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 [閒聊] 趁現在 來講一個小故事好了
葉儀／理（第16屆散文獎得主）
我喜歡理髮這個說詞勝於剪髮。理字不同，理是掃除收納而非一次摒棄，少了一點衝動多了
幾分慈悲。理髮廳掃掉的那些頭髮，是人可以被物理分割的其中一個單位，在情感上卻不見
得不痛不癢。
前天專門為了理髮北上，捷運車廂裡神遊，開門關門閃爍的紅綠燈號、標準化建造的月台，
桃紅色羽絨外套的婦人、叩叩作響的高跟鞋、學校運動服、襯衫、公事包，一張張陌生而相
似的臉，行人和行人在擦身間洩露一點自己的生活。從窗裡向外看淨是黑壓壓的隧道，列車
開了那麼久好像哪邊也沒去，哪都沒前進，大台北紅綠藍黃棕繞來繞去，我恍惚間錯過站、
下車，再返搭回去。
那家理髮廳在綠線上，上一次把及胸長髮一把剪了，是因為Y說過他覺得短頭髮的女生不錯
，instagram上追蹤的漂亮妹仔清一色日系、短髮、白。為此我爬遍了所有型錄，各大社群
版面搜尋hashtag短髮推薦，在一片呼聲中找到倍受推崇的短髮專門設計師，第一次去剪我
就花了七千塊，那是我打工一個月的薪水。結果我剪過頭，耳上俐落後脖清涼，那天傳照片
給Y，他輕輕地說了好看。
那是四月的事情了。
風塵僕僕下車，拐進小巷裡隱密質感的理髮廳，設計師Debby頂著鐵灰色短髮、黑色澎袖洋
裝報價：剪髮八百，補染兩千，頭皮隔離三百，去染劑雙氧洗髮三百，護色洗髮精七百五。
數字堆疊到最後我已經不敢去看，美麗的代價反應在計算機上。剪嗎她問，剪。染比較好看
，染嗎？染。幫你頭皮隔離唷！好。
台北甚麼都貴，我跟她說，等待頭髮留長之間的過渡期拜託了，我想要好看一點。
「妳最近過得很雖嗎？」她小心地問，剪刀貼過耳骨一陣冰涼。
「沒有，只是剛發薪水，也剛分手。」
跟Y交往的過程分分合合，但零總加起來也算是糾纏了四年多，我們把彼此的第一份愛情捧
在手上，摔碎、補起來、摔碎、補起來，每次提分手都以為是最後一次。畢業那天我們左胸
別著紅花挽起手拍照，說要在一起很久很久、制服到婚紗，現在聽起來像是最單純的笑話。
大學以後他墮入台北就像墮入一潭新水，新環境為他闢了一道渠，水裡明亮飄然、他借力浮
了起來，不再內向寡言、笑得靦腆，系學會、宿營、酒局。台北什麼都貴，平實的愛情在新
朋友面前反而廉價了，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很貴的人，我漸漸愛
不起。
控訴他的改變，他欣然接受：「我比較喜歡現在的自己。」
每一次Y要忙我都只能乾等，一直等一直等，等一通十分鐘的電話，等一句愛你，等一個永
遠不會被兌現卻還是抱持期待的承諾。可是等了這麼久以後，他說抱歉，說沒把握再陪我，
所以我提了分手。
開始剃除他留在心底的殘膠，才發現與他之間的愛情始終燒得不全，氧氣在四年半以後耗盡
，再不分開就要窒息。我還想在Y身上找到那個很愛很愛我的影子，找那個放學會陪我牽手
走到車站的男孩子。以我的、他的髮型作為一種分界，穿高中制服的我們橫死在某年夏天的
中央西路，那時我的頭髮過肩，Y沒有留中分，我們最相愛的樣子從此定格在某種髮線的長
度。最相信愛情的時候我們都還乾淨，以為一輩子很短，一下就能過完。
我不知道自己想把頭髮留長是想緬懷過去的我們，還是醉酒後胡亂聽信學長所言，說長頭髮
比較多人追。
髮從肩膀到乳頭大概要一年多，耳上到耳下只要一個月。褪色的染劑和越長越大塊的黑糖布
丁讓計算變得更加簡單。和指甲一樣，週而復始中驗收。不斷增生的角蛋白細胞變成秒數的
一部分，每剪一次就是殺死某個週期的舊人，他們當初問我為什麼剪，是不是失戀？現在我
失戀了，頭髮也短得我沒辦法剪，卡在一個尷尬的階段，換什麼髮型都想到他，愛上一個人
讓自己變得好小、好小，在等頭髮長的時候，我不知道會想起他幾次。
Debby一邊刷染劑一邊用柔柔的嗓音安慰我，她和高中男友也是上大學分的，遠距離不行阿
，生活圈不一樣了，下一個會更好的。
當距離變成不安全感的催化劑，每一次見面都像是在和過去的彼此道別，把緣分削薄，偷跑
去看他的帳號，Instagram最上排的圈圈繞著他的新生活，我們沒有了，沒有了嗎？反覆地
問，九月和Y一起出去玩的發票都還留著，還沒等到開獎，我們就沒有了。
從理髮廳走出來已經是兩個小時以後的事，我從捷運的玻璃上看見自己，明明是相同的一張
臉卻覺得陌生得很，彷若錯置某個平行時空。Y也會這樣覺得嗎？當我把頭髮喀嚓一聲剪掉
、掃進畚箕裡的時候，是不是其實他也曾經在我身上貼過一張尋人啟事卻從未得到回訊？我
是不是不小心剪掉了一些他喜歡的我？
我把與Y的聊天紀錄往前翻，翻到我剪短髮那天，我後來問他，長頭髮和短頭髮你比較喜歡
哪個？
他回：「只要是妳都喜歡。」
捷運上我戴著口罩，安靜地哭，直到眼鏡起霧，我發現自己又坐過站，冬天到了，脖子好冷
，我想把頭髮留長了。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23.0.52.75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Marginalman/M.1609513627.A.448.html
討論串 (同標題文章)
完整討論串 (本文為第 121 之 298 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