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七] 不曾忘卻的事
光線稍稍刺眼。莉安微睜開眼，看到了晴空由上往下飛逝。她仍是十分疲累，現在的顛簸
更是讓她明確感受到自己全身痠痛。
她驟然清醒並坐了起來，發現自己正在一台簡陋的木板車上。布麗絲躺在自己的對面，右
邊車首的方向坐著羅瑟。他揮了揮手，「噢，醒啦？」莉安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羅瑟的身後一名女子正控制著拉車的騾子。她回過頭來，露齒而笑：「醒了啊？嗨，我是
彭特！」她年約三十多，留著棕色的短捲髮，臉上皺紋已經不少。她身邊還坐著一個紅髮
的小女孩，約七、八歲的樣子，正偷偷地覷著莉安。
「……您好，我是莉安。」莉安回了話，同時丟了個疑惑的表情給羅瑟。
「彭特姐是大恩人。她救了我，還和我折回去一起救了妳們。現在正送我們去王城，就快
到了。」
聞言莉安不住地向她道謝。她看了看布麗絲，看看羅瑟，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真是狼狽
呀！」她想，「可居然都還活著。」不經意地，她看到羅瑟身上仍帶著吉姆可留給他的短
劍。羅瑟也注意到了她的視線。那把劍仍然很乾淨，見此莉安覺得欣慰。
「我……擦過了。」羅瑟說，聲音有些不情願，甚至還低下了頭。
莉安定住了，一股悲傷的感覺油然而生。她正拿捏著該對羅瑟說什麼，突然注意到他身體
不住地抽動著，再仔細看，羅瑟竟低著頭正在竊笑。「羅瑟！你騙我！」莉安嬌嗔著喊，
顧不得身上的痠痛也要用腳踢他。「唉唷，喂喂喂我哪有騙妳，我真的有擦掉一些泥土嘛
！」羅瑟笑著說。這番玩鬧也吵醒了布麗絲，她睜開眼坐了起來，幾秒後露出的表情和莉
安剛醒時如出一轍。
過了好一會兒，總算眾人把發生的事情都交代清了。原來羅瑟當時引走了大部分的追擊者
，他逃回林道上，體力幾已透支。他看到前面大樹下有輛騾車停著，沒有細想就跑過去。
車上是彭特及女兒芭克緹，她們訝異地望著眼前這個狼狽不堪的男人。羅瑟喘著氣，才說
到被人追殺要尋求庇護，林道上已隱隱傳來人聲。在這危急的當下，彭特竟毫不猶疑地答
應了。羅瑟本想躲到車下，卻被芭克緹拉住，她指了指大樹示意羅瑟躲到樹後，自己反而
鑽到了車下。
十來個舉著火把的人隨後趕到。為首的陽役問彭特：「有沒有看到一個金髮的男人經過？
」彭特瞪了他一眼，「你口氣還真差耶！沒看過啦，你們是我今晚唯一遇到的人。」
後方的男人鼓譟起來。「怎麼辦，追丟了。」
「不可能，看著是往這個方向跑的。」
彭特轉而瞪著講這句話的男人，「不可能是什麼意思？是懷疑老娘在說謊的意思嗎？」那
個男人立刻噤聲。
「隨便你們在找誰，總之我沒見過，你們自便吧！不過我警告你們，我女兒在和我玩捉迷
藏，現在躲在車子下，應該已經被你們嚇到不敢出來了。你們可千萬不要……」話說至此
，立刻有個男人彎腰用火把照亮車下。火光照亮處，芭克緹放聲尖叫。
彭特大怒跳下，揪起那個男人就給了他一巴掌，「去你媽的，聽不懂人話啊？」隨後一把
推開他，把芭克緹從車子下面抱出來，開始輕聲哄了起來。眾人面面相覷，都被剽悍的彭
特弄得不知所措。為首的陽役只好說：「也許中途又切回林子裡了，我們回頭找。肯定走
不了太遠的。」於是一干人等摸摸鼻子折返了。
過了一會兒，羅瑟從樹後現身。芭克緹衝著他得意地笑。羅瑟沒有時間詳細解釋，他心心
念念要回去和布麗絲、莉安會合。而彭特竟也就駕著騾車送了他一段，還留下女兒僱車，
自己陪他一起去了山洞。
走進山洞，眼前倒了一地的人讓羅瑟和彭特嚇了一跳。羅瑟確認了布麗絲和莉安的平安之
後鬆了一口氣，接著看到五個男人和散落手邊的武器，心裡的怒氣完全壓抑不住。
「我的劍已經握在手上，就只是一念之間的抉擇而已……但我又想起這把劍是吉姆可的。
可能的話，我還是想乾淨地還他。」羅瑟這麼敘述。
羅瑟和彭特將昏迷的兩人救回騾車上，漏夜驅車朝阿斯卡特拉前進。幸運地，這過程都沒
有再碰上追擊的人。羅瑟也向彭特說明了整件事情的原委，聽得她是嘖嘖稱奇。
「所以，彭特姐，為什麼你一下子就相信羅瑟啊？」布麗絲好奇地問。
「唉唷，人家是帥哥啊！」彭特答道。莉安和布麗絲聞言愣住，都用微妙的表情看向羅瑟
，羅瑟則笑著聳了聳肩。
「再說啦，他有劍耶！都慘成這樣了，遇到女人和小孩還用說的，不懂得用威脅的。這個
齁……老實人啦。」
聽到這裡，莉安和布麗絲都哈哈大笑，羅瑟則是翻了個白眼，搔了搔臉，隨後也笑了。莉
安和布麗絲心裡都為羅瑟感到驕傲。
雄偉的王城已然在眼前。三人都沒見過這麼氣派的城牆，不禁有些看傻了。莉安回過神，
說：「彭特姐，謝謝妳還送我們來。」
「別客氣，順路啊！我本來就要來阿斯卡特拉的啦。我是在這邊長大的，只是現在住到比
較遠的村莊，比較少回來了。這趟是算好了日子，專程過來。」
「算日子？」
「嘿，今天是一個老朋友的忌日。特別回來致意一下。」彭特答道，臉上沒有一絲陰霾。
莉安想了一下，把原本要說的節哀吞了回去。
騾車緩緩駛入城門，映入眼簾的是紅瓦白牆或木造的建築，和塔蕾的風格迥然不同。除了
進出城門的人，也有不少看上去是當地居民的在街上活動，而他們大都衣衫襤褸。「離城
門最近的這區是貧民區啦，以前我就是這邊的一份子！」彭特仍開朗的說，完全感受得到
她回到家鄉的愉悅。莉安則感到一陣熟悉，這裡和她的家鄉，斯東戴爾的下城區，感覺非
常類似。
騾車又駛了一陣，在一個石板鋪地的廣場停下。「不好意思啊，我的目的地到了，看你們
要不要等我一下？晚點我可以再把你們送到離宮殿近一點的地方。」彭特說，三個人則連
聲稱謝。
彭特把芭克緹抱下車，她腳一碰地就自己跑開，東摸摸西看看的，彭特也不去管她。彭特
從車上取下了一包東西，打開來，裡面是各色的鮮花。她邁步走去，回頭問：「一起來嗎
？」
他們走走停停，因為不斷有當地居民跑來和彭特擁抱、敘舊。最後他們走到了廣場西隅，
有一小群人聚集在這邊。人群圍繞的這小塊地上已放了不少花朵。除了花之外，也有一些
其他小雜物、玩具、飾品等等。
彭特蹲下摸摸石板地，輕聲地說：「姐姐，我又來啦。這次帶的花妳應該沒看過，是我在
那邊的村莊採的。」這時候芭克緹跑來，站到彭特的身邊說：「媽媽！我撿到這個。」然
後展示了手上的一顆玻璃珠給彭特看。彭特摸了摸她的頭，繼續說：「妳看，這次也有帶
芭克緹來喔，是不是長大了！有沒有很像當年的我？」
這時候莉安察覺到人群默默地開始散開，露出了一條通道。
一男一女並肩從人群中走來。中年女子穿著一身俐落的黑色馬裝，中年男人則是穿著挺拔
的白色軍裝外披黑色滾金邊的披風，他還蓄著及胸的鬍子。兩人衣服的質料都非常好，外
貌也打理得很乾淨，一身貴氣看著就和貧民區風格不搭。兩人頭髮都已顯斑白，但那女子
保養得非常好，單看臉龐甚至會覺得比彭特還年輕。雖然她一身勁裝，英氣逼人，卻也看
得出五官非常嬌美，著實是個美人。
布麗絲和羅瑟也注目看著來人。退開的人群裡，有人露出了不悅的表情，但也有人是溫和
地看著。兩人走到彭特和芭克緹的身旁，也一起蹲下了。彭特有點凶狠地望了他們一眼，
卻也沒說什麼，又低下頭撫摸著地板。女子和男子分別放了東西到地上。莉安偷偷地看了
，女子放的是一朵鮮紅的玫瑰，梗上的刺都已被拔除；男子放的東西則很有意思，就是一
截不帶花的玫瑰梗，上面尖刺橫生。
芭克緹這時看了看彭特，又轉頭看了看兩人，然後童言童語地說：「阿姨，妳看！」便把
手上的玻璃珠伸向那個女子。這一動作來得突然，彭特好像抖了一下，附近也好些圍觀的
人也倒抽了一口氣。
「欸欸！芭克緹，誰准妳這樣亂叫人的？」彭特口氣有點嚴厲地說，又瞟了那個女子一眼
，然後說：「什麼阿姨，叫婆婆！」
「婆婆！」芭克緹聽話地覆誦。
原本有些緊張的氣氛突然有些扭轉，人群中甚至有人「噗」地偷笑出聲。確實，依女子的
實際年齡，要做芭克緹的婆婆也無不可，但看看她和彭特的差距，彭特很明顯是故意要把
她往老裡叫。女子露出了微笑，欣然接受這個稱呼，她先拍拍芭克緹的頭，接過玻璃珠認
真地看了一下，然後又還給她：「很漂亮的珠子，和妳的眼睛一樣亮晶晶的！」說完，手
指在她的鼻頭上點了一下。芭克緹帶著害羞的笑容撲回彭特的懷裡。
「幹嘛每年都特意用走的來啊，就騎馬、搭轎子啊……做作欸！」彭特說著，又像是在發
問又像是在碎唸。
女子充耳不聞，只是淡淡地說：「妳女兒長得真快，很可愛呢。」彭特沒有接話，摸了摸
芭克緹的頭。女子和男子這時起身，女子又說：「真難得，這麼多年過去，妳居然開口和
我說話了。」
「欸，別擅自感到欣慰喔！今天是情況特殊。」彭特語氣誇張地回話。她站了起來，對莉
安等三人說：「算你們運氣不錯啊，這下不用我送了。喏！」她用下巴對那一男一女的方
向比了一比。
「嗄？」羅瑟不解。莉安和布麗絲也是一臉疑惑。
「啊不是有話要找女王講？」
聞言，三個人瞪大了眼睛。
「哦？」女子聽到了，走到三人的面前，男子則亦步亦趨地跟著。「幾位朋友有話要對我
說？方便的話一起走一段，邊走邊說？」看著三人目瞪口呆的樣子，軍裝的男子開口道：
「這位就是女王阿娜亞。」
這一切來得很不真實。他們作別了彭特和芭克緹，跟著阿娜亞女王一道走。布麗絲壓抑著
自己的緊張和女王講述了關於政變的事。講沒幾句，阿娜亞意識到茲事體大，便對男子低
聲交代了一下，他領命飛奔而去。莉安意識到，此時此刻，這個國家的王在沒人護衛的情
況下和他們一道走著，還是走在龍蛇雜處的貧民區！這想法讓她一下子緊張了起來，但又
見阿娜亞絲毫不在乎的樣子，路上的人雖然偶有指指點點，整體而言也沒什麼特別的反應
。
待走出貧民區，來到大商場外圍，白軍裝的男子已率著一隊騎馬衛士和一輛四騎大馬車在
此等候。阿娜亞說：「我們要在車上繼續談。你也一起。」男子聞言給旁邊的衛士下了指
示，然後打開了馬車的門，阿娜亞上了車，男子則示意三人也上去。三人緊張得很，肢體
動作都有點僵硬。男子最後上了車，馬車在一聲吆喝下開始疾馳。
在車上，布麗絲清楚地說明了一切原委。阿娜亞撐著頭聽完後若有所思。
「可是就像妳剛說的，你們都沒有辦法證明所言，對吧？」阿娜亞開口問。
「……是的。」布麗絲無奈地答道。
「其實我對貴教近年的拓展也不是一無所悉，這種區域的變動我都會定期收到回報。只是
沒料到是這麼嚴重的事情。」她頓了頓，繼續說：「放心，我相信妳說的！如果你們是專
程來騙我，不可能會出現在貧民區那邊。我也看不出這樣騙我有任何意義。你們犯險提供
了很重要的情報，我以女王的身分代表國家的人民向你們誠摯道謝。」說完，微微頷首。
莉安等三人趕緊低下了頭。
「確實在你們逃出塔蕾鎮的當下，對方的政變多半就開始了，我們得及早反應。但也請你
們體諒，在情報未被證實的情況下，我是沒辦法派出軍隊的。如果到頭來情報有誤，人民
和軍隊都會失去對我的信任。這件事我必須格外謹慎。」她看向布麗絲，後者點了點頭。
阿娜亞繼續說道：「速度最快的探子已經朝各地派出去了，順利的話，明天天亮前就會收
到回報，不會拖太久的。此前我們擬定鎮壓的計畫，也讓軍隊開始集結。威廉，你怎麼看
？」
被喚作威廉的軍裝男子點了個頭，說：「陛下說的我完全同意。」
「很好。等下到宮殿，你安排一下照顧這幾位朋友，讓他們整頓歇息一下，也把凱東傳來
。開軍情會議時，我想請布麗絲也列席。」
威廉單手握拳於胸表示領命，但又說：「陛下，容我提出顧慮。我國久無征戰，凱東將軍
很渴望想立下軍功，他的作風剽悍也是人盡皆知。如這位布麗絲女士所說，對面雖說是叛
軍，畢竟只是被煽動的無辜人民。我怕凱東將軍下手過重。」
「很好的顧慮。那你覺得該怎麼做？」
「我願意負責帶兵。」
阿娜亞笑了，有點俏皮地挑著眉說：「威廉啊，所以你這是後悔了嗎？當初你不是沒這個
機會哦，是你說和承擔整個國家的重責比起來，寧願以生命護衛我，不是嗎？王城內的侍
衛全歸你調度，但出了王城你哪來的兵權，我又哪有藉口把凱東的兵權派給你？」
一番話說得威廉無言以對，只能說：「陛下說得是，威廉欠缺考慮了。」
「但你的擔憂有道理。布麗絲也是為此才千辛萬苦來到這裡的，不是嗎？放心！我們的心
意是一樣的。凱東那邊我會明確指示，能避免的話絕對不會把矛頭指向自己的人民。」她
目光飄出馬車的窗外，若有所思的說：「人要記取教訓，錯一次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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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XiCheng (146.169.205.200), 02/25/2019 20:2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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