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以蝶之名
〈以蝶之名〉
◎李辰寬
「一封對摺的情書，尋訪花的地址。」
──法國作家Jules Renard《Nature Stories》,1896
地圖角落的情書
你若把鳳凰城太陽隊暖橘、乳白、盛紫配色的全美航空中心球場
（US Airways Center）想像成一座繽紛的花園，那麼他就是穿花飛舞的
一只蝶。在他切入禁區的剎那──不十分快，但卻優雅得足以讓其他九個
移動中的顏色停下腳步，心甘情願在旁扮演一朵朵陪襯的花，佇足欣賞他
的表演。
而他自己是這樣解釋的：
「If it's you trying to incorporate everyone in the field in
some way, whether you’re trying to deceive half of them or
accentuate half of them. It makes the game a lot more fun.」
「如果你試著融合場上的所有人──不管是耍弄其中一半的人，或是
讓另一半的人表現更為亮眼，比賽都會變得更加有趣。」
雖然內心早已歡呼雀躍，但聖塔克拉拉大學總教練Dick Davey還是謹
慎的壓住澎湃狂喜偷偷瞄向四處，確認沒有其他競爭者看到這一幕──靈
巧的盤帶、精準的投籃與過人的聰慧竟不可思議集於一人之身！
其實Davey大可放心，因為幾乎不會有任何一個大學籃球教練願意大
老遠跑到荒僻的加拿大溫哥華島最南端，只為了看一個六呎三吋的白人高
中後衛打球。
於是，就在這方地圖角落的北國土地，Davey捕捉到一只翩然悠盪的
彩蝶。籃球季節，百花齊放，然而地表之上唯一能夠在美麗卻又危險的萬
紫千紅禁區曼妙穿梭的，也只有他了。
「Steve Nash？」Davey那天慎重的重複一遍這個新認識的名字。
用腳飛翔的男孩
英國籍的南非職業足球員John Nash作了一個微小、但至關重要的決
定──送兒子一粒足球，作為他這輩子第一份生日禮物。
半年後，他們舉家橫越大西洋、遷至大半個地球那端的加拿大。運動
員出身的老Nash寓教於動，他帶著兒子在草地上翻滾跑跳、用紙捏的棒球
傳接──當然，也踢足球。而就在伴著小男孩逐漸長大的V8鏡頭之後，老
Nash意外的發現，上帝竟將一股帶著音樂性韻律的協調節奏賦予在他的兒
子身上。
五歲時，他幾乎整天和他的足球黏在一起；到了九歲，他已能在綠茵
之上毫不費力的收停、迴旋、加速、過人；12歲，那粒球彷彿與他融成一
體，圓轉如意的騰繞在胸口、頭頂、頸背以及一雙腿──可是就在14歲的
某天，一回到家的Steve Nash卻劈頭向母親說：「我想打籃球，而且以後
要去打NBA！」
儘管NBA史上第一場比賽正是在加拿大舉行的（1946年11月1日於多倫
多的楓葉花園球場），但加拿大人其實更樂於足球、高爾夫球以及冰上曲
棍球。不過Nash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他每天抱一粒籃球出門，左右手交
互運著球去上學，即使只有自己一人，他仍像是上了癮般在球場鍛鍊投籃
、運球功夫。為了更準、更快、更流暢，他鑽研每一處小細節，一有新領
悟便反覆的瘋狂練習。1992年，剛滿18歲的Nash就以平均21.3分、11.2助
攻、9.1籃板接近「大三元」的成績風靡加拿大聖馬克中學。
比起準得嚇人的投籃，人們對於那繽紛絢麗的蝴蝶腳法更為吃驚。他
沒有雷霆萬鈞的切入爆發力，也沒有亂人耳目的花式運球──事實上，他
跳不高、跑不快、更不是個肌肉棒子。可當他揚起那雙充滿魔力的腿時，
你彷彿能感受到一股超越人類想像力與創造力的直覺，牽引他舞起節奏詭
祕的凌波微步。他不斷在巍巍矗立的人牆中鑽出空隙、在密不透風的包夾
裡探出生路，而對手們竟都像著了魔般暈眩神迷。在他瀟灑寫意的表演下
，肅殺的戰場竟如兒時那片草地，任他恣意穿梭嬉遊。
當人們還在找尋適當的辭彙描摹那種前所未見的籃球時，場邊的老
Nash比誰都清楚，他的男孩正以足球的音感、詩人的韻律，鼓動一對踢踏
著旋舞的腳飛翔在籃球場上。
聖塔克拉拉精靈
Davey當然滿意極了！加拿大來的小伙子與自己的戰術系統簡直是天
作之合。Nash幾乎完美貫徹了教練「後衛主導進攻」的信念──你若想阻
止他外線跳投而上前緊貼，他便施展幻惑腳法把你耍得團團轉；你若留一
步距離以防他切入，他則用遠程瞄準器讓你付出代價。儘管一開始必須擔
綱得分後衛，但Nash從來沒有遺失傳球的嗅覺，他強大的吸怪能力總讓隊
友們擁有為數不少的出手空檔，而除了無私的團隊態度外，Nash更有一手
精妙的傳球功夫。因此即使直到大三才又重任控球，他仍締下聖塔克拉拉
的校史總助攻數新猷。
聖塔克拉拉大學所屬的WCC（West Coast Conference）聯盟在全國不
算頂尖，而他們在聯盟裡也稱不上勁旅。但自從Nash入隊後，聖塔克拉拉
四年內三度闖進NCAA「瘋狂的三月」，期間還曾打敗不少排名前段的強權
，躍登全國大舞台。
Nash兩度受封WCC年度最佳球員，大三那年更奪下聯盟得分、助攻雙
冠王──上一次有球員達成這項成就已是11年前的往事，那是聯盟最強球
隊岡薩加大學（Gonzaga University）六呎一吋的白人後衛，他的名字叫
作John Stockton。
於是在Nash畢業準備投入NBA選秀前，全美球探都已風聞：名不見經
傳的西岸聖塔克拉拉，今年出了一位來自荒北加拿大的籃球精靈。
噓聲中的蛻變
1996年選秀是近代NBA的大豐收──Allen Iverson、Marcus Camby、
Stephon Marbury、Ray Allen、Antoine Walker、Kobe Bryant、Peja
Stojakovic、Jermaine O'Neal……這些響噹噹的名字共同開啟一個新的
盛世，「黃金96梯」也注定成為「才華洋溢」的歷史代名詞之一。
你不能怪鳳凰城球迷，畢竟當他們知道自己的球隊沒有得到上述那些
天賦異稟的孩子，而只帶回一個瘦弱矮小的白人後衛時，當然會大失所望
。他們群聚在當時還叫作美西體育館（America West Arena）的主場外抗
議，並發出嘲弄的倒彩聲──Nash是在1996年第一輪15順位被鳳凰城太陽
隊選上的。
太陽革命性的擺出「兩大三小」（有時甚至是「一大四小」）陣容、
掀起一波波狂轟濫炸的快打旋風。他們流暢而狂野的攻擊是地表上最賞心
悅目的動態表演，當時有句話是這麼說的：「到鳳凰城，請記得帶陽傘！」
──但這則亮麗的故事裡，「Nash」只是個替補席上不起眼的名字。前頭
卡著全明星等級的Kevin Johnson與Sam Cassell，之後更有天才後衛
Jason Kidd降臨，他能分到的出賽機會少得可憐，僅僅兩季，他就被送至
達拉斯。
那是NBA史上第一個因封館而縮水的球季，Nash和當年小牛隊選進的
新秀──像根竹竿的德國高個Dirk Nowitzki在總教練Don Nelson兩旁，
一起拿著陌生的新球衣、與陌生的媒體生澀寒暄。Nelson是位籃球老頑童
，他打著「跑轟」（Run & Gun）的大旗，招募了一幫名字很難拼的國際
球員進行一場場瘋狂的籃球實驗。然而實戰經驗稀少的Nash被拔擢至先發
後，生嫩的處理球與貧乏的臨場判斷一一裸現，蝴蝶腳法頻頻失靈之外，
竟連引以為傲的投籃水準也大幅滑落，個人成績甚至比太陽時期還差，鏡
頭前不時可見他苦著一張懊喪的臉。缺乏跑轟發動引擎的達拉斯輸得灰頭
土面，成為眾矢之的的Nash也遭到自家球迷猛噓，每當他拿到球，主場竟
是一片開汽水聲……
Nowitzki在度過跌跌撞撞的菜鳥年後終於大爆發，這也連帶扭轉了
Nash的命運──擁有一座七呎的高砲塔支援，Nash的切入分球終於找到足
以信賴的合作夥伴，再搭配外線與爆發力兼備的Michael Finley，Nash漸
漸融入跑轟節奏裡。他與Nowitzki在一次次通宵達旦的自主練球中培養出
深厚的感情，兩人的好默契反映在場上，小牛戰績也隨之勁揚。2000-01
年是Nash的生涯轉捩點，他將自己的技術完全開綻，傳、切、投的分際拿
捏精準，對比賽的解讀智慧也日益成熟，整個人幡然蛻變。他成為場上的
實質領袖，自信沉穩的眼神讓人們幾乎忘記以前那張為了失誤惱悔不已的
表情。小牛躍上50勝強隊之林（53勝29負），闖入闊別11年的季後賽。
隔年，Nash與Nowitzki攜手共赴全明星週末，他們從未讓小牛少於50
勝（2002-03年甚至一舉攻上60勝！），每晚達拉斯球員的進場介紹，
Nash總是獲得最歡騰的喧囂──也因此，當小牛老闆Mark Cuban決定放棄
跟進高額報價以留住Nash時，達拉斯簡直傷心透了。
七秒的浪漫
義大利裔的Mike D'Antoni體內流竄著歐系籃球的血液，他崇尚人的
跑動與球的流動，尤其Early Offense以及半場Pick & Roll系統更是一絕
。當他返美接掌鳳凰城太陽教鞭後便劈頭提出一項要求：「給我個控球後
衛！」於是他們決定重賭一把，將未來押在年屆30、背部有傷、防守很糟
的加拿大後衛身上。
好在，Nash和D'Antoni幾乎一拍即合。重返鳳凰城的蝴蝶後衛領著爆
破專家Amare Stoudemire、生化特技者Shawn Marion、三分線雕刻師Joe
Johnson與潑墨爛仗手Quentin Richardson共同創作一場場即興的前衛藝
術。在對手下盤未穩、守勢未定時，他們已如一陣沙漠暴雨般襲來。五個
奔放的身影以自成章法的明快節奏酣暢狂舞，彼此若有靈犀，毋須刻意，
一切信手拈來。一轉瞬，暴雨驟止，在他們浪漫的背影之後，只留下愕然
的防守者，與整座球場每一顆兀自怦然震動的心臟。
2005-07年的太陽隊是籃球史上一次巨大革命，他們平均每場都要掠
奪將近110分、連續三年高居聯盟得分龍頭、大肆搜括了177場勝利，華麗
又能贏球的「七秒速攻」遂成21世紀初籃球顯學。
所有人都知道：鎖住D'Antoni的控衛，便能鎖住勝利──可是知道和
做到卻是兩回事。Nash變得更加難纏，你若把他每回戲耍防守者的步跡點
狀記錄下來，將繪成一幅亞利桑那沙漠夜空的燦爛星圖。他以歪七扭八的
後仰騎馬射箭、不收球小人物上籃屢屢撕裂防線，於亂軍之中短拋給空手
跟進的大個子、在包夾之內送一記長傳給遠角的射手，更別提一手近乎神
技的擋拆地板傳球……那股靈慧和洞悉全場的攻擊視野讓你深信，看他助
攻比得分更加享受。
Nash連續兩年受冕NBA年度MVP，人們對這項運動慣有的邏輯被一個瘦
小白人後衛全然推翻。儘管團隊防守貧弱的鳳凰城最多只走到西區冠軍賽
，但那只優雅的沙漠之蝶以及他所引領的浪漫七秒哲學，都已深烙在人們
一切關於籃球的意識與想像之中。
美麗的偏執狂
「I felt uncomfortable being comfortable.」
──Steve Nash
Nash是個極其自律的運動員，他實施嚴格的飲食計畫，並透過精密的
營養控制維持最佳競技狀態──而至於練球，他根本已達陷溺程度。他無
法忍受自己閒下來，一天不上體育館或健身房（也許還有足球場）就感到
渾身不對勁。他說：「要成為一個完美射手的方法，只有保持不斷的練習
。」（The only way a shooter can perfect their shots is through
constant practice.）Nash的投籃訓練是與體能結合的，他會在持續不停
的跑動中，以各種姿勢、於各種角度不間斷的出手投籃，藉以模擬比賽時
身體在奔跑後的疲累下仍保持手感，那是技術的鍛鍊，更是意志的考驗。
Nash甚至曾經主動要求訓練師針對自己最糟糕的防守設計強化菜單，雖然
最後因他的長年背傷而在太陽醫療團隊的建議下作罷，但你實在不得不佩
服那股對籃球的熱切與偏執。
20歲時，他是聖塔克拉拉的精靈；25歲，他是達拉斯的希望所繫；30
歲那年，他受封全聯盟最有價值球員；到了35歲，他還在西區冠軍賽奮戰
──而今，年屆38的Nash是NBA全年傳出最多次助攻的人。他一直在籃球
場追尋新的可能、創造新的樂趣，每一次談到籃球，他最常掛在嘴邊的就
是「Creative」（創意的）、「Enjoyable」（有樂趣的）這兩個形容詞。
此外，他還是業餘足球員、滑板玩家、西洋棋手、網球愛好者、導演
、加拿大國家隊經理、西裝模特兒……NBA單場助攻紀錄（30次）保持人
Scott Skiles認為Nash是「地表上最棒的籃球員」，但我們都知道，他其
實只是個單純、充滿好奇的小孩，拿著一朵問號形狀的放大鏡探索著世界
的新鮮。
今年，太陽的反撲功敗垂成，Nash的合約也走到了終點。在全美航空
中心主場最後一晚，鳳凰城（也許是最後一次）喧騰的呼喚Nash的名字，
場邊那張海報淒美得像首情詩：「It's OK Nash#13, you can go.」
沒有人知道他的下一站在哪裡，但我們可以確定，無論是鳳凰城、另
一座城市的另一件球衣、甚至未來某一天告別NBA，這封懷抱赤子之心的
情書終將覓得那朵芬芳的地址。有時會藏在飄飛長髮之下、只有微笑時才
會漾起的眼角彷彿一對翅膀，而在那晚近兩萬個起立的掌聲中跨過白線離
開球場時，這對翅膀溫柔撲動著的姿勢，是我見過它最美麗、燦爛的一刻。
────完────
(原文刊載於西元2012年6月號 第2期《SOUL》運動生活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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