開始擬定回給額馬涅的信。時間過去,他又寫了兩封信向朋友詢問東方 的情況,這時,敲門聲響起。   「會長大人,龐葛瑞爾斯領主求見。」秘書的聲音傳來。   「請進。」溫塞爾說。他將筆放下,站起身來,這時厚重的精緻木門打開,老學者不 由地心中緊張起來。說來好笑,他要面對的不過是以前的學生,但就因為對方已經是龐葛 瑞爾斯的領主,他就怕了嗎?   不。也許他只是害怕,這位友善的學生,在這個困境中,也站在反對他的立場吧。   一個穿著黃色學者袍的男人走進會長室。他帶著淡淡的笑容,有著一頭淡棕色的頭髮 ,正整齊地梳在後面。男人的睫毛很長,藍寶石一般的眼睛讓他有著年輕人一般的氣質, 但他的態度卻相當沉穩。   學者袍上用紅色的絲線繡著一隻抱著七弦琴的獅鷲獸,正是勒普維安家的家徽,這件 學者袍顯然是特製的,但並不新,彷彿是其主人當年求學時便穿著的衣物。沒想到他一直 收藏著。   「在下龐葛瑞爾斯的領主,在此向學者代表問好。」戴爾博.勒普維安低下頭有禮地 說,完全就是正式官方禮節的態度。溫塞爾正要回答,但戴爾博已抬起頭,快步走到這位 學者總會會長眼前,開心地說:「老師,好久不見!」   溫塞爾呆了一下,然後嘴角終於忍不住泛起微笑:「好久不見。」眼前的人的表情實 在太熟悉了,讓他一下子心中溫暖許多。他想起過去的事。當然,這個學生還是老了,但 只不過一個笑容,他就立刻年輕、輕快了起來。   「很抱歉過了這麼久才回來,其實我一直想找機會,但身為領主實在太過繁忙,找不 到適合的時間,又怕打擾到老師您。」戴爾博帶著些靦腆和歉意,然後露出苦笑:「雖然 現在回來了,卻想不到是因為這種理由。」   雖然也有些感慨,但現在可不是感傷的時候啊,溫塞爾心想。「是啊,世事就是這麼 無常。請坐吧。」他笑著作了個手勢,兩人便一起坐下。老學者搖了搖鈴,要秘書上茶, 待祕書離開後便面帶憂色地說:「戴爾博,如果你是來與我敘舊,那我們有很多話好說。 但現在情勢不容如此。既然你是收到我的信而來,那我想盡快進入正題。」   「當然。」戴爾博點了點頭,完全同意老師的意見。他說:「是這樣的,之前我已經 跟城裡莫敘爾學派的理士談過,他們對情況深感同情。所以我這次來,有六位莫敘爾的理 士同行,他們都在箜齊大廳等候,我想以他們的能力,要處理五十位傷患應該是沒問題的 。」   溫塞爾心中微微一沉。他後來有補寄一封信給戴爾博,來不及趕上嗎?紅袍學者嘆道 :「已經不只五十位了。在我寫信給你後,又來了幾批從東方流亡來的學者。我有另一封 信提到此事,但看來那時你已經出發了。總之,現在我們收容的流亡學者及其家人已有兩 千五百人……」   「兩千五百人!」戴爾博睜大了眼,差點從椅子上站起來。   溫塞爾搖了搖手,表情疲倦,繼續說道:「他們主要來自索爾、戴斯提和杭尼斯,尤 其是索爾。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因為他們也不清楚。但高爾尚忽然命令手下帶著警備 隊襲擊了自己領地內的學者公會。這真是十分之荒謬……就算我們與伊頌王意見不合,我 也想不到在可拉德的律法下,竟然允許這種事發生!」他講到後來已經表情扭曲,顯然內 心深受煎熬。   「高爾尚.卓恩。」戴爾博怔怔地唸著索爾領主的名字,然後憤怒地說:「真虧他做 得出來。那個人因為之前的繼位問題曾經跟領地內的學者公會鬧翻,現在做出這種事一定 是公報私仇!」   這事溫塞爾也知道。高爾尚是近幾年才繼承領主之位的,但在那之前,索爾的領主家 族內爆發了嚴重的繼承權戰爭。顯然當時索爾的學者公會選錯邊了,高爾尚在這場戰爭中 勝利後,就一直對學者公會不友善。   但紅衣法師還是有不懂的事。再怎麼說,這還是太明目張膽。他說:「老實說我不明 白。我們不支持伊頌王是一回事,但那也只是皇城內的事,關索爾什麼事?為何高爾尚會 採取這麼激烈的行動?就算他討厭學者,偽預言的事終究也與他無關,這反應未免太大, 何況還不只發生在索爾。」   聽到他的話,戴爾博張開口打算說些什麼,卻忽然皺起眉,停了下來。溫塞爾看著昔 日弟子的表情,忽然瞭解到對方已經知道原因,只是在斟酌要不要馬上講出來。   為何要斟酌?顯然這不是個好時機。為何這不是個好時機?溫塞爾想到了幾種可能, 一種是那是不該說的事,至少現在還不到能說的時候;另一種,則是在另一個時間提出來 ,對戴爾博比較有利。如果是後者的話……   紅衣法師嘆了口氣,說道:「如果你知道為什麼,戴爾博,請告訴我。我正需要情報 ,我必須做出正確的判斷。這是只有你才會知道的事嗎?」   「不。」戴爾博猶豫了一會兒。他直直地看著老師,過了一會兒,帶著藍色光澤的眼 神開始軟化。他低下頭,說道:「不,至少領主們都知道。我想大概是揣摩上意。」   「上意?你是說伊頌王,他說了什麼?」一股幽微的怒氣從溫塞爾心中升起。   龐葛瑞爾斯的領主嘆道:「是這樣的。大約在……十、十一,對,在十一天前,我收 到了可拉德王朝的行政命令。我沒帶在身上,所以在此就長話短說。那份命令的內容是關 於偽預言一事,他們聲稱有部分學者利用此事進行權力鬥爭,其言行有辱國格,若有發現 ,不容寬待,並說各領地儘可便宜行事。」   「便宜行事!」溫塞爾的臉色一下變得慘白。他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這表示針對偽預 言一事,各領主的處置可以不問法律──不,這甚至可以說是針對整個學者族群,因為沒 有法律的話,就算與偽預言無關也可以自由處置。   難怪高爾尚敢做出這麼離奇的事,溫塞爾心想。同時他也瞭解到,這件事已變得比自 己預想的還要嚴重許多。伊頌王既然頒布了這種行政命令,那也難怪索爾、戴斯提等地會 主動對學者進行迫害。沃塞凱可能因為與西方諸領地關係良好,暫時沒有行動,但誰知道 未來會如何?一想到學者們可能面臨的處境,溫塞爾真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到奧菲加斯河以 東去捍衛他們。   「唉。鞭長莫及啊,鞭長莫及。」溫塞爾頹然搖了搖頭。事到如今,他在奧菲加斯河 以東幾乎已無影響力可言,他還能做什麼呢?老學者沉默下來,只是緩緩搖頭。這是他的 錯嗎?是他的堅持造成的嗎?   但是,不能不堅持。不然學者總會數百年的基業,等於毀在他手中。   「不,老師,我們還有能做的事。」戴爾博打破沉默,認真地說:「事實上,我會想 來與老師詳談,就是覺得信裡不可能解決這事,才想跟老師當面討論。」   「你想談什麼?」溫塞爾問道,卻不是很有興趣。不,應該說他已經猜到戴爾博要說 什麼了。如果剛剛戴爾博的猶豫是基於後者的話,那毫無疑問是他用來打擊自己信心的王 牌。只聽戴爾博謹慎地挑選字句:「我知道老師您的立場,我也認同康迪斯的預言研究完 全不合格,這樣的情況,也確實有開除學籍的前例,但我覺得老師您的態度實在太過強硬 ……」   果然如此,溫塞爾心想。   「夠了,戴爾博。」他厭煩地揮手說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們學院中有的是政 治方法研究的專家,他們的批評我已經聽夠了。每個理由都專業到讓我哭笑不得,但那又 如何?學者總會的立場不會因此改變。」   「我不是認為學者總會的立場應該改變,只是也許有更溫和的方式。」戴爾博柔聲說 。   「溫和只會讓別人覺得你會妥協,事實上這正是伊頌王現在在做的事,他希望用這種 手段來讓我們妥協。」溫塞爾不認同地搖了搖頭。   「但是一開始就採用強硬的手段,會讓人覺得您在針對他啊。」戴爾博的態度強硬起 來。溫塞爾看著他,說道:「我沒有用強硬的手段,我只是開除康迪斯他們的學籍。」   「是,可是那是在伊頌王才剛拉拔康迪斯為宮廷榮譽學者的時候,您這樣做,是要伊 頌王怎麼想?不是至少應該先寫封信跟伊頌王知會一下,好讓他有心理準備嗎?」   溫塞爾陰沉地看著他,心想,顯然戴爾博早就有與自己爭論的準備。不過學者本來就 是那種一生都活在爭論中的生物,無論爭論的東西重不重要,所以溫塞爾無所畏懼。他說 :「寫信?那你要我寫什麼。『抱歉,可拉德之王。無論你怎麼想,他們的學籍我是開除 定了』?」   「當然不是。」戴爾博說道:「伊頌王不是學者,所以他會弄錯,那是天經地義。所 以告訴他實情,讓他有機會修正這個錯誤。一方面能展現他的風範,一方面也能讓我們端 正視聽,這樣不是很好嗎?」   「如果可以如此,那不用我開口,他皇城內的那些宮廷學者早就說過了。我這邊不乏 從可拉德逃出來的學者,那些衝突早在我開除康迪斯學籍前就有了。」   戴爾博一時語塞,他說:「就算如此,也可以採用更溫和的態度。這是個政治事件, 所以必須考量到手上的籌碼,伊頌王手上有權力,但我們有什麼?我們不該跟他們硬碰硬 。」   「對,我們是沒有權力,我們只有堅持和風骨。所以難道我們能將這僅剩的東西給拋 了?而且照你這樣說,我們永遠必須對權力低聲下氣,因為我們沒有與之抗衡的力量,這 是你要說的嗎?」   這話才剛說出口,老學者就後悔了。這話說得太重,那不是戴爾博的本意。只聽戴爾 博厲聲回應道:「所以,老師您是在堅持,我們學者一定會受到這樣的迫害,就像在索爾 發生的事一樣?完全沒有更好的可能,連一絲都沒有?」   一記重擊。   溫塞爾臉色一白,別過臉去,一時沒有說話。當然,他不會說完全沒有其他可能,這 樣說不合邏輯,沒有充分的條件支持這一點。但去追究這件事,無疑是折磨他的心靈。過 了一會兒,他才緩緩說道:「老實說,我確實完全沒有想到他會發布『便宜行事』這種命 令。」   他沒有多做解釋,既不堅持己見,也沒有承認自己的不是。但這番話帶著對現實深深 的悔悟。戴爾博怔住,沒有趁勝追擊,沉默冷不防地介入兩人之間,龐葛瑞爾斯的領主眼 中流動著複雜的情感,過了一會兒,他低下頭,打算說話。   叩、叩。   門外傳來敲門聲,秘書面無表情地端了兩杯茶進來。從他的表情,實在看不出來他有 沒有聽到剛剛的爭執。戴爾博一言不發,等他離開,直到他走出了門,戴爾博才回頭看向 老師。   只見溫塞爾看著窗外,靜靜端起茶喝了一口,態度莊嚴而穩重。   「對於在索爾、可拉德發生的事,我覺得很遺憾。」學者公會的會長柔聲說道,聲音 帶著壓抑著的情感:「戴爾博,也許你說的沒錯。也許在事情演變成這樣前,是有機會阻 止它變成這樣。但現在對方用了這麼強硬的手段,就已經不能軟化了。軟化的話,等於是 承認那種暴力對我們有效。」   他的語氣十分溫柔,他想告訴戴爾博,他們該站在同一陣線。不,應該說他希望戴爾 博跟他站在同一陣線。戴爾博端起茶杯,一時間沒有回答。溫塞爾看著年輕的弟子,看著 他拿著手中的茶,卻不沾一口,安靜地像是還藏了很多秘密。他在想什麼呢?溫塞爾心想 ,但他不願猜測。   戴爾博一聲嘆息:「事實上,那暴力也真的有效。」   「是啊。」這是個中性的評論,他不否認確是如此。   「偏偏學者總會位於可拉德王國境內,所以伊頌王可以為所欲為。老師,您覺得伊頌 王有沒有可能派兵攻打這裡?」戴爾博看向他,凝重地說,但溫塞爾嗅得出一絲試探的意 味。   「不知道。」老學者說。他本來不這麼覺得,但在聽了「便宜行事」的命令後,他也 不確定了。他說:「但就算他有此打算,你也不用擔心。雖然我們只是學者,不是軍人, 但我們有與法師們共同研究所留下的法器,而且我們還有世界一流的學者和法術,要攻進 這個學者總會,沒這麼容易。」   事實上,無論是哪一任的學者公會會長,都無法對學者在戰場上的效用作出保證。其 實學者法術並不適合戰場。就算要在戰場上派上用場,也一定要有優秀的掩護或掩體。相 較之下,學者法術被運用在守城上,因為距離與法術性質,成效會好上許多。但他們依然 不是專業的軍人。   不過學者總會有著最出色的學者,換言之,他們能做到學者的極限。如果連他們都守 不住學者總會,那麼學者在戰爭中的價值,也可以說被蓋棺論定了。對於這點,溫塞爾可 以作出保證。   戴爾博點點頭,說道:「但如果他們利用法師的力量呢?雖然法師的力量被禁止用在 戰爭上,但用於內亂,則不禁止。所以說,可能以內亂的名義,調用蘋果城境內的法師… …」   「我知道你的顧慮。」溫塞爾說:「我已經下令加強巡邏,並在總會四周佈下反制各 種魔法的結界。我有個專門處理這個問題的委員會,他們過去一直無所事事,所以很高興 現在能派上用場。」   雖然他不認為伊頌王真的會攻打他們,但還不至於連這點防備都不做。他繼續說道: 「我會集結我們的學者,當然,不會浪費時間作什麼軍事訓練。但如果遇到戰爭,至少施 法必須要一致而有秩序,這點必須訓練──那個委員會已經在安排號令方式及戰術研究了 。有部分的流亡學者會加入我們。」戴爾博看著他,默默地點了點頭,終於喝了口茶。   溫塞爾等著下一波的挑戰。但沒有了。年輕的領主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笑了出來。 他說:「那就好,我放心了。坦白說,這裡畢竟是別人的領地,我不一定能幫上忙,但我 相信老師的準備。對了,老師,之前你說到傷患已經不只五十人,現在具體的人數大約多 少?」   學生溫柔的表情讓溫塞爾放下心來,他正色道:「大約兩百人。雖然大部分的傷,綠 袍學者們都可以處理,但我們物資已嚴重缺乏了。我們已經向蘋果城求援,幸好他們對我 們還算友善。不過以目前的物資條件,據孔鐸里翁統計,還是有兩百人的情況十分危險, 當然,隨著流亡學者的人數增加,這個數字也會增加。」   他幾乎是帶著嘆息說出最後這句話。   「好,我會再多找一些理士過來幫忙。稍後我打算從這裡寫一封信回龐葛瑞爾斯,索 蘭墨會幫我們處理完一切。不過老師,既然公會收納的流亡者高達兩千五百人,那空間與 物資豈不是完全不夠?」   「不錯。我們將比較健康的人和傷病的人分開,將宿舍優先讓給情況比較差的學者。 各研究塔的公共空間也已經被挪來作住宿之處。這幾天,我們幾乎完全放棄學術機能來處 理這些事,只剩下永無止盡的開會。」   「那麼,要不要讓流亡學者來龐葛瑞爾斯呢?」戴爾博問。   溫塞爾揚眉,心中微微一驚。當然,他不是沒考慮過,可是……   戴爾博繼續說道:「放心吧,現在龐葛瑞爾斯沒什麼旅遊人潮,可以讓他們住進旅店 ,而且我們的官用宿舍也能容納兩、三百人。傷重不方便移動的學者先留在這,可以過去 的,我就先帶過去。老師你不用擔心他們造成我們的負擔,我們會提供工作機會,這也可 以讓學者們能重新開始。」   當然,城市裡忽然湧進了上千人,就算是龐葛瑞爾斯也不可能不受影響。但來此的學 者們,已經失去了安身立命之地,也是事實。況且,留他們繼續下來,無論是對他們,或 對這個公會都沒有好處。雖然如此,溫塞爾還是認真地看著自己的弟子,緩緩搖了搖頭。   「我本來確有此打算,」他說:「但聽你說了『便宜行事』的事,我覺得不妥。好歹 龐葛瑞爾斯也是可拉德王國的屬地,這麼做太引人注意了。你帶理士幫助我們,這事還算 隱密,無妨,但帶著一千多人前往龐葛瑞爾斯,我怕你被伊頌王盯上。」   「我也有想到這點。」戴爾博笑了笑,但態度依然熱情,語氣像在演說:「不過無妨 ,我倒覺得這正是轉移伊頌王目光的好機會。剛剛不是說了嗎?學者沒有政治上的權力, 所以才會處於弱勢,但龐葛瑞爾斯就不同了。就算被盯上,我們手上也有籌碼,兩相比較 之下,這還算是划算的。」   老學者沉思了一會兒,眉頭深鎖。他相當擔心這位弟子的做法可能帶來的後果。他說 :「可是你終究是伊頌王的臣子,你有反抗他的決心嗎?這件事的最壞結果,就是戰爭。 」   「不會的。」戴爾博很快地說:「不會發生戰爭,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事實上,我 也不會讓這件事變成只有我一個領地的事。之前我跟其他奧菲加斯河以西的領主們通過信 ,他們都對這次的學術迫害頗為不滿。我打算召開一個會議,向伊頌王表達我們的訴求, 給他壓力,請他撤銷便宜行事的行政命令。」   「我懷疑事情會不會這麼順利。」溫塞爾嘆道:「這可不是我們學院中的事,總是能 用嘴巴解決。」   「我同意。」戴爾博點點頭:「不過,我不覺得過度堅持對伊頌王有什麼好處。而且 跟老師您的立場不同,我有軟化和保留的空間,適時地給伊頌王台階下,應該能讓件事和 平解決。抱歉,老師,為了能和平解決此事,我在官方立場上不會完全站在您這一邊。」   「無妨。」溫塞爾揮了揮手。他還能在要求什麼?事實上,戴爾博所想的本就跟他不 同,這是不能勉強的。他柔聲道:「光是你願意幫助我們,就很感謝了,怎麼還會怪你? 我代表學者向你致上最深的謝意。」   他坐直身子,然後向戴爾博低下頭。黃袍學者揚起眉,有些驚訝,卻沒有說客氣話。 他正面地接受了這個感謝。他知道這意味著老師把一部分的責任交到他手上,而他正在琢 磨這個責任的重量。   「那麼,也別讓隨你而來的理士們等太久。」溫塞爾挺直了背,笑著說:「你可以在 老地方找到孔鐸里翁,他會為你安排一切。你好久沒回來了,去看看有什麼變化吧,有許 多老朋友還在這裡,像是凱爾尼歐。」   「凱爾尼歐還在?」戴爾博露出驚喜的表情。   「沒錯。他還是一樣欺世盜名,不肯離開這兒,不斷造成新來的學者的麻煩。我有次 跟他說,『凱爾尼歐,你為何不去龐葛瑞爾斯去?戴爾博一定會很歡迎的』,他竟然說『 戴爾博說我很適合留在這』。戴爾博,你真的這樣說過?」老學者帶著些揶揄地笑著。   「唉!」戴爾博露出苦笑:「糟了,我完全沒印象。就算有說過,大概也是開玩笑的 。他把我的玩笑話當真了?」   「哈哈,好吧,去見見他。知道你回來了,他一定很高興。」溫塞爾笑著說。「是。 」戴爾博站起身,但這時紅衣法師喚住了他:「戴爾博,你今天會留下來嗎?我們還有很 多事可以談。」   「當然,我打算在這裡住個兩三天。」   「領主離開領地這麼久沒問題嗎?」   「請放心,領地內的事我都交給索蘭墨全權處理了。老實說,他精明到我常有種,就 算我不在了也沒問題的錯覺。」戴爾博笑道。   溫塞爾也笑了出來,這段時間,他已經很久沒像這樣笑過了。「那麼晚餐時候見。」 老學者揮了揮手,戴爾博點點頭,轉身離開會長室。   年輕的領主聽著厚重的門關上,臉上的笑容慢慢消散在空氣中。所謂的感傷就像是流 水一樣,現在才慢慢被注入龐葛瑞爾斯領主心裡。   這些年不見,老師真的是老了。在信裡完全沒感覺,但親眼見到,他很難形容那種震 撼。稀疏的褐髮看起來完全白了,動作也比記憶中遲緩許多。剛見到面的時候,他甚至懷 疑自己該不該跟老師爭論。   但紅衣法師依舊是紅衣法師。從那墨綠色的眼睛中可以看出,他的意志力仍然堅定。   戴爾博是帶著想要說服老師的念頭來的。在溫塞爾開除康迪斯的學籍後,他就一直在 關心東方的情況,甚至著急到想派間諜到首都直接向自己彙報的程度。最初,他也只是覺 得這麼快開除康迪斯的學籍有些不妥,並不認為會多嚴重,但眼見伊頌王的反應越來越大 ,老師卻完全以強硬的態度對抗,戴爾博不禁越來越緊張。   就在這時,他收到了溫塞爾的信。這也許是個說服老師軟化態度的好機會,戴爾博心 想。但他也知道老師絕對不會這麼容易接受。事實上,就跟預想的一樣,老師果然是頑固 到不行。想到這裡戴爾博淡淡地笑了。但他沒有強硬地去繼續說服老師。因為,他看得出 老師已經承受了太大的悲痛和壓力。   現在這種局勢,絕不是老師願意的。所以雖然還有很多話想說,他卻不打算繼續下去 。反正,將自己視為一個棋子去引起伊頌王的注意,也不失為一種好方法。龐葛瑞爾斯的 領主對自己點了下頭,穿越長廊,走下樓梯,到了一樓的箜齊大廳。   六名莫敘爾學派的理士正站那裡與學者談話,他們一見到戴爾博便向他行禮。旁邊的 學者也向他行了個禮,然後向為首的理士說了句話,退下了。   「大人。」為首的理士名叫莫洛伯,是個有些消瘦的男人,表情像鐵一樣嚴肅堅硬。 他向戴爾博走來。戴爾博作了個手勢,要對方不要多禮,然後說道:「莫洛伯先生,我要 帶你們去見一位學者,他叫孔鐸里翁。他會安排你們在這裡的住宿與一切問題,並告訴你 們情況。」   「對這邊的情況,我們已經大約知道了。」莫洛伯表情沉重地說:「真不敢相信…… 我們在龐葛瑞爾斯……完全想像不到。那些東方人對這些學者們做的事,未免太不公義。 」   理士之首相當氣憤,顯然剛剛他已經從學者那邊聽到了很多。戴爾博心有同感,說道 :「是啊,我也同意。所以我們必須幫助他們,你們莫敘爾學派有可能提供更多人力嗎? 」   「可以。但比起如此,不如我修書一封,給城裡其他關心公義問題的學派,讓他們瞭 解情況,他們一定竭力相助。」莫洛伯說。戴爾博大為高興:「真的?那太好了。請見諒 ,莫拉伯先生,我對理士的派系並不清楚,如果能有您來指點調配的話,一定會很有幫助 的。」   「我將盡全力而為。吾主,我們會向東方開戰嗎?」   戴爾博大吃一驚:「不會。為什麼要?如果發生戰爭的話,會有更多的人受害。我不 會讓這種事發生。」   「但必須要有人阻止這種行為,不能放任他們這樣下去。」莫洛伯認真地說。戴爾博 對那張臉上的堅毅感到心驚,他說:「你放心,莫洛伯先生,我們會制止他們,只是透過 政治的手段。戰爭……這將捲進太多人,我很驚訝你會這麼說,難道將人們捲入戰爭是公 義所允許的?」   事實上,戴爾博感到恐懼。如果連理士都這麼說的話……如果連像莫洛伯這樣聲名顯 赫的理士都這麼說的話……   仇恨已經被挑起來了嗎?   但是絕對不能發生戰爭。那太愚蠢了,戰爭有百害而無一利啊。他看過被挑釁過的人 們互相敵視,以致本來可能有更好的結果,卻造成了無謂的犧牲。那是戴爾博的惡夢。是 時至今日,還會在他的內心深處折磨他的惡夢。   莫洛爾鐵灰色的眼睛盯著自己的領主,片刻後,他轉過身去:「請見諒,大人。如果 公義之下有更好的辦法,那當然是好的,但我並不信任公義在政治上是否真會被彰顯。」   「你會這麼說,我不難瞭解。」戴爾博苦笑道:「但在你的領主面前這麼說,似乎並 不適當。而且雖然我對理士學派不熟,但據我所知,烏提利學派應該會認同公義可能存在 於政治中,只是以一種比較曖昧的方式。」   莫洛伯扭起嘴角,似乎是笑了。他說:「他們講究實效,那是當然的。不過並不是肯 定公義與政治的關係,而是不將公義的討論開放到群眾之中,直接以力量去達成,其結果 ,公義只存在於行政者的內心與政治力量的結果上。政治只是個媒介,本身不具有價值。 」   「我同意。」想不到會在這邊進行起類似學者的討論,戴爾博心想。還是在他學生時 代的求學之處,這讓他隱隱興奮了起來:「但你也同意了工具會反映出使用者的意志。那 麼我問你,莫洛伯先生,難道你不相信我足以展現公義嗎?如果我不能的話,由我所發動 的戰爭,又如何能夠?」   「您說的非常正確,大人。」莫洛伯點點頭:「我相信您是公義的,不然我們的人也 不會在宮廷中為您服務。只是戰爭也是種工具,而比起藏污納垢的桌上談判,它可能隱藏 了更多的真理。」   戴爾博有些困惑:「告訴我,莫洛伯先生。你提出用戰爭來爭取公義,但公義怎麼能 容忍這麼大的犧牲?如果這是你們學派的公信念,那你們是怎麼進行治療的?」   莫洛伯揚起眉,搖了搖頭:「請原諒我,大人,是我表達不佳。我並不認為戰爭是最 好的工具,這也不是我們學派的立場。請您見諒。這可以說是一時的氣話。」他吸了口氣 ,侃侃而談:「不過,在我們的觀點中,確實是容許公義之下的犧牲。譬如說,新康休斯 學派就不會這麼說。因為他們的公信念主張無論在何種情況下,都不應有人受害,除非他 犯了應受懲罰的罪。所以他們堅決反對戰爭,因為在戰爭中,人們無辜受害。但我們會認 為,在受害上有著更高的價值和準則,也就是公義,以公義作為前提,我們可以容忍部分 的損傷。所以我們的治療法術在對象和效用上有別。新康休斯學派的法術能救助所有的受 害者,但我們只救助不公義的受害者,而且對於願意為公義奮鬥的人,我們的法術特別有 效。」   戴爾博苦笑了一下:「老實說,在我聽起來你們沒有明顯的不同。」   「很多人都這樣認為。但對我們兩個學派的人來說,我們的差異是顯而易見的。」莫 洛伯有些不滿地說。   「好吧,我知道了。只是你提到戰爭,這讓我有些驚訝,我沒想到理士這麼好戰。」   「這隨著學派不同而有別,大人。而且我們並不好戰,只是有時候我們不得不戰。」 莫洛伯說:「當然,我相信大人會找到最好的方法,只是我在此向大人保證,如果大人需 要發動戰爭來實現公義的話,龐葛瑞爾斯的莫敘爾學派絕對願意為此盡一份力。」   他認真的表情給戴爾博帶來莫大的壓力,雖然聽起來很值得信賴,但戴爾博確實完全 沒有想要發動戰爭啊。所以他敷衍了一下,便將他們帶往主建築後面的山路上。   從那邊上行,可以到達學者總會的宿舍,而孔鐸里翁的辦公處就在哪裡。孔鐸里翁是 大多數學者事務的管理者,他在學者總會已服務了不知多久,對管理那些瑣事已經精通到 任何一個國家都會想要聘用他的程度。   戴爾博走在這熟悉的路上,但情境卻大大不同。那麼多年前,他們在階梯旁的亭子中 休閒,爭論──好吧,還渡過了許多荒唐頹廢的時光。但那都是閃耀的,無論是否關係到 學術,空氣都清新得像是長滿了新芽的春天。   但現在,這裡卻沾上了悲悽。他看到有些學者身上的袍子沾滿了髒汙,甚至殘破,人 們的表情不再充滿知性的愉悅。隨著接近宿舍,他甚至聽到了哀號聲。這裡真的是那個學 者總會嗎?戴爾博不禁感到哀傷。如果這些就是莫洛伯剛剛從其他學者那兒聽到的情況的 話,他完全可以瞭解他的憤怒。   因為那就是他的憤怒,也是溫塞爾的憤怒。   在宿舍邊,他見到了正在指揮一切的孔鐸里翁。身為木靈,就算過了這麼多年,孔鐸 里翁的外貌幾乎沒有改變,態度也依舊平和。在戴爾博交待來意後,孔鐸里翁簡單地說: 「那麼你要在這裡留宿。傍晚來找我,在那之前我會為你清出好一點的空間。」   戴爾博聞言正要說話,孔鐸里翁卻阻止他,說道:「戴爾博,雖然你只是這裡的學者 ,但你帶來了善意和幫助──還是很大的幫助,這值得我們回報。」他說完便走向莫敘爾 學派的理士們:「時間不夠,我先帶你們去需要治療的傷患那裡。」   他說完便帶著理士們離開,留下戴爾博一個人。龐葛瑞爾斯的領主摸摸鼻子下方,露 出苦笑。這位木靈也許是今天一整天下來最不把他當成領主的人吧?但這也許正是一個長 壽,看遍學者公會的學者來來去去的木靈會有的反應。畢竟戴爾博不是學者公會中唯一有 著世俗權位的人。   戴爾博看向宿舍,只見學者們忙進忙出,做著平常不常做的事。也許是因為一下增加 了太多人,廚房完全不夠用了,所以竟然在外面看到了許多廚具和飲食的痕跡。許多學者 搬著東西,不遠處搭了一個臨時的棚子,下面擺滿了可能是行李的東西。   太倉促了,戴爾博心想。這也是理所當然,因為一切都這麼倉促。   忽然之間的無所事事,讓戴爾博考慮著要不要加入他們。他可以假裝自己只是個普通 的學者,但身上有著家紋的學者袍可能會洩他的底。事實上,穿著這麼光鮮的學者袍讓他 有些愧疚感,彷彿他是來這裡施恩的一樣。   但他沒那個意思,他只是單純地覺得,必須做些什麼。龐葛瑞爾斯的領主沒有考慮太 久,便朝著那些學者的方向走去。 幕間 可拉德城   狹小的房裡傳來淫靡的聲音。蓋倫.奈索躺在床上,雙眼微閉,任由身上的女人像魚 一樣擺動身軀,聽她發出短促而有韻律的呻吟。喘息一波接一波,像是波浪一樣,衝擊著 脆弱而老舊的床。   不知道妓女不去假裝自己很爽時會發出怎樣的聲音?蓋倫心想。不過在生物衝動下, 這個念頭很快被丟到九霄雲外去。雖然本來沒啥興致,但對快感的追求還是讓他採取了行 動。那名風塵女子操控他的分身,像騎著馬一樣,帶著蓋倫奔向絢麗而蒼白的夢境。   完事後,女子趴在他胸前,用纖細的手指刮著蓋倫胸口。   但蓋倫只覺得沮喪。   像他這樣只是躺在那邊,大概不能滿足這個女人吧?這讓他身為男人的自尊有些受傷 。但這個女的實在沒什麼姿色,讓他打不起精神。一想到像這樣平庸的女人可能背著他竊 竊私語,向其他人宣傳奈索家的蓋倫在那方面很無能,他就感到憂鬱。   「滾。」蓋倫低聲說道。妓女呆了一下,但沒多問,順從地從床上坐起,撈了衣服穿 在身上。她一句話也沒說的反應,更讓蓋倫確定剛剛那場「娛樂」一定相當無聊。   乾脆把這女人抓起來殺掉好了,蓋倫惡毒地心想,但仔細思考,那實在沒什麼好處。 蓋倫.奈索是個笨蛋,但如果笨到亂殺人,就會讓人提妨了。   所以女人活著走出了房間,而蓋倫則留在房裡,沉澱自己的心情,想著等下出去要露 出什麼表情。   最後他決定用開朗而帶著些下流的表情。   當蓋倫走出去時,他跟老鴇打了聲招呼,說自己還會再來。這些平民早已習慣他,他 們的耳語本來是「那個奈索家的兒子竟然出入這種地方」,但現在卻是「蓋倫.奈索就是 這樣的人」。   沒錯。再怎麼說,奈索家都是貴族,就算是聲色場所,也可以去更高級的地方。   不過,蓋倫必須是個不入流的人。出入這種等級的場所,可以讓那些貴族瞧不起他─ ─就盡量瞧不起吧!他並不因被輕視而悔恨,反而有種高高在上的感覺。那些傢伙都不知 道他真正的想法,多麼愚蠢。念及於此,他不禁露出扭曲的笑容。   沒有人在乎蓋倫.奈索。因為他不中用、沒水準。但不知不覺中,本來在可拉德貴族 中最渺小的奈索家,已在宮廷中慢慢地有了勢力。說到最近的事,當然是因為蓋倫聯合了 泰倫,發起「古文書研究會」,專門研究那個愚不可及的預言之故。   如果是其他像奈索家這樣勢單力薄的家族做出這種事,大概會很快引起其他貴族注意 ,然後被斬草除根吧。但蓋倫不一樣,因為蓋倫是笨蛋,只是想拍馬屁,能爬到這種程度 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就盡量這樣想吧,宮廷裡的白癡!蓋倫走在吵雜、庸俗、低賤的人群中,臉上努力帶 著跟他們一樣的笑容。這就是蓋倫.奈索的生存之道。   蓋倫走過幾條巷子,來到大街上招攬了一輛人力車,吩咐他前往上城牆。車夫露出驚 訝的表情,但看看蓋倫的裝扮,就沒說什麼,拉起車子來了。也許有錢人給人一種只坐馬 車的印象吧?可以的話,蓋倫當然也想坐馬車,但這一帶並不富裕,要找馬車太費力了。   這時天邊已染上晚霞的色彩,他可不想錯過晚上的宴會。   從很久以前他就已經知道,身為貴族根本沒有什麼好高興的,尤其像自己這種,家裡 沒幾個錢,只是透過姻親關係換到了一些權力和地位的家族。在可拉德宮廷平靜的表面下 ,爭寵或暗算對方可不少見,只有那些地位很穩固的貴族才會天真地無感。   蓋倫可不會忘掉那個天真純良的哥哥是怎麼死的。從那天開始,他面臨了抉擇。要不 就無所作為混吃等死,要不就是努力往上爬,讓奈索家也成為不會動搖的家族之一。蓋倫 選了後者。而方法就是用力作踐自己,讓誰都不把他放在心上,好讓他能放手做事。   現在想想,到底有什麼理由非往上爬不可呢?   說來也沒什麼,大概就是不甘心吧。偏偏是這樣不上不下的地位,還不如不是身為貴 族出生呢。蓋倫靠在人力車上,享受著風吹過臉頰的感覺,但表情卻十分嚴峻。   可拉德城分為三個部分,整個城市依山而建,透過上城牆、中城牆分成三區,最下面 的下城牆則是抵禦外敵的。但兩百年來,從來沒有人能打到可拉德城下。上城牆以上,是 巨大的可拉德宮殿與庭園,其華麗和張揚,在世界上可以說是一等一的。木靈風格修長的 建築群,加上大理石鑲金的藤蔓圖紋,簡直像仙境一樣。樹林、亭台、流水,高貴的石雕 擺飾,多少詩人想盡辦法要來可拉德參加宴會,以求能觀賞可拉德庭園。   但蓋倫什麼都不用做,他只要站在上城牆的潔白階梯前,向守衛點點頭,就可以進入 這個將人類與木靈的建築技術完美揉合的地方,只因他是貴族。   好吧,至少身為貴族還有這麼一點好處。   眼見離宴會開始還有一段時間,蓋倫便轉到了庭園中溜搭,然後遇到了伊鐸.瓦羅。 一個可以說在所有貴族中,最讓蓋倫感到棘手的人。那時伊鐸正坐在庭園中沉思,他是個 綠色眼睛,有著綜色短髮的青年,看上去頗為消瘦,身上穿著理士的白袍。他的五官分佈 讓他看起來總是在憂鬱,或許也可以說是悲天憫人。   真是個讓蓋倫覺得反胃的人。   伊鐸是個理士。作為貴族,蓋倫一出生也有機會成為法師、學者、或是理士,甚至是 淨靈詩人。但他實在不懂花時間去學那些東西有何意義,因為學那些,唯一的作用就是能 用法術,但作為貴族,他多的是買到法術的手段和方法。   所以那根本是浪費時間。   不過,是理士倒也罷了。伊鐸還是認真的,他是個真的相信世界上有真善美的人。有 時經過蓋倫身邊,伊鐸還會特地停下來,用同情的語氣說:「蓋倫先生,我最近聽說了很 多事,那樣不好。如果你需要幫忙,盡量跟我說,我會幫助你。」   真想把這男人的臉踩在地上,不知道那時候他悲天憫人的表情是否會扭曲一下。   如果伊鐸只是單純的愚蠢還罷了,偏偏瓦羅家還是古老的貴族家系,所以無論伊鐸有 多天真,都不會對這個家族產生任何影響。這真是不公平,這個男人,怎麼可以生在這片 邪惡的汪洋中,卻完全沒有察覺到那些邪惡?   所以蓋倫厭惡伊鐸。   但就算如此,他還是不得不虛以委蛇。現在他可沒這個心情,所以一看到伊鐸的身影 就想走,不幸的是,伊鐸已經發現他了。兩人眼神對上後,伊鐸還友善地笑了笑。這讓蓋 倫不得不擠出笑容,走入庭園。   「你好啊,瓦羅家的大人。最近對塞曼斯的智慧有什麼心得嗎?」   伊鐸揚起眉,輕聲說道:「蓋倫先生也關心塞曼斯的智慧嗎?」   「被大人您指教了這麼多次,我也該稍微反省一下自己的生活方式啦。唉呀,不過壞 習慣就是很難改掉,真想多聽聽您的教誨啊。」蓋倫油嘴滑舌地說,這些當然都是違心之 論。只見伊鐸露出笑容,說道:「坦白說,我有時覺得,蓋倫先生您其實是個很聰明的人 ,只是在裝傻而已。」   他的聲音就像小孩一樣輕柔而纖細,但這番話卻嚇得蓋倫心臟差點停止。這什麼意思 ?但蓋倫卻馬上回過神,說道:「欸?承蒙您看得起,這話真叫我不好意思耶,是說我也 有智慧之神門徒的資質嗎?」   雖然裝傻下去,但蓋倫真的很想知道,到底為何伊鐸會這麼想?自己到底露出了什麼 破綻?為何偏偏是伊鐸?如果是拉瓦士家的莫拉爾還沒話說,為何偏偏是這個愚蠢的理士 ……!   「這個宮廷中,除了您之外,從來沒有人說過關心塞曼斯的智慧的話。所以我想蓋倫 先生您一定是很聰明的。」伊鐸笑得有些天真,但這讓蓋倫放下心來。原來如此,不過就 是這麼單純的理由,還真有伊鐸這個笨蛋的風格。只見伊鐸看向旁邊,像是自言自語般地 說:「這個宮廷裡的人,都只關心自己的事。難道不會感到擔憂嗎?曼希亞斯說,獨孤臣 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我看這個宮廷裡,除了蓋倫先生您,是不會有其他人意 識到危險的。」   伊鐸引用曼希亞斯的話是用古語,所以蓋倫聽不太懂,但這番話的大意,他還是懂的 。雖然心想憑你伊鐸.瓦羅懂什麼危險,但蓋倫還是陪笑道:「不不,伊鐸大人您真是太 看得起我了。而且,宮廷裡有什麼危險,以我的拙劣,還真看不出來。」   「蓋倫先生是在裝傻吧?我說的當然是由那篇預言引發的一連串事件。」伊鐸說道。 聽到這裡,就連蓋倫都快笑不出來了。他馬上意識到伊鐸又要說教了。反正,一定就是說 伊頌王太過份,不該迫害學者之類,那種八股到了極點的話。真不知道他到底清不清楚, 自己可是古文書研究會的協辦人,也就是學者派系鬥爭激化的幫兇呢。   「喔,這件事嗎?」蓋倫咳了幾聲:「這個嘛,只要不得罪吾王,大人您要說什麼, 在下都沒有意見啦。只是在這宮廷裡,大人可得小心隔牆有耳哩。」   希望他聽得懂自己不想談這個話題。但伊鐸卻笑了笑,說道:「蓋倫先生,你以為我 反對吾王嗎?並無此事。我只是擔心可拉德王國的未來,還有那些西方領主對此的反應。 」   蓋倫有些驚訝,他說:「喔?雖然那些西方人似乎有另一套傳統,但畢竟還是可拉德 王國的一份子,反正吾王說便宜行事,頂多就是不處理境內的學者吧,還能怎樣?」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伊鐸嘆了口氣,說道:「您知道,龐葛瑞爾斯的領主戴爾 博先生,打算將從我們這邊逃出去的那些學者接納到龐葛瑞爾斯嗎?」   這話讓蓋倫大吃一驚。這可不得了,根本就是完全不給伊頌王面子啊!他強忍驚訝地 說:「真有此事?嘿嘿,請恕在下直言啊,伊鐸大人。我呢,還算是對宮廷中的情報有些 信心,但我可沒聽說過這事啊!」   「我派了間諜到西方去,大概幾天後,消息就會過來了。」   蓋倫不禁感到害怕。派出間諜?這個人真的是伊鐸.瓦羅嗎?只聽這位理士柔聲道: 「戴爾博.勒普維安……這人很有野心,十分危險。在奧菲加斯河以西,也是龐葛瑞爾斯 最具有勢力。這次的行動,可以說是極有號召性,能號召西方諸領主對抗我們的。如果發 起戰爭,那會是比學者迫害更可怕的事。如果看輕此人……不將他放在心上……對我們可 拉德王國來說,是非常危險的。」   他的自言自語就像風一樣輕,但蓋倫幾乎無法辨識這番話後面的情緒。只見伊鐸望向 蓋倫,露出天真的笑容:「蓋倫先生一定也這麼想吧?」   「呃,是啊,當然。」蓋倫唯唯諾諾地說。他忍不住心想,自己過去會不會太小看伊 鐸了?也許這個人,是比自己想得還要深沉的人。瓦羅家的理士聽他這麼說,不禁高興地 說道:「果然蓋倫先生跟我想的一樣,是會關心我們王國命運的人。事實上,對於龐葛瑞 爾斯的行動,我有一些想法。」   「想法?」蓋倫重覆著他的話,不知不覺被他的思考所吸引。但這時伊鐸忽然看向蓋 倫後方,蓋倫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只見不遠處有個年長的理士帶著微笑在向這個方向招 手。伊鐸說道:「抱歉,蓋倫先生,我的老師在找我。很高興你聽我說這些,希望我們有 機會能再談談。」   理士青年站起身,帶著歉意地向蓋倫點了下頭。蓋倫搖頭道:「不會不會,聽您這麼 說我才獲益良多。」他吞了一口口水:「我也希望能再聽你談論此事……我想,我真的對 塞曼斯的智慧更感興趣了。」   他有些語無倫次,但伊鐸似乎並未放在心上。蓋倫看著理士離開的背影,但理士最後 的話卻在他心頭揮之不去。「我有一些想法」。到底是什麼想法呢?伊鐸.瓦羅到底在想 什麼?蓋倫的好奇心已經完全被挑起了。 第二章   第二天早上,戴爾博很早就醒了過來,走出宿舍外散心。想起昨天的事,他還是忍不 住感到高興,孔鐸里恩幫他準備的房間竟然就是當年他求學時的房間,真是太貼心了。   而且當孔鐸里翁宣佈會讓大部分學者前往龐葛瑞爾斯時,那些學者高興的樣子,真讓 他覺得這些是值得的。不過困難的還在前面,這點他也知道。昨天晚上他就寫了幾封信, 連同莫洛伯的信一起傳送回龐葛瑞爾斯。現在索蘭墨應該正在如火如荼地處理學者遷過去 的準備事宜吧。   晚餐時,他還與溫塞爾老師談了許多往事,還有未來的事。雖然兩人一直避免談到嚴 肅話題,但仍是忍不住對未來有所感慨。不過現在想想,戴爾博忽然注意到一件怪事。昨 天溫塞爾說過凱爾尼歐還留在學者公會裡,怎麼昨天過了一整天都沒看到他?在聽到自己 來到公會後,凱爾尼歐應該會主動來找他才對啊。   但戴爾博沒有深思,等晚點再去問孔鐸里翁好了。他信步在宿舍附近走動,感受四周 的鳥叫與蟲鳴。現在幾乎沒什麼人在外面,除了那些行李,幾乎就跟以前的學者公會一樣 了。   他到這時才真正產生深刻的懷舊之情。看到昨天的慘況,他只有事過境遷之感,但現 在,他卻覺得這裡真正是學者公會,是他年輕時求學之處。戴爾博露出微笑,朝著樓梯走 去,同時跟從下面走上來的人視線交會。   戴爾博呆了呆。那是一個木靈,但這麼說稍嫌簡略。事實上,無論怎麼說都稍嫌簡略 ,因為光是他出現在這,沉積在公會中的憂傷空氣便彷彿消散。原因無他,只因這個木靈 有著讓任何人都印象深刻的美貌。   他是個男性木靈,但臉龐卻小巧姣好,宛如少女。他淡金色的頭髮在陽光下就像一段 段發光的流水,而翠綠色的眼睛就像是放在水中的玉,動一下眼珠就是一陣波光。木靈的 皮膚很白,像是大理石一般,而粉色的嘴唇,就像剛剛摘下了一朵花,將汁液擦在那上面 。   簡直像是從畫裡走出來一樣。   如果是第一次見到,可能會將他看成女性也說不定。但戴爾博見過木靈,所以不會誤 會。他又驚又喜地叫道:「凱爾尼歐……」   他朝舊友的方向走去,但凱爾尼歐卻表情嚴肅,向他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唇前,似乎 要他不要張揚。戴爾博怔了怔。他想像過凱爾尼歐在見到自己後會有什麼反應。也許會像 小孩子一樣地撲過來,也有可能從身後遮住他的眼睛,也有可能裝傻地說「你是誰」…… 但總之,他完全沒想過凱爾尼歐會一臉嚴肅。   只見木靈作了個手勢,顯然是要自己跟著他,然後立刻轉身走下樓梯。戴爾博不禁憂 心起來,到底是什麼事,會讓凱爾尼歐變得這麼不像他?龐葛瑞爾斯的領主立刻跟了上去 。   凱爾尼歐的腳步很快,簡直像是在躲避什麼一樣。戴爾博本想要他慢點,但既然剛剛 他要自己別聲張,便忍住了。他們就這樣一直保持一段距離,然後凱爾尼歐鑽入了一條灌 木小徑。   戴爾博知道那裡,那是個很少人知道的地方,過去他們一群朋友常在那裡談話。真令 人懷念。那是來自塞利克斯的凱爾契.瑟特發現的,全學者公會沒多少人知道。凱爾契是 個藍袍學者,充滿強烈的正義感,令戴爾博相當尊敬。   接著領主又想起了紅袍的木靈佟彌提歐、綠袍的戴歐林和諾米尼,還有一對美麗的雙 胞胎姐妹,海文和奧珮莉,她們一個紅袍、一個藍袍……真有意思,簡直就像在追著學生 時代的時光一樣。   但在離開公會後,這些朋友也各自東西,少有聯絡。只剩下綠袍的凱爾尼歐還留在公 會。   到底為何凱爾尼歐這麼嚴肅?仔細一想,都已經在公會裡了,還有什麼事必須到隱密 的地方說?難道是怕公會中的誰聽到?戴爾博緊張地穿過灌木小徑,準備迎向熟悉的廣場 ──   「哇!」   就在他快要到廣場時,凱爾尼歐忽然從灌木叢後跳出來,大吼一聲。戴爾博怔怔地看 著,只覺心臟慢了一拍,全身發麻。凱爾尼歐看到他的反應,握住他的手露出天真的笑容 :「嘿嘿,戴爾博,嚇到你啦?好久沒嚇你一跳了!」   戴爾博呆了一會兒後才慢慢地露出苦笑,原來剛剛凱爾尼歐全是假裝的,只是為了嚇 他一跳。這個木靈與偽靈的混血從很久以前就喜歡這樣捉弄人。   見他沒說話,凱爾尼歐作了個無辜的鬼臉:「誰叫你昨天回來時竟然沒來找我?」   昨天忙得很,哪有時間啊。戴爾博正開口打算數落凱爾尼歐,但這個天真浪漫的學者 卻搶先說道:「總之,歡迎回來,戴爾博。」   「還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歡迎啊。」戴爾博拍了一下凱爾尼歐的頭。   「多年不見,戴爾博,你變得大意了。如果是以前的你,絕對不會被凱爾尼歐的這種 技倆嚇到吧?」   戴爾博呆了呆,這才注意到這不是凱爾尼歐說的。只見凱爾尼歐讓出了通往廣場的道 路,讓廣場的景色一覽無遺,其中一塊石椅上坐著一位穿著紅袍,氣質高雅文靜的木靈。 他看起來和當年完全一樣。   「佟彌提毆!」戴爾博又驚又喜:「你怎麼會在這?你不是到東方……」話才剛說出 口,他就怔住,然後瞭解是怎麼一回事了。其實再仔細看就會發現,雖然佟彌提歐仍是一 副穩重而悠然的樣子,但他身上的學者袍也有些殘破。   「你也是……從東方流亡過來的學者之一嗎?」戴爾博呆呆地說,硬是壓住因憤怒而 逆流的氣血。佟彌提歐點點頭,淡然笑道:「可是你不用擔心。你看,我不是沒事嗎?」   「嗯……真是太好了。」戴爾博也找了塊石椅坐下:「我聽說了……東方的一些慘況 。沃塞凱還好嗎?」   「沃塞凱?」佟彌提歐淡淡地說:「戴爾博,雖然三年前我是還在沃塞凱沒錯,但之 後我便離開了那裡。我是從可拉德……嚴格來說,我是從可拉德城逃出來的。在逃離那裡 前,我一直在可拉德的宮廷中擔任宮廷學者。」   戴爾博大吃一驚,忍不住重覆了對方的話:「你是從可拉德逃出來的!」   他心跳加速,看著眼前溫和的紅袍學者,彷彿想透過他看到東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 樣。那個遙遠的可拉德,到底為何會讓情況變得這麼嚴重?只聽佟彌提歐說:「戴爾博, 聽到你來了,我們很高興。其實凱爾尼歐本來不想打擾你,是我請凱爾尼歐去找你的。」   凱爾尼歐微笑著,輕快地到旁邊的石椅坐下,拿出一本書。   戴爾博點了點頭,等著紅袍學者繼續說下去。佟彌提歐藍綠色的眼睛看向遠方,說道 :「我找你來,是想告訴你可拉德的事,畢竟你得到的消息,多半是被封鎖過的,不是第 一手的情報。我想你會想知道更多東方發生的事。」   被封鎖過的嗎?戴爾博心想。確實,如果流亡到這邊的學者有來自索爾的,從時間上 來看,自己應該更早知道高爾尚攻擊自己領地內的學者公會的事。事實上封鎖是理所當然 的,就算不用佟彌提歐提醒,他也猜得出來。   「佟彌提歐,你跟會長談過東方的情況的嗎?」戴爾博問道。   「還沒。」紅袍學者搖搖頭:「不過我沒有這個打算,溫塞爾先生的意志已經很明顯 了,方針也不會改變。何況他需要煩心的事太多了。」   戴爾博點點頭。看來佟彌提歐的意見與他相似,既然老師的立場與行事風格已經確定 了,要改變現狀,就只能從其他地方下手。毫無疑問,自己身為龐葛瑞爾斯的領主,是能 對這件事產生影響力的。他吸了口氣,嘆道:「看來現在並不是開同學會的好時機啊。說 吧,佟彌提歐。」   「話說回來──」凱爾尼歐忽然把書放下,插嘴道:「我到現在還不知道那個偽預言 是怎麼回事耶。」   戴爾博和佟彌提歐一起看向他。佟彌提歐的表情還算冷靜,木靈向來如此,但戴爾博 的表情卻只能用驚駭來形容。就算現在有人告訴他伊頌王的軍隊已經到了學者公會外,他 的表情也不過如此吧。   「你在開玩笑嗎?」戴爾博忍不住問,但凱爾尼歐卻拿書遮著口,搖了搖頭,完全看 不出是不是認真的。佟彌提歐問道:「那麼你還沒有看過引發爭論的『北方學誌』?」   凱爾尼歐搖頭。   「太誇張了。」戴爾博說:「學者公會裡的人一定都在談這件事,你怎麼可能不知道 ?」   「可是……」凱爾尼歐托著頭,皺起眉,一副在深思的樣子:「嗯……該怎麼說呢, 他們都只是說著『偽預言』、『偽預言』的,從來沒有人講清楚是怎麼回事啊。」   那是因為已經太基礎,根本沒有說的必要吧?戴爾博心想。「那你是怎麼跟他們溝通 的?」他問。   「就像以前一樣啊。」凱爾尼歐笑道:「在旁邊聽著,然後適時地說『沒錯,我也是 這麼想的』,或『不,我不這麼認為』,就能自然地融入對話啦。」   已經完全本末倒置了,戴爾博心想。不過,滑稽感讓他笑了出來,不一會兒他就難以 忍耐,變成哈哈大笑了。但凱爾尼歐只是張大眼睛看著戴爾博。不愧是凱爾尼歐啊,戴爾 博心想,這下多日來的陰霾也明朗了許多。   「那麼,就請佟彌提歐大學者來說明吧。」戴爾博笑著說:「佟彌提歐應該比我更清 楚吧?」   佟彌提歐點點頭,說道:「那麼我就簡單地說明一下。」   他危襟正坐:「事情是開始於一位可拉德的宮廷學者,康迪德.邵爾摩發現了失落年 代的預言──凱爾尼歐,你應該知道,發現諸神懲罰前的遺物並不少見,即使現在也時有 所聞。但驚人的是,康迪德發現的是預言。」   戴爾博當然知道為何驚人。   失落的年代所失去的,不只是當時的人的記憶,還包括長達兩千年的政治歷史、信仰 ,所以像預言這種文獻,幾乎不可能留下。在諸神的懲罰後,這個世界忘了神,忘了神存 在於我們的心靈與龍型之中,所以也失去了「法術」。如果不是紅衣聖女奧蘭多將法術帶 回了世間,真不知道文明會毀滅到什麼程度。   在這失落的兩千年間,一切可供紀錄的載體,包括人的記憶中,是沒有「法術」的蹤 跡的。但預言是一種法術,不反身自省進入神的領域,去感受「動子」的流向──那些信 奉馬爾提斯的力量的人這麼說──無法窺見未來。   但在所有法術的紀錄都消失的那個年代,竟留下了預言。如果是真品的話,那會是多 難得,讓學界為之瘋狂的紀錄啊,戴爾博心想。他看向紅袍學者。   佟彌提歐說道:「其實,這樣的東西不是完全不可能存在。藍袍學者也懷疑過,如果 在一個強力的法器中,能完全隔絕法術影響的話,也許能逃過諸神懲罰時的未知力量影響 。」   「這種東西真的存在嗎?」凱爾尼歐問。   「邏輯上可能。譬如說,塞力克斯境內的大圖書館,就是改建自失落年代的『舊塔』 。直到現在,舊塔所能提供的法術技術,還遠超過現代研究出的法器技術。它是現知惟一 沒有因諸神懲罰而失去作用的法器建築,因為這個例子存在,所以我們不能否定這種可能 性。」   「所以呢?預言是在這樣的地方發現的嗎?」   「康迪德聲稱是。」佟彌提歐笑道:「事實上,他指出那份預言是藏在一個現知的法 器建築神靈『迪奧多朗斯』中。在《地方神靈名冊》中也有記載這個神靈,但卻是被放在 『特殊』區,因為這個神靈的特色是不停留在同一地方,會隨時間而轉移位置。這個轉移 是隨機或有序,現在還是個謎。總之,雖然藍衣學者極想探勘這座極有考古學價值的法器 建築,但一直沒有機會捕捉到它的位置。然而康迪德找到了。」   「雖然聽起來好像是很好的證據,但仍然不可檢證,對吧?」戴爾博笑著說。佟彌提 歐也笑了:「支持康迪德的那些學者說,康迪德有寫出『迪奧多朗斯』的詳細構造,所以 一定實際探勘過。」   「但除了康迪德以外,一定沒有人跟他一起看過『迪奧多朗斯』吧?而且這個法器建 築,也因為自身的作用而從原地消失了。」   「沒錯。」   「原來如此,」凱爾尼歐拿書遮住口:「所以才說不可檢證啊。」   「對。無論康迪德提供了再多的資料,也無法證明是真是假。就像『超級百寶袋問題 』一樣。」戴爾博舉了一個古典的知識論例子。   一個高級的百寶袋,可以透過法術的束縛與主人的龍型建立起獨佔性連結,換言之, 除了主人之外,沒有人可以檢查那個百寶袋中有什麼東西。雖然有法術可以破除這個束縛 ,像學者和法師都有很多手段,部分學派的理士也做得到,但讓我們想像一個超級百寶袋 ,它強大到沒有任何法術能夠破解──   其結果,就是百寶袋的持有者永遠無法向他人證明袋子已經空了。因為除了持有者外 ,沒有人能將東西放入百寶袋,也無法從百寶袋取出來,也不能檢查。所以除了主人宣稱 百寶袋的內容為何外,沒有其他方式能知道百寶袋中有什麼,但就算主人如此宣稱,也無 法檢證。當然,主人可以將百寶袋中的東西一一拿出來,證明確實有這些東西,但永遠無 法證明裡面已經沒有東西了。裡面可能還有東西,只是主人故意不拿出來。   康迪德的情況也是如此。他可以宣稱預言確實是從「迪奧多朗斯」中取出來的,但「 迪奧多朗斯」已經消失了,能夠證明它真的存在,而且內容如何的,只有康迪德的片面之 詞。但這無法檢證。   戴爾博說:「如果只是這樣,學者們當然還不會懷疑。但預言內容一旦公開,一定會 立刻被學者研究,受到檢查。像是年代啦、文法啦……真可惜凱爾契不在,他是專門研究 這個的。」   「不過,如果預言是假的,康迪德真的敢公開在北方學誌上嗎?」凱爾尼歐蠻不在乎 地問。   「不。」佟彌提歐遲疑了片刻:「嚴格上來說,不算是康迪德公開的,而是另一位叫 泰倫的宮廷學者。因為掛的是康迪德的名,所以許多人都不知這事。」   戴爾博微微一驚,他確實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以下只是我的猜測。」佟彌提歐淡淡地說:「我認為康迪德一開始並不打算將預言 公開,那只是一個玩笑。而泰倫之所以這麼做,則是為了平衡宮廷中學者與法師的勢力。 換言之,他看準了伊頌王會喜歡這個預言,並相信這麼做能提升學者的勢力。」   戴爾博呆住了,但與其說驚訝,不如說是憤怒。玩笑?看看這個玩笑將東方的學者捲 入了怎樣的事件。提升學者地位?現在能站在可拉德檯面上的學者,全都是被剝奪學者籍 的說謊者!   當然,他也知道也許東方的學者確實會有這種想法……長期以來,他們受重視的程度 一直不如法師。從好幾代前的可拉德王開始,就已經開始用預言來統治國家,他們相信預 言能讓可拉德興盛繁榮。事實上,最初可拉德王國能安然脫離阿法爾王國的統治,並與山 民簽下互不侵犯的約定,就是「預言」的功勞。他們想懷著這個古老的光輝活下去也是自 然的,但其結果,就是法師在政治上佔了優勢,而不管學者的學養多麼精深,都無法勝過 法師的幾句預言。   但就算如此,也有絕不該做的事。戴爾博忍著憤怒說:「如果是玩笑的話,那康迪德 應該在第一時間跳出來澄清不是嗎?就因為他沒這麼做,多少的學者被這個玩笑所拖累。 」   「但對康迪德來說,這也不容易。因為伊頌王已經賞賜他了,如果他做出澄清的話, 誰知道伊頌王會多憤怒。」佟彌提歐柔聲道。   「如果他一個人承受這份怒氣能取代這麼多學者所承受的,我覺得這可真是划算極了 。伊斯提紐斯在上啊!如果康迪德還剩下任何一點點學者的良心,希望他會對現在的情況 感到悔恨。」戴爾博惡毒地說。   「等一下,戴爾博,你不覺得奇怪嗎?」凱爾尼歐忽然抬頭說道。   「什麼奇怪?」   「失落年代的預言有多難得,這我知道。但這樣的預言為何能讓伊頌王滿意呢?」凱 爾尼歐天真地問。戴爾博「哦」了一聲,冷靜下來,說道:「那是因為那份預言,不但預 言了可拉德王國的出現,還預言了可拉德接下來的兩百年,都將長治安康。」   這也是為何伊頌王會這麼生氣的原因。都已經昭告天下預言的存在,甚至認為可拉德 的興盛已經得到了保證。看啊!遠在失落的年代,就已經注定了我國的繁榮。戴爾博完全 能想像伊頌王的表情。如果撤回預言,這會是多大的恥辱?   凱爾尼歐想了想,說道:「原來如此,但我還是有地方不懂。」   「什麼?」   「我覺得,戴爾博生氣的對象應該是伊頌王才對,為什麼儘是生那些學者的氣呢?」 綠袍學者邊玩弄著頭髮邊說,看似毫不在乎,卻一直盯著戴爾博的眼睛。這下攻擊防不勝 防,讓戴爾博受到了衝擊。   沒錯,他當然該生伊頌王的氣,只要伊頌王放棄他那脆弱到不行的該死的自尊,這件 事本來不會發生。   為何他一直避免去生伊頌王的氣?   但生伊頌王的氣又怎麼樣?他會與伊頌王為敵嗎?不,絕對不會。因為一時衝動而擅 自決定敵人,只會造成無可挽回的後果。他怔怔地說不出話,但凱爾尼歐卻已轉過頭,改 用輕快的聲音問道:「吶,告訴我,佟彌提歐,那個預言真的是假的嗎?」   「嗯,幾乎可以確定是假的了。」佟彌提歐柔聲道:「在版本學上就跟現有的失落年 代文獻有多處出入,預言的韻文模式明顯有現代的痕跡,再加上用詞、地方文化混淆等細 節,在我離開可拉德前,已經有學者整理出一百二十八處證據。」   「哇喔,」凱爾尼歐失笑道:「那些被剝奪學籍的叛逆學者真是辛苦呢,要跟這麼多 證據作戰。」   「是啊。」   「戴爾博,怎麼會這樣呢?當學者好辛苦耶!我看我還是不要當學者好了。」凱爾尼 歐轉頭大聲說道。戴爾博呆了一下,說道:「不當學者,那你要當什麼?」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4.32.109.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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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nonewane 來自: 114.32.109.117 (12/19 1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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