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六] 不說出口的話
林道上，三支黯淡的火把往北而去。莉安撿了樹枝，纏上某種葉子和可燃的絮，再淋上包
內另一瓶精油狀的液體，火石一敲，火把就這樣點燃了。雖然火量十分渺小，但多少有照
明的功用。
經過一番狂奔，三個人都累了，尤其是體力最缺乏鍛鍊的布麗絲。她的腳可能磨破了，非
常疼痛。她的呼吸到現在還沒有調勻過來，每吸一口氣也覺得喉嚨又乾又痛。但即使如此
，她的步伐仍是三個人裡面最快的。
「稍等一下。」莉安出聲，三人都停下了腳步。莉安把自己的火把拿得離自己遠些，轉頭
四顧，然後指著一個突然閃現的小光點。「看！是白斑螢。附近一定有乾淨的溪流。」頓
了一下，繼續說：「我們沒帶水，路上遇到水源都該盡量補充水分，對吧？」羅瑟和布麗
絲點頭同意。
小溪就在切出林道不遠處。黑暗中，溪的兩岸青光點點，布麗絲看得有些出神。「沒辦法
煮水，還好有白斑螢的河流都是流速快的活水，生飲應該也沒問題。」莉安說。羅瑟先舉
著火把伏到溪邊，用空著的手捧水起來喝。布麗絲也照著做了。
但布麗絲的頭髮不像另兩人有紮好。在她伏身下去的時候，一頭長髮從臉側滑下，眼看就
要落入水面，好在羅瑟眼明手快，伸手就接住了，並起身輕輕地把她的頭髮抬高到她身後
。
「謝謝。」布麗絲小聲地說。
「喝水吧。先說，我剛用這手喝水，所以頭髮還是濕了一點。」
「沒關係。」布麗絲仍小聲地說，隨後捧著水喝了幾口。
這時莉安也伏下喝水。餘光裡，她看見布麗絲起身站到了羅瑟身邊。就這麼過了好幾秒，
都沒人移動也沒人說話。那兩人的距離好近好近，莉安不禁好奇地朝那邊看。羅瑟的火把
卡在地上的石縫裡，雙手則繞過布麗絲的臉，不知怎麼做的竟已幫布麗絲把她的頭髮紮起
來了。這時月亮從雲後透出，月光照映下布麗絲白皙的臉龐和銀色的髮梢美極了，美得像
一涓細流。羅瑟把手放下的動作很慢很慢。他說：「好啦，這樣就不礙事了。」是一貫輕
鬆的措辭，但語氣卻有些緊張。布麗絲仰視著與羅瑟對望，兩人的臉似乎越來越靠近了。
莉安一陣心悸，趕快低頭喝了幾口水。
這時一陣馬蹄聲傳來，三人立刻警戒地伏低身體。「火把！」羅瑟用氣音說道，三人趕快
把各自的火把插到水裡熄滅了。馬蹄聲從遠而近，舉著火把的數騎從林道上奔馳而過，很
快又逐漸遠去了。雖然隔了一小段距離又有枝幹遮蔽視線，三人都沒有錯過映入眼簾的白
袍。帶頭的那一騎是一名陽役。
月光下，三人交換了一個驚恐的眼神。「不妙，這多半是在抓我們。鄂爾吉克的動作實在
太快了。搞不好政變根本已經開始了……」布麗絲擔憂地說。莉安安撫她：「不管他怎麼
做，我們能做的就只有盡快到阿斯卡特拉，這一點是不會變的。不過這樣林道就不能走了
，太容易被發現。」
布麗絲想了一下，說：「不行，森林裡面太難走，不走林道的話移動太慢，但我們耽擱不
起。讓我們冒冒險，好嗎？」
接下來的三天，他們幾乎是不眠不休地順著林道北行。即使是夜裡，他們也不點火把，靠
著忽隱忽現的月光趕著路。在林道上，三個人都繃緊著神經，唯恐錯過一絲聲響。而確實
，因為及早聽到馬蹄聲，這三天裡他們躲過了另一波從後面趕上來的搜索隊，也躲過了第
一波從前方返回的隊伍。
莉安總是能適時地採到野果、野菜，或是發現可飲用的水源。羅瑟和布麗絲對她佩服得五
體投地。但這樣的食物僅堪果腹，再加上缺乏休息，幾天下來三個人都消瘦而憔悴，狼狽
不堪。縱使林道途上有幾間獵寮、幾處小村莊，三人也不敢露面，就怕暴露了行蹤，更怕
和搜索隊撞個正著。
但這樣的趕路是有效的。原本步行少說要五、六天才能抵達的阿斯卡特拉，現在已經可以
遙遙望見了！落日餘暉中的王城當真符合她「黃金之都」的異名。布麗絲看到目的地終於
出現在視野內，深深吁了一口氣。轉頭見到羅瑟正望著她，兩人相視而笑。
沉重的腳步這下稍微輕快了些，三人順著林道左拐繼續前進。但就因為這麼一瞬間的放鬆
，這次他們沒提前注意到危險。才轉彎，林道可見的另一端正有一個人走來。扎扎實實地
，三人和這人對上了眼，彼此都嚇了一跳，然後那人立刻回頭大喊：「找到了！就在前面
！快來！」
「糟了！」莉安和羅瑟脫口而出，兩人各自拉起布麗絲一邊的手朝樹林裡狂奔去。「可惡
！沒想到有人是用走的……太專注在聽馬蹄聲了！」莉安邊跑邊想，懊悔不已。在快要抵
達目的時突然要功虧一簣，布麗絲受到了不小的衝擊。她覺得雙腳就像綁了鉛塊一樣沉重
，也不知道要往哪裡去，只能任由兩人拖著跑。
身後的林道上開始有呼喊的聲音，也夾雜著馬嘶鳴的聲音。「躲進去了，快追！」布麗絲
依稀聽到這一句。
天色很快暗下來，三個人雖然還帶著自製的小火把卻也不能點起，只好放慢腳步，摸黑在
森林裡竄逃。沒有人對目前的位置有概念。在他們身後不算遠，十幾隻火把的火光串點成
線，而這條線正漸漸地朝三人靠近收攏。
布麗絲用力握了兩人的手一下，莉安和羅瑟同時停下腳步看她。布麗絲很喘，幾乎沒辦法
穩穩站住。「這樣下去……逃不掉……我太慢了。留下我……你們走！我是選子……不會
有事的……」
「妳要是說出妳是選子，搞不好當場就被打死了！」羅瑟對他的提議完全不以為然，「別
說沒人知道妳是選子，這些人是被鄂爾吉克煽動來的，妳覺得他們聽過什麼好話？」說完
，拉起她的手又繼續往前走。莉安從後面跟上。
叢林裡各種植物蔓生，像他們這樣橫衝直撞其實不斷發出不小的聲響，但他們也沒辦法完
全避免。三個人的手臂、臉頰都有好幾處被植物刮傷了，不過現在的他們完全沒意識到這
些小小的疼痛。
羅瑟突然停下腳步，並伸手示意安靜。但顯然，現在安靜已經來不及了。左方略高的小土
丘上一支火把的火光閃動著，火把的主人顯然察覺到了動靜，三步併作兩步「唰唰唰」地
跑下土丘，從幾株和高大的蕨類植物後面一躍現身。火光驟近讓三人感到刺眼，瞇著眼的
羅瑟依稀看到來人手上映出了金屬的反光。「帶著武器的。」羅瑟心裡想，「沒辦法了！
」他鬆開布麗絲的手，握拳，奮力往前衝刺，決心和來人拚上一命。
然後雙方的動作都凝結在空氣中。
火把下拿著短劍的人楞得張開了嘴。這表情布麗絲見過，莉安見過，羅瑟更是熟到不能再
熟。眼前的人居然是吉姆可。
羅瑟和吉姆可維持這劍拔弩張的態勢，他們互看了好幾秒都沒能接受眼前這個事實。一聲
吆喝打破了這個局面：「怎麼樣？找到沒？」呼喊聲從吉姆可原本站著的土丘上傳來，伴
隨著兩點火把出現。
這一聲讓眾人回了神。羅瑟的表情開始變得驚恐。吉姆可眼珠一轉，高聲回話：「沒有！
我聽錯了，不在這邊！」
「反正一定還在附近，再搜！」
「好！那我就在下面繼續往前搜喔！」吉姆可回完話，意味頗深地和羅瑟又互看了幾秒，
再望了望他身後的莉安以及布麗絲，隨後舉著火把朝三人原本要前進的方向走去。走了兩
步，他又回頭，把短劍放在地上，這才走去了。
羅瑟輕手輕腳地走上前，撿起短劍，無聲地用劍柄敲了敲自己的胸口，深吸了幾口氣。他
輕輕地退回莉安和布麗絲的身邊：「走吧，那我們往反方向走。」羅瑟用氣音說。三人再
次摸黑移動。
走沒多遠，羅瑟開始不斷地摸到石壁。漸漸他們了解自己處在一個高低落差複雜的區域。
羅瑟順著石壁走，不一會他又再次停下。
「有個山洞。」他用氣音說。他回頭看了看遠方仍可見到的數點火光，他繼續開口：「布
麗絲說得對，這樣下去我們遲早會被逮到。妳們躲進這個山洞裡，我去把他們引開。」
「不要！」布麗絲立刻反對，並緊緊拉著羅瑟的衣角。
「對呀，太危險了！我們都躲進去吧？」莉安說道。
羅瑟搖了搖頭：「這樣只是讓他們甕中捉鱉。一定要有人去把他們帶開。我動作最快，只
有我適合做這件事了。」說著，不斷用手把布麗絲和莉安往洞裡推。
「不要！」布麗絲仍這樣說著，但聲音變得細小而無力。
羅瑟突然一手把布麗絲攬到懷裡，一邊摸著她的頭，一邊說著：「妳知道妳該做的事情是
什麼，對吧？妳是有使命的，我完全可以肯定妳就是神選之人。知道為什麼嗎？記不記得
我說過有個要對選子大人許的願，偷偷告訴妳，選子大人已經幫我實現了！」說完，他把
布麗絲輕推到莉安的身邊。布麗絲鬆開了羅瑟的衣角。
逐漸適應黑暗的莉安，看到了布麗絲眼眶裡的淚。
羅瑟還要把短劍交給莉安，莉安攔住了他的動作。「你自己帶著。」莉安認真地說，而羅
瑟同意了。他也給了莉安一個擁抱，並說：「靠妳嘍，助手」。三個人交換了好幾次對視
，在彼此的眼裡都讀出了哀戚和堅定。羅瑟驟然轉身而去，莉安則牽著布麗絲往洞內深處
走去。
這山洞比想像的深，經過幾公尺狹窄的通道後，內部竟然寬敞了起來。不敢點起火把的兩
人只能摸著洞壁慢慢地走。確定離洞口夠遠了，兩人相依坐到地上，都是一陣疲累感與難
過湧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莉安隱隱覺得身邊的布麗絲已經睡著了.。突然，離洞口很近的地方
傳來了人聲：「……不然進洞裡看看？」
布麗絲聞聲驚醒。莉安伸手摀住了她的口，心裡祈求外面的人不要走進來。然而數支火把
的火光確實從洞口的方向步步逼近。既然碰面無可避免，莉安決定最後掙扎。她迅速地拿
出她的火把並用火石點上了。抄起火把，她拉著布麗絲繼續往洞穴深處跑去。她希望這個
洞穴的深處有可以躲蔽的地方，或甚至有其他出口可以逃向外面。
然而事與願違，洞穴就是個比較深的房間，沒有可躲可逃的地方。回過頭，五個舉著火把
的男人已站在眼前。
「還真的躲在這邊！」
「原來兵分兩路了，其他人都被引走啦。日光照耀！還好我們幾個跑得慢，反而讓我們發
現這裡。」
莉安喊道：「這位正是你們的選子大人！你們千萬不要聽信煽動，她是……」
「住口！」其中一個人厲聲打斷莉安說話。他往前走了幾步，火光映照出他有些髒汙的白
袍。「我可以保證，這個人才不是選子大人。選子大人就是被你們殺傷的，現在還在塔蕾
和死神拔河呢！罪人！」
布麗絲也不認得眼前的陽役。其他地方教團的？還是鄂爾吉克新招募的手下？答案並不重
要。眼前各人紛紛亮出武器，有短刀，也有十字弓。他們相信誰的說詞已經很明顯了。
「真的要殺死她們嗎？多可惜啊，兩個漂亮的女孩子……」
「首席陽役大人是怎麼交代的？」那名陽役冷冷地說。
「是，是！」
莉安和布麗絲絕望地對眼。「抱歉，莉安。都怪我.。」
「哪有什麼好道歉……」莉安停下了話。或許因為生死關頭，她的感官比平常更敏銳些。
她貼近布麗絲吸了一口氣，伸手摸上了她的頭髮。布麗絲的頭髮仍是在溪邊羅瑟幫她弄好
的模樣。莉安抽出簪住頭髮的東西，布麗絲的長髮一如當初摘下面具時淌泄而下，在火把
照耀下燁燁生輝。
莉安看向手中，那是一截有著心型截面的枯枝。
頓時好多畫面閃過莉安的腦海。羅瑟和布麗絲在月光下越靠越近、布麗絲在房間裡哭泣、
潛入會堂時喘不過氣的羅瑟、布麗絲在酒館裡質疑羅瑟的信仰、在馬戲團裡布麗絲跑來拉
著自己的手、自己把枯枝當生日禮物送給羅瑟、在酒館裡她凝視布麗絲的銀髮映著燭光…
…
「……他們帶的馬呀騾的受不了顛簸，會在艙裡發狂的。這個好像可以讓牠們平靜下來，
非常有用。」塔蕾藥草舖老闆那略帶皺紋的臉也浮現眼前。
莉安想通了兩件事。她這才意識到有淚珠正滑落自己的臉龐，然而自己並不感到悲傷。她
伸手摸著布麗絲的臉，湊上去給了她一個吻。
「大口憋氣。」莉安在布麗絲耳邊小聲地說，自己也吸足了一大口氣，然後把枯枝伸到自
己的小火把裡。本來還算堅韌的枯枝，碰到火竟瞬間就化成灰了，只一秒的時間就在莉安
的手上燃盡。
拿著十字弓的男人決定將箭頭先對準莉安。畢竟沒對人發射過，他閉上眼才狠扣板機。奇
怪的是箭並沒有擊發，反而是手裡的十字弓莫名地掉到了地上。男人詫異地張開眼，發現
自己的視線已在地板的高度，而且眼前的洞穴正天旋地轉的。
不只是他，五個男人幾秒之內都倒在了地上。布麗絲瞪大了眼睛，而莉安沒有浪費時間，
舉著火把，牽起布麗絲的手穿過地上的人和火把，快步朝洞口跑去。
然而，跑過那陽役時，他用盡昏倒前的力氣掙扎了一陣，正好拉住了莉安的腳踝。莉安向
前撲倒，還一起拽倒了布麗絲。兩人都「啊」的叫出聲來，莉安的火把也向前甩飛。布麗
絲伸腳踢了那陽役的臉，他鬆開了莉安的腳。她們兩個互相扶持地站起來又繼續跑了幾步
，旋即感到一陣劇烈的頭昏。「可惡，還是吸到了……」這是莉安昏倒前最後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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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XiCheng (146.169.199.229), 03/01/2019 22:4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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