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拉] 報告輔導長(之九)那些年一起辦停役的日子
寫這一段時我其實心裡很矛盾，
一方面覺得：當兵真的有點浪費時間....
一方面又覺得：當兵其實對於心性的磨練有好處(咦？真的嗎？)
辦了不少停役，已經數不清了，所以記下比較特殊的例子。
在那個無論志願役義務役都擠爆精神科的日子........
今天文「真的很長」........懶得分上下了(我老闆在注意我了....)
故事開始！
停役辦的好，輔仔當到老
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次辦停役了。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原因或理由(或是藉口)。
面對兵役，總是勉強忍耐的多，欣然接受的少，樂在其中的更少！
畢竟，大部份的人都是從自由快樂的世界進入封閉受限的圍牆內，
即使知道總有一天會發生，心裡還是覺得悶。
所以，如果遇上真的無論如何無法適應的人，也許是心理，也許是生理，
就會開始進入到「是否要辦停役？」的命題裡。
不過，一般義務役辦理停役，與志願役的辦停役狀況又有不同：
義務役畢竟時間短責任輕，辦停役的時間少則三週，多則一個半月。
志願役辦停役就複雜多了，也有聽說過住院長達一年以上的！
我自己也曾經處理過一位「專業軍官班」結訓任官的少尉排長的停役，
就用了整整半年。而當時，在他住院的那所國軍醫院的精神科病房裡，
還有一個上尉後勤官，一個中尉人事官，一個中尉排長，和一位士官長！
再多幾個人就可以湊成一個連了！
某一次辦停役的經驗，那年，我在澎湖。
電話那頭是許至銘(化名)的爸爸，在電話裡頭咆嘯！
「我的小孩怎麼可能是智障！！？你們這些長官是怎麼當的？
他在家裏好好的，放假還會幫我開車去送貨，
怎麼到了你們那裡，卻變成了智障？」
這通電話已經盧了快半小時了，當時我是真的已經很不耐煩了，語氣漸漸不耐：
「伯父啊！這不是我們部隊判定的！至銘他在部隊裡面就是不肯配合啊！
他說自己不適應，不想當，所以我們只好送他到精神科了！」
「你們怎麼會送他到精神科呢？」至銘的爸爸急問。
「伯父，其實以至銘的狀況而言，已經觸犯了陸海空軍刑法「意圖長期脫免職役罪」，
雖然他人在部隊裡，但是他什麼事都不配合，其實已經犯法了。
連長是不想真的法辦他，所以只好幫他辦停役。
這事我也已經跟至銘溝通過了，伯父不信的話你可以問他。」
「我也有問啊！可是他………甚麼事都不跟我講啊他！」
「伯父啊！是你自己的小孩“不精壯”(台語)，不能怪部隊啊！」
接著一陣靜默之後，想不到我竟然聽到一陣啜泣聲！
「我知......知......道......是我平常太寵他了，
這樣子要我怎麼跟他爺爺交代？我自己還是陸戰隊退伍的啊！
要是停役了被外人知道了，這樣實在是太丟臉了！」
就這樣，我只好默默的聽一位中年男子的懺悔：有關於，他身為一個父親，
以及「想當年」在海軍陸戰隊多神勇，卻有一個處心積慮不想當兵的兒子的失落。
很明顯，「志銘」就是個「不願役」的弟兄：其實所有的人都知道：
他非常的「正常」，他的家人知道，連上幹部也知道，連上阿兵哥們也知道，
他的女友也知道(又一次，這種人就是有女友，吐血吧！)，
而他達成停役目的的方法就是：「裝痴呆」！
連上要求：不知道。生活作息：不知道。內務營規：不知道。
軍歌歌詞：不知道。這種不配合的態度，引起了所有人的公憤！
自然他的人緣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問題就來了：我們如何確定他是假裝的呢？
平常在連上的他，總是一副兩眼無神，遲緩痴呆的樣子，
所以也問不出所以然，於是，無聊透頂的弟兄們，決定使出「裝熟魔人」戰術！
就在一次至銘放假回台灣時，某甲弟兄打電話到了他家裏：
「喂？請問至銘在嗎？」
接電話的是許媽，很親切的問候：「喔！至銘在！他在！請問你哪裡找阿？」
「我是他國小同學啦！可以請他接一下電話嗎？」
「喔！好！你等一下啊！我去叫他！」
一陣腳步聲之後：「喂？你是誰？」
接下來就精彩了：連上的這位某甲弟兄開始極盡胡扯之能事！
就像是「裝熟電話詐騙」一樣！(好孩子不要學喔！)直到至銘說出：
「喔！你就是那個某某某嘛！」，某甲弟兄馬上接上：「對啊！你終於猜出來囉！」。
於是便約了當天晚上要去K歌，至銘還說會帶著女友去，兩個人說得煞有其事。
反正電話撥過去是未顯示來電號碼的，至於到時候至銘被放鴿子，也管不著了。
同一時間，在連隊裡，電話的另一頭，某甲與至銘的對話，
全程都是用「擴音」播出來的！連上「旁聽」的人，聽到至銘被耍的團團轉，
每個人都憋笑到肚子痛！不過回過頭想想：
一個被精神科醫師判定「智能不足」，將要辦理停役的兵，
智力測驗只有63分達到弱智程度的人，可以開車幫家裏送貨？
在電話裡頭談笑風生約K歌？還沒忘了要帶女友一起去？
別的不說，光是放假時他能夠自己一個人搭飛機，從澎湖回台灣！
基本上就可以判定他是裝瘋賣傻了。
所以說「一樣米養百樣人」。幾乎大部份的人也都不喜歡當兵，
如果要擺爛也不是做不到，但是就是拉不下這個臉！不想讓自己落入那種境地。
其實，像至銘這樣的人也是蠻辛苦的：在部隊裡，受盡大家的冷言冷語，
還要隨時小心自己的「角色扮演」不能「露餡」。
要變聰明是不太容易，要裝笨也是很辛苦啊！
最終，他被沉著一張臉的老爸帶走了，停役生效了。
至於這樣的結果他是否真的有比較快樂？或許是，在剛停役離開部隊時的當下？
或許兩三年之後？或許當人過半百，回首自己少不更事的這個決定時，
會不會也可能閃過一絲後悔？這就不得而知了。
另外一個特殊案例，是我在某裝甲旅通資連的故事。
勤訓精鍊的國軍，在民國95年，開始了歷史性的變革：招收女兵！
至於招收女兵對國軍產生的影響，
以及招收女兵是否真有達到新政策推行所預期的效果？這我們在此不予深究，
我要敘述的故事，也是和停役有關的。
中華民國國軍「第一個」志願役女兵的「停役」！
最初，連上只有兩個女兵，整個旅三千人裡的女性士官兵，
加起來不超過三十個人。
顯而易見的，大家當寶一樣的看！免站夜哨還有「愛心三餐加宵夜」！
說實在的......吃的都胖了.......
後來在國軍詐騙中心.......啊！講錯了！
是招募中心(不小心把潛意識說出來了.......)的努力下，
大批高職剛畢業的女孩子，在家長的首肯及教官的哄騙下，手牽手進入國軍！
強調！真的是在「甚麼都不懂」的狀況下，通過新訓，二階段專長訓。
畢竟還是在受訓，都還只是「學員」身份，
也不用直接面對真正的「部隊任務壓力」，大部份的女兵們在受訓期間，
或多或少都培養，感受到了所謂「革命情感」，畢竟也是大家一起辛苦的日子吧！
然後，懷著對部隊的幻想和憧憬，到各連隊報到。
我的連上從一開始的兩個女兵，後來一次增加到了十餘位，
過了一個月又增加到了超過三十位！問仔細才知道：
多數女兵們當初報考填志願的時候，都聽說通資電單位「比較爽」，
加上通資電單位也的確可符合女性官兵專長的職缺較多.......總之總總因素，
初期，女兵幾乎都擠進通資電單位了！
從開始只有兩個女兵，到最後，連隊女性士官兵已經達到將近五十位！
是連隊總人數的四成！一開始連打掃環境都不用做，隨著連隊人力結構改變：
開始有女兵拿著掃把追著落葉跑;有女兵提著快爆滿的垃圾袋去倒垃圾;
有女兵推著「四輪剩三輪」的萬年爛推車去搬飯菜;
最後，有女兵背著背負式割草機去割草！
然後有一天，我聽到這樣的對話：
某甲：「欸！很重耶！你出點力好不好！」，兩個弟兄某甲與某乙，
正在費力的抬起一個裝滿滿的廚餘桶，準備要抬高到肩膀以上的高度，
要倒進專門裝廚餘的大塑膠桶裡。
「我有啊！」「你靠近桶子一點啦！」「不要！很髒耶！」
「你這樣怎麼倒的進去啦！」
就在兩個人還在爭辯的同時，某乙手一滑！偏離了重心！
接著某甲撐不住重量，也只得鬆手讓桶子滑落！
「咚！」滿滿的廚餘桶底部，撞擊到地面，發出沉悶的聲響！
連帶著濺起了不少湯汁，撒了某甲某乙一身！
「厚！都是你啦！」
於是，這兩個「小朋友」，便在廚餘桶邊吵了起來........
十步之遙，一位連上體型瘦小的女兵，也是餐廳班，正在收拾到一半，
看到這種狀況，「嘖！」了一聲，獨自走向廚餘桶。
被她的「殺氣」驚擾！兩旁的數隻麻雀飛起，還帶起了幾片落葉！
她走到廚餘桶旁，完全不理會已經嚇傻，呆站在旁邊的甲乙兩人，
蹲下身來，「環抱」住廚餘桶，低喝一聲「嘿！」，雙臂一夾！
她一個人就把兩個男兵嫌重的廚餘桶，抬高到肩膀以上，奮力一倒！
就這樣處理掉了.........
她放下桶子，兩手在身上的迷彩褲上抹了抹，一句話不說，瀟灑的甩頭就走！
留下傻眼的某甲某乙，痴呆的望著她的背影........
咦？離題了！sorry！我們回到主題：
那天，連隊又進了一梯新女兵，那是一個悶熱的星期四的下午。
在連隊上女兵人滿為患的時期，大家也就不稀奇了。於是開始了例行性的作業：
寫基本資料，分發裝備，認識環境和連隊幹部。
剛到兩天，也不可能分配甚麼任務。於是，到了愉快的週末，
大家也就休假的快樂休假，留守的苦哈哈留守。
於是，收假的時候，事情發生了。
星期日晚上七點鐘，收假的哨音在連集合場響起：
「嗶！！通資連！連集合場集合！！」，接著是一陣腳步聲，
伴隨著顯然是剛收假的人，才會有的爽朗笑語，整隊的口令一下，
頓時安靜下來，剩下窸窸窣窣的聲音。
大約十五分鐘後，值星官在門口報備：「報告輔導長，全連集合完畢！」
「喔！收假人員到齊了嗎？」我邊走出辦公室邊問。
「欸.........那個.......報告輔導長，還缺一個人。」
「蛤？誰？」
「報告輔導長........是上週剛到部的女兵，陳○○」
「.......」我心情又揪了起來。沉吟了一下，
「叫參一跟政戰帶她的基本資料，還有營外休假編組組長來找我！」
五分鐘後，在辦公室裡：
「你是她的組長，她休假時有按時安全回報嗎？」
「有啊！今天下午她還有打電話給我，跟我說她會按時回來！」
看著同樣是女兵的組長一副無辜的樣子，我想大概也就是這樣了，
轉頭向參一的基本資料裡問了陳○○的家中電話，拿起手機.......
「喂？」電話接通了：「請問？陳○○？在嗎？」
「喔！她在啊！我是他媽媽啦！有什麼事嗎？」
「陳媽媽，我是連隊的輔導長，陳○○她現在已經算是逾假囉！請問她是發生甚麼事
了嗎？」
「啊............沒有啦！她是今天傍晚的時候，在家附近的公園散步，不小心跌倒
受傷啦！」
「甚麼！？受傷？那人有沒有怎麼樣？」
「沒有啦！還好還好！」陳媽媽聽我急了，連忙解釋。
「那請問一下，她今天晚上可以回營區嗎？」
「可以可以，我等一下就載她回營區。」
直到晚上八點多，逼近必須發出「離營通報」的時間(晚上九點)，
陳媽媽終於把精神狀態相當疲憊萎靡的陳○○帶回營區。
所有人一看到陳○○，目光馬上被她前額高高腫起的包所吸引！
一個十塊錢大小的包，帶著黑青和紅腫，彷彿示威一樣，讓所有人都靜默了！
和陳○○約談之後，才發現腫包之後的驚人事實：
「今天下午，我知道差不多要收假了，以前要收假的時候倒也覺得還好。不過這一次
，心情特別不好。
我走到了家附近的7-11，突然有一種想法：如果我受傷或是生病了，
好像就有理由可以請假了吧！電影裡不都是有人敲破玻璃瓶受傷流血嗎？
我也來試看看好了！
在7-11裡看來看去，玻璃瓶裝的飲料都是啤酒…….我以前偷喝過，難喝死了！
聽說『冰○』(也叫做〝○火〞)甜甜的，像果汁，所以我就買了兩罐……
回到家附近的社區公園，我找個地方坐下來，那時已經晚上六點多，天色也暗了。
也許是心情不好的關係吧！很快的我就把兩瓶都喝完了！
於是，我下定決心！要讓自己受傷！這樣……就可以不用回營區了！
我寧願受傷去醫院也不要回營區！心裡想著連續劇或電影裡的畫面，
我拿起了瓶子………
抓著瓶口的那一端，眼睛一閉，深呼吸一口氣……..
往自己的頭上用力一砸！
靠！痛死了！
原本以為自己應該會聽到一陣玻璃碎裂聲，然後感覺到一道道熱流留下……用手一摸
發現自己流血了…………..
結果完全不是啊！玻璃沒破！也沒有流血！頭敲到的地方痛死了！而且……
我頭暈………..
可能是還不夠大力吧！好！再一次！
我用兩手一起抓住瓶子，下定決心：這一次一定要讓它破！
用力一砸！
『咚！』一聲，我整個人暈了，眼前一片黑，只看到一些亮點和線條，
這就是人家說『眼冒金星』吧！
還是沒破……………
我覺得非常的不舒服，頭很痛，很暈。我又在公園裡坐了一會兒，
才開始慢慢看的見東西，然後，手機響了，我接起來，是媽媽問我人在哪，
該回家了。
我說好，掛上電話，看時間已經晚上七點了。走回家的路上，
我在想還有甚麼方法可以讓我不用回營區…………….
回到家之後，就被媽媽發現：額頭上腫起來了！就被帶去看醫生，
後來我在車上就哭了………..我邊哭邊跟媽媽說不想回營區！
我不想再當志願役女兵了！我媽覺得很奇怪：一開始不是你自己說要去的嗎？
還有一群同學一起都報名了！新訓的時候不是也很好嗎？
我的同學們都被分發到其他部隊了，新訓時同班的人也都沒有在一起，
在新訓的時候，感覺就像夏令營一樣，我還覺得很好玩，可是上個禮拜四，
我剛到部，就覺得有好多規定，
連上的人都不認識，也不太愛理人，大家好像都很忙，常常有人會被處分，
會被禁假！還有要排留守！我在新訓的時候每個禮拜都可以放假的啊！
我真的不想再當志願役了，現在可以退出嗎？」
在了解陳○○的狀況之後，真的很感慨：她的情形基本上已經屬於
「環境適應障礙」了，而且還產生了自我傷害行為！
至少可以確認的是，近期之內，要讓她進入部隊任務和生活中會很困難！
真正的問題是……..志願役不是可以說退就退的。
國軍畢竟不同於一般公司行號，志願役人員是不能說走就走，想辭就辭的！
除非......「因案停役」(刑事案件)，或是「因病停役」(需國軍醫院認定)。
經過幾天的沉澱之後，陳○○還是執意要離開部隊，甚至語帶威脅表示：
若強迫她留下，她「不排除」再次自我傷害！看她心意已決，
於是在徵得父母的同意之下，只好到身心科報到，辦理停役。
那些年，我已經是各地區國軍醫院的精神科、身心科的常客了，
次數頻繁到和住院醫師、主治醫師、護理站都熟起來的地步！
最誇張的時候，同時有四、五位個案在辦理停役！每當走進診間或病房，
打招呼的方式，從一開始的：「您好，請問你是○○的輔導長嗎？」「是的」，
演變成：「嘿！你又來啦！」「對啊！我又來了.........」。
根據當時的主治醫師透漏：在陳○○的個案之前，
全軍還沒有任何一個志願役女兵辦理因病停役！就這樣，陳○○成了「全國首例」！
最終還是讓她離開了。
在多年以後，也因為實在太多有志願役士兵(無論男女)想中途離場，
也許，是一開始(從小？)的幻想太美好，
或是被招募中心的宣傳手法(講好不講壞、報喜不報憂)引誘，
在僅僅高中職畢業的十七八歲懵懂年華，就進入到軍中這個「醬缸」！
往正面想：這的確是能讓人快速成長的選擇之一！
壓力大、任務多、人際關係複雜、獨立生活(爽單位及過度保護新兵、女兵者不在此列)。
然而，對於的確無法適應的少部分人來說：「新兵訓練」強度不足，
導致下部隊後的嚴重適應不良！招募期間所聽信的優渥待遇及福利
(上下班、專業技能、公餘進修)遲遲無法兌現！
於是，「駐地訓練」、「下基地」、「演習」，甚至是最單純的收假，
都成了最可怕的夢靨！
接著，國軍各部隊陸陸續續傳出志願役士兵招募成效不彰，
或是因為無法中途離場而產生糾紛，進而影響部隊運作的個案。
最後，實在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在民國98年，
國防部再次做出變革(其實就是修正啦！)：「志願役士兵退場機制」！
讓所有未完成應服年限的志願役士兵都可以中途報請退伍！
這對有意掛冠求去的人來說當然是一大福音！不用再熬下去了！
不用再整日以淚洗面了！(不誇張，真的有人是這樣)，
不用裝瘋賣傻假憂鬱來辦停役了！
雖然，真正結構性的問題最後還是沒解決
(看最近景氣雖然差，國防部還是招募不到人就知道)。
然而，在變革中一定會帶來的混亂，
還有錯誤及倉促的變革所帶來的大混亂，
所有身歷其中的人，我們會記得：
那些年，無論志願役或義務役，
為了辦理停役，擠爆國軍醫院精神科，人滿為患的日子。
(明天，要播映的是，我軍旅生涯中的最大事件，
從此之後，我不再相信部隊裡有公理正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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