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 不眠的夜晚
「三個了。」布麗絲一口飲盡了杯中的果釀酒，輕輕咂了咂嘴。
她沒預想到今夜的四棵橡樹會大爆滿。她是知道康格斯出大表演的時候這兒會萬頭攢動，
但她並不事前知曉今天就是這種日子。期待中的輕鬆小酌、和羅瑟輕鬆聊天，這下都變了
調。失望歸失望，對她而言能來這兒的機會並不多，也不是能挑日子的，所以她還是在吧
檯上擠了一個位置，很快調整好心情。
短短時間裡，已有三個男人湊來試圖博得她的青睞。不得不說，第二個中年男士十分迷人
。言談非常風趣不說，請她喝的這杯果釀酒也恰合這個年輕女郎的喜好。互動是很愉快，
但布麗絲最後仍用禮貌的言語給了他拒絕的暗示，而他也是聰明人，並不戀棧，仍說了個
笑話逗樂布麗絲後才說了再見。至於另外兩位，就沒什麼值得提及的地方了。
失望歸失望，不代表布麗絲不擅長應付這種場面。
羅瑟倒真的忙得分身乏術，除了進門後打聲招呼和點酒之外，連好好說一句話的空檔都沒
有。布麗絲暗自嘆了口氣，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起吧檯的桌緣。「是不是再點下一杯酒呢？
」
才想到這兒，又一個身材微胖的男子坐上了她身旁才空出的位子。布麗絲撐著下巴看向他
。
同一時間，酒館的門被輕輕地推開，莉安踏進店裡。爆滿場面雖已看過多次，她仍是被嚇
了一跳，手足無措地朝吧檯張望著。還好這時羅瑟也剛好看向門口，和她對上了眼，兩人
都露出了放心的笑容。羅瑟撇了撇腦袋，示意莉安走過來。接著他迅速竄出吧檯，身手敏
捷地在人海之中找到能穿越的縫隙，很快地把手上剛倒好的三杯酒分送到了顧客手中，再
跑回來剛好迎上費了一番勁才走過來的莉安。他拉著她二話不說往吧檯前的座位走去。
「等等！我還是、角落......」突然被拉著走讓莉安有點踉蹌。
「妳坐角落一定被人群給吞掉。去坐吧檯！」
羅瑟領著莉安到布麗絲所在的位置。微胖男士正在說話，布麗絲則興味盎然地看著他，隨
後她注意到了走近的兩人。羅瑟一隻手搭上了微胖男子的肩。
「嘿，吉姆可！」
「噢嗨，羅瑟！怎麼？」說話突然被打斷，吉姆可轉頭有點訝異地看著羅瑟。
「呃......」羅瑟沉吟了幾秒，然後拍了拍吉姆可的背，「抱歉啦，簡單說就是，麻煩你
滾蛋。」
「嗄？」吉姆可楞得張開了嘴，很快地望向布麗絲，又看了看羅瑟，最後又看了一眼羅瑟
背後的莉安，隨後失望又認命地聳了聳肩：「噢......好吧。你真是個渾蛋！」說著拿起
自己半滿的酒杯走開了去，錯身時不忘給羅瑟的肚子槌了一拳。
布麗絲依舊用興味盎然的表情看著這一切，莉安則有些錯愕。
「放心，是夠熟的朋友。」羅瑟笑著向兩人說道，接著把莉安推到空出來的座位上。
「來，快請坐！布麗絲，這是莉安。莉安，這是布麗絲。妳們就先聊聊吧，我晚點再過來
！布麗絲，下一杯嗎？」
「聽你的。」布麗絲笑著說。初聞布麗絲的聲音，莉安覺得如同鈴鐺細響一樣悅耳。羅瑟
沖著布麗絲擠了擠眼，看來很滿意這個答覆的樣子，然後飛也似地跑走了。
突發的一切讓莉安有些發窘，但她很快恢復了狀態，微笑著向布麗絲說：「您好，布麗絲
小姐，很高興認識您！」
布麗絲也報以微笑：「很高興認識妳，莉安。我聽羅瑟提過妳噢！『馬戲團的助手』，對
吧？」莉安點了點頭。布麗絲伸手比劃了一下店內，「看得出來今天你們的生意也很好呢
！」
「嗯，承蒙大家喜歡。」
「一定很精采！好想去看一次喔。」
「您沒來看過嗎？」
「嗯，一次都沒有。」
「有機會請務必來欣賞，您一定會喜歡的。」莉安誠懇地說，同時心裡稍稍納罕。既然是
羅瑟的朋友，莉安直覺認為布麗絲是塔蕾當地人，但當地人三年來還沒看過一次康格斯的
表演，實屬少見。
「有機會一定去。」布麗絲笑著答道，接著話鋒一轉，「冒昧問一句，莉安，妳幾歲了？
」
「剛滿二十四。」
「我二十歲。」不等反問，布麗絲頑皮地一笑，「按年紀妳是姐姐噢，可別再對我那麼客
客氣氣的了，不然顯得我好沒大沒小。平輩朋友口氣，嗯？」
「呃，好的，盡力如您所…..」看到布麗絲挑眉咳了一聲，莉安連忙改口，「如妳所願。
」這下雙方都笑了，氣氛也就更熱絡了些。這時羅瑟又像陣風一樣地刮到她們身邊。
「來，這是妳的！」說著遞了個玻璃杯到布麗絲面前，杯內閃著粉紅色的光澤。「玫瑰酒
，妳會喜歡的！烈喔，別喝太快。」然後又拿了一個巨大的杯子「碰」的一聲放到莉安的
面前，「這是妳的，老樣子。」
布麗絲吃驚地看著這個「老樣子」。杯中是四棵橡樹有名的錫杯黑麥酒，售價低廉，廣受
勞動階級男性喜愛。布麗絲自己從來沒有嚐過，這不是她會感興趣的類型。
「羅瑟！這杯子也太大了吧！」莉安一樣吃驚地盯著不合常理的巨大酒杯。顯然這對她而
言也不是「老樣子」。
「會嗎？招牌錫杯啊。」羅瑟故意裝傻。莉安無奈地看著他，幾秒後羅瑟聳聳肩說：「今
天特別嘛！說好至少三杯噢！」
「今天......？」布麗絲聽出了端倪。
「今天是她的生日。」羅瑟說道。
「也是他的。」莉安立刻接說。
「哇！真的？你們同天生日？」布麗絲說著舉起自己的酒杯，「那我今天真是來對了。祝
你們生日快樂噢！」
「謝謝！」兩人同聲答道，莉安也忙舉起了杯子回敬。錫杯太大，莉安不得已必須用兩隻
手捧杯，看上去有些滑稽。羅瑟和布麗絲見狀又笑了一回。
「這酒很好，我很喜歡。」布麗絲晃了晃杯子，接著看向羅瑟，「你都沒和我提過你生日
！不然我會準備禮物給你的。」
「誰會主動提這個呀。再說，我也不可能知道妳今天會來吧。」
「是啦……算了，我會記下這日子，主要是為了莉安姐姐的生日啦！」
「謝謝！不過布麗絲小姐，您請喚我莉安就好。」莉安這下刻意地禮貌，逗得布麗絲又是
一陣笑。店內彼端的客人這時吆喝起來，羅瑟向兩人點個頭示意後又飛也似地去幹活了。
剩下兩個姑娘對飲聊天。她們先互嚐了對方的飲料，莉安對於玫瑰酒的香甜滑順感到驚喜
，布麗絲則不意外地毫不欣賞麥酒。「苦！」她嚥下之後只能勉強擠出這個詞。布麗絲來
得較早，也先喝了幾杯，此時已是微醺。莉安的酒量也不差，但羅瑟用上意料之外的大杯
子，著實讓她每喝一口都擔心今夜會不會醉倒在此。
和布麗絲聊天讓莉安忘卻了時間。她們的話題時快時慢地換著，大都是布麗絲打聽莉安的
故事，然後靜靜地聽。
莉安誕生在南方大城斯東戴爾的下城區，也就是所謂的貧民窟。小時候，她的母親身兼數
份雜工獨力撫養她。雖然始終不得溫飽，但也算是小莉安最無憂無慮的時期。
由於母親不曾多談，她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也不了解母親的背景。唯一依稀知曉的是
母親並非從來都是貧民。她好像曾是上城區的住民。
「妳講話像上頭那些人！」這話莉安聽人說了無數次，有時候對象是母親，有時候是她。
也許是耳濡目染，莉安的言行像極了母親。下城區的人說這話時未必是善意，但莉安總是
欣然接受。對她來說，身上有母親的影子才好。
不幸地，一場急病在她九歲那年帶走了她的母親，自此她被迫自食其力。和母親一樣，小
小年紀的她做著各種能掙上錢的工作：幫鞋匠顧攤、當密醫的助手、在餐館打雜......這
實在是非常困苦，但也終究是熬了過去。
十四歲時她決心離開斯東戴爾。那時康格斯馬戲團恰巧巡迴路過。馬戲團撤離的那天，她
鼓起勇氣闖到了金鬍子的面前爭取一個機會。她成功了，而這一待就是十年。馬戲團的成
員時有更迭，不知不覺莉安也算是資深的中堅份子了。
莉安現在的身分是馬戲團的助手。但她不依附於特定表演者之下，而是在大小環節上幫助
馬戲團運作得更順利的重要推手。「莉安是我們的助手！」團員在外常這樣幫莉安自我介
紹，語氣中帶著自豪和佩服。聽過這般介紹的羅瑟，自此特別喜歡這樣叫她。
讓她最能大施拳腳的，是她對植物的豐富知識。或許是興趣配合天分，她兒時短暫協助密
醫的經歷讓她掌握了常見草藥的藥理。雖然她嚴正阻止團員們叫她「醫生」，但確實，團
內無論人獸，但凡病得不是太嚴重的她都有辦法用藥草治好。在旅行生涯中，一旦得閒她
也常跑去各城鎮的藥草舖、花店、醫館打聽學習，或是直接在郊外研究起植物。
這植物特長也在更引人注目的地方發揮了對馬戲團的作用。表演帳棚裡發出異香的燃木，
以及奪目的螢光粉末等等，都是莉安的貢獻。
幾杯酒下來，莉安的生平幾乎講了個遍，而關於布麗絲的事就聊得少了。莉安僅得知布麗
絲確實是鎮民，偶爾來這兒喝酒，她和羅瑟開始熟識也是近期的事情。「和他聊天很自在
。」這是來自布麗絲對羅瑟的褒獎。
有個瞬間，莉安發現自己沒在聽布麗絲說話，卻盯著布麗絲耳頸間映著燭火的銀色秀髮走
神。「已經醉了嗎？都怪羅瑟......」她甩了甩頭想著。
布麗絲有著少見的銀色長髮和淺灰色的眼珠。那是雙會說話的眼。她五官端正，毫無疑問
任誰都會讚聲「漂亮」。在身材上她和莉安相差無幾，但在今天寬鬆的亞麻色布袍之下顯
得格外嬌小。
終於，店內的人漸漸少了，羅瑟也逐漸有閒隔著吧檯和兩人搭上幾句話。三人的話題沒什
麼重心，多是羅瑟講些俏皮話逗兩個姑娘開懷。又過一段時間，羅瑟倒了兩杯水給兩人喝
了。顯見布麗絲和莉安今夜都喝得多了。
「該走啦。」布麗絲說著站起來，左手先扶著吧檯，再慢慢地移開，好像在測試自己能不
能保持平衡。莉安見狀，伸手輕握住了布麗絲的右手，問：「昏嗎？」布麗絲回握了下莉
安的手，笑著搖了搖頭，「沒問題！妳再和羅瑟聊聊吧！」
莉安看向羅瑟，羅瑟點了點頭。於是布麗絲和莉安擁抱，並和羅瑟再說笑了幾句道別，就
這樣逕自出了店門，踏入夜色之中。
塔蕾的夜間巡守有商業重鎮該有的水準，但莉安仍有些擔憂。羅瑟也知道莉安的想法，說
道：「會有人來接她，不用擔心。」莉安望向羅瑟，他接著說：「我知道的。」
莉安點了點頭。「謝謝你，介紹她和我認識。」就算已經蠻醉的，莉安仍是一貫地有禮貌
。
「不用謝，剛好而已，我也不知道她今天會來。」
「她是個很好的聊天對象呢，而且又漂亮。」
「哈，還有其他評價嗎？」
「嗯……」莉安歪著頭思考了一下，「手很嫩。」
羅瑟沒預料到這種答案，忍不住大笑了幾聲。「看來妳真的有點醉喔！今天是自己來的吧
？」羅瑟望了下店內所剩不多的顧客，「再待一下吧！收店了我送妳回去。」
「謝謝！」莉安感激道。她通常都是和馬戲團的夥伴一起來的，也不常待到如此深夜，更
不常喝這麼多。雖然距離馬戲團紮營地很近，但羅瑟能陪她走這段真是太好了。
兩人又閒聊了一陣子，直到店內最後的客人也離去。羅瑟取了自己的罩衫遞給莉安，莉安
表示不會冷，於是羅瑟自己披上了。走出四棵橡樹。羅瑟鎖上了門，店內的狼藉就有待他
隔天再來收拾了。
他們並肩走了一程，很快莉安便回到了馬戲團的營區。
「今天真的很開心，謝謝你的招待！」
「太客氣嘍！」
「不過，羅瑟，布麗絲說的對，我是該準備個禮物給你的，抱歉我沒想到。」
「嘿！我也沒送妳禮物啊！」
「你請我喝酒了嘛！」莉安盯著羅瑟說，認真的表情配上醺紅的臉，羅瑟只得用個無奈的
表情回應。
這時候莉安在衣服的兜裡摸到了什麼，拿出來一看，原來是早上藥草舖老闆送她的那截枯
枝。憑著酒意，莉安也沒細想，舉手把那枯枝伸向羅瑟。
「這什麼？」
「嘿嘿，生日禮物。」
羅瑟接了過來，瞧了下毫不起眼的枯枝，就和路邊撿的沒有兩樣。他疑惑的看向莉安，迎
面仍是那認真而醺紅的臉。羅瑟笑了。
「好喔，我收下了，感激不盡！喝酒的事扯平，以後別拿來說了喔。」
「這不能吃的。」
「看得出來啦！」兩人又笑了一陣。羅瑟揮手說：「該回去啦，妳趕快休息！願妳明日的
陽光依然燦爛。」
「願你明日的陽光依然燦爛，羅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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