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電視機上最重要按鈕是off
出於財訊月刊92年12月號261期
世事訪談
電視機上最重要按鈕是off
─名主持人蔡康永:因為我否定電視,我才能做得這麼自在
文/江煒琦
提及蔡康永,稱他是「異數」應不為過,從電視節目認識他的觀眾,認為他是電視人;
透過由文章認識他的讀者,覺得他是作家;經由廣播節目認識他的聽眾,覺得他是廣
播人。而蔡康永說,「我並不重要,試圖歸類我是件沒有樂趣的事。」
我做節目態度很冷
但他有一種能耐,可以勾引來賓說出心事,他還有當「導遊」的本事,吸引觀眾用他
的觀點去品評世界,從他所主持的節目,讓人看到蔡康永的影響力。當台灣人缺乏作
夢的能力與願景,蔡康永主持〈真情指數〉,讓觀眾透過觀看別人的人生,獲得自我
成長的能量;當台灣人認為新舊世代之間存在著難以跨越的鴻溝,蔡康永主持〈兩代
電力公司〉告訴觀眾,世代間不見得存在,無法打破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隔閡;當台灣
人對閱讀的興趣今不如昔,蔡康永主持〈周二不讀書〉,試著勾起人們潛在的閱讀慾
望。
他否定電視,卻主持電視節目六年,六年下來約有三百位遍及政商、影劇、藝文與學
術界名人上<真情指數>節目,在蔡康永面前訴說自己的人生,語到傷心處甚至紅了
眼眶,讓電視機前的觀眾頗為感動。但蔡康永說,「很多觀眾看我的節目覺得很溫暖,
事實上,我是用很冷的態度在做節目。」
觀眾透過蔡康永的節目看到名人鮮為人知的一面,與名人有近距離接觸的他,怎麼看
待這群非常人物?在他冷眼觀察下,又怎麼解讀台灣的媒體與種種社會現象?以下為
訪談紀要:
問:你主持真情指數訪問過不少政商名流與藝文界人士,依你觀察,「台灣人」有什
麼特質與共通性?
答:若只訪問在台灣長大的人,我們的視野會受到限制,有時我會故意挑選非台灣人
上節目,我訪問過非台灣人的來賓當中,有些是比較冷門的人,例如得過麥克阿
瑟天才獎的藝術家徐冰。
「你不需要照著台灣人想事情的方法看世界」
我想讓台灣的觀眾知道,華人世界裡從未接觸過台灣的來賓怎麼看待這個世界,
台灣人一直被教導一個看世界的方法,這個方法背後被某個特定目標所操縱,不
管是受國民黨或民進黨操縱的教育制度下長大的台灣人,都被引導要選邊站,要
跳脫出來需花很長的時間,我希望告訴觀眾,你還有別的選擇,不需要照著台灣
人想事情的方法去看世界。
台灣島上的人被分成本省人、外省人,這種分法只是世界上千百種價值觀裡的兩
種,如果你耗費過多的精力在這件事情上,光是祖國認同就夠你耗費三、四十年
時間,人生成就也會受到局限。因此〈真情指數〉愈來愈傾向華人觀點,而非以
台灣為主。
問:你訪問非台灣人背景的來賓,節目收視率如何?
答:電視是一個傳遞的過程,衡量電視節目的標準是「好不好看」,收視率高低與我
訪問的是不是台灣人關係不大。
不過話題人物一定比較熱門,擅於表達的話題人物,只要別去追究他跟新聞事件
有關的真相,而是追究他的人生,他的表達就會帶來樂趣。例如蘇惠珍是一個熱
情的表達者,我不需要碰觸她在新瑞都案裡的爭議性,光是看這個人物從一個出
錢支持黨外運動,到現在與大家鬥法把錢要回來的過程就夠好看了。
所以對電視節目而言,蘇惠珍就是一個「好看」的人,馬友友也符合電視節目「
好看」標準,雖然一般人不熟悉他,但是他充滿表達的熱情,所以也很「好看」。
追究人生比較重要,訪問蘇南成最失敗
蘇南成則是我訪問經驗中完全失敗的例子,他是個表達方式很有戲劇感的人,觀
眾愛看這種人講話,雖然他在訪問過程中完全不理會我在講什麼,從頭到尾無視
於我的存在,一直講他準備好要講的話,收視率卻不錯。
通常我的電視嗅覺與電視浪漫會交錯進行,上節目的來賓名單冷熱交雜,我會爭
取蘇惠珍與璩美鳳這類話題人物上節目,然後穿插一些我認為不應該被完全遺忘
的人,例如鍾阿城、秦孝儀與趙耀東這些人,或是提醒我們生活是有很多選擇的
人,收視率有時也會令我意外。
問:以你主持節目多年的經驗,你能否歸納出觀眾究竟想要什麼?
答:台灣觀眾只喜歡他們想要的東西,以〈真情指數〉為例,我的出發點是受訪者是
怎麼活過來走到人生這一步,別人的人生給的是「能量」,觀眾在節目裡吸取能
量,負面思考的人在節目中靠著痛恨這個人來活下去;正面思考的人就吸取正面
能量自我鼓勵以活下去,電視的特質是「當下」,觀眾看幾分鐘節目就吸收幾分
鐘活下去的能量,至於真相是什麼並不重要。台灣是一個不在意真相的社會,我
無意在節目中審問真相,只想不斷供應能量給觀眾。
問:來賓對你撒謊,你當下知道嗎?
答:我知道,不過,我是一個纏鬥型的主持人,如果受訪者避開我的問題,我會繞好
幾圈後再提問,一直繞到你頭昏為止,頭昏的人不一定會講出真相,但是容易講
錯話,錯就好看,當然也有人百毒不侵,但是我從不逼問來賓不想講的事,來賓
沒有畫下明確界線的部分,我就會全力進攻 。
失意人比較說真話,得意人比較說假話
問:在你訪問的人當中,政客是不是比較會撒謊?
答:不一定。應該是說,失意的人已經沒有東西可以失去了,他們比較會說真話,因
為他們除了揭發之外沒有別的事可做;得意的人有太多東西要維護,說假話的機
率相對較高,當年以英雄身分上節目的人一旦變成執政者,他們所說的話可信度
會降低,禁得起詢問的耐力也會降低。
問:你的節目裡常看到來賓講到痛哭流涕,他們是真情流露還是表演?
答:外界誤以為〈真情指數〉是以放鬆、談心為氣氛的節目,實際上,對於受訪者,
我的態度是嚴陣以待,我從來就不想與來賓做朋友,觀眾看我的節目,不是要看
我與來賓哈啦聊天,而是要看到暗中緊張的節目,因此從來賓一坐定,我就一直
盯著對方的眼睛直到結束,被人盯著看兩個鐘頭,到後來一定會頭昏,為了防我
的問題,心情又有點緊張,這時就容易講出沒有心理準備的話,到了那個狀態,
若是一個表演者,意識到我給他表演的舞台,他就會哭;在我意料之中的哭,我
就會把話題岔開,訪談過程中,我從不陪來賓掉眼淚,而是在盤算接下來要問什
麼。
魏京生可以抵抗牢獄之久,卻無法抵抗一根菸之短
問:在你訪問的經驗中,讓你特別有感觸的是哪一類受訪者?
答:會讓我感嘆的是伴隨我成長的事件與人物,如天安門事件的柴玲、王丹與魏京生,
這群人是我的青春浪漫所投射的對象,現在他們已經不再扮演英雄的角色,世界
仍將英雄的十字架放在他們身上,當他們出現在我的節目裡,對我來說是一種幻
滅,那一刻,我發現我的青春投射如此脆弱,竟然只是一個禁不起瑣碎世界折騰
的人,這樣的情境,我覺得有點殘忍。例如魏京生進棚錄影,我們每隔三十分鐘
就要停機讓他到外頭抽根菸才能再錄下去,一個可以抵抗監獄生活這麼久的人,
居然連一根香菸都抵抗不了。
問:除了〈真情指數〉,你也主持〈兩代電力公司〉,後者是以青少年為主要觀眾,
主持這類節目,是否有助於你了解世代差異?
答:主持兩代電力公司之前,我就知道「世代差異」的存在,援交、鋼管辣妹、劈腿
族、一夜情等都是人類社會本來就存在的事,並不是這個世代的年輕人才有的觀
念,以前的說法是腳踏多條船或用身體換錢。
我主持節目不用「窺奇」的態度,像打開馬戲團或動物園大門一樣去看待他們,
而是用認真的態度、搞笑的方式把時下青少年的人生觀介紹給觀眾。例如,這個
世代的年輕人習慣「鬥嘴」而不達成任何結論,〈兩代電力公司〉就把「鬥嘴」
的過程表演給觀眾看。
人不是靠年級來畫分的,沒有「幾年級生」這件事。大眾喜愛的事從古至今都差
不多,時下年輕人崇拜的偶像團體,與披頭四或是更早的羅馬競技場戰士都是一
樣的,人不都是這樣長大的嗎?
有些媒體經營者是攤販心態!
問:你認為台灣的電視頻道充斥談話性節目的原因何在?
答:有些媒體經營者是以攤販的心態在經營頻道,談話性節目氾濫是因為製作費便宜。
真情指數只要一位主持人、一位來賓就搞定了,有的來賓很有錢,連車馬費都不
拿;談話性節目的製作單位只要給四位來賓車馬費,連後製剪接都不需要,電視
台上哪兒找這種不用劇本的演員,收視率還能比一集三十萬的連續劇高?
有的來賓知道遊戲規則,知道自己是表演者,上節目時,誰扮白臉、誰扮黑臉,
這群人久而久之就會成為固定班底。
但是沒有人提醒台灣的觀眾,看電視還有其他選擇,除了談話性節目,還有
Discovery 與國家地理頻道。在國外,二十年前就有政治人物在電視上互相叫罵,
或主持人帶著攝影機去抓姦的節目。當年發明電視機的人說,電視機上最重要的
按鈕是 off。電視是惡魔,一旦打開電視,所有應惡魔需求的事都會發生,每個
國家都一樣,不是只有台灣人才擁有這麼多談話性節目,我們不應該只透過電視
去看世界。
問:不少政治人物活躍於電視頻道,例如趙少康與陳文茜,你怎麼看他們在談話性節
目中所塑造出來的形象?
答:趙少康與陳文茜是意見表達者,也是表演者,他們不是主持人或媒體人,因為他
們是政治人物出身,表演是為了攫取權力,做節目是以收割影響力為出發點,而
非娛樂效果。不過電視媒體講求戲劇感,不管是政治評論節目或偶像劇,最後決
勝負的都是戲劇性,你給他們一個沒有戲劇性、超越台灣視野卻值得討論的議題,
他們寧可整天討論同一個有賣點的議題,他們切入市場時都找到一個無可被取代
的位置。
我們的教育改革從未把「鼓勵作夢」當目標
問:依你觀察,現在的台灣人為什麼活得那麼焦慮?
答:因為他們失去作夢的能力,也沒有人提出一個願景。台灣人消耗很多力氣在尋求
祖國認同,我們的教育改革從未把「鼓勵作夢」當成目標,而是企圖減輕學生的
負擔。作夢的能力一旦消退,有人就會失去目標,自欺欺人的能力沒了,就像是
整天追著尾巴原地打轉的小狗。
對一個在美國長大的年輕人而言,變成喬丹、瑪丹娜或總統都是觸手可及的夢想,
在台灣,這些夢想的浪漫成分被耗損得很厲害,你曾經想過要當一個追求正義的
英雄,最後卻看到這些英雄面對權力時都特別脆弱、容易腐敗。
最不愛閱讀是台灣人,台灣出版水準在華人世界數一數二
問:也主持讀書節目,你認為台灣人對閱讀這件事熱中嗎?
答:我見過最不愛閱讀的是台灣人,即使是香港人,他們吸收資訊的努力都勝過台灣
人,台灣的出版水準在華人世界裡數一數二,因為台灣是個民主開放的社會,在
台灣得以出版大陸所不能出版的書,但是大部分的書,壽命不會超過七十二小時,
讀者都累到只能看一、兩本書。看工具書不算是閱讀,台灣是一個講究「實用」
的社會,閱讀卻不是件實用的事,大家才會不愛閱讀。
問:感覺上你滿否定電視的,那你做節目的目的是什麼?
答:唯有否定才有自由吧!很多人說村上春樹的小說文字很輕盈,但是他的態度很沉
重,為什麼一個人能夠同時輕盈又沉重,或許村上春樹確定人生是沒有意義的,
他才能輕鬆去探索很多事情。我做電視節目的態度是,這件事情很糟糕,我只要
能做出一點亮光,就覺得很過癮。我在每個主持的節目裡,都只有一點點的我存
在,也就是因為我否定電視,我才能做得這麼自在,如果我每年都想得獎,想收
視率高低,我早就撐不下去了。
我認為,寫作的我才是完全的我,我想我只能再忍受電視環境五年,之後我想回
到寫作的樂園裡。對我而言,電視是工作不是事業,我覺得設立一間中輟生學校
會比做電視節目來得有趣,台灣是個不鼓勵夢想、不信賴壞孩子的社會,我會去
做這兩件事。
〈曾嬿卿、林瑩秋、江煒琦採訪〉
【財訊月刊12月號261期】
出於網頁
http://monthly.wealth.com.tw/261/n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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