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 不具名的神
這片大陸上有無數的信仰，有些蔚為主流遍傳各地，有些則侷限在較小區域。塔蕾的太陽
神曾經屬於後者。切確來說，太陽神並不是個正式的稱謂。大部分神祇都有名號，例如森
之神慕克、海后阿姿曼等等，但這位太陽神卻不具名號。信眾們都稱太陽神為「祂」。
信眾們相信，每個日升都是祂賜與世界的恩典，日落則是反思的提醒。若所為悅神，則日
出會不斷照亮信徒的前路，引領他們收穫並永不迷惘；反之若所為褻瀆神，則太陽將不再
升起，世界終會滅於永恆的黑暗之中。
崇敬祂的宗教由稱作「陽役」的神職人員領導，其中地位最高的「首席陽役」除了解釋教
義、領導教團之外，據信在某個瞬間會獲得祂的神啟而認出「選子」。選子則是祂遣來凡
間傳達旨意的人。選子的一念一動都來自於祂的意志，一言一語都有同於神啟的價值。
這個宗教在塔蕾存在超過百年，絕大多數的鎮民都是信徒，羅瑟也不例外。近十多年來，
現任的首席陽役主導了一波拓展，現已在國內西南一帶累積了不少據點和信眾。
至於莉安自己，雖說不上信奉，對祂也是頗有認識的。那年旅行到塔蕾，團長夫人突然身
染惡疾，日夜不止地嘔吐。且別說莉安，團長請的數個專業醫生也束手無策。無助之下，
團長去了鎮上的會堂尋求祂的幫助。此後的細節莉安也不清楚，但聽說團長有幸接受了選
子的指示，而確實夫人那藥石無功的病症幾日後也逐漸痊癒了。自此團長和夫人都成了祂
的信徒，而這可能也是馬戲團久駐塔蕾的原因之一。
耳濡目染之下，莉安也習慣了在羅瑟以禱詞問候時同樣以禱詞回應。
生日那天的相聚轉眼已過了數週。這天又是馬戲團出大表演的日子，莉安比平常更早進鎮
採辦。經過鎮門時，她發現有不尋常的人潮聚集著。順著眾人的目光，她看到人群簇擁著
六名男子。他們一色都穿著綴有金色日紋的白袍，莉安知道這是陽役的服裝。旁邊還有台
馬車候著，顯見其中幾名陽役要搭車遠行。而圍觀的似乎是現場聚集起來的信徒。
莉安的注意力不自覺地被為首的中年陽役攫住。他身材高瘦，臉龐稜角分明，留著短鬚短
髮，鬚髮皆稍已斑白。他神情肅穆，低聲地對其他陽役交代了幾句，後者皆畢恭畢敬地應
承著。隨後這名陽役踏進了馬車。雖然只是幾秒的舉動，莉安著實感受到他散發出來威壓
全場的氣勢。
這時旁人的耳語傳來：「看！是首席陽役大人！不知道大人這是去哪兒？」
「我聽說大人近來不時移駕沃爾港，說不定這次也是去那兒。肯定是去宣揚祂的恩澤呢！
」沃爾是塔蕾西邊一日馬車程的海港，也是境內最繁榮的商港之一。
「原來這就是首席陽役大人。」莉安心想。這是她第一次親眼看到這位大人物。論在鎮上
的影響力，他肯定為首，更在老鎮長之上。
只見另有兩名陽役一道上了車，其餘三人則留下揮別。隨著馬車遠去，人潮逐漸散去，莉
安也就進鎮去了。經過四棵橡樹時她看了一眼，不出所料仍是店門緊閉。羅瑟通常是沒那
麼早上工的。
採辦結束時已過了中午，莉安又是捧著大包小包回程。再次經過四棵橡樹時她注意到店門
仍是緊閉的，但門外多了一塊告示板：「敬告各位貴客，今店休一日，不對外開放。懇請
舊雨新知見諒！」見此莉安有些詫異，也沒能想出可能是什麼緣故。「希望他不是生病了
。」她想。
莉安接著都在團上忙進忙出。很快夜幕低垂，又快到開幕的時刻。此時莉安的任務已告一
段落，但通常她會待在後台以備臨時有需要幫忙的事。忙了一天好不容易可以喘息，她深
吁了一口氣，然後偷偷揭開分隔前後場的布幕朝外看。她喜歡這樣看著人們期待的神情。
她愜意地觀察如常滿場的觀眾。突然間，席上一個身影攫住了她的目光。在看台最後的女
子披著連帽的防風袍而看不清臉龐，但莉安仍一眼認出來那是布麗絲！「她來看了！」莉
安驟然感到有些緊張，隨後又止不住地微笑。她期待、並且很有把握康格斯的馬戲不會讓
布麗絲失望。
再定睛看，布麗絲身邊作伴的正是羅瑟。這下莉安想通了，應該是羅瑟和布麗絲不知何時
約好了今晚來看馬戲，索性酒館就休息了。這時棚內的火光暗了下來，表演已然開始。第
一時間莉安的腦中有個聲音：「等表演結束後再過去吧！」但同一時間身體卻已經動了起
來。她很快從後台繞到了觀眾席。
稍微對抗了一下人潮，莉安來到了布麗絲和羅瑟的身後。恰好此時開場的表演結束，兩人
與其他觀眾一樣鼓掌歡呼。隨後對話傳來：
「怎麼樣？」
「精采極了！」
「才開始呢，我來看過幾次，後面更棒。」
「那太令人期待了！問個問題喔，羅瑟，男人的鬍子是會隨年紀變色的嗎……」
「嗄？」
「在說團長的鬍子的話，那是我染的唷！」這時莉安插嘴，「是用一種叫焰菊的植物粉末
染的。」
聽到聲音，布麗絲和羅瑟驚訝地轉身，隨後都欣喜地笑了。
「莉安！妳怎麼來了？」布麗絲興奮地問，並像小女孩般地跑到身邊拉起了莉安的手。莉
安也笑了。「這問得很奇怪噢，我在這兒工作呀。」
「哈哈哈，妳知道我在問什麼。」
「本來想不要打擾妳工作，等表演結束再想辦法找妳的。所以妳發現我們了啊？」羅瑟舉
手示意打了個招呼，一邊說道。
「嗯。從後台那邊剛好看見你們，沒多想就跑過來了。」
「這樣沒問題嗎？會不會耽誤妳工作？」
「不用擔心，我負責的都是事前的準備，現在一起當觀眾也沒問題。」
「太好了！那陪我們一起看表演吧，好不好？」布麗絲顯見心情不錯。
時間並不容許他們多聊，緊接著魔術師的表演已經開始。布麗絲挽著莉安的手專注地看著
台上。莉安覷了一下布麗絲映著火光的臉，又轉頭瞄向羅瑟，正巧羅瑟也看向她。兩人對
看幾秒，羅瑟歪頭露出一個詢問的神情，莉安則搖了搖頭又示意看表演，他也就搔搔臉看
回台上了。
散場時，人群魚貫而出，對表演的讚美之聲不絕於耳。羅瑟告訴莉安，今天四棵橡樹不開
店，他和布麗絲打算到店裡喝酒聊天，變相包個場。「一起來嗎？」羅瑟問，莉安則有些
躊躇：「我一樣要做表演後的整理，可能會花不少時間。」
「多晚都沒關係，我們不見不散！」布麗絲對莉安說。
「對，妳弄完就過來店裡吧，機會難得呢。店門會上鎖，記得敲門喔。」
這麼說定之後，羅瑟和布麗絲就和其他觀眾一樣地離去了，莉安則回到帳篷內開始忙碌。
今天的整理十分費時，她來到四棵橡樹的門口時比上次來喝酒又更晚了些。店門和告示仍
是白天的樣子，窗內隱約透出一點點的火光。莉安輕敲了幾下門，這時她瞟見前面街口有
個男人看向這兒，又很快地隱沒轉角。沒及細想，門內傳出走近的腳步聲，接著是羅瑟的
聲音：「莉安？」
「嗯！」
喀搭一聲，店門打開，羅瑟笑著說：「助手，辛苦啦！請進。」莉安道了謝走進昏暗的店
內，就吧檯和一張圓桌上點著燭火。布麗絲在桌邊熱情地朝她揮手。圓桌上雜放著好幾個
酒杯，看來這兩人已經喝了一陣。
「對不起，忙晚了。」
「辛苦啦！」布麗絲幫莉安拉開了她右邊的椅子，示意她坐下。
羅瑟走回他在布麗絲左邊的位置，拿起還剩一點點液體的酒杯一飲而盡，並享受地閉上眼
幾秒。隨後他問：「喝什麼呢？」
「你知道我一直都是喝麥酒的，別的我也沒試過。」
「不然試試我現在喝的這款葡萄酒，剛才羅瑟推薦的，我覺得很棒。」布麗絲說，羅瑟也
附和，莉安自然就同意了。羅瑟聞言便去吧檯備酒。
「妳們的表演真的好棒！我現在腦子裡還是一直重複剛才的畫面呢。」
「太好了，妳果然喜歡。上次才聊到妳沒看過呢，沒想到這麼快妳就有機會來看了！」
「對呀……也多虧羅瑟願意陪我去！但對他很不好意思，居然決定今天乾脆不做生意了。
」
「別這麼說，我樂意！偶爾我也需要放個假呀。」羅瑟剛好拿了酒過來，接話道。他坐下
後，三個人開心地舉了個杯。那葡萄酒果真十分順口。
這夜的話題多半圍繞在羅瑟身上。布麗絲打聽了很多羅瑟的事。其中有一些莉安聽過的故
事，包括羅瑟很小的時候失去雙親，被經營酒館的老爺爺收養，以及如何在老爺爺過世後
接手經營四棵橡樹。
「所以你對未來有什麼想像呢？」布麗絲問。
羅瑟抿了一口酒，想了幾秒：「老實說沒認真想過，多半就現在這個樣子吧。我蠻喜歡現
在這樣過日子的，生活上也還過得去。」
「這麼沒野心呀？」布麗絲笑著說。
「哈哈，或許吧。也許就算哪天我有幸可以和選子大人講上幾句，我也不知道要問他什麼
。」
「你沒見過選子大人嗎？」莉安問。
「沒有，不是那麼容易的。要首席陽役大人引介才見得到他。不過首席陽役大人怎麼決定
要引介的人選至今仍是個謎，恐怕也是神啟吧！」羅瑟這麼講，莉安不禁想：「不知團長
當年是怎麼……？」
「我還聽說，所謂面見選子大人其實也沒辦法真的見上他的面，因為他會戴一副厚重的面
具。」羅瑟繼續說道。
「哈，我看你還是不要試圖去見選子好了，反正你又沒什麼願望，如果不小心見上了只是
浪費人家的時間而已！」布麗絲說。
「嗯……這倒也未必。我現在剛好想出一個願望了哦！」羅瑟眼神有些迷離地望著布麗絲
，半開玩笑地說。
布麗絲看了羅瑟幾秒，突然有些神色黯淡了起來。「嘿，你有沒有想過，其實這一切可能
都不是真的？什麼神的旨意呀、選子呀，不覺得很荒誕嗎？」
「……我沒想過，我也聽過很多人分享的神賜予恩澤的故事。」羅瑟聞言有點防衛性地說
。
「可那也只是聽說呀。那些故事，又哪個能明明白白證明祂是存在的呢？這樣一廂情願地
相信著，如果事實上這都是假的，不覺得很愚蠢嗎？」
羅瑟和莉安看著布麗絲，都有些震驚於她驟轉的話鋒。「布麗絲，恐怕我也沒辦法舉出什
麼讓人滿意的證據證明祂的存在。可是就我自己的感受來說，知道祂在引領我的前路，會
讓我每天早上睜開眼的時候充滿希望，面對抉擇時也不會徬徨。我並不期待祂幫我做什麼
事、實現什麼特別的願望。只要太陽有從東邊升起，我就知道這是有祂照看的一天。對我
而言這就已經是祂存在的證明了。」羅瑟說完，靜靜地看著布麗絲，布麗絲卻躲避著他的
眼光。
「抱歉，我不是要質疑你。」布麗絲有些尷尬地把所剩不多的杯中酒一口飲盡，然後很快
地看了看羅瑟和莉安一眼。「瞧我，把氣氛搞僵了。真不好意思。」莉安正要出言寬慰，
布麗絲就站了起來說：「其實也到了我要回去的時候了，不能再待了。」
「咦？這就走嗎？」羅瑟有些詫異。
「是啊，上次也差不多待到這個時候，不是嗎？」布麗絲說著，一邊取了自己的防風袍穿
上。「羅瑟，我該付多少？」
「嘿，沒有要收妳們錢的意思，算我請。」
「不能總是讓你請客，太過意不去。」
「那下次再說。」羅瑟也蠻堅持。
布麗絲眼神一閃而過一絲哀怨，然後嘆了口氣，說了聲：「好吧！」接著她再次匆匆和兩
人對了下眼，隨後給起身的莉安一個道別的擁抱：「莉安，今天謝謝妳！能一起看馬戲和
喝酒聊天真的很開心！」
「哪裡，我也很開心。下次有機會的話再約一起去做什麼吧？」
「嗯，有機會的話。」布麗絲給了莉安一個微笑，但不知為何莉安覺得這個笑容有點勉強
。「羅瑟，謝謝你今天陪我。」
「別客氣！不用我送嗎？」
「沒關係。」
羅瑟幫布麗絲開了門，布麗絲頭也不回地踏了出去。關上門，羅瑟回到座位上，對著莉安
聳了一下肩，「再坐一下吧，我想再喝一些。」
莉安點了點頭，也喝了一口酒但沒有回話。巨大的煩悶感纏上了她，讓她感到坐立難安。
但她不理解自己為什麼會煩悶。枯坐了一會兒，莉安開口問：「所以，羅瑟，你是怎麼和
布麗絲約好今天一起去的？」
羅瑟嚥了一口酒，說：「接近中午的時候我正在整理，一個小孩跑腿送了一張紙條來，就
是她寫的。信息很簡單，就說今天臨時有空，想要去看馬戲，希望我可以陪她去，約傍晚
在店門口碰面。」
「有其他人陪她一起來嗎？」
「沒有，她自己來的。」
「你之前是不是提過，你知道她深夜回家是會有人護送的？」
「噢，這件事啊。對，我們剛認識不久有一次她也喝很晚，我想送她回去但她堅持不必。
後來我有探頭出店門口目送她，在前面街角就看到她和一個穿著黑色斗篷的人會合，一道
走了。感覺她不願意多談，所以我之後也都沒打聽。」
莉安點了點頭，無視羅瑟投來疑惑的眼神，趕緊喝了一大口酒。然而取代煩悶而起的心慌
感並沒有被這口酒壓掉，反而讓莉安起了陣雞皮疙瘩。對自己心慌的原因她倒是很清楚：
她覺得，她剛想通了一件十分不妙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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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XiCheng (188.29.165.154), 02/27/2019 06:4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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