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來晚了--李碧華

看板Leslie作者Lesliey (身邊有榮)時間19年前 (2005/06/01 17:11)推噓7(7推 0噓 0→)

留言7則, 5人參與討論串1/1

來晚了！ 2005/06/02 壹週刊李碧華中國電影誕生一百週年之際，華語電影在國際間地位不斷提升，這天打開報章，見美國最新一期《時代》週刊，由權威影評人選出一百大不朽電影。備受推崇的經典作，名單仍是荷李活夢工廠的天下。華語片入選的只有四部：胡金銓的《俠女》（1971）、陳凱歌的《霸王別姬》（1993）、王家衛的《重慶森林》（1994）、成龍主演的《醉拳Ⅱ》（1994）。近日，香港亦有媒體舉辦了「中國電影100年」之票選活動，二萬多名影迷參與。「我最喜愛的十大電影」排名依次為《霸王別姬》、《阿飛正傳》、《英雄本色》、《無間道》、《春光乍洩》、《胭脂扣》、《甜蜜蜜》、《少林足球》、《梁山泊與祝英台》（1963）及《秋天的童話》。我最喜愛的男女演員為張國榮及張曼玉。當看到這樣接踵而來的喜訊時，覺得有點惆悵——實在來太晚了。因為，得享這份光榮的張國榮，他已不在。本來，我應該向徐楓恭喜一下，她是《霸》片的投資者，也是《俠女》的主角——但，徐楓的先生湯君年在去年十月病逝，她傷心欲絕，復原不易。雖或已抖擻精神收拾局面，但我們盡量不打擾她。本來，更應該向哥哥道謝，看他風騷得意躊躇滿志的微笑：「我就是程蝶衣！」但不知向哪方致意？自二○○三年四月一日起，煙消雲散。來晚了就是來晚了。因為生死，因為不快樂，那種悲哀是雙倍的。早一點，徐楓與家人分享更有意義。早一點，張也許不致抑鬱自殺。起碼他的沮喪受到刺激，思緒起了變化，心不會灰，前景欣然，病情也許...... 一切只是空言。買這份報紙時，便利店送紙巾，裡面有張幸運指數卡，只得三個「OK」，不很好也不算壞。上面寫著占卜：「翻看舊像簿吧，你會找到久違了的開心片段......」真奇怪。它這樣提示我。便翻翻舊像簿，是九二年在北京拍《霸王別姬》時片段。我隨便拍的，當然是獨家，從未曝光。那是一段頗為艱辛但又著實開心的日子。看到張全情投入角色，日夜苦練功架。他「洗盡鉛華」，衣著樸素，在京劇老師指導下，翹著蘭花指走圓檯，還來一記臥魚。數節拍，一秒不差。小息，逼我讚他漂亮：「靚唔靚？正唔正？搵無搵到第二個？」一定要答幾次。樂不可支。老師非常疼他，因為他尊師重道，出入都相扶，禮讓。某日練習後，他說很冷，雙手顫抖，原來累病了。連忙送回酒店。我請醫生出診，來了兩位，上門一看是張—國—榮，傻了眼。她們開的藥很奇妙，有中有西，還有「板藍根」沖劑，還打針。打針的護士亦手震。醫護瀕行，依依不捨，希望病人簽名留念。我說他太累要休息，但張仍為她們簽名。由此可見善良本性。舊照中還有片場花絮，他為張豐毅畫眉時，就故意「電」得人家好尷尬。反串虞姬、楊貴妃、白素貞、杜麗娘......的造型，比女人更女人。拍得最辛苦的，除了戲班中濃油重彩的吊眼貼片子戲衣繁雜之外，其實文革場面更身心俱疲。文革在夏天拍。北京盛暑，酷熱苦悶。因為這個荒謬而奇特的年代，愛恨情仇都融化在政治批鬥中。群眾濃稠如粥，紅衛兵喧囂霸道，火焰邪惡迷離，人性扭曲猙獰......為了這幾場歇斯底里的出賣與被出賣，迫害與被迫害，說不清的三角關係，演員都幾乎拍得不支倒地。台前幕後付出心血、代價、眼淚，點點滴滴，才成就了一個戲。這些沒什麼大不了，而且一切又已過去，似乎是遠古之事。不過翻翻舊照，陰陽相隔，不知如何，百感交集。正因人生無常，你我還是趕緊做，及時作：— 讚美、道謝、欣賞、送禮、道歉、示愛、安慰、分享、指正、傾訴...... 快！來晚了，人走了，人死了，樓空了，又有什麼意思？記得某一個夜晚，那時張仍神情亢奮要當導演。在他家有個露天的庭園，我們喝著茶，他用文華美味的巧克力蛋糕來招待。夜涼如水，他告訴我：「昨天阿梅打電話哭訴，又嚷著自殺。她天天都說自殺，我罵她，妳如果不振作，便去死吧！」我道：「其實我很感謝你，也很感謝阿梅，一個蝶衣，一個如花，沒有人可以代替。」蝶與花、淒豔、迷人、短暫、虛幻。誰知後來，那天天想自殺的竟堅強地以癌症病體支撐最後演唱會，燦爛到生命盡頭。那對未來充滿憧憬的，卻自殺了。一陣風，一縷煙、一撮灰、一生嘆息，一個模糊的影子...... 什麼十大一百大？十年一百年？都已不在乎了。 ----- http://www.leslietong.com/angelleslie/2005/0402/20.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