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信] 總是不會停的──此致Ｊ
從父親經過幾次攸關生死的重大手術，到奶奶中風、
爺爺腦出血，一年多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若從照顧臥床
多年爺爺排泄這件事情算起，那時奶奶膝蓋動手術後不再
能負擔這些工作，到現在，也已經超過一年半。
但願妳能諒解，我並非一個不重承諾的人。只是這一
年半來，心力與體力逐漸不堪負荷，漸漸的記憶也不斷地
剝落與衰退。我真的不記得曾經答應過妳，在妳生日時給
妳寫一封信。
我過去曾說：「現在覺得每一個承諾至少在當下都是
一份深刻的感情，如果沒有兌現，也不會覺得看不開了。」
雖然這只是我自己有過的感悟，以此詮解像是找個藉口，
但我真心希望妳能夠明白：給予承諾的那個當下的我，必
是帶著一份真摯的感情的。
在妳提醒之後，如今又匆匆過了兩個月，並非又忘記
了這事，只是幾度提筆都沒辦法好好地寫一封信。而時間
的馬車終究疾疾的追來，六月竟然也即將結束，現在正是
我們理當要畢業的季節。
一切的一切讓我感到異常的惶恐，只因為一切真的來
得太匆匆。
萬萬沒有想到我的民國一百年都消耗在反反覆覆的進
出醫院與急診室。現在回想起來，赫然發現去年簽下父親
的手術同意書時正是妳二十一歲的生日，這麼想來民國一
百年真的已經過去了。而現在這個一百又一年也已經逝去
一半了。
民國一百年時他們說：「民國一百年許多人結婚了，
包括怎樣也想不到的劉若英。」而今又過了一年，江美琪
發了新專輯、Mr. Children出二十年的精選，孫燕姿也已
經懷孕了。
Ｊ，未來一直來、一直來，可是為什麼我呼吸不到新
鮮的空氣呢？
至於安哲洛普、鳳飛飛、惠妮休斯頓、詩人芮曲……
這些一一殞落的巨星，又暗示著什麼呢？
Ｊ，我可曾告訴過妳？我始終覺得自己的生命還停留
在大三下學期的期中考前夕，還停留在家人並未一一生病
的那一端。現在的我總覺得既然一切漸漸穩定，難道不應
該從未接續的那一端繼續下去嗎？我只想把這一段混亂不
堪的歲月當作岔出的線頭，我好想要拾起自己當時放下的
繩端，然後從那個時間點接續著過我那正常的生活啊！
可是卻不能。
我再也沒有機會能夠細細品味大學的最後一年，再也
沒有機會能夠正常的經歷大三到大四的成長，而如今我們
竟然都該要畢業了。或許正因為對於這樣的人生轉折有所
不滿，復以這段日子以來無心課業，種種因素交織作用之
下，我遂決定要延畢了。
啊，不能畢業的我，雖然仍有還未準備要畢業的妳再
相伴一學期，但卻有著天差地遠的處境。我純粹是任性的
對現實生活有所逃避，深感一直逼近的未來讓人呼吸不到
新鮮的空氣，而妳則是需要多上一個學期的課，以便修完
最後的幾個學分，拿到輔系的學位。
沒想到同樣沒有要準時畢業的兩個人卻對畢業的反應
很不同。這當然是因為我們過著不同的大學生活。當大家
都在說畢業快樂時，我總覺得這話刺耳，而妳卻是樂在其
中的人。妳也常說畢業快樂，因為妳並非為了逃避而延畢，
因為妳這四年交了許多新朋友。我想，妳對畢業的感覺和
其他人應當沒有太大的差別，妳認真的覺得畢業快樂，而
我卻只感到無端的殘忍。
這當然只是我的問題，一切就只因為我不快樂，四年
來過得不快樂，於是「快樂」兩字聽起來刺耳。縱然明白
自己不應有此情緒，卻仍無法抑止由此而生的憤怒與不滿，
「畢業快樂」四個字遂漸使我覺得其中參雜著魯莽預設，
彷彿所有的人都對畢業感到快樂（或者感傷）而沒有例外。
說這句話的人們何曾想過：若對一個不快樂的人說「快樂」，
是多麼殘忍的一件事呢？
快樂也好，憤怒也罷，縱然覺得呼吸不到新鮮的空氣，
未來仍然不斷的降臨。民國一百年已經過了，接下來的日
子也只會一一逝去。雖然總說要相知相交一輩子，可是未
來的事真的不好說，誰能保證我們不會成為敵人，或者形
同陌路？
所以我想，我們只能記住彼此承諾要相處一輩子時的
那份情感，記住那份感情，不論將來是敵是友，也至少還
能回味認識以來的悲歡歲月，保有青春的回憶。留下一點
青春的回憶，只為了將來某一天，我們猛然意識到青春原
來已經在好早以前結束時，不至於滿是感傷。（妳知道的，
青春結束的當下我們總不會意識到青春已逝，往往在事後
的某一天才突然意識到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雖然我們還有一學期的時間相處，但是有些話還是得
趁此一說。在幾次試著下筆之前就在書上讀到了一首適合
送給妳的詩，每當自己念起這首詩時，總覺得像是對著妳
耳語，因為我知道妳也同我一樣，將來在人生的崎嶇道路
上，只能顛簸的不停走下去。
這首詩的作者是葉青，民國百年時，在妳生日而我簽
手術同意書的那個四月，燒炭自殺的一位女詩人。這首詩
的題目是〈大雨〉，我念給妳聽：
雨下得好大
你理應是在屋子裡
但我怕你被其他東西淋濕
歲月之類
人群之類
你常常把傘弄丟
你的傘都很好看
小小的白雲 載著你 去許多地方
在大雨之中
你始終不會懂我在為你擔心些什麼
雨是不會停的
有些時候雨是不會停的
並不管你是否有傘
所以，Ｊ，不要再把傘給弄丟了。我們這樣的人，住在這
樣的城市，雨總是不會停的。而妳是知道的，特別是在我
們沒有傘的時候。
雨，總是不會停的。
──Ｃ於20120628凌晨四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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