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英雄志 第十八部 吾國吾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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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分享]英雄志 第十八部 吾國吾民
時間: Tue Sep 12 15:48:07 2006
第十八卷 吾國吾民 1-9
作者:孫曉
第一章皇天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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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天冷颼颼,鍋子裡的湯滾了,筍也熟了。
咚咚咚,鍋旁擱來三隻碗,全是空的,望來便似三張小鳥嘴,仰天啊啊,嗷嗷待哺。小鳥
肚子餓了,湯瓢最懂小鳥的心事,它舀入鍋中,盛來一隻香嫩雞腿,直向第一隻瓷碗而去
。
湯瓢知道,這只碗是給老婆準備的,坐月子的女人,不能不補。
空碗漸漸滿了,裡頭有濃湯、兩隻嫩雞腿、外加一瓢筍。應該夠吃了。勺子四下搜索,這
回又撈起一大瓢雞爪,轉向第二隻空碗而去。這碗是給娘親的。老人家這兩日犯咳,身子
要緊。
湯瓢撈撈找找,便又把雞頭、雞屁股、雞脖子找全了,這些統通留給女兒吃,還在長大的
乖乖小姑娘,不能不吃肉。
三個女人三隻碗,老婆、親娘、小姑娘,卻把鍋子掏光了。可憐還有個人杵在那兒,此人
姓王名一通,三十五歲,他是這個家的阿爹。
湯瓢子搖來晃去,小王口涎橫流,可憐他也餓了,只想偷口雞湯來喝。
該偷誰的呢?偷老婆的?剛生產坐月子,自己再卑鄙無恥千百倍,卻也不能偷她的。嘗女
兒的好了?身為人父,居然欺侮愛女,豈有顏面去見祖宗?
偷娘的?不孝有三,偷竊父母不知多大,八成比無後還來得大。
可惡……陣陣香氣撲面而來,小王卻如木頭人一般,他忽然抓了抓腦袋,心下暗暗忿恚:
「可惡啊……為何公雞不像蜈蚣呢……」
那樣就有一百隻雞腿了,大家都能吃飽了……
小王越想越惱,越惱越餓,終於不顧一切,趴頭向桌,嗖嗖哩三聲,每碗各偷一口濃雞湯
,最是公平不過。
嗯……小王嘴角發抖,閉目回味,彷彿神遊太虛。
「來!來!來!」後廚布廉掀起,王一通端著木盤出奔,笑喊道:「瞧瞧什麼來啦!」
「雞湯!」元宵這日大清早,北京銅罐胡同綠竹巷爆出一聲歡呼,寒舍裡一家三口如數轉
過頭來,齊聲歡叫。王一通望著玉雪可愛的小姑娘,笑道:「瞧,這是什麼?」
「雞屁股。」小姑娘從爹爹手中接過湯碗,歡容嬌喊:「燙!燙!燙!」小姑娘燙得跳腳
,卻也燙得心裡歡喜,三步並做兩步,不顧雙手紅通通,逕自拿起筷子,上桌大嚼起來。
小王嘴角含笑,取起第二隻湯碗,交到娘親手中,聽得老邁笑聲響起:「哎,雞爪子呀!
可多久沒吃囉?」笑完之後,除了那呼嚕吸吮之聲,便只餘下嗯嗯讚賞聲,其餘再無聲息
。
晨曦普照,小王身穿寶藍印花長袍,他輕輕坐到床邊,對著家中最後一個女人微笑頷首,
柔聲道:「來,我服侍你喝湯吧。」
第三隻湯碗送出,床上迎來了一雙玉臂。清秀的老婆坐起身來,她懷抱剛出生的小嬰兒,
輕聲笑道:「好香呢,瞧不出你這麼好手藝。」
小王微微一笑,送來了一調羹雞湯,替老婆呼了呼熱氣。老婆卻不張口吃,只柔聲問道:
「你自己呢?吃過了麼?」小王乾笑道:「吃了,早在廚房裡便吃飽了。」眼看老婆還要
多問,趕忙舉起手來,硬將湯瓢塞入她的嘴裡。
竹筍鮮湯,慢火燉了烏骨雞,吃得全家和樂融融,但見老娘吮雞腳,女兒啃雞嘴,連老婆
也給喂得滿頭是汗,再也吭不出氣來。
小王笑吟吟地看著,自從門後拾起一隻包袱,道:「你們慢吃啊,我得走了。」老娘小女
正忙著,無暇理會,老婆卻放落了湯碗,訝道:「今兒不是元宵麼?你們藥鋪還開門啊?
」
「是啊。」小王哈哈笑道:「春冬交際,傷風咳嗽的人多了,這兩日忙得不成話呢。」
老婆秀目一眨,輕輕「咦」了一聲,還待要問,小王卻將頭一撇,急急出門走了。
「讀書好、讀書妙,綠竹巷裡問大字,找了一通便識字。」
看今晨便如過去多少年,王一通一早起床,先替家中老小安頓了飲食,之後昂首闊步,嘴
裡哼曲,便朝京城第一大藥鋪而去。
風雨無阻的二十年,打弱冠開始,王一通便在藥鋪裡幹活,除了初二、十六兩日關鋪休憩
,每日天光一亮,便該是上工時候,這時他也要行過長長的五里路,方能抵達上工地方。
五里不算近,可這五里風光不俗,走來一點不累。
「嗨,一通。」回頭去看,東鄰鳳娘回眸笑,直了柳腰送秋波。王一通還不及抱拳作揖,
便又聽一聲輕歎:「嗨,王哥。」轉頭再瞧,西窗丫鬟推窗扉,含情脈脈羞羞歎。
「早啊!大家早啊!」王一通精神爽利,向左鄰右舍的姑娘們道早問安,眼角堆滿笑意。
王一通廣受婦女歡迎,這倒不僅是因為他樣貌好,也不是為了他嘴巴甜,而是因為他能「
顧家」。人人都曉得,銅鑼胡同裡最好的男人,便是王一通。
好男人不是自誇的,要作好男人,便得照顧一家老小。說起這點,王一通可是深明奧要,
他上有高堂、下有妻小,想讓她們平平安安度日,一得有心,二得有錢,三還得有閒,缺
一不可。王一通打小孝順侍親,當然有心,他不是什麼達官貴人,自也有空閒,唯一缺得
便是錢了。不過他雖沒有萬貫宗財,卻還有個倚靠。
「大洪堂?您……您在大洪堂當差?」每回街坊鄰居聽說此事,莫不先吸一口氣,再從胸
瞠裡鼓出一個大字:「好啊!」
「大洪堂」不是普通地方,而是全國第一大藥行,店裡夥計家世清白、能言善道,個個有
本領,一能識字,二能算帳,三還得通曉藥理……傳說「大洪堂」的夥計若去鄉試,十個
有五個考得中秀才。也是如此,每回一通大哥從鄰家門前走過,都要害得少女們氣鼓鼓死
瞪後廚的櫃子。沒法子,誰要櫥裡擱了成堆的「晚」呢?
「讀書好、讀書妙,綠竹巷裡問大字,找了一通便識字。」
王一通洋洋自得,正感讀書之樂樂無窮,忽見天光高照,不免驚道:「晚了,晚了……可
得走快些……也是他太受婦女喜愛,沿途只顧著陪姑娘們招呼,不免耽誤了上工時辰,一
時慌了手腳,正半走半跑間,忽見一名老漢迎面而來,神色有些不善。王一通見這老人像
是窮苦乞丐,忙駐足避讓,免遭糾纏。
老乞丐低頭行過,忽然發現了王一通,他喝地一聲,快步奔來,喊道:「別走!你別想走
!」
老乞丐攔路,想來憎恨有錢人。王一通只得咳了一聲,將頭別了開,那老漢重重哼了一聲
,左手搭住王一通的肩膀,跟著右手一伸,掌心向上,森然道:「拿來。」
拿什麼呢?也是王一通心地善良,當下歎了口氣,先提起手來,將老漢的五隻指頭掃落下
去,跟著又從口袋裡掏出一隻爛銅板,便望老漢掌心賞落。
「操你媽!」銅錢賞出,卻得回這三個字,那老漢發怒了:「真當我是乞丐麼?」
有骨氣的年頭,乞丐不食嗟來食,王一通眨了眨眼,還不及致歉,衣襟卻又給老漢揪了起
來,聽他咬牙切齒地道:「臭小子!你到底在想什麼?整整拖欠我三個月的房租,卻想塞
個爛銅板蒙過去?枉費老漢專程找你收租,你……你不覺得自己可恨麼?」
啊,難怪有些眼熟……原來是自家的房東來了。
王一通認出人來了,趕忙陪笑道:「哎呀,原來是賢翁啊,這是利錢,利錢。」
「利你個大頭。」老漢忿忿不平,他拿起爛銅板,往地下恨恨一砸,怒道:「我大兒子下
月討媳婦了,正愁沒房子住。你今兒不把租銀給我,小心老頭兒轟你全家出門!」耳聽老
房東說得狠,王一通不驚反怒,霎時大吼道:「老丈!恕王某耳背!請你把話再說一遍!
」
老虎不發威,當真變病貓?「大洪堂」的大爺發怒了,只嚇得老漢倒退一步。
大洪堂!大洪堂!上好的藥方不外賣!這便是威震京都的藥鋪大洪堂。聽得藥鋪的赫赫威
名,老漢心下一醒,自知話說得重了,忙陪笑道:「對不住、對不住,都是老頭兒缺錢缺
得急,這才口無遮攔……」形勢逆轉,王一通冷冷便道:「夠了!這個月我老婆生產,家
裡事忙,這才忘了給你房錢。你今晚吃過飯,記得過來收租,我另加三錢銀子給你打賞!
」
「賞」字拖得長長的,也賞得老漢謹身肅立,聽他朗聲道:「多謝一通大哥,您慢走。」
「勢利鬼!」王一通斜了他一眼,揚首高哼,便自掉頭而去。
元宵節裡討晦氣,一大早便滿肚火,王一通沿途咒罵,幸幸而去。他一路穿過了祟文門,
來到了一條大街,名喚「東廠胡同」,跟著見到內城門,名喚「朝陽門」,他穿過門下,
駐足停步,瞻仰著面前的大藥鋪。
金字招牌閃閃生輝,不消說,此地正是「大洪堂」。也是王一通從小到大上工的地方。
王一通嘴角微笑,正想跨進大門上工,猛聽藥鋪門裡傳來如雷暴吼:「你新來的啊!都上
工半年了,連煎個藥也不會麼?」
老掌櫃破口大罵,語音淒厲,王一通停下腳來,用力嗅了嗅,一股焦臭隔空飄來,已知藥
材給煎糊了。也難怪老掌櫃發火,天候干早,農作難生,藥材得來加倍不易,怎能給這般
糟蹋?但聽吼聲頻繁,左一個喝哩哈抽、右一句媽媽哇啊,籐條揮打迭聲,老掌櫃拿出絕
活,大冷天裡猛抽小腿,小夥計跳得老高,沒準要撞上屋樑了。
王一通搖了搖頭,心道:「老的不會教,小的不會學,真是,看我過去救人吧。」他儼然
閉目,整理了衣裝,還不及跨出步伐,卻聽老掌櫃罵著罵著,嘴裡居然罵出了自己的姓名
。
「臭小子!瞧你這般德行,莫非想學王一通麼?」
老掌櫃疾言厲色,邊揍小夥計邊罵,那小孩兒原本還嘻皮笑臉,聽得「王一通」三字,竟
然赫得哭了起來,慌道:「不要啊!不要啊!我不要學王哥啊!他好慘啊!好慘啊!」
「還知道慘啊!不想和他一樣下場,那便認份聽話!否則惹火了大少爺,休怪他轟你出門
,便像轟走王一通那般!讓你一輩子回不來!」老掌櫃提起籐條亂抽,小夥計的哭聲更是
不絕傳來:「不敢啊!不敢啊!求掌櫃的開恩啊!小人不敢了啊!不敢了啊!」
不敢了……不敢了……王一通淚眼朦朧,一時垂下頭去,口唇喃喃,好似也在低聲哀求。
三個月前為了一樁不平事,自己對著大老闆的公子拍桌怒喝,當場便給人掃地出門。自此
之後,自己不再是京城第一大藥鋪的夥計,而是門外的過路漢。
王一通默默聽著小夥計的哭聲,他的模樣光鮮依舊,可那眼神卻早已茫然。也不知過了多
久,他馱著背、低下頭,終於轉身離開。
自十五歲起算,直到現今三十五歲,王一通二十年來如一日,每天黎明即起,準時上工,
每日裡都要來一趟大洪堂。即使他不再是此地的夥計,他還是得走這一趟路,好似一日不
來,他便覺得這天還沒開始。
一翻兩瞪眼的年頭,一拳槌上了桌,砰地大響過後,什麼都沒了。小夥計的哭聲漸漸遠去
,王一通腳下悠悠慢慢,卻也遠離了大洪堂。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三個月下來,找不到一份差事,卻把全北京遊歷遍了,今兒該怎麼打
發時光呢?前天才去永定河畔賞景,昨日又溜到鐘樓底下睡覺,今兒真不曉得該做什麼?
王一通歎了口氣,自知又要瞎混一日,當下默默走著,回到了朝陽門大街。
時候還早,朝陽門大街遊人無多,望來空蕩蕩一片,小王此時得了自由身,卻不曉得該做
什麼,只能倚在牆角發呆。他慢慢坐了下來,笑道:「什麼玩意兒,幹啥為五斗米折腰,
瞧我多清閒啊?」他懶懶打了個哈欠,正啊啊欲睡間,忽然「啊」字拔尖,成了一聲慘叫
。
慘了、慘了……自己怎麼忘了,今晚房東要收三兩銀啊!
三兩銀,每月房租一兩銀。可小王沒錢了。昨日兒子滿月,小王拼出全身上下十隻銅板,
總算替家人熬了一隻雞,如今數遍全身,卻只剩一個破銅板,該怎麼辦呢?
想起老房東的小頭銳面,王一通慌忙自忖:「不行!今兒可得認真幹活了!」他左瞧右望
,眼見街上無人,趕緊躲入暗巷,先脫下一身光鮮衣物,之後打開包袱,左手捏鼻,右手
發抖,顫巍巍地拎起全套破褲衫。
破衣爛褲,全身補丁,一股惡臭撲鼻而來,霎時之間,小王也已驗明真身,他不再是大洪
堂的大夥計,而是京城裡的污衣名丐「王阿通」。
三個月來找不到活兒干,家裡卻是老的老,小的小,全都等著吃。眼前局面險惡無比,王
一通非只花光了全身積蓄,尚且拖欠了三個月的租銀,再不去街上撿銅板兒,卻要怎麼辦
?
王一通搖了搖頭,咒罵兩聲,自從地下撈起爛泥,望臉上拍了拍。霎時滿臉爛泥,渾身臭
黑,好似換了個人。
啦啦啦,讀書好,讀書妙,讀書之樂祟何如,臭氣薰天鬼不如。
不知不覺間,兩行熱淚滾落腮邊,也洗出王一通原本的玉潔白膚。他咬緊牙關,又從地下
抹起黑泥,奮力再朝臉頰亂打:「王兄弟,沒什麼可恥的!別怕、別怕!行乞而已,不偷
不搶啊!」
說著揮拳舞腳,振作士氣:「老婆!女兒!娘親!你們瞧好了!今日我定要替你們討回三
兩銀!否則誓不為人了!」
「三兩銀、三兩銀……」春眠不覺曉,行乞要趁早,王一通振作起來,一時口中嚷嚷,腳
下急急,趕緊溜上了大街,趁著天光還早,他要搶佔街頭第一號行乞大位,大發利市一番
。
來到了東直門,撇眼看去,地下已然躺了名老乞丐,正自呼呼大睡,王一通捏著鼻子,蹙
眉道。「老丈,借個光啊。」他將臭烘烘的泥腳搬開,就地坐了下來。他整理了一下臉上
黑泥,跟著咳了咳,取出破碗,拉開歌喉,唱道:「三、兩、銀……」王一通敲碗試唱,
頗見怡然,當下清了清嗓子,引吭高歌:「好心的大爺行行好,救人救命要趁早。一兩賞
銀不嫌多,一文子兒不算少,多積陰德哪錯不了哪……錯、不、了……」
在蓮花落的歌聲中,滿街的乞兒聽了王一通的召喚,也都打著哈欠起身。王一通微微一驚
:「嘿啊,一山還比一山高啊……」
太陽漸漸升起,同行同業如同雨後春筍,全都冒出來了。但見老的老、小的小、躺的躺、
倒的倒,滿街全是衣衫襤褸的乞兒,沿道望去,幾達數百人之多。
這幫乞兒全是鄉下來的。天干地旱,收成無著者。老天不給活,莊稼漢若不想做土匪,便
只能這般活了。也使京城裡乞丐越來越多,朝廷便頒下了一條規炬:今後乞丐若想討飯,
只准上東直門大街聚集。其餘地方要見了污衣大小丐,一律威武棒伺候。
這條規炬頗見道理,久住京城的都明白,這東直門便是朝廷六部衙門所在,一來官差多,
巡邏方便,二來乞兒聚居一處,也不易驚擾良民,可說一舉數得。也是為此,王一通若想
入行,便得來此地報到了。
辰時已到,衙門開堂,眾乞兒也全數起床了。看這些人懶洋洋的,有的一醒便拎起破酒瓶
,咕嚕嚕地灌著臭酒,有的則是就地拉屎撒尿,弄得滿街腥臭。少不了給乞丐鄰居一陣撾
打。整條東直門大街鬧烘烘地,王一通自也無心多看,只懶懶坐地,等候生意上門。
一片吵嚷間,街上忽然安靜下來了,每個乞丐鼻孔噴氣,全在望著街頭的一名行人。
今日第一樁生意上門了,看那行人抱著厚厚一疊公文,卻是一名洽公百姓。他站上街頭,
先瞧了瞧街尾轉角處的六部衙門,又看了看街邊兩旁的乞丐,神色膽怯,好似不敢過來。
「來吆,來吆……」眾乞丐嘻嘻而笑。紛紛招手呼喚:「別怕啊,想到六部衙門辦事,便
得經過這兒吆。」
朝廷第一德政,便是將乞丐聚在六部衙門,卻不知是哪個混帳官員出的餿主意。那行人面
色發寒,偏生有事在身,不得不走,他遲疑良久,終於發一聲喊,低頭直衝而過。
「三兩銀!給我三兩銀!」王一通第一個悲情慘叫,卻沒能攔住那人,身邊老乞丐同仇敵
愾,大哭大吼:「別走!你沒瞧咱們多可憐?快拿出你的良心來啊!」大街上滾動哭嚷,
有的乞丐擂胸頓地,有的倒地慟哭,更有大批兒童邁步飛奔,不住去追那人的褲角。
「救命啊!」行人慘叫起來,都說豐年口袋飽,路上行乞少,荒年褲帶縮,滿街要飯多,
這人八成也是個窮酸,一見乞丐追捕自己,趕忙拼出了老命,逃進了工部衙門。
咚,大門關上了,滿街乞丐又滾又爬又倒立,一見財神爺走了,便又懶洋洋地躺下。王一
通惡狠狠地呸了一聲,罵道:「小氣鬼!」
早歲不知世事艱,昔年王一通也曾風光過,想那時他路過東直門,每回見得街邊乞兒,總
要笑其懶、惡其形,嗤之以鼻,豈料風水輪流轉,今日輪到自己討飯,方知乞丐一點不懶
,一點不好做。
嗚呼哀哉,太陽升到頂了,已在午飯時分,行人過去了幾百個,有的拔腿便跑,有的掩面
而過,眾乞兒徒然喊得口乾舌燥,卻拿不到幾文錢。眼看今兒生意不好,遠處居然還飄出
了炊煙,不知是哪戶缺德人家蒸起了包子。蒸籠米面飄香,一眾乞丐饞涎欲滴,霎時大的
哭、小的叫,滿街哭喊吵嚷,嚇得路人更是落荒而逃。
乞丐餓了,王一通自也餓了,他今日僅喝了三口湯,不免頭暈眼花。一時捧著空肚子,呼
呼喘氣,轉看身邊的老乞丐不愧是前輩,竟然準備了一個窩窩頭,望來黑巴巴的,好似是
根棍子。那老乞丐倒也大方,一見王一通瞧向自己,便笑道:「小兄弟,一塊吃點兒吧?
」
王一通一臉靦腆,不由低下頭去,俗話說得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看人家已經是
要飯的,自己居然還想找要飯的討飯,卻該算是什麼?正臆測著自己的新身份,那老乞丐
已從地下摸起了磚塊,狠狠朝窩窩頭砸落。
轟隆一聲,磚塊粉碎,窩窩頭聞風不動,老乞丐不慌不忙,只提起黑赤腳來一陣亂踩,將
之踏為兩塊。他俯身拾起一塊小的,便遞給了王一通,笑道:「吃吧,香得很。」
王一通心要口怕,有點不敢吃,可要說傲慢不接,必會惹得老丐生氣,當下雙手捧過,低
聲苦笑道:「多謝老丈。」眼見那老乞丐呵呵笑著,一邊摸著花白鬍鬚,一邊吃起了窩窩
頭,王一通乾笑道:「老大爺,就您一個人在這兒?您家裡人呢?」
那老丐樂天知命,只哈哈笑道:「甭提囉,有等於沒有。管他去死的。」王一通見他豁達
,心下倒也佩服,暗付道:「原來是個孤家寡人,難怪這般自在。」
他拿著窩窩頭,左右采看,忽覺街上乞兒有老有少,有大有小,卻都是男兒,並無一個女
子。
王一通心下暗歎:「這幫人倒有先見之明,自知早晚要成乞兒,這才沒成親,倒不似我老
老小小,拖著蝸牛殼……」
王一通懶洋洋地想著,也是按耐不住肚子餓,便咬了一口窩窩頭。臭氣衝來,不由嘔地一
聲,正要嗚嗚流淚,身旁卻有人搶先哭了,但見一名乞童低頭走來,沿途掩面哭道:「媽
媽……娃娃肚子餓,娃娃要找媽媽……媽媽……」哭聲感染,鄰近幼童全都哭了起來,一
個個哭嚷找親娘,氣得親爹又喊又罵,卻阻不住孩子們的哭聲。
「怪了……」王一通眨了眨眼,看街邊乞兒既然有孩子,想來他們也有娘。可這些女人上
哪兒去了?為何乞丐的老婆全不見了?
王一通呆呆想著,忽然啊地一聲,滿口窩窩頭碎屑墜下,卻也讓他看懂了道理。
懂了,這幫乞丐並非全是光棍,可他們既已淪落到這個境地,他們的老婆便不會過來這條
街。
為了養家活口,她們會默默去到隔壁的另一條……那條好像叫什麼花……什麼柳……
渾沌間見到妻子的下場,王一通卻也放聲尖叫起來:「三兩銀!他媽的三兩銀啊!」王一
通如癲似狂,他拋開了窩窩頭,直直衝上大街,逢人便是六個字吐出:「他媽的!三兩銀
!」
眼前的情勢再明白不過,一旦繳不出房租,一家老小便要流落街頭,屆時為了養活一家老
小,以妻子的賢慧貌美,她必然挺身而出,為家人賣身下海。
「快!快!誰快給我三兩銀,快啊!」王一通邊跑邊喊,無能的丈夫、窩囊的爹爹、不孝
的兒子,三條大罪壓上頭來,逼得他心急癡狂,四處追討錢銀。
三兩銀不是小數目,王一通越是心急,越是嚇得路人落荒而逃。整整追跑了小半個時辰,
王一通筋疲力竭,他跪倒在地,目望滿街行人,哭道:「各位大爺。求求你們快把銀兩交
出來!錢帶多了……難道……難道……」
「不嫌重嗎?」
咚地一聲,腦袋觸到了地下,正要倒地不起,陡聽嘩啦一聲,無數銅板飛天而起,錢子兒
灑得滿地都是,王一通大吃一驚,心道:「怎麼了?真有人嫌錢重麼?」正疑心間,卻聽
街心處傳來粗聲吶喊:「宰輔……出巡!元宵……打賞!」
大官來了。威武官差前面開道,後頭還跟著長長一列轎子,那兩隻手向天揮動,撒得銅子
兒開花似的飛起,惹得一群群乞丐歡呼跳起,搶繡球般的爭著銅子兒。
王一通心下大喜,他行乞資歷甚淺,自不知每年元宵還有這等甜頭。他擠到人群裡,正要
起跳,誰曉得「哎喲」一聲,竟給人推倒了,眼見一枚銅子兒滾到面前,正要伸手去抓,
又是「喔啊」一聲,手掌給人踩痛了,銅錢卻給摸走了。
當琅琅當,銅錢滾花花,王一通腦袋也開花,他掙扎半天,東奔西跑,卻始終拿不到半個
子兒。倒是挨了不少拳,好容易一枚銅錢直飛腦門而來,總該是他的了,當下拿著腦袋一
頂,將之擋到了腳邊,正要伸手去撿,卻叉給身旁的老乞丐搶先撈走了。
可憐的老乞兒,無依無靠,體力微弱,自難和別人爭搶。看他顫巍巍地拾起銅板,笑呵呵
地放入嘴裡,想來他渾身破衣爛褲,獨獨這張嘴牢靠。眼見人家比自己淒慘十倍,王一通
自也不忍心下手來搶,他轉望著滿街哭嚷叫喊的乞兒,不禁搖了搖頭,歎了口氣。
算了……縱使撿到了十隻銅板,那又能如何呢?現下他可不是要幾文賞錢去買饅頭,而是
要整整三兩房銀。籌不出,家不保,身為家裡唯一的男子漢,他必須替老老小小找到生路
。
官差腳步越來越近,閣揆大人的轎子已在眼前,王一通咬住銀牙,當下不顧一切,撲到了
路上,攔轎大喊:「大人!小民有冤情呈報!請您務必救我全家!」
轎夫嚇了一跳,不覺震動了腳步,簾裡的高官似正飲酒,當場給潑了一身,王一通還沒及
跪下,威武棍掃出,已將他打翻在地,王一通自知全家性命在此一舉,自是顧不得痛楚,
仰頭便叫:「大人!賞我三兩銀!求求您!這是我一家的救命錢!」
砰地一聲,背後重棍砸來,只打得王一通脊骨欲斷,聽得官差怒道:「賤民!路倒死猴逢
人乞!滿地銅板兒,你自個兒不會撿麼?」王一通大哭道,「不夠啊!不夠啊!小人家裡
有妻有小,定得湊足三兩銀啊!各位大人若不救我,內子可要墜入風塵了!」
「去你媽的!」頭頂官差一腳踹落,罵道:「你老婆不做妓女,天下光棍能睡誰?」這句
風涼話當真寒入冰心,王一通面色泛青,大驚道:「你……你說什麼?」
「說什麼?」一旁官差提起威武棍,罵道:「說你不識相!要你老婆早些掛牌出道!咱們
兄弟也好去捧場啊!」
哈哈大笑中,王一通氣得眼冒金星,胸腔打鼓,便望官差懷裡撞去,眾官差大為驚訝:「
這小子窮瘋了!」眾人發一聲喊,十來條威武棍反手砸下,隨時能讓小王腦漿迸流。
生死危難時刻,一隻手掌橫空而來,但見修白的手指輕輕一撥,第一根旋轉飛出,餘勢所
及,第二根、第三根……帶得十來條棍子一同飛上了天,宛如魔法一般。
得救了!貴人駕到,恩公蒞臨,元宵節裡喜慶多,該不會遇上大善人了!
嗚嗚喘息中,面前來了一雙黑頭官靴,順延靴頭望上,先見了一身大紅官袍,祥雲緊簇之
中,官袍上仙鶴卓卓不群,正於雲端施法眼,鳥瞰浮生大地。
一品仙鶴,二品錦雞,三品孔雀,毋庸置疑,面前站的是一品文職大員。看他頭戴烏紗帽
,面如冠玉,唇蓄短髴,卻是個四十歲不到的英俊男子。
「楊大人!」眾官差端正身形,一齊喊出了來人身份,叫聲才出,那宰輔便急急掀開轎簾
,慌道:「哎呀,楊五輔。您怎麼下轎來了?」那年輕官員搖頭道:「沒什麼事。只是見
道路堵了,這便下來瞧瞧。」
眾官差瞪著王一通,大吼道:「臭小子!瞧瞧你做了什麼好事!」王一通嚇了一跳,趕忙
回頭去望,驚見整條街水洩不通,一頂又一頂官轎動彈不得,全給自己堵住了。還沒來得
及告饒,眾官差便又圍攬過來,打算活活打死攔轎惡丐,「住手。」那年輕官員淡淡一句
話,卻已喝住了眾差人。
俗話說了,官不威而牙爪威,一品閣臣有令,眾差人自又發一聲喊,全數向後退開。王一
通心頭惴惴,不知是吉是凶,正憂慮間,那年輕官員已然蹲身下地,道:「當街攔轎者,
必有冤情在身。告訴我,你可是遭遇了什麼委屈?」
難得遇上貴人垂詢,王一通自是喜出望外,忙道:「冤啊!冤啊!小民昔時是藥鋪夥計,
三個月前無辜丟了差,家中不巧又添了丁,實在缺銀使喚,請大人務必做點好事,賞給小
民三兩銀啊……」嬰兒吃奶要娘,娘坐月子要錢。那年輕官員聽聞泣訴,心裡多少有譜,
淡然便道:「行了,你挨了他們多少棍?」王一通摸了摸疼背,忍淚道:「五六棍有吧。
」
那年輕官員頷首會意,伸手入懷,取出了金絲錢囊。王一通自知有錢拿了,他心頭撲通通
跳著,雙膝跪地,高高捧起雙手,一時淚中帶笑,低聲道:「多謝大人。」
一個、兩個、三個……
四個、五個、六個……
六個銅板兒放入掌心。整整齊齊排作兩列。王一通張大了嘴,他呆呆望著手中的六枚銅板
,驚道:「這……這算什麼?」
那官員淡淡地道:「你攔轎申冤,情有可憫,朝廷不該打你。」王一通愕然道:「不該打
我?所以呢?」那官員道:「所以一棍一文錢,以來補報你的皮肉苦。」說著說,便將王
一通扶了起來,替他拍去了膝間泥灰,轉身便行。
「別走!」王一通抱住貴人的腿,激動呼嚎:「求求你!您定得給我三兩銀!小人今夜要
是湊不出錢,內子便要墜入風塵了!三兩銀!快給我三兩銀啊!」
乞丐毆官,怎麼得了?兩旁官差大吼一聲,一個個勇字當頭,精忠報國,把那禮義廉恥記
心頭,便又要過來毒打惡丐,那官兒搖頭道:「住了!朝廷的棍子能這般用麼?」
眾官差發一聲喊,再次退了開,這回王一通卻不怕了,他自己撲了過來,拉住眾官差的褲
腳,尖叫道:「別走啊!不是一棍一文錢麼?你們儘管下手打!姓王的今日算你們一個便
宜,讓你們狠打三百棍,賺個三兩銀了!快呀!快動手啊!別客氣啊!」
王一通異想天開,說什麼也不放手,眾官差反而不敢下手了。王一通爬到那官員面前,喘
息道:「大人,你……你定得救救我。」二人一個站、一個跪,那官員低下頭來,反問道
:「你我一來非親非故,二來我也沒虧欠閣下,我為何要救你?」
有道理啊,各人過各人的,憑什麼人家要救他呢?王一通微微一愣,一時間竟也說不出話
來,他仰頭看著那人,但見藍天白雲在上,從那官兒背後飄過,陽光掩映玉面,但見此人
白皙俊雅,滿身光輝,一雙眸子尤其漂亮,世上若有天神,便該生得這般好樣貌吧?一瞬
間,王一通心裡找出了答案,他抱住那人的腿,大聲道:「因為你是官,我是民!所以你
得出手救我!」
朝廷威權在上,百姓疾苦在下,萬萬不該推諉。那官員聽得此言,頷首便道:「說得好。
」
他點了點頭,看那玉白手指緩緩移入懷中,輕輕取出光閃閃的東西,瞧那兩邊翹翹的胖寶
模樣,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
「三兩銀啊!」官規龍銀現出,王一通哇地歡笑,如餓犬撲肉、又似蒼蠅叮屎,正要撲向
前去,那官員擋下了他,輕聲道:「且慢片刻。朋友,看你模樣像是讀書人,可會撥算盤
麼?」王一通喜道:「會會會,怎麼不會呢?我日日都在鋪裡撥著呢……」
那官兒伸手一招,便從隨人手裡接過了紅木算盤,道:「那好,下官給您銀子前,得先請
你替我加個數兒,可好?」王一通大喜過望,此時甭說一道算題,便算百道難題、三道謎
題,那也是甘之如飴。忙道:「行!行!行!隨你愛加幾千萬,小人都奉陪到底!」
那官員將算盤嘩啦啦一撥,交給了王一通,真個報起了數字:「二千四百九十九,另加一
。」
王一通不假思索,接過了算盤,撥十進位,怡然道:「那是兩千五。」那官員摸了摸唇上
的短鬚,含笑道:「再來是兩千五乘二千一百三十九。」
一堆大數目出來了,王一通不由低呼一聲,慢慢撥了撥算盤,喃喃算道:「那是…五百三
十四萬又……又……」尾數還未撥清,那官員卻已空手計數了,答道:「是五百三十四萬
另七千五百。」王一通乾笑道:「是、是,您真能算。」話聲未畢,那官員又道:「另加
一千二百四十一萬。」王一通急急加總了,蹙眉道:「一共是……一千七百七十五萬另…
另……」話聲末畢,那官員逕自道:「另七千五百名……乞丐。」
聽聞「乞丐」二字,王一通不由驚呼一聲,方才曉得這數字的來歷。那官員目向街邊群丐
,解釋道:「二千四百九十九,便是東直門大街的乞丐。至於那個『一』呢……」說著朝
王一通望去,道:「便是閣下了。」王一通苦笑幾聲,道:「挺好的,人越多,益發熱鬧
了。」
那官員幽幽又道:「全國似這般乞丐窩,共計二千一百二十九處。兩者相乘,共得五百三
十四萬七千五百名乞丐,那一千二百四十一萬人呢,則是西北災地的荒民。」
那官員蹲身下來,左手搭在王一通的肩上,遙指滿街乞兒,輕聲道:「朋友,億萬眾生嗷
嗷待哺,可天旱無雨,上蒼卻只交給我這麼多米糧……您說,我若獨厚閣下一人,對他們
公平麼?」
王一通呆呆聽著,只見,東直門全是哭喊吵鬧的可憐乞丐,一個個如螻如蟻,猶在爭奪地
下的幾個爛錢子兒。小王歎了口氣,方知天下水深火熱,若要他獨自一個人超生,確實沒
這個道理。
他搖了搖頭,低聲道:「這……這確實不公平。」
那官兒聳了聳肩,淡然道:「那我該怎麼辦?」王一通想了半晌,忽地雙手一拍,笑道:
「那還不容易麼?大人您只管記得『普渡眾生』啊,你讓每個人都快活,那不就天下太平
啦?」
那官員恍然大悟,也是雙手一拍,喜道:「是啊,我怎沒想到呢?來,來,快領賞了。」
東拉西扯之後,總算可以領餉了,王一通歡呼喜悅,一時雙手高舉,掌心向上,便來恭迎
大元寶。那官員含笑頷首,逕自伸出了指甲兒,自朝元寶擦了擦,似替它撓癢了。王一通
笑道:「恩公,元寶夠亮了,您就甭擦啦。快給錢吧。」
那官員笑了笑,將手指甲輕輕彈了彈,但見一點銀粉徐徐飄降,好似天女散花。王一通咦
了一聲,低頭去看掌心,驚見手裡銀閃閃的,多了一點粉末,不由駭然道:「這……這算
什麼?」那官員淡淡地道:「三兩銀。」
王一通大怒道:「胡說!你給我的是銀粉,連一毫也不到!」那官員搖頭道:「你別生氣
,是您要下官普渡眾生的。這三兩銀分作一千七百七十五萬份,便得此數。」
一片駭然間,一股微風吹來,兀自把銀粉送上了九重天,消失不見了。王一通愕然坐地,
不知該說什麼,那官兒卻又俯身下來,柔聲道:「朋友,輪迴六道,眾生皆苦,想要普渡
眾生前,別忘了兩句話,稱作『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阿彌陀佛,恭喜您闔府光臨
……地獄道。」當即雙手微敞,做歡迎狀,便自轉身而去。
王一通錯愕之間,眼見那官員便欲離開,他大喊一聲,緊緊抓住那人的腳踝,咬牙道:「
且慢……為何是『我入地獄』,不是『你入地獄』?王八蛋……趕緊把你貪污的銀錢交出
來!否則休想走!」
王一通撕破了臉,已有賭命犯上之意。左右官差正待上前打人,那官員卻再次蹲了下來,
道:「你別生氣,我佛制定這個輪迴,從來便是這樣,沒半分道理可言。不如這樣,下官
雖無力為你改造六道,卻可以為你指點一條出路。你想聽麼?」王一通聽了說話,心頭又
生出希望,忙道:「說!你快說!」
小老百姓聲嘶力竭。那修白的玉指便舉了起來,指向遙遠的城外。王一通喃喃看著,那官
員便又附耳過來,輕聲道:「朋友,你從東直門望外走……穿過了東廠胡同,朝南走,約
莫三里過後,便會見到……」
「永定河!」王一通歡喜大叫。他世居北京,地理自是詳熟,耳聽永定河附近埋有寶藏,
不免心下狂喜,慌忙道:「好了、好了,再來呢?小人見到水定河之後。該望哪兒挖?」
「不必挖……不必挖……」那官員附耳低聲:「閣下見到永定河後,只管……」說著附耳
輕聲,做了個手勢出來。
「望下跳?」王一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瞠目結舌中,顫聲便問:「那……那兒水深
麼?」那官員點了點頭,道:「非常深。金水河下漩渦湧,在下親身所試。」王一通心頭
震怒:「好啊!那你還要我跳!你想害我淹死麼!」
那官員微微歎息,「朋友言重了……宇宙共分六道,各有各的緣法業報。您既然厭倦了輪
迴六道,何妨試試這條解脫捷徑?」他見王一通張大了嘴,便拍了拍他的肩頭,幽幽說謁
道:「唯生不戀生,生非生,死不懼死,死非死……」說著合十欠身,靜靜地道:「再會
了。」
那官員語氣慈愛,行徑卻是冷酷無比,在左右隨人的陪伴下,他登檻入轎,便又回到天界
了。
只把王一通獨個人留在地獄裡,兀自瞠目結舌。
官府官府,好生辛苦。它管婚姻順便收田租,管販貨還兼著賣房屋,僧道凡俗給它管,黎
民百姓歸它管,士農工商任它管,由南到北,從西望東,總之人只消沒死、獸只消拉屎,
全都聽官府來管。可說也奇怪,官府管盡了天下萬物,就只一件事不管。
「他媽的!」王一通氣得淚水直流:「真不管我死活麼?」
王一通越想越恨,想起過去田租賦稅一兩沒少交,如今向朝廷求個三兩銀,卻是推三阻四
,他滾地哭喊:「奸臣!把我繳的稅銀還給我!還給我!」破口大罵間,便追著那轎子而
去,天幸罵聲夾雜哭聲,官差聽不清楚,否則此人譭謗官府,不免又要入獄關關。
正放聲咒罵間,街上一頂又一頂華轎接踵而來,卻把他擠到街邊去了。王一通邊哭邊罵,
一路追著轎子,竟然奔出了安定門,也是天無絕人之路。王一通心下忽想:「等等!這許
多大官傾巢而出,卻是去哪兒啊?」他反覆采看,只見轎子魚貫而過,全是朝北方而去,
王一通恍然大悟:「啊呀!我怎地忘了,今兒是元宵,他們這是去紅螺寺啊!」
紅螺寺不是別的地方,而是朝廷舉辦祈雨法會的寶地。連著三日燈會下來,北京的達官貴
人全上廟裡去了。王一通腦中靈光一閃,心中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有救了!有救了!
我幹啥在這兒糟蹋時光?要找善心的大老爺,該去紅螺寺才是啊!」
街上百姓自私涼薄,紅螺寺的善男信女卻都是大好人,一會兒只消遇上好心的官太太、善
心的大小姐,還怕湊不齊三兩銀麼?王一通越想越覺道理,他仰頭去望天際,但見紅日西
斜,已然過了中午,他袱起袖子,大喊道:「三兩銀!老婆!阿娘!女兒!爹爹這會兒拼
上啦!」
小王發覺了大秘密,街上眾乞兒卻還在你爭我奪,搶那三文兩角。朝不保夕的年頭,王一
通也無暇理會別人的死活了,忙將破碗收入包袱,直衝北門而去。
紅螺寺位在京北,頗有路程,只是王一通早已豁出了性命,路上逢車借坐,遇河過橋,只
管死命趕路。日頭越來越斜,將至申牌之際,終也看到了紅螺塔。香火錢在前,希望也在
前,王一通哈哈大笑:「三兩銀!吾來也!」不及擦抹熱汗,便要上山行乞去也。
「站住!」方才來到山道上,猛見一顆光頭飛也似地趕來,就地便是一聲怪吼。王一通吃
了一驚,急忙去看,面前卻來了一名冷眼知客僧,聽他森然道:「乞丐不准入寺。」
凶狠的和尚來了。紅螺寺是北京氣功聖地,門裡僧人便如少林武僧,一個個功夫在身。看
那知客僧手提棍棒,王一通手無寸鐵,自然不敢硬闖。他陪笑幾聲,心道:「好你條看門
狗,專往低處瞧啊。」眼看僧人模樣凶冷,當下也不求饒,便溜到山邊樹後,取出光鮮交
裳換上。
第二回出征,王一通哪裡還是乞兒,看他身穿長袍,玉樹臨風,卻又變回了大洪堂的掌櫃
氣派。那僧人依舊守在道上,猛見一名香客大搖大擺行來,長相卻頗為面熟,趕忙攔住了
道路,冷然道:「你是幹啥的?」
「幹啥的?」王一通傲然一笑,將手揮出,但聽當當亂響,手上的六個銅板全數滾入了缽
中,已然驗明正身。
「施主請進。」知客佾放落了棍棒,躬身道:「今兒香客雲集熱鬧,花燈美輪美奐,您老
多走走。」王一通含笑答禮,心中卻默默唸咒:「死賊禿,你爹睡你娘,合計六隻腳。」
人有兩條腿,狗長四隻腳,疊起來一共六隻。王一通嘻嘻哈哈,連三個月的悶氣一掃而空
,總算有了笑容。
走啊走,來到了山門前,王一通滿心喜樂,站在山門左瞧右看,但見四下燈籠高懸,廟門
廣場儘是攤販,賣花燈的、打陀螺的、煮麵燒茶的,熱鬧的不成話,卻獨獨不見乞丐。王
一通微微一笑,心道:「咱今日做得是獨門生意,一會兒可要發財了。」
無論做啥事,總得用點小聰明,靠著皮疼肉痛換來的買路財,今日王一通公然上山入寺,
成了闔山唯一的乞兒。瞧紅螺寺裡信眾無數,一會兒這個三毛救濟、那個五錢施捨,聚沙
成塔,非但能渡過今夜之危,說不定連下月的飯錢也有著落。
王一通哈哈大笑,越想越是得意,他見一株樹下頗為寬敞,草皮尤其柔軟,想來合適打滾
哭喊。便笑吟吟地來到樹底,打算喬裝行乞。
拿出了破碗,正待取出污衣換上,卻聽背後一人笑道:「這不是綠竹巷的王一通?也來看
花燈啊?」耳邊傳來熟悉的話聲,王一通回頭望去,卻見面前站著一名男子,正對著自己
指指點點,看這人嘴歪鼻塌,醜得怕人,不是花貓巷裡的董老五是誰?
屋漏偏逢連夜雨,好容易來到紅螺寺,哪知財神爺沒來,卻先遇上禽獸逛花燈。這個董老
五世居花貓巷,鎮日打著鄰人老婆的念頭,算是半個地痞。想起董老五平日言行無恥,王
一通額頭冷汗涔下,趕忙舉袖遮面,假作不識。
董老五起疑道:「王一通!你不認得我啦?」眼看王一通拚命閃避,董老五更是疑惑,他
低頭一見。猛地見到一個破碗,不由驚道:「他奶奶的,你死小子拿個爛碗?可是做乞丐
啦?」
聽得乞丐身份被人揭破,王一通大為害怕,全身冷汗涔涔而下。
眼前道理再明白不過,人心涼薄,雪中送炭絕無僅有,要找落井下石之輩,真乃俯拾皆是
。自己落難事小,萬一給董老五得知自家慘況,這地痞必會想盡法子誘拐妻女。說不得,
這當口決計不能承認身份。當即喝道:「去!什麼王一通、王二通!本大爺姓黃,不姓王
!」
「放屁!」儘管王一通堅稱不識,董老五卻似咬定了他,登時喝道:「老子嘴斜鼻子歪,
這雙眼可沒歪個半點。就是你,王一通。」說著東瞧瞧、西逛逛,蹙眉道:「聽說大洪堂
生意不好,遣了幾個夥計回家,你該不是其中之一吧?」王一通不敢再說了,趕忙收拾包
袱,便要換處地方行乞。偏生董老五起了疑心,卻只死纏不放。兩人繞樹打轉,怎麼也甩
脫不開。
頭頂太陽漸漸下山,時光寸寸流逝。可憐綠竹巷裡的美男子、大藥鋪裡的好夥計,如今熱
汗滿身,卻拿不出一點辦法。
一旦夜色降臨、房東上門收租,那就保不住房子了,萬一無家可歸,自己的愛女便要送人
大戶人家做丫鬟,美貌妻子則要墜入青樓賣笑,連董老五那廝也能嫖……
不行!當此生死時刻,唯有向天下蒼生呼救。王一通咬住銀牙,握緊雙拳,挺起胸膛,自
望地下跪倒,雙手高揮道:「好心的小姐太太、英俊的少爺老爺,快賞小人一文錢啊……
」
晚霞漫天,在董老五的哈哈大笑中,王一通大喊大叫,自向四境蒼生求救,華轎紛至沓來
,達官貴人步上高台,但聽噹啷一聲,錢子兒飛入香油筒,又聽噹啷一響,銅板摔到攤老
闆的桌上,說也奇怪,善男信女好生慈悲,王一通的碗裡卻沒有半點東西。
太陽一點一點下山,王一通一個又一個頭拚命磕著。可不知怎麼回事,行人來來去去,望
著一通的眼神帶著訝異、帶著納悶,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憫。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晚霞曬上王家男主人的背,暖呼呼的,可一通的心裡卻是一片冰涼
,他不懂為何沒人施捨他……也許是因為他喊得太細聲,也許是他的模樣不夠可憐,也許
是淚水弄花了假黑泥,總之除了董老五的冷笑譏嘲,就是沒人可憐他。
最後一線晚霞隱沒,太陽終於下山了,「咚」地一聲,王一通也磕下最後一個頭。
大地昏暗,面前的碗卻還是空的,這場歹戲總算演完了。一通軟倒在地,呆呆喃喃:「怎
麼回事?怎麼回事?」正要舉袖拭淚,忽然心下大驚,這才醒覺自個兒的衣袖仍是寶藍色
的。
原來如此……也難怪無人理會自己……原來他還穿著那身寶藍長袍,根本沒換上污衣裳啊
。誰會可憐他呢?
原來……如此……啊……先前給董老五一鬧,什麼都忘了,可憐這輩子煎過幾千帖藥,從
未出過半點差錯,今日卻在陰溝裡翻船。王一通想要保住妻小,他雙手向天揮舞,喃喃地
道:「不要這樣……饒了我。再給我一個機會……求求你們……」
好似在回應他的悲喊,遠處砰地一聲爆響,山門傳來爆竹聲,四下百姓也成了要飯的,竟
隨王一通跪倒在地,聽得眾人同聲高喊:「萬歲!萬歲!萬萬歲!」奉天承運,皇上駕到
,董老五也隨勢跪倒在地,他偷眼望著小王,微笑道:「小王甭哭啦,有啥困難,儘管要
你老婆來跟我說啊,何必客氣呢?嘿嘿?」
嘻嘻哈哈中,皇帝莞爾,百姓歡呼,人人都擠到山門前慶賀元宵。無人廣場裡,連董老五
也走了,地下只餘下一名乞丐、一隻空碗。王家男主人打了一個大敗仗,他低垂臉面,輕
聲問道:「老天爺:老天爺……」他揚起臉面,忿恨握拳,向上蒼慟聲悲訴:「求求你!
讓我一家活下去啊!」
當……
天籟響起,老天爺終於賞臉了,小王啊了一聲,急急去看碗裡,不覺張大了嘴。
碗裡沒有錢,卻扔來了一柄刀,它壓碎了破碗,靜靜立在地下,像個傲然的小兵兒。
「是你在……」沉雄的嗓音響起,如斯問。
「呼喚天麼?」
奇怪的人來了……
面前來了一隻鐵腳,冷冷地站在刀旁,小王全身發抖,拾眼向上,先見到了一雙火眼,之
後才見到那頭黑白雜生的華髮,黑焦黑,白燼白,此人全身如受火焚,那兩道濃眉更似火
焰飛騰之狀,極具霸氣。王一通心頭大震,他雖不認得此人,卻曉得面前的男子決不是解
救蒼生的眾神,他比較像魔。
不管是神是魔,此時只要能解救一家老小,那便是親爺爺。王一通把鋼刀扔開,反手抱住
那人的鐵腳,哭道:「爺,爺!小人不要刀,小人要的是錢啊!三兩銀錢啊!」
錢錢錢,錢就是道理,錢就是仙丹。身無分文的一家人,活不過三天。
王一通哭著要錢,那華發男子卻不答話,他靜靜看著王一通,默默無言間,竟似要離開了
。小王不知從哪兒冒出的膽氣,趕忙扯住那人的手掌,喘息道:「不能走,不能走,爺,
您聽著,您定要給小人三兩銀……不然您絕不許走……不許走……」
不許二字說出,已有放話威嚇之意。瀕臨絕境的王一通,他有不能鬆手的理由,此時此刻
,必須抓緊眼前的機會,縱是死,他也得拿回三兩銀……
華發男子不言不動,他沒有甩開王一通,也沒有出言喝罵,只把那雙火眼瞇了,凝視著面
前可憐的小老百姓。
說不出那是什麼眼光,那裡頭像是懷藏了怒火、又似帶著一抹憂傷,總之王一通見到了那
對火眼,他感到身子漸漸發熱,也發覺自己的眼眶漸漸濕紅……
絕情無義的人世間,往事一幕一幕飛躍眼前,回思藥鋪老闆的冷酷無情、店中掌櫃的勢利
涼薄,再看方才董老五的無賴冷笑……王一通嗚地一聲,兩行熱淚終於滾落腮邊。
整整掙扎了一天,終於哭出來了,悲哀催動了淚水,而那淚水又助長了怒火,渾身怒火中
,王一通咬牙道:「爺!您看到我的苦了麼?給我三兩銀、三兩銀!求求你!趕快……」
王一通越是求懇,那人容情越見輕蔑,只見他的嘴角撇向一旁,撲地一響,竟然啐了口唾
沫出來。陡見這幅神態,王一通終於大吼起來,他拾起地下的鋼刀,厲聲道:「殺了你!
」
鋼刀戳出,正中那人的肚子,王一通全身大震,這才發覺自己正在行兇,他啊了一聲,好
似大夢初醒,慌忙扔下刀柄,哭道:「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對不住,爺爺,我……我
給你賠命……」
王一通滿面愧疚,那人卻似不痛不癢,他將兩根手指提了起來,笑了笑,看那柄刀好端端
地夾在指縫間,竟不曾傷了他一分一毫。
對方身懷絕藝,王一通自是驚喜交迸,忍不住又哭了起來,正要跪倒謝罪,那人卻將他一
把揪了起來。跟著左手摟住了可憐人的肩頭,右手食指點出,定向遠處的佛寺山門。
順著那人指端去望,卻見山門前行來兩名僧人,四手合抬大木箱,箱體沉重,帶得僧侶腳
步蹣跚,可四周百姓卻不體恤他倆的辛苦,仍不絕拋入銅子兒。
當、當、當,不消說,箱裡全是香油錢。
王一通呆呆望向華發男子,喉頭嘶嘶沙啞,說不出話來,那人並不多做勸說,只反手拍了
拍良民的腦袋,面露嘉許之色,跟著轉身離開。
絕望降臨,希望也降臨,王一通不再跪地,不再哭嚎,他遙望紅螺寺,但見遠處煙火奔騰
,炸亮了夜空,寺前百姓拍手歡笑,都在慶賀元宵到來。轉看那董老五,兀自縮在人群裡
嘻笑,想來還在打什麼如意算盤。
命運巨輪即將轉動。做了一輩子良民,如今來到了界線上,王一通低下頭,深深吸了口氣
,猛地高高仰起頭來,望向那無盡璀璨地三千里夜空。
天頂明月高懸,在這無情大地裡,她是唯一的有情眾生,那自小看著自己長大的月亮姊姊
,仍在亦步亦趨地守護一通。她並沒有放棄自己。
人兒月兒倆相視,王一通看著美麗的月亮姊姊,淚水不覺湧了出來,他想向月兒姊姊解釋
,讓她明白自己的苦衷,奈何他讀書不多,硬是說不出什麼為國為民的大道理。他紅了眼
、低下頭,泯著唇,陡然間,心頭一片閃亮,想到了四個字。
「皇天在上!」
王一通雙手緊緊握拳。向天頂穹蒼淒厲哭喊。
皇天在上……皇天在上……王一通胸膛起伏,大口喘氣,四下不聞一點回音,唯有體內十
億八千萬個毛孔曉得他的苦,隨他一起掙扎呻吟,陪他一起尖叫慟嗥:「皇天在上,后土
在下……吾為人夫,亦為人父……」
鋼刀離地而起,來到了手中,那冰冷刀身好生晶亮,它輝映著月光,也映出小王的莊嚴容
情。
說不出來像誰,刀子裡的王家男主人沒有咬牙,也不曾忿恚,此時此刻,他顯得很肅穆,
很莊嚴,在那二十五年的傲慢歲月裡,沒一刻比此時更聖白了。
明月掩面,天地一片黑沉,無極幽冥裡傳來啜泣聲:「老天爺……您不讓我活……」
「我便自己活!」
鋼刀迴旋,如瘋似狂的王家主人,發出了今生最大的怒號。他抓緊了冰冷鋼刀,已然殺向
喜氣洋洋的紅螺山……
第二章奉天翊運推誠武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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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麼名字?」
天神問話了,就在佛殿裡,王一通哭了起來,眼看四周儘是凶神惡煞的兵卒,趕忙又擦拭
淚水,換了涎臉來陪笑。
可憐復可悲,也許自己那把怒火不夠旺,也許天生沒有做強盜的命,總之衝向山門的王家
主人沒有搶到一文錢,反而給紅螺寺的和尚一腳踢翻在地,當場扭送法辦。
紅螺寺裡眾官雲集,非只旗手衛都統在此,連刑部趙尚書也在這兒。王一通給人扣押起來
,就近送入寺裡審訊,他跪倒在地,仰首展望,但見面前坐了一名大官兒,他生了張四方
國字臉,年紀比自己大得多,瞧他右手戴了個鐵手套,望來斑駁銹痕,與高官身份大大不
稱。
「你……」大官兒俯身過來,鐵手輕輕撫王一通的背:「叫什麼名字?」
大官再次開口,王一通垂下頭去,眼角偷偷瞄了人家一眼,只見鐵手男子的目光並不寒涼
,好似是他那早已過世的爹爹,正自望著做錯事的可憐兒子,既憐憫、復擔憂……
「大膽頑匪!快快從實招來!」小王正自發呆,忽然臉頰給人狠狠抽了一記,他驚醒過來
,慌道:「大爺饒命啊!咱的老婆小孩還在等我回家,您快快放了我……」
「放屁也得有個味兒!」旗手街都統跳了過來,他氣得眼冒金星,怒道:「你還弄不懂嗎
?你已經完啦!一輩子都完啦!」
正統十一年正月十五傍晚時分,紅螺寺殺出了一名歹徒,他一不蒙面、二無同夥,手持鋼
刀,便這樣單槍匹馬下手搶錢,此人不僅公然行搶,搶得還是出家人的香火錢,這豈止是
觸罪,簡直是造孽,瘋狂歹徒世所罕見,只驚得四周百姓全數跳了起來,聯手痛毆之下,
差點沒把他打死。看這人少說得在牢裡蹲個十年八載,居然還想著回家?
聽了自己的犯由,王一通悔不當初,自知再也見不著妻小老母了。他掩面痛哭,悲聲道:
「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錯了,你們饒了我這回!小人再也不敢了!」刑部趙尚書打了
個哈欠,搖頭道:「這小子當真煩人,休跟他囉唆,你們打他一頓,讓他早些畫押。」
刑部尚書號令一下,但見官差如狼,衙役似虎,諸人橫眉豎眼,正要下手毒打,卻聽一聲
斷喝,鐵手男子站起身來,斜睨了趙尚書一眼,冷冷地道:「忘了我在這兒麼?」
身穿寶藍鑲黃袍,腰繫四爪金龍帶,胸口繡獅,龍目生威,鐵手男子將官袍抖開,展現了
權臣風範,也嚇退了一眾虎狼官差。
身穿黃袍的大權臣,自開國來只兩個姓氏能夠。一個姓朱,一個姓江,現下又多了一個新
姓兒,一二三四五,伍子胥的伍,定江山的定,遠小人的遠。伍定遠,當今正統朝的大都
督,西北討逆軍的最高統帥,不過把眼兒瞪在趙尚書的臉上,便嚇得他臉色劇變,趕忙揪
住身邊的陪審宮,厲聲道:「豬一樣的徐主簿!本宮三令五申地告誡,命你們不可再動私
刑!怎麼老毛病又犯啦?」
那徐主簿原本雙眼半瞇半睜,只在打著瞌睡,哪曉得竟給人當作了代罪羔羊?臉上青一陣
、紅一陣,趕忙揪住身邊另一人,厲聲道:「豬一樣的王押司!你這傢伙不好好問口供,
卻來忙著打人?你還配做朝廷命官麼?」
姓王的都很倒楣,那王押司張大了嘴,茫然四望,眼見下屬逃得老遠,只得舉起手來,奮
力自抽耳光,喝罵道:「豬一樣的王押司。像條豬……一樣!」
官場如戲場,台上誰是紅角正主兒,誰是白鼻子四丑兒,含糊不得,眾官成了猴兒,自把
王一通逗得呵呵笑了。只是他笑沒半晌,轉念想到自己的處境,不由又嗚嗚地哭了起來。
「別哭……」正要伸手拭淚,那鐵手已然伸了過來,拍背安慰:「有我在這兒,你一定能
公正受審。」鐵手男子形貌忠直,體如御貓展南俠,貌似龍圖包大人,料來定是正派人物
,聽得他的安慰,王一通眼中含淚,用力點了點頭。
「來人。」鐵手男子使了個目光,兩名軍官快步搶出,送了一隻包袱過來,王一通低頭來
看,只見那包袱裹著油布,密密實實、層層疊疊,卻不知裡頭收得是什麼東西,他心裡害
怕,正想啟齒來問,鐵手男子已然取過包袱,柔聲道:「別怕,乖,我只是要你仔細瞧瞧
這東西……來……不忙、不忙……」
一層又一層的油布解開,最後裡頭散出了光芒,油布包裡竟然睡了一柄刀,它靜靜的、恨
恨的,像具死屍般一動不動,只等主人過來認屍。
王一通颼颼發抖,不敢吭氣,那鐵手拍了拍他的肩頭,柔聲道:「來,我只是要你認認這
柄刀,來,仔細瞧瞧……這是你的東西麼?」
誠懇溫和的語氣,反而讓王一通更加難受,他雖想開口否認,卻又不想欺騙鐵手男子,猶
疑惶恐間,終於還是垂淚招認了:「回大人的話……我……我認得這柄刀,這就是我……
我……搶劫時拿的那柄……那柄……」
王一通雙手捧面,還沒說完話,卻見趙尚書隨手抓起供桌上的木魚,當作驚堂木重重一摔
,厲聲道:「來人啊!人證物證俱全,不容狡賴!速速逼他畫押!帶入囚房!」
王一通魂飛天外,本以為誠實至上,誰想開口招認後,卻成了坦承犯行,當場大哭道:「
不對!不對!我話還沒說完哪!那柄刀不是我的東西啊!我是給冤枉的!」
聽得刁民改口了,趙尚書怒火沖天,喝道:「胡說!你行搶時用的是不是這柄刀?說!」
王一通哭道:「是啊、是啊,可是……可是這柄刀真不是我的東西……」趙尚書越聽越煩
,大怒道:「胡說八道!一下子是你的!一下子又不是!分明是狡辯!來人!大刑伺候!
打得他招!」刑具正要拖出,小老百姓大哭大叫,一片吵鬧間,猛聽一聲鼻哼:「嗯?」
大都督目光威嚴,環視全場,嚇得眾官噤若寒蟬。王一通哭哭啼啼地爬過來,對著鐵手拚
命磕頭:「大人,請你務必相信我!這柄刀真不是我的,我是被人家陷害的,相信我…拜
託相信我…」
刁民屢屢糾纏,煩不勝煩,趙尚書嘖道:「爵爺啊,別聽這小民胡講。好容易人證物證俱
全,咱們還是早些結案吧……」大都督淡淡地道:「你以為他是胡講麼?」趙尚書乾笑兩
聲,還未說話,大都督隨手將鋼刀抄起,逕朝趙尚書面前扔來。
飛刀射來,嚇得趙尚書魂飛魄散,正要淒厲尖叫,卻見鋼刀無故旋轉飛起,跟著筆直而落
,咚地一聲輕響,刀頭不偏不倚,正正插到了案上,卻也讓趙尚書看了個明白。
直至現下,眾官方才用心觀看這柄刀,只見它長達四尺半,厚背窄刀,份量極沉,單手幾
乎拿它不住,以份量觀之,這柄刀絕非是下廚用的菜刀,它殺得是比雞鴨更大的東西。
比雞鴨還大的東西……是牛?是羊?是豬?還是……還是……
一片悚然間,鐵手伸了過來,朝著握柄處點了點,卻也讓眾人見到了環形護柄。
什麼樣的刀需要護柄?趙尚書啊了一聲,顫聲道:「這……這是軍刀。」
須要護柄的刀,殺得不會是砧板上待宰的東西,而是會反抗的東西。不消說,這柄刀殺得
是人,唯有人……才會竭力反抗。
直至此時,眾人方才曉得五軍大都督日理萬機,卻為何會親自過來察看嫌犯。這案子本身
並不尋常,它不只涉及刑事,怕也涉及了軍事。一片寧靜間,大都督又蹲到小民身邊,柔
聲道:「告訴我,這柄刀打哪來的?是不是偷來的?」
軍刀不是菜刀,百姓決計買不到,大都督無愧捕頭出身,第一句話便問到了關鍵處。王一
通拚命搖頭,哭道:「大人!小民哪有膽子去偷刀?這柄刀不是我的,是別人送給我的啊
!嗚嗚……」
大都督安慰道:「別哭。這刀是誰送給你的?還記得麼?」
「記得!記得!」王一通大聲道:「這柄刀是一條大漢丟給我的,他頭髮白了大半,眉毛
吊得白睛虎似的,還有……還有他的左腳像是假的,熟鐵打的……」
「是他!」眾官差聞言,無不嚇得眺了起來。眾人懼怕不已,鐵手男子卻無驚惶之意,他
只瞇起了眼,淡淡問道:「你是在哪兒遇上他的?」
王一通低頭下去,哽咽道:「便……便在紅螺寺的山門口。」
陡聽此言,趙尚書第一個爆出淒厲尖叫,當場鑽入供桌底下,便與徐主簿撞個正著。兩大
長官爭奪地盤,其餘官差也是東奔西跑,各自尋找掩蔽。
王一通也吃了一驚,顫聲道:「怎……怎麼?那個鐵腳怪人是……是成吉思汗麼?」
成吉思汗早已死了,威名卻永存中原。是以小老百姓每每念及魔王威名,脫口道出的便是
這四個字。可此時此際,場內將士聽得蒙古戰神的大名,卻只微微苦笑,好似他們寧可與
成吉思汗對敵,也不要和鐵腳怪人撞個正著。
成吉思汗可怕麼?上過西北前線的都明白,此人不過是兵馬厲害,實則並不足懼。孫武有
言:「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成吉思汗再怎麼武勇,至多懂得伐
兵攻城。可他的大炮能轟垮中國的長城,卻永遠也轟不破中原百姓的心防。只消華夷之分
一日猶存,百姓心裡的長城猶在,縱使真實的長城垮了,朝廷也不會垮。
不同於成吉思汗,「怒王」之所以可怖,絕非是武功兇猛、兵馬厲害,此人之所以難纏,
純是因為他身上染有一種「病」,縱使讓戰神成吉思汗遭遇了,也得退避三舍。
大約是八年前,那怪病首度發生。當時朝廷第一回揮軍西北,百萬大軍會戰潼關,打得怒
匪潰不成軍,其後各路兵馬陸續增援,一車又一車的食糧徵調出來,一個又一個百姓派做
軍夫,到得後來,竟已調動了四百萬壯丁充作兵卒,軍容之盛,前所未見,全軍便算一個
噴嚏打出,也能震死群賊。結果也在同一年,天候轉涼之時,也許是噴嚏打得太多,甘肅
全境真個爆發了怪病。
正統二年秋,八月十七日,怪病悄悄來臨。說不出來那是什麼病,只曉得它蟄伏起來很靜
,爆發之勢卻極猛,當時染病的全是民夫,他們靜靜聚集軍營前,望來模樣正常,一不咳
嗽、二未傷風,外觀上不見分毫症狀,可朝廷命他們跪下時,卻驚覺他們的膝蓋全壞了,
無論官兵怎麼打,硬是跪不下來……最後他們哭著喊著,發瘋似的撲向帥帳,全力奪回朝
廷征走的食糧,軍營化為一片火海,潼關以西也在三日內陷於敵手。
自這場大戰後,普天下的名將都懂了,原來世間最高明的兵法不在伐謀,也非伐交,甚且
以多勝少也未必是制勝之道。因為怒王如斯昭告了天下眾生……「兩軍對決,攻心為上」
!
十年下來,舉凡鐵腳過境之處,孽毒四散、怪病播流,奴僕染病了,便下手打主子,罪犯
染病了,便動手殺獄卒,連柔弱的妾婢一旦得病,也敢持刀砍了老爺的命根。最後瘟疫越
散越廣,怒匪越殺越多,逼得朝廷下達禁令,嚴禁百姓提及「怒王」、「跛者」等妖名,
否則這場大戰永遠也打不完……
「救命啊!」想起秦仲海的恐怖,殿上官差奔跑呼救,好似老虎衝入殿來。朝廷命官失態
,便只能瞧正統軍的作為了,但聽軍靴踏響,一名參謀跨步而出,厲聲道:「欲破正統朝
,先得擊垮誰?」
「正統軍!」眾將抖擻了精神,仰天大吼。那將官雙目環睜,厲聲道:「欲敗正統軍,先
得擊垮誰!」眾將暴吼一聲,同刻喊道:「一代真龍!」
「諸君!」那參謀凜然道:「只要我正統軍總帥坐鎮在此,縱使來敵是成吉思汗,吾等何
懼之有?」此言擲地有聲,登讓眾將官士氣大振,一時大聲答諾。
要想打垮正統朝,便得擊破賜號「頑忠」的正統軍,而要讓七十萬的正統軍煙消雲散,則
得打垮全軍心頭的正旗標竿,「一代真龍」。秦仲海要想讓天下大亂,便得闖過這一關。
眾將官追隨大都督,早已視死如歸,無怨無悔,如此堅定意志,自不怕怒匪的心戰。眼見
下屬們昂然立地,宛如鋼鐵雄獅,伍定遠身為西北掃逆軍統帥,自須出面說話。他深深舒
了口氣,吩咐道:「熊俊、焦勝。」
「屬下在!」軍靴踏步聲大作,兩名軍官應聲而出,抱拳行禮,模樣頗見精神。伍定遠解
下了正統之令,道:「你二人持我令牌,速去勤王軍大營借調三千鐵騎,每人配發鐵盾一
面,沿紅螺山駐營。」號令一出,熊俊、焦勝快步離去,伍定遠又道:「鞏志,你即刻去
通知皇上的隨扈,請他們即刻調出火槍隊,嚴密保護皇上。」
火槍隊團團陣列,怒王縱使要直闖禁地,怕也要給打成蜂窩。大都督既已做出調處,殿內
復又寂靜。那趙尚書、徐主簿從供桌底下爬了出來,慌道:「爵爺,這……這究竟是怎麼
回事?你們……你們不是才在襄陽打勝仗了麼?」伍定遠搖了搖手,道:「別怕,我會處
置。」他將凶刀交給了下屬,便又蹲到了王一通面前,靜靜瞧著他。
面前的小老百姓很無助,他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可正因為他的卑微瘦小,所以他的
一舉一動、一思一念,都足以昭顯天下億萬百姓的心靈歸向。
身為西北討逆軍的統帥,伍定遠比誰都清楚,朝廷怒蒼這場十年大戰,爭得不是西北西南
的地盤,勝負也不在三個五個關隘,雙方所恃只在一個「理」字,誰的道理「正」,誰便
能贏得天下人心,打贏這場十年大戰。
大都督怔怔無語,像是在替小老百姓操心。王一通不禁又生出了希望,顫聲道:「大……
大人,我可以回家嗎?」王一通又在異想天開了,那趙尚書滿腔火氣沒處發,一聽這歹徒
還在嚷著回家,便要開口痛罵,大都督卻攔住了,他靜默下來,目含憐憫之光,輕聲道:
「於情,我想放你。」
王一通一聽此言,自是大喜過望,趙尚書則是慌不迭地叫苦,兩人還不及搶話,大都督卻
又歎了口氣,低聲道:「於理……你持刀行搶,國法不容……」王一通如中雷擊,悲聲道
:「國法不容……那……那我不就……」大都督低聲道:「對不起,我沒法子幫你。」
聽得大都督如此言語,王一通不禁淚如雨下,老趙則是拱手笑道:「都督英明!」
治國之道,首在公平。面前的王一通模樣雖然可憐,可他持刀搶劫,那便不可徇私縱放,
倘使大都督自己不守法,來日消息外傳,人同此心,官同此理,國家法政豈不動搖?守法
良民豈不怨聲載道?
眼見大都督默然垂首,小王自知無幸,只是低頭哭著,趙尚書提起中氣,暴吼道:「來人
!將這小子押入大牢,明日一早,開堂定罪!」眼見官差嘿嘿冷笑而來,大都督猛地舉起
鐵手,咬牙道:「等等、再等等,再讓我想想。」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合稱三法司。伍定遠捕頭出身,熟知律法,自也知王一通押入刑
部的下場。
聚眾上山,死;挾暴劫財,死。王一通持刀行搶,犯的是重罪,一旦進了公堂受審,輕則
流配邊疆,一世為奴,重則拖出狗頭鍘,當庭開鍘處斬。「治亂世、用重典」,旨在防患
於未然。此乃本朝定下的嚴刑峻法,伍定遠公門數十年,自也深明道理。
怎麼辦?現下不必多談什麼治國大法、救民偉業。眼前場面再簡單不過了,王一通只要進
去牢裡,十之八九會死。可他該死麼?伍定遠瞇起眼兒,他望著那痛哭嚎啕的小老百姓,
一時鐵手撫鐵面,只在咬牙苦思。
若要開脫王一通,不難。只消一句話說出,學著江充的官場技法,趙尚書定會賣他個面子
,其餘官差自也會乖乖聽話。若不想敗壞法政,他還有卓凌昭的冷酷做榜樣,只消將眼皮
閉起,對哭聲充耳不聞,來日殺死王一通的是三法司,與自己無關。
怎麼辦?怎麼辦?該拿官職來壓呢?還暈……還是要置之不理?
年輕時官職卑微,遇上不平事,只管義憤填膺、破口大罵頭頂奸臣,可十年過後,頭上那
個姓江的早已不見了,輪到姓伍的當家作主,方知其間的為難。
公門之中好修行,伍定遠先前指揮若定,明快至極,可此時目光卻顯得茫然,他一會兒望
著升斗小民,一會兒閉眼躊躇。那王一通自知命運全在人家的一念之間,只手擦紅眼,不
住飲淚。其餘官差則是面色鐵青,都在等候都督裁判。
「於情,我不想抓你,於理……我又不該放你……這情理之間……情理之間……」
元宵花月夜,靜謐無聲的佛殿裡,但見鐵手拿起放落,放落拿起,饒那「天山傳人」貴為
真龍之體,這幅肩擔卻也似萬斤之重,委實難以承擔。
「爵爺大人啊……」也不知過了多久,趙尚書率先苦笑:「照您這般磨下去,到明年元宵
也沒個了結啊……」
伍定遠怔怔愕然,他將鐵手舉起,掩上了額頭,卻也遮住了目光。
「來人啊!」大都督棄守,老趙隨即開工:「將此人押回刑部!明日開堂定罪!」
「不要!不要!」淒厲哭喊中,大批官差湧了過來,立時抓住了王一通,聽他尖叫道:「
饒了我!饒了我!我不能死啊!我的孩子還小啊!啊呀呀!饒命呀!」
小王給拖了走,口中卻在高聲悲號,伍定遠聽得「孩子」二字,忽地雙肩一震,喘道:「
慢……」大都督再次開口,想來又要變卦了。趙尚書苦笑道:「侯爺!您算了吧!這可是
趙某刑部的案子,不關您的事兒啊!」大都督不理不睬,他行到王一通面前,咬牙忍淚:
「我……我還沒問你,你好好一個良民,為何要下手行搶?」
「三兩銀!」王一通聽得此言,登時放聲大哭。他雙膝跪地,抱住了大都督的腿,淒厲悲
叫:「三兩銀!我只求三兩銀!可整個北京就是沒人理我啊!嗚嗚!嗚嗚!」
大都督眼眶泛紅,他望著王一通,低聲下令:「來人!取我正統軍的糧票來。」人群分開
,掌糧官緩緩行出,他從懷裡取出一疊糧票,交到上司的鐵手裡。
「五軍大都督府通令各州縣衛所,本票抵白米一石,見票兌糧,偽造者斬。」
這些票券出自五軍都督府,通行於正統軍營寨之中,只消找處衛所,隨時能依價換米。大
都督取過糧票,如數塞入小民掌中,輕聲道:「待你家小探監之日,記得將票子轉給他們
。」
王一通慌忙來數,待見手中糧票竟見多達三十張,不由驚呼出聲。當時白米昂貴,一石米
折銀三兩一錢,這整整三十張票子賜來,等同百兩白銀到手。
賺了,王一通手捧恩賜,心裡很高興興,此番放手搏命,總算替家人掙回了大錢,一家四
口節衣縮食,足抵幾年開支了。他呵呵笑著,正想向好心的大都督道謝,可莫名之間,兩
行淚水卻不聽使喚,已然滾落面頰。
心裡很明白,拿到了錢,也是該死的時候了。自今而後,妻子沒了丈夫,兒女失了爹爹,
白髮老娘更要為兒子送終。王一通怎麼也道不出那個「謝」字,他只能親吻著糧票,淚水
撲颼颼落下,弄濕了票子上的精緻印花。
「帶走!」場面悲慼,大批軍官湧了上來,將王一通拖走了,臨別之際,小老百姓用力回
過頭來,大聲尖叫:「大人!謝謝!我代一家老小謝謝您!您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大好人
!」
還是說了那兩個字,謝謝。一通終究是個老實人。大都督不願去看他的容情,只將臉面轉
向照壁,無言無語。哭聲漸漸隱去,歹徒總算給押走了。眾官鬆了口氣,正要說話,卻聽
殿內傳來一聲嗚噎,依稀是伍都督所發,眾官紛紛去瞧,看那伍爵爺面向照壁,寬厚雙肩
不住顫抖,那鐵手更是緊緊揪住額發,不住拉扯。想來他的額頭便是這樣禿的。
趙尚書驚道:「爵爺,您……您還好麼?」他躡手躡腳,緩緩靠到大都督身邊,正要去看
他的容情,猛聽一聲悲嘶,都督咬緊牙關,如此悲愴吶喊……
「八十三!」
八十三?莫非還有八十四、八十五?眾官滿心訝異,面面相覷,卻不知此言有何奧妙。場
面益發不妙,趙尚書第一個醒覺過來,忙道:「諸位,下官還有點私事,得先走一步,一
會兒祈雨法會再見……」大事不妙,誰敢多看大都督一眼,趙尚書是個聰明人,自要溜之
大吉,腳步才動,冷不防一名參謀拉住了他,附耳道:「大人,方才鬧出來的事兒,請您
務必……」
眼見參謀豎指唇邊,做了個噤聲手勢,趙尚書心下一凜,自知怒蒼魔頭行蹤不明,卻似在
北京出現了,萬萬張揚不得,忙道:「行、行。趙某一定守口如瓶。」
趙尚書走了,眾官也一一告辭,偌大的殿上只餘都督一人坐著,其餘幾名參謀陪侍在旁,
聽他口唇喃喃,依稀又說了幾個字,卻也聽不明白。
大都督總是如此,他武功卓絕,性子沉穩,縱使戰地裡四面楚歌,他也能冷靜以對,帶領
下屬殺出一條血路。可每當他返回京城,踏入「三法司」的轄地之時,他總似打了一場大
敗仗,半天抬不起頭來。眾參謀從軍已久,自是深知上司的脾氣,一時勸也不是,不勸也
不是。只能在這兒唉聲歎氣了。
眾所周知,龍手都督麾下有四名參謀,「掌糧官」名叫岑焱,「掌旗官」喚做燕烽,另還
有位「掌令官」高炯,這三人各有所長,有的能調兵遣將、有的擅長奇謀獻策,但要說到
出言勸慰上司,卻還遠遠夠不上邊。見得大都督心情不佳,卻也只能苦苦罰站。
正煩惱間,卻聽腳步聲響,一人從殿外行來,眾將見得那人面貌,莫不大喜而呼:「鞏爺
!您可回來了!」
正統軍四大參謀之首,便是長洲鞏志。他才一進來,猛見殿內風聲蕭蕭,官差衙役溜得一
個不剩,僅餘上司一人孤坐著。鞏志心下一凜,忙道:「怎麼?那小民給收押了?」鞏志
心細如髮,三言兩語便猜出梗概。眾參謀自也苦笑兩聲,全都點了點頭。鞏志長歎一聲,
道:「麻煩了……」
確實麻煩了。兩軍對決,攻心為上,若想打垮「一代真龍」,絕不能單憑拳腳功夫,而是
要抓緊他的性子,只消逼得他心生茫然,不知為何而戰,這場仗自也贏了一半。
秦仲海是個狡猾的人,過去十年來,他不知多少次迷惑大都督。想起王一通指證歷歷,眾
人擔憂起秦仲海的動向,自是滿心煩惱。高炯附耳道:「鞏爺,萬一秦仲海真來了……大
都督可有法子制住他?」鞏志歎了口氣,道:「先別說這些了。燕烽,去打盆水來。我來
服侍都督洗臉。」那燕烽在四參謀裡年紀最小,外號「四火兒」,一聽老大哥吩咐,便已
諾聲而去。
空曠的大殿上,只餘伍定遠孤身坐著,看這人打少年起便不健談,如今年紀長了,一日靜
默下來,形象只有更加嚴肅,讓人不自覺害怕。眾參謀心下發寒,一齊朝鞏志望去,盼他
趕緊上前相勸。
正統軍裡人人出身沙場,唯獨鞏志不是。他以前是個衙門師爺,不曾帶過一天兵,不解軍
務,不識兵法,可也因他的出身如此,每回出征在外,總要擔負最要緊的功課,兩軍對決
、攻心為上,他必須鞏固正統軍的心防。從大都督到小卒,無論誰心生迷惑,便得瞧首席
參謀的作為了。
鞏志自知苦差難免,先上下整理了衣裝,這才行到上司身邊,躬身道:「都督,卑職回來
了。」伍定遠眼光仍瞧向地下,卻沒應答。眾人心知肚明,以「天山傳人」武功之強,怎
可能聽不到鞏志的說話?不消說,此時他哀莫大於心死,他什麼都不想管了。
眾參謀暗暗叫苦,就怕連鞏志也勸他不動。高炯附耳過來:「鞏爺,我看都督神色不對,
不如我去請夫人過來,讓她勸勸都督。」鞏志搖了搖頭,悄聲道:「先別驚動夫人,到時
他夫妻倆一言不和,反而害得都督心裡更煩。」
艷婷脾氣如何,正統軍上下自是明白,眼看高炯不敢再說了。鞏志只得沉吟了說詞,他慢
慢挨近兩步,道:「都督,且聽鞏志一言,好麼?」他見伍定遠不言不動,當下大著膽子
,將手搭上了上司的肩頭,細聲道:「都督,咱們正統軍誰都可以迷失,唯獨您不能。倘
使總帥自己都迷失了,這場仗也不必打下去了……」
此言並非危言聳聽,秦仲海打通了陰陽六經,正教中人別無抗手,唯賴伍定遠的「真龍之
體」方足相抗。倘使大都督鬥志全消,一旦與怒王正面交鋒,無論單打獨鬥、抑或整軍出
戰,都將一敗塗地。
鞏志苦心勸諫,饒那伍定遠心境再差十倍,此刻也須應答。他睜開了眼,低聲道:「我很
好,也沒有中誰的陰謀陷阱,我只是……只是覺得自己……自己……」
鞏志聽他自稱「很好」,說話時卻不住搓弄額發,料來一點也不好。他大著膽子,握住了
上司的鐵手,低聲道:「都督,您要有什麼心事,何妨說出來吧?讓大家替您參詳著。」
鞏志細心問候,大老闆仍是低頭不語,彷彿心事重重。過得半晌,他終於歎了口氣,幽幽
地道:「鞏志,你能否告訴我……這些年來,伍某人……伍某人……」他目光望向遠方,
茫然道。
「做得『對』麼?」
耳聽上司問了怪話,眾參謀登時發起喊來了:「都督!您再對也沒有了!您沒見方纔那小
民感恩戴德、歡喜離去麼?您與怒蒼激戰十年,為國為民,上對得起朝廷、下對得起萬民
,您還會有錯麼?您一百個對、一千個對、您是開天闢地、古往今來最善良的官兒了!」
正統軍四大參謀,有的管食糧,有的管佈陣,卻無人善於攻心。果然他們說得口乾舌燥,
卻多是千篇一律,伍定遠毫不理睬,僅將目光定在鞏志臉上,想來只要聽他說。
這下輪到鞏志苦惱了,身為首席參謀,他不似岑焱、高炯那般務雜,他只有一個使命,那
便是看好老闆的心思,正因如此,他的職責也至為重大。眼見大都督一臉殷切,他連歎氣
也不敢了,只能垂下頭去,細細推算上司的心情。
大都督為何痛苦呢?一個人武功強到他這個境界,那是想殺誰就是誰,隨時能將心目中的
壞人一網打盡。可有了這般隨心所欲的武功,為何他還是心存茫然呢?莫非他賺自己的官
職不夠大,所以遂行不了心中的正義?可一個人坐擁一百四十個衛所,手掌七十萬雄軍,
權勢大到他這個地步,難道還嫌不足?
麻煩不在武功不夠高、也不在權勢不夠大,相反的,大都督之所以痛苦,正是因為他太高
太大,所以他才想弄明白八個字……
該怎麼做……
才是對的。
鞏志想通了都督的心事,冷汗卻也淋漓而下,看大老闆這幅模樣。他豈止迷失了?他從頭
到腳每一寸都在動搖。想到復辟來發生的無數大事,朝廷裡或生或死,或走或叛,鞏志真
不想說話了。
畢竟那地獄裡的哭嚎聲哀戚,字字冤屈,大都督身為本朝武人首腦,他敢全數推稱不知?
正懼怕間,殿上腳步聲響,那燕烽總算打水回來了,在眾參謀的注視下,鞏志趕忙迎了上
去,自取毛巾打濕,先替自己擦去冷汗再說。正矇混間,高炯咳了一聲,道:「鞏爺,說
句話吧。都督在等著。」岑焱也催促道:「是啊,鞏爺,您別不吭氣,咱們可是一家人啊
。」
鞏志想矇混,人家卻不讓他蒙,他苦笑兩聲,自知無法拖延,當下單膝跪倒,朗聲道:「
啟稟大都督!什麼對與不對,卑職從沒想過!打鞏志跟隨您的第一天開始,便從是非裡豁
出去了!」
聽得鞏志的言語,眾參謀自是大感意外,正統軍號稱仁義之師,十年來鏟奸除惡、解民倒
懸,可首席參謀卻怎地說出這等話來?眾人又驚又急,紛紛喊道:「鞏爺!您說得是什麼
話?咱們正統軍十年來流血流汗,為國為民,難道還有錯麼?」
鞏志靜靜搖頭,道:「對不起,我不知道。」眾人大驚道:「為什麼?」鞏志歎了口氣,
低頭道:「我只是個參謀官,不是朝廷的史官,什麼是非對錯,我不想多談。」
參謀談的是輸贏,史官論的卻系是非。二者所求不同,自不能一概而論。
一片愕然間,卻聽伍定遠歎了口氣,道:「說得好……說得非常好…似我這般人,本就沒
資格談什麼是非。」說著說,馱下雙肩,神氣極為蕭然。眾參謀大感驚慌,一時急使眼色
,都盼鞏志說上幾句好話,別再廢話連篇,存心折騰老闆。
鞏志如此說話,其實自有用意。他蹲到上司身邊,柔聲道:「都督,非是卑職有意頂撞您
,實在是才德有限,不配談那些大道理。可卑職心裡明白一件事……」他神色轉為鄭重,
緊緊握住了上司的鐵手,附耳道:「倘使今日……」
「盧大人在此……」
陡聽此言,伍定遠情不自禁仰起臉來,面上筋肉不住顫動,鞏志貼住了上司的耳孔,輕聲
道:「卑職心中堅信,盧大人他啊……」
「也不會責怪您一句……」
聽得鞏志的安慰,伍定遠嘴角下彎,猛地滾落了兩行熱淚。
天下最得寵的幕賓,絕非什麼奉迎拍馬之徒。而是一位真正的貼心知己之士。鞏志追隨上
司已久,自知他的心結所在,區區三言兩語說來,便已點破了老闆的心事,卻也讓他墜下
了英雄淚。眾參謀見老闆哭了,一時惶急無比,便要圍攏搶話,鞏志搖了搖手,示意他們
退開,跟著將毛巾交了過去,輕聲道:「都督,洗臉吧。」
伍定遠將毛巾掩住了臉,他壓抑聲息,上身前傾,渾身不住抖動。鞏志也默默守在一旁,
任憑老闆宣洩心中苦悶。
「讓你們擔心了……」也不知過了多久,伍定遠慢慢收了淚,雙手抱胸,腰挺背直,便又
恢復得剛毅穩重。他見眾將望著自己,便揮了揮鐵手,低聲道:「都過來吧。」眼見老闆
恢復了,眾參謀自是大喜過望,雖不知鞏志使得是什麼神奇辦法,卻也佩服得五體投地。
劈劈啪帕……廟裡頭傳來鞭炮聲,遠遠聽來,更襯得殿裡的寧靜。伍定遠此時身在山門殿
,他聽得殿外鞭炮聲不絕於耳,想起這一年來發生的大小事,驀地之間,竟是面露倦容。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三天是上元。今年好容易在襄陽打了一場勝仗,方得快快樂樂返
京過節。誰曉得昨晚三更才把行李放下,天沒亮便給兵部召回,上繳「走馬符」。之後首
輔午宴,下午再去威武軍營聽取軍機,臨到晚間,卻還有場祈雨法會等著自己。
伍定遠縱是鐵打的,也該休息了。他打定了主意,無論這幾日發生了什麼事,都得在家裡
陪著老婆小孩,他拿起了毛巾,狠狠擤了擤鼻涕,便道:「你們還有什麼公文,這會兒趕
緊拿來用印吧。我這幾日都不去衙門洽公了。」聽得大都督想歇息了,眾將趕緊翻開隨身
卷宗,全都忙了起來。
正統軍下轄一百四十個衛所,公文之繁、政務之廣,幾與京城半敷衙門相涉。除兵部外,
尚有工部的軍器器械、太僕寺的牧馬、吏戶兩部的用人與銀餉……是以每回伍定遠返京述
職,總有看不完的公文卷宗。伍定遠昨晚半夜才回家,黎明即起,自是沒睡安穩,正閉目
養神間,聽得岑焱笑道:「都督,我的本子來了,請您過目吧。」
伍定遠瞇出眼縫去瞧,只見面前捧來了小山高的帳本,轟地一聲,全都堆到了老闆腳邊,
嚇得伍定遠張大了眼,險些從凳子上掉落下來。
岑焱身為掌糧官,率先捧出了山高帳本,自讓伍定遠煩心不已。帶兵打仗不光是騎馬吆喝
而已,馬要吃草,人要吃糧,小兵小卒也不能白打仗,縱是富豪之家,卻也供養不起三千
兵馬。伍定遠雖是儉省之人,可平日裡卻只懂得勒緊褲帶,說起管帳學問,自是一竅不通
,眼見帳本堆得老高,只得勉強翻了翻,奈何面有倦色,雖把帳目看入眼裡,卻是一二三
四五,神仙盡跳舞。鞏志看入眼裡,便道:「今兒都督累了,你改日再呈上吧。」
岑焱慌道:「不行啊。這些都是去年的款子。戶部不及撥,全仗夫人代墊了。我這個月再
不去戶部核銷,以後便請不到款了啊。」
這岑焱昔日是柳昂天帳下的小卒,專在居庸關押糧,之後隨著定遠南征北討,管帳資歷已
達二十餘年,便做商號帳房也成了,鞏志雖是首席參謀掌印,管帳功力卻遠遠不如岑焱。
聽他如此說,只得將帳本接下了,喊道:「下一個。」
話聲甫畢,這回上來的卻是「掌令官」高炯。看他奉上的冊子薄薄一本,卻不知作何之用
。
伍定遠不喜歡看帳,卻喜歡讀書,眼見本子甚薄,便也翻了翻,這回裡頭沒了煩瑣數字,
卻多了十來個人名,見是「劉星火」,「虎大熾」、「張照煜」……全是些不相識的人名
。不由蹙眉道:「這是幹什麼來著?」
高炯忙道:「回都督的話。這幾位都是江湖上的成名豪傑,均盼精忠報國,追隨都督帳前
。」
伍定遠聽得這些人是成名豪傑,便又低頭翻看名冊,可反來覆去間,卻還是認不出人來。
只得啟齒來問:「這個『劉星火』是幹什麼的?我怎沒聽過他?」
高炯忙道:「這『劉星火』是個川佬,本名叫『劉世珍』,因專使流星錘的功夫,便改叫
『流星火』,順口說、方便記。」聽得「劉世珍」二字,這會兒便讓大都督認出人了。頷
首道:「原來是川中四傑的劉世珍。他本來的名兒很響亮啊,為何要無端改名?」
話才出口,卻見高炯乾笑,燕烽強笑,岑焱則是嘻嘻哈哈地竊笑,轉看鞏志,卻早已背轉
身去,故做不知。伍定遠心下醒悟,自知失言了,只得揮了揮手,沉聲道:「下一個。」
大都督坐於凳上,面前參謀一個個照輪而來,模樣好似大夫看診,這回輪到燕烽來了。看
他動落俐落,才一跨步行出,上身前傾,單膝觸地,跟著從懷中取出一道公文,凜然道:
「啟稟大都督!太僕寺卿來報:西域使臣進貢天房神馬二百匹,為免王公大臣搶先來佔,
還問請都督早下公文,將天馬留作戰地之用。」
聽得天馬送來,眾將官喜出望外,饒那軍紀嚴明,卻還是歡呼了起來。
怒蒼鄰近西域,多年基業之下,諸將各得神駿座騎。每回與朝廷野戰,自要大佔上風。其
中兩匹玉驄體態雄大,座鞍離地丈許,便交給兩達願老來騎。一是石剛的「黑象大驪」,
另一匹則是陸孤瞻的愛騎「綠爪玉驥」,皆可拖五百斤重的火炮。余將或乘皇馬「烏雲帶
雪」、或乘戰馬「雲裡騅」,或擁長力、或好衝撞,不一而足。看這回托了西域使臣的福
,天房名駒送來,或能扭轉劣勢也未可知。
難得好處自行飛來,眾將自是摩拳擦掌。誰都想撿上一匹千里名駒。伍定遠曉得他們的心
情,自也點了點頭,正要接過公文,卻見鞏志口唇欲動,好似有話要說。
二人默契非常。伍定遠稍稍點頭,鞏志便已附耳過來,低聲道:「都督,那匹赤兔馬……
可一路跟上來了……」天下第一名駒現身,伍定遠自是心下一凜,忙壓低了嗓子,輕聲道
「你是說……那匹馬兒跟著進京了……」鞏志點了點頭,附耳道:「趕不走,抓不到……
從襄陽城一路跟著北上,就是跟著囚車……」
犬馬戀主,不忍與主人分離,總教人不勝唏噓。眼見大都督歎了口氣,鞏志輕聲又問:「
都督……這事可要告訴娟小姐?」伍定遠一臉煩亂,只提起了鐵手,撫面道:「再說吧,
能拖就拖……夫人那兒,你也別露口風……」
兩人交頭貼耳一陣,眼見眾將都在等候,便也各自住口了。伍定遠將本子上下整齊了,又
問鞏志道:「你的本子呢?」鞏志搖了搖頭,卻是無本送呈。岑焱訝道:「鞏爺,夫人上
回不是吩咐過你,要你添些新兵器回來麼?你都沒交辦下去啊?」鞏志聽得此言,卻只搖
了搖頭,一言不發。
伍定遠眉心微蹙,一支軍隊要能出征,一須糧餉、二須用人,三則須馬匹兵械,缺一不可
。看鞏志是鑄鐵山莊首徒,若要採買兵器,自是熟門熟路,可這幾年每不見他貢獻所學,
多少有些可惜了。他搖了搖頭,道:「來人。奉印。」
號令一出,鞏志身為「掌印官」,便從腰間解下軍印,替上司沾上了印泥,恭恭敬敬地送
了過去,一旁岑焱、燕烽則搬來了茶几,只見伍定遠坐在凳子上。將厚厚的帳本疊整了,
跟著「轟」、「轟」連響,官印奮然蓋落,本子上現出了一個又一個大紅方塊,見是:
「奉天翊運推誠武臣一等精忠威武侯佩五軍大都督令統西北掃逆軍走馬符伍定遠世鐵券此
印」
看大印上一共二十九個字,雖說讓人眼花撩亂,可每個字卻大有來歷。眾參謀一旁看著,
心裡自是暗暗稱羨。
先看最顯眼的兩個軍職,一個是「五軍大都督」,一個是「西北掃逆兵馬統帥」,前者是
常設軍職,後者是臨編流官,二者職權雖大,卻非世襲,任滿俱要繳符卸職。不過那「一
等威武侯」卻不同,這個榮銜會跟著伍定遠一輩子,直到他死。那「世鐵券」更能為他庇
蔭子孫,日後妻兒入衙賜坐,見親王郡王不拜,全仗此券之功。只是眾人心知肚明,這「
大都督」雖好、「世鐵券」雖妙,但要與大印開頭的八個字相比,卻也要為之黯然失色。
「奉天翊運推誠武臣」,印裡所有榮銜全數加總,卻也抵不上這八個字,這是「特功」,
仗此功勳,伍定遠六十歲那年會被進國公、加太保,死後更要擁有謚號。這不是尋常武將
拿得到的,以當年秦霸先,柳昂天的赫赫戰功,卻也不曾得此殊榮。
按本朝功等,第一等特功是「開國輔運推誠武臣」,唯追隨太祖開國者方得賜號,次為「
奉天靖難宣力武臣」,唯於靖難內戰效力者方譽之。再次則為伍定遠的「奉天翊運推誠武
臣」,專賞救駕有功者。這點明了「威武侯」不是一般武將,他參加過保皇之戰。
破突厥,打匈奴、滅蒙古……縱使打遍天下、南征北討,所立的功勞卻萬萬比不上這一戰
。只因「特功」事涉正統更迭,皇權歸屬,所以在天子心中,方才顯得彌足珍貴。
眾人滿心感佩,正要圍攏說話,卻聽殿外腳步惶惶,聽得一個尖銳嗓音喊道:「爵爺!爵
爺!您在這兒麼?」
來人呼喊急切,彷彿發生了大事,眾人微微一愣,回頭去望,見得殿上奔入了一名男子,
看他滿頭華髮,卻無一根鬍鬚,正是一名太監到來。鞏志心下一凜。忙示意眾參謀下拜見
禮,同聲道:「參見房總管!」
物換星移,十年過後,東廠總管也換人做了。這位正是後宮第一紅人,秉筆太監房總管。
此人深得帝后倚重,乍然到來,自惹得殿上眾人跪了一地。可一片恭敬中,伍定遠卻只雙
手抱胸,兀自坐在凳子上,不曾起身相迎。
本朝武人首腦神態侮慢,房總管卻是不以為意,只是哈哈笑道:「爵爺!咱家跑了好些個
地方,可總算找著您了!」正要搶近說話,伍定遠卻低下頭去,使了個眼色。眾參謀懂得
他的心事,趕忙起身迎上,將房總管擋下了。
年輕時官小職卑,鞠躬似家常,磕頭是便飯,如今伍爵爺年紀長了,他已經不愛應酬了,
遇得官場交際,自有下屬代辦。尋常人若想找他買賣軍械、拉攏交情,多是白費氣力。
房總管卻不管這許多,一時大剌剌奔來,打算直搗黃龍。岑焱是掌糧官,忙擋到了駕前,
拿出了數饅頭的功夫,軟磨道:「哎呀,哎呀,總管大人別那麼急呀,咱倆好久不見了,
您可跟岑焱說幾句話呀。」掌糧官擋路,房公公兩手伸出,拉饅頭似的扯住了岑焱的面頰
,道:「岑演!岑演!改了名兒不換性啊!還是這醜怪樣子。」說著加力揉起了麵團,詛
咒道:「死吧,快給秦仲海打死吧!」
秦仲海三字本是忌諱,房總管卻是想說就說,足見其人頗具權勢,無忌人言。房總管哼了
幾聲,正要一耳光轟落,卻聽岑焱拍起了馬屁:「哎啊公公呀,岑焱當然丑了,我要有您
一半標緻,那這輩子可受用無窮了。」這話雖然有些輕薄,卻也敲中了公公的要害,看那
「房總管」頭髮全白了,可一張臉蛋卻是膚色晶瑩,不知吃了什麼靈丹妙藥。果然千穿萬
穿,馬屁不穿,那房總管聽得馬屁,嘴角總算泛起了笑:「啐,算你還長眼,曉得公公漂
亮。」
啪地一聲,岑焱還是挨了個小耳光,自給扔到一旁去了。房總管正待上前,聽得軍靴踏地
之聲響起,面前卻來了一名青年,鏢槍也似的擋住了路,卻是燕烽來了。聽他朗聲道:「
啟稟總管!我家爵爺今夜不洽公,敢問您有何要事?待卑職過去稟報一聲!」
「掌旗官」來了,正統軍裡全是刀疤漢,卻難得有一位唇紅齒白的小生。看這燕烽是武舉
榜眼,卻生得相貌堂堂,兼使得一手好槍,便給人暱稱為「小趙雲」,算是四大參謀裡最
漂亮的一位。房總管雙目一亮,笑道:「烽兒,我的烽兒,我的小四火,唉,看你可從襄
陽平安回來了。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說著不再去尋伍定遠,只一把握住燕烽的雙手,
滿面愛憐。
燕烽意外使出美人計,居然勾住了房總管,一時又驚又怕,偏又走脫不得,驚怒交迸之下
,雙頰發紅髮熱。宛如兩隻蘋果般羞羞可愛。房總管越看越是歡喜,竟然歎了口氣,道:
「瞧你……可又瘦了,這伍爵爺真是小氣,卻是怎麼餵你的?」說著動手動腳,似想查查
燕烽少了幾斤肉。
東廠總管不是小位子。若把官員分作內外,這秉筆太監便算內官之首,地位足比宰輔,是
以昔時劉敬手握東廠,便足與江充、柳昂天鼎足而三。可十年過去了,椅子沒變,上頭的
屁股換了,卻成了老鴇龜公的面貌,只把岑焱看得低頭竊笑,那燕烽則是漲紅了臉,一時
掙脫也不是,不掙也不是,只得活生生給吃了便宜豆腐。
正想湊上香吻,卻聽一聲咳嗽,面前來了一張扁方臉,道:「房總管,卑職鞏志,給您老
人家拜晚年了。」掌印官來了,看這鞏志身材壯碩,其貌不揚,一張臉好似伍定遠的親兄
弟,既扁又方,上頭還生了不少麻子,見得如此醜樣,房總管一時興致全消,只冷冷地道
:「是鞏志啊,你老兄什麼時候才壯烈成仁啊?公公老早給你準備奠儀了,真想早些付給
你啊!」
耳聽房公公言語漸漸無禮,下屬無一招架得住。伍定遠搖了搖頭,當下緩緩起身。
大都督來了,他雙肩開闊,身高九尺,不過稍稍提膝而起,便聽「啪啪」兩聲,燕烽、岑
焱二人軍靴重重踏地,肅然轉向。其餘參謀無須號令,也已各站其位,將他裹在中心。
西北掃逆軍最高統帥上前一步,正統軍兵紀更見儼然,房總管吃了一驚,不覺「哎呀」、
「哎呀」叫了幾聲,氣焰全消了,趕忙陪笑道:「伍爵爺啊,您老人家真是不近人情,咱
家有事找您說,您卻老叫這些徒子徒孫擋著我,可辜負了咱家對你的好心哪!」他嗲聲而
叫,正想過來捏手捏腳,伍定遠沉下臉去,森然道:「嗯……」爵爺鼻哼,好似老虎發威
,房總管嚇了一跳,「啊」地一聲,也不知是湊巧還是故意,卻摔到燕烽懷裡去了。
咚咚兩聲,下屬端來了兩張板凳,伍定遠雙手抱胸,大剌剌地坐了下去,兩腿如踏開馬步
,房總管見了他的男子氣概,忽地臉上一紅,便只溫吞吞地就坐,腳尖略呈內八。
「房總管有事早說,無事呢……」伍定遠仰起頭來,瞧向佛殿裡的金龍,冷冷又道:「那
便早回。」大都督說起話來開門見山,爽快到了極處,房總管瞧著他的鼻孔,卻只乾笑了
幾聲,陪笑道:「爵爺啊,咱家曉得您打仗累啊,平時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可方才啊……
唉…」說著取出了一隻油布包,歎道:「這柄刀哪……可嚇死人了……」
油包打開,裡頭擱著一柄軍刀,正是王一通帶來的那柄凶刀。聽得房總管苦笑道:「爵爺
啊,秦仲海闖入北京了麼?」
場面肅殺,全場沒人說話了。秦仲海,世之魔王,若要單槍匹馬闖入北京,必然鬧得腥風
血雨。眾將眉目深鎖,卻又聽得殿外廣場劈劈啪啪,再次放起了串串鞭炮,宛如陣陣槍響
,讓人心裡更見煩躁。
伍定遠不動聲色,反問道:「房公公,此事你可是聽趙尚書說的麼?」
大都督料事如神,房總管自是臉上一紅,忙道:「適才咱家正陪著幾位王爺賞燈,誰曉得
老趙一旁跟著,卻是愁眉苦臉的,問了幾次,又吞吞吐吐不肯說……」伍定遠斜睨著他,
道:「所以他便洩軍機了?」房總管苦笑兩聲,只是點了點頭。
自正統朝創立後,朝政景況一新,像樣人才全上了西北戰場。剩下的東廠總管、錦衣衛統
領之流,則多是中看不中用之輩,這些人幫忙是幫不上的,至於要鬧得京城人心惶惶,這
份本領倒是不可小覷。
伍定遠年歲已長,雖說心下不悅,卻也不露喜怒,只閉眼靜坐,模樣渾似睡覺。房總管細
聲道:「爵爺啊,究竟你是怎麼打贏襄陽大戰的,現下可以說了麼?」
此言問到了要緊處,連鞏志也是微微一凜。襄陽之役戰果豐碩,正統軍將士凱旋歸來,至
今大都督卻不曾透露他何以獲勝,眾參謀問了幾次,卻也不肯說。伍定遠見人人都在瞧望
自己,便道:「我軍上下將士用命,終能平定亂事。你還有疑問麼?」
眾參謀互望一眼,眉來眼去間,便又聽房總管低聲道:「爵爺啊,大家自己人,您就別瞞
我了,我聽人家說。好似襄陽大戰之所以獲勝……純是因為那柄刀……」伍定遠聽也不聽
,立時搖手道:「住了。沒這回事。」
房總管聳了聳肩,面露悻悻之色,料來聽多了這些官樣文章,便笑道:「沒事、沒事,您
說沒有,那就沒有……」說著又朝鞏志瞧了一眼,笑道:「鞏參謀,您說是不是啊?」
鞏志深深吸了口氣,道:「這個自然。大都督曾經答允過我的,無論來日發生了何事,他
也不會動用到我歐陽家的東西。」
自歐陽南死後,鑄鐵山莊四分五裂,門人走的走、散的散,一切全為一柄妖刀所害,是以
鞏志當年將「東西」托給大都督之時,便是盼他能鎮住這柄魔物,使之永世不再出土,房
總管所言,自是大大犯了他的忌諱。
一片寂靜間,眾參謀眉來眼去,伍定遠則是無意多說,房總管呵呵乾笑,道:「瞧我這張
嘴,多會惹禍,大都督,咱們還是問正經事要緊……」說著附耳過去,細聲道:「都督,
那廝真闖來北京了麼?」
房總管並非軍部之人,卻始終刺探著軍情。伍定遠面露不豫之色,他見那柄軍刀還擱在地
下,霎時深深吸了口氣,鐵掌探出,向後回抽,一股紫光閃過,那柄刀竟給吸了過去。
此事說來匪夷所思,然於伍定遠而言,卻僅是劈空掌力的反向運用,只消收掌奇速,便能
在半空拉出一股氣流,以之隔空取物,無往而不利,可說稀鬆平常。眾參謀見慣大都督的
武功。自也不感驚詫。那房公公首次見聞,自是大為震撼,久久說不上話來。
伍定遠拿起了刀,反覆把玩,淡淡地道:「房公公。我可以明白告訴你,秦仲海是個痛快
的性子,這柄刀要真是他送來的,那意思就是說……」他旋刀如盤,但見刀光飛舞,混雜
紫電,聽他幽幽歎道:「他已經向我下戰書了。」
那房總管猛地嚇了一跳,一時緊緊抓著燕烽的臂膀,尖叫道:「下戰書,你……你是說?
」
伍定遠淡淡地道:「下戰書,意思便是求戰。他要和朝廷打最後一戰了。」
聽得大戰已在眼前,全場盡皆變色。房總管更已跳了起來,尖叫道:「什麼?這……這未
免太快了!那……那咱們該怎麼辦?」房總管問得慌,伍定遠卻答得妙,他把頭搖了搖。
逕自道:「不怎麼辦。」房總管駭然道:「什麼?您……您說不怎麼辦?這是說笑麼?」
天下兵馬報喜不報憂,縱使敵軍殺到城門下,總還勸著百姓高枕無憂。耳聽伍定遠坦率異
常,自是嚇壞了房總管。伍定遠撤眼看去,待見眾參謀也是一臉駭然,便搖了搖頭,道:
「別急,我方才不是說過了,這柄刀『若』真是秦仲海送來的,那便是一封戰書。」他將
鋼刀拿在手裡把玩,又道:「反之,那就什麼也不是。」
房總管一顆心懸起落下,落下懸起,給伍定遠逗得十分難熬,忙道:「等等,爵爺的意思
是說,這柄刀不是秦仲海的東西?」伍定遠道:「也許是、也許不是。」房總管聽他猛賣
關子,抱怨道:「爵爺!您別老是鬼扯,到底是不是?給句話出來!」
伍定遠淡淡地道:「房總管別急,你何妨先花腦筋想想,過去十年裡,秦仲海可曾闖進過
北京?」此言一出,房總管登時咦了一聲,道:「對啊,您沒說,我倒真沒想過,這傢伙
確實不曾闖進過京城。」
秦仲海過去是皇城侍衛,京城裡熟門熟路,可這十年裡無論軍情如何緊急,他都不曾到京
城殺人放火,眾參謀心下一凜,忙道:「都督,這其中……可有什麼隱情麼?」
伍定遠歎了口氣,道:「老實告訴你們吧。這京城裡住了一個人,只消他還在世一天,秦
仲海便一天不敢回來。」聽得「不敢」二字,眾人忍不住有些錯愕,秦仲海世之狂徒,膽
氣高、手段狠,百萬軍中殺進殺出,來去自如,如此向天借膽的狂徒,誰能嚇倒他?房總
管咦了一聲,險些以為聽錯了,忙道:「那廝還有不敢做的事?這我倒是不知。爵爺,那
人是誰啊?」伍定遠這回頗為爽快,逕自道:「對不住,事涉機密,我不能說。」
大都督猛賣關子,自是吊足了眾人的胃口。房總管皺眉苦思,卻也猜不出那神秘人是誰,
畢竟秦仲海是天下第一魔徒,這世上便算真有神佛,怕也只能下凡追捕他,豈能逼得他不
敢動彈?看這話若是旁人來說,必為眾人高聲嘲笑,可從大都督口中道出,偏又教人不得
不信。
房總管苦笑道:「都督,到底那人是誰啊,透個口風吧?我不會洩漏出去的。」
東廠總管的守口如瓶,怕還抵不過旁人的大聲嚷嚷。伍定遠只得搖了搖手:「爾等休得再
問,事涉我昔日上司的名聲,伍某不能說、也不好說,總之你們大可放心,只消那人還在
,秦仲海便不會來闖這最後一關。」
驚奇接踵而來,看伍定遠出身柳門,昔日上司便是「征西大都督」柳昂天,此事軍中可說
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說來奇怪,這位柳都督過世已久,陰曹地府裡的人物,卻怎能牽
制秦仲海的動向?房總管蹙眉道:「都督,您是說玩笑話麼?」
伍定遠正色道:「軍國大事,豈能玩笑以對?你們相信我。秦仲海只要還有一分人性,他
便不會鬧到玉石俱焚的地步。」說著將軍刀裹回油布,不再多言了。
大都督語氣氣篤定,好似此事理所當然。眾參謀不敢再問。房總管一頭霧水,卻怎麼甘心
放過不問?眼珠兒轉了轉,有意旁敲側擊,便啊了一聲,道:「等會兒,我曉得那人是誰
了!」
聽得此言,眾參謀自是睜大了眼,伍定遠也是濃眉一挑,一片寂靜中,聽得房總管哈哈笑
道:「大都督啊,我前些日子聽人說了,好似華山門人南下尋訪寧不凡了,可有此事啊?
」
這話點到為止,眾人自也懂得他的意思。世間要找一位鎮得住秦仲海的絕世高手,唯昔年
的「天下第一」方足濟事,不消說,秦仲海之所以不敢進犯北京,全是因為寧不凡暗中牽
制之故。
房總管這招甚是厲害,昔時的「天下第一」,正是寧不凡無疑。事隔多年,寧不凡早已退
隱,可今日高手輩出,究竟「天下第一」鹿死誰手。卻是人云亦云,難有定論。
房總管雖非武林出身,卻也曉得江湖種種流言蜚語,都說伍定遠自接任大都督後,聲勢之
強,無與倫比,舉世除開怒王秦仲海一人,江湖上別無第三人足與並論。可他早年卻曾敗
在寧不凡手下一場,為此天下人背後指指點點,都說伍定遠本領不到,永遠成不了真正的
「天下第一」,華山滿門更是為之得意洋洋,鎮日拿來說嘴,看房總管刻意提起此事,定
是有意激將了。
眼見眾人眉頭緊蹙,房總管自知打到了要害,便又嘻嘻而笑,道:「哎呀,你們別老盯著
我啊,難不成老房錯了麼?唉……那秦仲海雖然厲害,可要真過上了寧大師,那還不是老
鼠遇上貓,兩個字給你:『鼠躥』!」說著說,便又哈哈大笑起來:「可惜啊可惜!要是
寧大俠沒有退隱,朝廷這五軍大都督的位子給他老人家坐著,這場十年大戰早已玩完囉…
…唉,說來咱們還真是埋沒人才,浪費了無數公帑吆!」
房總管嘻嘻哈哈,那浪費公帑四字一說,更等於打了伍定遠一個耳光。料來他狂怒之下,
定會自行道出種種密情。只是伍定遠倒也沉得住氣,一時閉眼靜坐,無意辯駁。
老闆忍得住,眾參謀卻吞不下了,顧不得房總管位高權重,同聲怒道:「房總管!我家都
督何許人物,請你說話尊重些!」房總管見眾人動怒,忙作膽怯狀,慌道:「對不住!對
不住!瞧我這張嘴多惹禍!大都督十年征戰,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唉,便算糟蹋些公帑
也是應該的,看我真是胡說八道了!」
眾人越聽越怒,手都按上刀柄了,房總管驚道:「你們別發火啊,都說『道高一尺,魔高
一丈』,我也是好心啊。既連爵爺也贏不了秦仲海,那寧不凡又有何用?我看你們兩家還
是早些聯手吧。都說『好漢不敵人多,雙拳難敵四手』,寧不凡加伍定遠。兩個一起圍毆
他。秦魔武功再高,那也是『寧加老伍,專克紙老虎』,不必柳昂天的鬼魂出馬,天下也
大安定囉!」
東廠總管捧腹大笑,眾參謀自是氣得吹鬍子瞪眼,可一時半刻間,卻也難以辯駁。正悲憤
間,猛聽「啪」地大響,鞏志將右足重重一踩,朗聲道:「『神胎寶血符天錄、一代真龍
海中生』!秦仲海的『火貪一刀』再強十倍,卻也勝不過他的親生父親!」
「神胎寶血符天錄、一代真龍海中生」,這兩句話不只是伍定遠的稱號,也是秦霸先的稱
號。
房總管本還想說,可給這麼一吼,卻也醒了過來。
毋庸置疑,北京城裡能讓秦仲海畏懼萬分的,正是大都督本人。秦仲海若想擊敗他,便得
超越自己的生身父親。眾參謀見房總管心存畏懼,霎時大喜過望,便由鞏志帶頭,一同拜
伏在地,齊聲道:「天山傳人坐鎮在此。怒王膽大包天,卻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房總管陪笑道:「失敬、失敬。都督征戰十年,比起當年的寧不凡,那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佩服、佩服!」東廠總管出言推崇,自勝得過旁人的馬屁連篇。眾參謀與有榮焉,自也
頻頻稱是。
一片真誠讚佩中,伍定遠卻毫無得色,他從凳子上站起,緩緩走到了殿前。參謀抬起頭來
,便也順著他的目光去瞧,但見夜色茫茫,紅螺寺花燈如海,依序是天王殿、大雄寶殿、
祖師殿,一路望去,自是美輪美奐。
眾人不知他在瞧些什麼,正納悶間,猛聽轟隆一聲大響,夜空炸出了燦爛焰火,將天邊染
為一片金黃,眾人仰頭瞧著,見那夜空煙火慢慢褪散,山邊盡頭處卻散出一片祥瑞紅光,
久久不褪,赫然便是兩座寶塔。
眾人啊了一聲,道:「紅螺塔……」
紅螺寺乃是淨土宗勝地,除建築較尋常佛寺多出一進外,尚還有兩座名聞遐邇的「紅螺塔
」。據說塔裡供養著玉皇大帝的兩位女兒,能為人間祈福消災。眾人見寶塔隱隱散出輝光
,襯得夜空一片暈紅,好似塔裡真住了兩位美麗的「紅螺天女」,在那為蒼生庇佑祈福。
大都督雙手抱胸,遠眺寶塔,看他一臉蒼茫豪邁,真似正統王朝的守護之神,讓人不敢仰
望。
房總管見得武神英風,自是暗生仰慕,忙朝自己臉頰打了幾記,賠罪道:「哎呀,瞧我這
張賤嘴,三言兩語便得罪了您……來,來,衝著大都督『天下第一』這四個字,咱家這兒
有點小東西,不成敬意……」好似怕伍定遠記恨,真已掐起了指頭,捏了件背心出來。
東廠總管有禮相送,頗見誠心。伍定遠卻瞇起了眼,一張臉更加冷了。想他任職大都督已
達十年,御賜珍寶自是見得多了,一來不希罕,二來不貪圖,絕不妄收私人饋贈。他撇了
一眼,鞏志明白上司的心意,正要上前推拒,房總管卻已笑嘻嘻地道:「爵爺啊,您別急
著推辭,這東西您要見了,必定愛不忍釋吆。」
眾將聽他誇口,莫不微微一奇。房總管更是得意洋洋,自將背心提起,遍展群英。眾將湊
眼細觀,卻也瞧不見什麼好處,只覺這件背心灰髒髒的,除了上頭織了百來個「壽」字,
倒也無甚稀罕之處。岑焱滿心好奇,便伸手接過了。放到胸口比著,訝道:「什麼破爛玩
意兒?可是老太婆的壽衣麼?」
「壽你個大頭!去死吧!」房總管咆哮一聲,隨手抓起了王一通遺留的凶刀,就著岑焱胸
口捅入。眾人大吃一驚,一來房總管身懷武術,出手快絕;二來兩人相距過近,出其不意
。伍定遠大喝一聲,霎時舉掌進前,凌空虛抓,一股真力發出,已將軍刀倒吸了回去。
咻地一響,房總管兩手空空。兵器已給收走了,驟然間人影閃動,房總管還不及轉身,腦
後已給一柄火槍頂著,隨即喉間一疼,多了柄鋼刀,心房處更被高炯的匕首牢牢抵住。
強將手下無弱兵,百戰雄獅,名不虛傳,果真在一招間便抓住了房總管。聽這太監慌忙道
:「別誤會!別誤會!跟你們鬧著玩得……」
鞏志貼耳過來,冷冷地道:「總管大人,請您別動。乖乖聽都督發落。」伍定遠哼了一聲
,正要去看岑焱的傷勢,卻見這掌糧官自己爬了起來,他一臉訝異,手上兀自拿著那件背
心,駭然道:
「我還沒死麼?」眾參謀又驚又喜,眼見岑焱完好無缺,竟連鮮血也不曾流上一滴。這才
曉得稀世珍寶來了,莫不急急放開了房總管,欠身賠禮。
鞏志出身鑄鐵山莊,見聞自是廣博,他想起了一件刀槍不入的寶貝,忙道:「這是百壽甲
?」
這老太監驚魂甫定,先將背心一把奪回,邊擦冷汗邊解釋:「算你鞏志還沒白混!相傳南
海崇明島上產有巨蜘蛛,長一尺,重百斤,擅吐絲結網,這『百壽甲』便是那巨蛛絲編織
成的。刀槍不入,偏又輕巧得很。」說著將冑甲交到伍定遠手上,笑道:「爵爺,咱家一
點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百壽甲送到眼前,伍定遠卻不急於伸手來接,只淡淡反問:「總管大人,聽說這『百壽甲
』不是在『唐王爺』手中麼?卻不知什麼時候轉到您手上了?」房總管聽他點破內情,忙
道:「哎……呀,爵爺啊,您這不是明知故問了麼?給點面子吧。」
都說無功不受祿,這房總管前倨後恭,先前拿著一柄刀兜弄了半天。必有圖謀,眾參謀聽
得「唐王爺」三字,才知房總管總算亮出了正題,他是為「立儲案」而來。
伍定遠心下早有所料,一時只歎了口氣,並無分毫訝異之色。
天下三大案,稱為「廢陵」、「挺殛」、「遺宮」,現下又出了第四條大案,稱為「立儲
案」。自八年前「挺殛案」後,景泰長子被廢,太子之位虛懸至今,偏生正統皇帝自己又
沒有子女,只要龍御殯天,朝廷隨時大亂。也是為此,各路人馬覬覦太子大位,自是無所
不用其極,看伍定遠手握一百四十餘衛所,實乃本朝封疆大吏,自是首當其衝了。
皇帝人人想當,寶座卻只那麼一張。那唐王爺就只有一個寶貝兒子,姓朱名載昊,自也想
坐上去嘗嘗滋味。伍定遠一輩子都在帝王大業裡打滾,眼看又成了眾矢之的,不免心生寂
寥之感,一時輕輕打了個哈欠,道:「鞏志,法會快開始了。」
鞏志追隨定遠已久,默契非常,自也明白上司的心意,忙將百壽甲推了回去,歉然道:「
總管大人,多謝您的好意了。只是這『百壽甲』太窄小了些,我家都督鐵塔個兒,怎地塞
得進去?還是請唐王爺自個兒用吧。」
房總管聽他出言推辭,一時不怒反笑,啐道:「鞏志啊,瞧你聰明面孔笨肚腸,還配作什
麼首席軍師?聽清楚了,這件百壽甲不是給都督穿的,愛屋及烏四個字,你聽懂了嗎?」
愛屋及烏,推恩移愛。眾人醒悟過來,已知這背心不是為伍定遠準備的,而是要贈給他的
妻女的。房總管笑道:「爵爺啊,兵凶戰危的。您夫人小姐平時起居出入,總得小心些。
您不替自己想,也該替她們想想啊。還是收下吧。」
房總管確實厲害,自知大都督神功蓋世,卻又自奉儉約,與其找這個鐵板來踢,不如朝他
家人身上動腦筋。看這「唐王爺」找了房公公做幫手,這東宮太子的寶座,定如囊中物了
。
伍定遠想起了妻子女兒,心裡隱隱生出柔情,要知世上第一堅韌之物,便是蜘蛛絲,若揉
得手指粗細,便足以半空懸掛大象而不斷,若能織為衣物,自如練了金剛不壞體,刀劍不
侵。想起艷婷這幾年出入江湖,每有匪徒覬覦她的美色,屢加侵擾,伍定遠心中一動,便
想伸手去接,可想起帝王大業從此糾纏上身,卻又遲疑不前。房總管一旁看著,卻是好整
以暇,只笑瞇瞇地道:「爵爺別急啊,您慢慢想,咱家在這兒等著。」
正躊躇不定間,忽聽殿外傳來軍靴踏地聲,來人腳程極快,半晌間便奔過了高高的殿階,
不旋踵,殿門外來了一名軍官,啪地一聲大響,仰天肅立道:「屬下焦勝!軍務回報!」
先前都督下達軍令,命熊俊、焦勝二人前去「勤王軍」大營借兵三千,這當口總算趕回來
了。
伍定遠鬆了口氣,自將那「百壽甲」扔還了房總管,道:「你來得正好,兵馬呢?」聽得
上司問話,焦勝不改前線作風,先將軍靴奮力踏落,朗聲又道:「啟稟大都督!屬下無能
!未曾將兵馬帶回!」
聽得此言,眾人都是微微一愣,岑焱訝道「你沒借到兵馬?」他左右瞧了瞧,又道:「熊
俊呢?不是和你一塊兒去借兵麼?怎沒一塊兒回來?」
焦勝聽得問話,一時欲言又止,似有難言之隱。伍定遠撇眼去看,卻見房總管笑瞇瞇地守
在一旁,一幅刺探軍機的模樣,便道:「總管大人,祈雨法會即將開始,還請您早些過去
吧。」
房總管卻不急著走,當下拿起了「百壽甲」,便又朝伍定遠手裡一塞,搖頭道:「那可不
行,爵爺還沒收下人家的心意呢。」
薑是老的辣,太監更是老的精。這房總管為人何其精刻,自知正統軍並無兵力駐紮北京,
此際若要調兵,便得找「勤王軍」商量。可聽得岑焱等人言語。好似兩名軍官聯袂出門,
卻只剩一隻小狗歸來,再看那焦勝臉上隱隱帶傷,想必出了大事。當此是非關頭,他這搬
弄好手哪肯離走?自要一探究竟了。
伍定遠自知軍務火急,耽擱不得,便也不再趕人,逕自道:「焦勝,究竟發生什麼事。你
便直說吧。」焦勝低下頭去,細聲道:「啟稟都督,熊游擊被……被『勤王軍』扣押起來
了。」
聽得此言,眾參謀不免大吃一驚,勤王軍又稱「天子親軍」,由四位王爺輪值掌管,想這
「臨徽德慶」四王權勢雖大,卻還不敢招惹大都督,怎能無端扣留「正統軍」的將領?
熊俊是荊州先鋒,焦勝則是汾州守將,都才給調回北京不久,想來是他倆人面不熟、規炬
不懂,這才開罪了人。鞏志忙道:「今夜不是徽王爺輪值麼,怎會惹出事來?你倆沒拿令
牌給王爺過目?」焦勝細聲道:「回軍師的話,令牌是拿了,可咱們沒見到徽王爺。」
眾將睜大了眼,訝道:「為什麼?」焦勝低聲道:「門口守將說,徽王爺奉命出城去了,
目下不在營裡,沒法子接見我倆。」
一年一度的元宵夜,普天同慶,豈能有什麼火急公務?眾將滿心訝異,忙道:「徽王爺出
城去了?去哪兒了?」焦勝搖頭道:「不曉得,咱們一直追問,那守將推說是機密,硬不
肯說,咱們要入營去瞧,這幾人偏又強凶霸道,硬是不放咱們進去……」
鞏志歎了口氣,看這焦勝是個老實人,頗有伍定遠的幾分真傳,自不是他惹事了。便道:
「後來呢?熊將軍就打人了?」焦勝慌道:「沒有啊!小熊自從和瓊家大小姐打架以後,
已給都督打了軍棍,哪裡還敢犯沖?眼看人家凶得緊,熊將軍沒法子了,只得低聲下氣,
請那守將行個方便,從營裡調出三千鐵騎,跟咱們回紅螺山。」
勤王軍總兵力多達百萬,乃是由景泰朝的禁軍政制而成,若要借調三千兵馬,實如九牛一
毛。
眾人聽得熊俊有所長進,遍道:「好得很啊。後來呢?」焦勝苦笑幾聲,支支吾吾間,卻
又不說話了,岑焱滿心焦急,忙道:「到底怎麼了?你快說啊。」
焦勝低下頭去,細聲道:「結果那守將說……徽王爺把兵卒全帶走了,營裡無兵可用。」
聽得對方如此推搪,眾人自是張大了嘴,看這「勤王軍」總兵力多達百萬,軍威之雄,還
在正統軍之上,區區三千兵馬,怎會調不出?想當然爾,人家根本不想借。
焦勝細聲道。「熊將軍是個火爆脾氣,一聽他們百般推諉,氣往上衝,一拳就打斷那守將
的鼻樑。那免崽子見咱們打人了,自也拔刀來砍,咱倆左衝右突,打得頭破血流,後來熊
將軍掩護我逃走,他自己便給拖入營裡去了……」
眾人面面相覷,全都說不出話來了。這熊俊、焦勝二人只知爭戰沙場,卻不解官場的輕重
利害。看那熊俊自己還有案在身,一個月前荊州地方官連參十一本,點名他跋扈專擅,引
發荊州百姓民怨,逼得大都督將之調回北京,免惹事端。孰知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才回
北京,第一回公務便又踩著了狗屎?
眼見伍定遠臉帶愁悶,想來是為熊俊的案子操心。鞏志忙來緩頰:「大家先別胡思亂想。
我看徽王爺真出城去了,卻鬧得大家誤會一場,一會兒我過去找他賠個禮,大事化小,大
家總算和好如初。」
高炯聽他曲意求全,不由嘿嘿一笑:「鞏爺啊,您沒聽徽王爺出城了麼?您便想過去磕頭
賠禮,怕也找不到人啊。」聽得高炯語帶諷刺,鞏志卻只假作不懂,兀自轉問燕烽:「四
火兒,您與兵部文員交好,可曾聽聞徽王爺有何公務?」燕烽搖頭道:「不曾。」
眼見鞏志拚命蒙問,房總管卻將雙手一拍,喜道:「等等!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曉得
徽王爺去哪兒了!」鞏志忙道:「總管若有高見,自管請說。」
「來,三個字給你。」房總管豎起三根指頭,哈哈笑道:「宜、花、院。」
「他媽的混蛋!」房總管直言不諱,鞏志自是慌不迭地叫苦,餘人群情激憤,聽得岑焱再
次暴吼起來:「什麼玩意兒!守城守到妓院去了?咱們『正統軍』省吃儉用,屎都吃不到
熱的!他們『勤王軍』卻夜夜春宵、吃香喝辣?好你個天子親軍?操你祖奶奶!」
一般為朝廷,有人在北京裡打哈欠,有人在軍營裡宿娼妓,這「臨徽德慶」四位郡王更是
其眾表率。興之所至,有時帶同妻妾入營,有時返京宿娼,正統軍將士早有耳聞,今夜聽
他們欺人太甚,忍不住一次爆發出來:「大都督!咱們快去討個公道啊!」
眾將忿忿不平,全都紅了眼眶,鞏志慌道:「別吵了!靜一靜!先靜一靜!」房總管哈哈
一笑,卻也不忘火上添油:「鞏志啊,您別老是胳臂肘子向外彎!難得大都督回京,來,
我給你們撐腰,咱們和這群皇親國戚算個總帳!」眾將氣憤填膺,大聲呼應:「正是!咱
們帶兵殺進京畿大營,逼他們交熊俊出來!」眾將胡說八道,鞏志終於也發起火了:「住
口!你們是真迷糊還是假糊塗?大敵當前,咱們官軍卻窩裡打成一團,可是怕怒蒼山沒笑
話看麼?」
場裡鬧成一團,房總管加油添醋,鞏志全力滅火,伍定遠卻只怔怔出神,想起了小兵小卒
嘴裡的那幾句笑話,一時間竟是宛若癡呆。
「京軍甜、邊軍閒、埋屍西北無人憐」,這便是正統朝三軍的寫照。
天下三大軍馬,要問哪路最為清閒,自非「邊軍」莫屬,此軍專事海防邊防,又稱「留守
軍」,旗下兵卒人數最多,卻大半是徙邊囚徒。糧餉差、士氣低,平日僅能嚇嚇山賊、唬
唬蠻夷,乃是正統軍嘴裡的「稻草兵」。活似一隻苦瘦家犬,只能躺在門口咬小偷,逢上
了真正的江洋大盜,不免給一腳踹死。
至於號稱「天子親軍」的勤王軍,那更是正統軍的生死世仇了。此軍保衛皇帝,麾下多是
世襲千戶,裝備第一、糧餉第一,號稱「天下第一勁旅」,卻給正統軍譏為「以十打一、
天下第一」。便如夢幻中的千里馬,一旦走到順風下坡路,自能驕傲奔馳、日行千里,可
不巧來到羊腸小徑上坡路,氣喘落單又中伏,不免來個「以一對一、一路歸西」了。
全天下第一能打的兵馬,便是伍定遠麾下的「西北討逆軍」。若拿邊軍來比瘦犬、勤王軍
來比肥馬,「正統軍」宛然是只死硬騾子。吃得了邊軍的苦,打得了京軍的仗,營中將官
常駐西北,出征頻繁,動輒壯烈成仁,被皇帝譽為「本朝第一忠烈師」。京城裡要是見到
斷手缺腿的,準是「正統軍」的老兵無疑。可憐他們與怒匪激戰,臨到凱旋回京了,卻是
這樣的場面等在面前……
眼見大都督遲遲不說話,便聽踏踏聲響傳出,卻是「小趙雲」燕烽來了,聽他凜然道:「
啟稟都督!勤王軍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如此豬兵狗卒,借來又有何用?請都督即早下令
,讓燕烽連夜調西北兵馬回京,讓他們知曉我正統軍的厲害!」
燕烽素來沉默寡言,此時卻第一個跨步而出,果然是血性發作了。眾人聽得「豬兵狗卒」
四字,自是暗暗稱快,鞏志卻連罵都懶得罵了,只轉向了房總管,低聲道:「總管大人,
我家大都督人在北京,這幾日不能沒有兵馬指揮,事出緊急,可否借您的御林軍一用?」
正統朝除三大正規軍之外,另還有一批御前侍衛,合稱「虎賁」、「府軍」、「金吾」、
「羽林」四大衛,全隸於東廠之下,勤王軍既有公務在身,便只能找房總管商量了。
正等著聽房總管刁難,這太監居然大方起來了,只笑瞇瞇地道:「成啊,都督要點兵,咱
家最熱心。您要五千,我給一萬,就是別客氣啊。」說話間便已取出令牌,直朝鞏志遞去
。
房總管是一本萬利之人,此時卻很慷慨,想來必是畏懼秦仲海之故。鞏志心下一喜,正要
接過令符,房總管卻「嘿」地一聲,將手一抖,那令牌便又飛了起來,變魔術似的飛回了
口袋。兀自驚道:「哎呀,怎麼飛回來了?」
鞏志心下狂怒,嘴裡卻也不好發作,只得忍手不動,又聽這太監笑道:「別誤會!別誤會
!定遠爵爺要借兵,咱家求爺爺告奶奶,也要全力擔保。伍大都督要調糧,咱家脫褲子搜
口袋,也得給您張羅辦好,可大都督啊……」他湊過頭來,自在伍定遠身邊挨挨擦擦,苦
歎道:「可要有人來借您的腦袋,那該怎麼辦啊?」
總管大人話外有話,眾將自是微微一凜,房總管深深歎了口氣,又道:「臨徽德慶、臨徽
德慶,這『勤王軍』的四大王啊,打一開始便和你們『正統軍』犯沖,天天嚷東喊西,要
不說伍定遠吃閒飯、要不說伍定遠混食糧,還說『老伍』和『秦魔』串通好了,假打仗真
富貴,唉……咱家真不敢聽了……」朝廷裡除了「臨徽德慶」四位真小人,還有個厲害陰
沉的「唐王爺」,想起那件「百壽甲」,鞏志臉色一變,自知房總管又要扯都督下水,忙
咳了一聲,道:「房總管,你若願意借兵,那便爽快些,請別提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兒。」
「無關緊要?」房總管眨了眨眼,笑道:「都督啊,聽聽你這參謀說得是什麼話?天子之
位,豈同小可?咱家這裡奉勸一句,咱們再不合力將四王扳倒,等那載允登基之後,諸位
下場如何……嘿嘿,自己想吧。」
此言一出,眾將面色大變,連鞏志也是吞了口唾沫,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徽王之子,姓朱名載允,此子才能如何,品行如何,沒什麼人關心,要緊的是這孩子有四
位叔伯合力公推,支持他竟逐東宮大位,將來真讓這孩子坐上帝位,正統軍退此一步,即
無死所。眼見鞏志等人噤若寒蟬,房總管微笑道:「都督。天下事可大可小,那熊俊雖說
在荊州專擅狂妄,毆打百姓,可好歹是為國為民,哪比得上人家『勤王軍』吃喝嫖賭,殺
人放火呢?可想想也真奇怪,一樣是犯軍法,為何御史大人們目光如炬,卻專門盯上你家
的熊寶寶,卻對四大王的愛將們視而不見呢?」
眾參謀內心一沉,已知「勤王軍」找上了都察院的御史大夫,執意與大都督為難。眾人將
目光轉向了「百壽甲」,已知上司並無退路,他若不向「徽王爺」低頭,便得請「唐王爺
」出手奧援。
房總管嘻嘻一笑,做了個砍頭手勢,叉道:「大都督,火燒眉毛了,人家吃完了熊寶寶,
下面就是玩伍老爹的命了,可憐諸位逃得過眼前,逃不了以後,都督啊……您該怎麼辦吆
?」
為了軍資糧餉之事,正統軍上下多與四王不睦,現下人家窺覷東宮大位,自然把伍定遠當
作眼中釘,竟是要先下手為強。眾人越聽越悶,陡聽高炯狂怒咆哮,吼道:「放你媽屁!
老虎不發威,真當我們是病貓麼?房總管,明白告訴你一句!什麼唐王爺、徽王爺,咱們
全不希罕!我現下就去找夫人!請她直接面見皇上,看誰還敢動咱們大都督一根寒毛?」
想到了艷婷,眾將全都歡呼起來了。都督夫人非但艷冠群芳,權勢手段更是一流,真要讓
她出手,管那御史台、都察院,全天下的皇親國戚都要靠邊站。岑焱拍手道:「正是如此
!夫人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只消她動動小指頭兒,都察院那幫御史全都要給咱們買通…
…」話聲未畢,鞏志大怒道:「大膽!你們要大都督做『江充』麼?」
玩法弄權的老祖宗,世稱「江充」。此言一出,眾將都是愣住了,卻聽房總管哈哈大笑:
「鞏志啊鞏志,做江充又如何啊?總強得過任人欺凌做死人吧?輦志,你別老是說教,說
個辦法出來啊!」
眾將聞得此言,口中雖不敢稱是,心中卻是大呼痛快。眼見鞏志難以為繼,房總管登時笑
了笑,悠悠又道:「都督啊,不是我教唆你的屬下,實在是可憐他們啊。你看看,在都察
院眼中,熊俊只是個小小游擊官,死不足惜。可咱家打聽過了,這小孩固然性格剛辟,可
戰場上卻是身先士卒,為了這場大戰,這熊寶寶至今不敢娶親,以免留下孤兒寡婦……」
他低下頭去,歎道:「可憐啊,白白辛苦一場,到頭來卻是刑場一刀……唉,一個人投錯
了胎,那還有得救,可要跟錯了老闆,那可是萬劫不復囉……」「大都督!」眾將咬牙切
齒,一個個紅了眼眶,全都跪了下來,鞏志不願多言,只避到了一旁。一片寂靜間,聽得
伍定遠低低歎了口氣,輕聲道:「夠了。」
大都督說話,啪地一聲大響,眾將官全數端正身形,等候都督吩咐。房總管則是成竹在胸
,只在一旁笑瞇瞇地瞧望。
伍定遠霍地起身,他行到山門殿口,倚在門旁,只在眺望廣場裡的人山燈海。
從高高的殿階望下眺望,山門殿對面便是天王殿,之間相隔一處開闊廣場,一座又一座燈
棚,佈置了無數應景紗燈,遠遠望來,宛如一片燦爛燈海。再看廣場正中鑼鼓喧天,跑旱
船、踩高閒、跳秧歌……更襯得元宵慶喜的好氣象。
伍定遠怔怔瞧望太平人間,忽道:「鞏志……咱們多久沒來燈會了?」鞏志躬身道:「上
回來是正統八年,今兒是十一年。咱們有三年沒來了。」
眾將上回過來燈會,乃是正統八年丙子,生肖尚鼠,轉看今朝,卻已是正統十一年已卯屬
兔。
伍定遠瞇起了眼,道:「難怪了,上回來還是些老鼠偷油燈,現下可都是兔兒搗藥了。」
眾將轉看廣場,果見棚架裡大小花燈皆做兔形。一隻隻發著紅黃綠光,或搗藥、或蹦跳,
圍繞著嫦娥仙子,望來天真可喜。可當此肅殺之時,卻沒人笑得出來。
伍定遠眺望著人山燈海,只想找出妻小的身影,奈何百官眷屬齊來賀歲,廣場裡人來人往
、密密麻麻,縱使目光敏銳如他,卻也瞧不到人。
看得出來,定遠累了。他昨晚徹夜未眠,離家時天沒亮,根本沒時光與老婆小孩說話,好
容易熬到了傍晚,正想來個閤家賞燈度元宵,結果又冒出個搶匪王一通,硬生生把他卡在
這裡,白白流了場淚,現下又為了朝廷的事傷神,直不知何時方得暇!
相較起來,打仗容易多了,與秦仲海痛痛快快地打一場,什麼都不必想……
眼見伍定遠始終默默無語,房總管歎道:「大都督啊,論起朝中實力,您固然是誰也不怕
,可現下爭得是帝位啊!您一味挨打不還手,小心粉身碎骨。」說著便將一應物事交給了
岑焱,道:「能說的,咱家全說了。這兒是咱家的侍衛軍令牌,還有唐王爺給您備的禮,
一切全看您怎麼說了。」房總管言迄告辭,這回卻把東西留了下來,但見軍刀、蛛甲、令
牌全收在包袱裡,大都督卻還是無言以對,既未稱謝,也不送行,好似成了神像。
高炯心裡擔憂,忙道:「大都督,您……您怎麼說?」伍定遠默默眺望遠方廣場,輕聲道
:「別問我,我不知道。」眾將訝道:「不……不知道?」伍定遠仰望天邊明月,忽地笑
了笑,說道:「我應該活不久了。」
眾將咦了一聲,莫不悚然而驚。大都督卻不多言,霎時袍袖一拂,逕自轉身離殿。鞏志大
聲喊道:「正統軍!護衛大都督!」
首席軍師喊話,便聽「啪啪」兩聲,燕烽、高炯二人軍靴重重踏地,肅然轉向。其餘參謀
無須號令,也已各站其位,但見鞏志在左、燕烽在右,高炯上前、岑焱隨後,諸人軍紀儼
然,一同簇擁大都督離開。
第三章千里姻緣一線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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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站起來。」
紅螺寺裡,祖師殿旁,傳出奇怪的說話。陳得福茫然張嘴,只得依言起身。
「你,學貓貓。」
奇怪的語氣,說出奇怪的話語。陳得福哼了一聲,他雖是傻子,卻不太想做傻事,正要出
言回拒,卻見幾道凌厲目光射來,滿是威嚴森然。
「喵……」陳得福口中喵喵,內心哀歎,喵地一長聲過後,後臀還不忘搖了搖。
「一點也不像,貓不會搖尾巴。」那嗓音懶懶又道:「去學狗尿吧。」
士可殺、不可辱,也是心下憤然,陳得福便把怒眼來瞪人,哪曉得雙眼才一翻起,便見一
根籐條當頭飛來,聽得算盤怪怒道:「大膽,這是和誰學得反逆眼神?給老子尿!」
算盤怪發怒,陳得福自是嚇了一跳,他東跑西躥,忽見院中有顆大樹,忙逃到了樹旁,自
將右褪高高抬起,歪舌咧嘴間,兀自目露凶光,不忘狂吠兩聲:「汪汪!別打我!」
「好玩!好玩!你們華山門人真傻呼啊!哇哈哈!」場邊傳來鼓掌之聲,卻是有人樂翻天
了。
正悲慘間,猛聽天頂轟隆一聲,滿空煙火大放異彩,照亮了面前的佛院,看這紅螺寺深藏
紅螺山,此寺原稱「大明寺」,乃是正統朝的「護國禪寺」,號稱滿山名勝,無奇不有,
只是此時此刻,卻無一處地方比得眼前怪異。看一名青年立在樹旁,高抬右腿,口中還汪
汪不休,如此怪誕人物,正是華山的掃地神童陳得福。都說老萊子綵衣娛親,人家老壽星
好生孝順,這掃把星卻又在取悅何人呢?陳得福暗暗咬牙切齒,偷眼瞄後,眼裡卻見到了
一顆小柿子。
天下人物鬼模怪樣,肥秤怪像橘子,算盤怪似竹竿,連陳得福也活像一隻大掃把,誰曉得
背後的小胖童更加加稀奇,他心寬體胖,穿了件黃馬褂,他不只長得像柿子,他連名字也
是……
「柿子啊。」肥秤怪對著小胖童諂笑不休:「您睢咱家這小福子多孝順,您老人家這會兒
玩得開心了,可以開始學劍法了麼?」算盤怪也是呵呵陪笑,道:「是啊,是啊,邊學邊
玩,這就是寓教於樂,武功才練得高啊,來,老頭兒背給您聽……華山劍道天機藏,前三
後五轉兩旁,中有太極乾坤定……」
「討厭、討厭、討……厭!」歌聲未歇,場裡已然傳來哭吼聲了。看柿子雙手搗著耳孔,
大哭道:「不學!不學,娃娃不要學你們的臭武功!別煩我!」眫童揮手舞腳,鬼吼咆哮
,正哭鬧間,卻見陳得福躲在樹下乘涼,一幅小狗睡覺模樣,柿子大怒欲狂,急急抖開了
黃馬褂,戟指怒罵:「大膽!我不是要你學貓狗麼!你怎又不動了!快跳啊!」
陳得福懶得理他,打了個哈欠,正要翻身再睡,冷不防背後咻地一聲,那算盤怪竟然提了
籐條,一下子抽上了屁股,喝道:「臭小子!快學貓狗跳!不然揍死你!」
算盤怪行徑迥異常人,不來可憐徒孫。反幫著外人過來欺侮自家孩子,陳得福慌道:「師
叔祖!到底要貓要狗,你說個數兒啊?」
「都要!」籐條抽來,再次打中屁股,陳得福吃痛之下,一時前肢著地,後足抬起,上下
縱躍不休,口中兀自哈哈大笑:「喵汪、喵汪……哇哈哈!好高興啊!」
「柿子大人。」正淚眼汪汪間,終於有人出來救命了,但見趙五爺爺緩緩起身,道:「難
得元宵,別老玩這些無聊把戲,不如咱們來打個燈謎吧。」趙五爺爺來了,那柿子原本在
拍手大笑,聽得老頭兒語氣不善,便把頭轉了開,冷冷嗤了一聲,示意不屑。
趙五爺爺並未動氣,逕自道:「柿子大人,老頭兒這燈謎不難,不過是打件兵器。你聽好
了,這法寶呢,它一砍便斷,一燒就爛,卻能打得『三達傳人』不支倒地,嚇得『天下第
一』哀哀告饒,您曉得它是什麼啥玩意兒?」柿子哼了一聲,正想打哈欠,卻見一根綠油
油的籐條伸了出來,自在柿子臉旁移來晃去,兀自冷笑道:「猜到了麼?小祖宗?」
世間最神氣的老人,便是八十歲的趙老五,他手下的這根籐條抽過無數武林高手,什麼「
若林先生」、「雨楓先生」,「不凡先生」,小時候見了他便要慌忙奔逃,逃得快撫胸慶
幸,跑得慢則要呱呱大哭,看這柿子落人他的毒掌之中,隨時都要給剝皮。
「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趙老五森然道:「柿子大人,管你天大來歷
。既要拜入華山,便得嚴守玉清觀的規炬,趙某這裡奉勸一句……」勸話還未說全,那柿
子卻打了個哈欠,道:「好累喔,想睡覺了。」
趙五爺爺哈哈大笑,道:「好樣的,帶種。」右手高高抬起,風聲咻咻,籐條直擊而下。
猛聽啪地一聲大響,一顆大橘子飛身而來,一聲慘叫之後,已然著地滾開,轉看那小柿子
,卻仍好端端地坐在原地,兀自把哈欠打全了。
趙老五定睛去看,地上滾倒的卻是肥秤怪,一時怒火沖天:「你為何把腦袋伸過來?你想
找死麼?」肥秤怪搗著一張胖臉,苦笑道:「老五啊,打死我不打緊,可咱得提醒你一句
,這孩子碰不得,他可是……」
「『柿子』喔。」柿子悠然自得,逕自伸指出去,將綠籐條推了開來。
都說柿子挑軟的吃,可天下最可怕的八顆柿子,沒一顆是軟的。面前這名孩童姓朱名載志
,他是本朝皇室嫡系,太祖第八子西蜀川王六世孫,人稱「川王世子」的便是他。
天子的長子叫「太子」,其餘兒子不分嫡庶,全都叫做「王子」,諸子年過十歲,一率賞
授「塗金」銀寶銀冊,封為郡王。至於郡王的兒子便是所謂的「世子」了。
王子公主,世子郡主……天無二日,自來皇帝只能有一位,親王郡王卻是宗族繁多。本朝
開國太祖有二十六子,另外還有一十五位親兄堂弟,共計宗室四十一王。其餘自興宗、成
祖以降,每帝少則三五,多則七八,整整百五十年繁衍下來,合計得百來位郡王,直可從
奉天門列隊排到金水橋,隊伍綿延,淵遠流長。
不知怎麼回事,別人下蛋也似的生著兒子,卻只正統皇帝一個人生不出來。皇帝年近七十
,國家卻還沒有太子,為了江山社稷著想,幾位輔國大臣聯名獻議,建請皇帝由百位郡王
世子中挑出一位繼任人選,以為太子儲君,這便是方今轟動朝野的「立儲案」。而面前這
位「載志」,自也是本朝「八大世子」之一。
朱載志,將來要做皇帝的人,誰敢打?日後這小孩若真坐上帝位,懷恨在心,華山上下豈
不大大遭殃?也是為此,趙老五縱使吹鬍子瞪眼,那條籐條卻還是抽不下來。
皇家血統越純正,形狀越奇怪,肥秤怪一旁看著,只見載志打了個哈欠。那龍嘴一張,似
有祥雲飄出。噴嚏一打,彷彿龍吟天籟,真命天子異象一出,可把肥秤老怪嚇得颼颼發抖
,連話也說不出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萬一這顆柿子誤打誤撞,成了天子,這人
間可要成了什麼鬼模樣?
肥秤怪滿心惶恐,正在暗自祝禱,忽聽載志歎了口氣,道:「肚子好餓。」
龍爪伸出,摸了摸龍肚子,小龍王看起來飢腸轆轆。肥秤怪一聽主上餓了,想起了忠君報
國的道理,便朝算盤怪瞧去,待見師弟瘦骨如柴,形狀不太可口,便轉朝自己的肥大腿來
瞧,正痛苦掙扎間,忽然心下一醒,想起懷裡還有顆上好的貢品橘子,不由大大鬆了口氣
,忙道:「世子大人,請用橘子吧。」
橘子送來了,柿子抖目去瞧,卻又一臉訝異,道:「胡說八道,這才不是橘子。」
肥秤怪吃了一驚,他手上拿的非但是橘子,還是上好的洞庭火橘。此物色若火紅,汁多味
甜,乃是天下無雙的上品,他自己捨不得吃,方才取來孝敬祖宗。忙道:「世子取笑了,
小人這是湖南進貢的火橘,絕非一般甘橘。」
載志出身貴族世家,自當吃過洞庭火橘,可他拿起橘子反覆端詳,卻又搖頭不停:「不對
啊,我家的火橘不長這個模樣,你這是假的。」橘越淮為枳,肥秤怪越聽越納悶,不知自
己的橘子有何古怪?那趙老五卻是見多識廣之人,他冷冷一笑,自將橘子接過,剝開了果
皮,說道:「世子啊,敢情您家的橘子,全都不穿衣吧?」
果皮褪下,露出內裡晶瑩的火瓣果肉,柿子滿面驚訝,道:「是啊!是啊!這和我家的橘
子一個樣子了。」趙老五啐了口唾沫出來,自將火橘扔給肥秤怪,不再多言了。
王爺家的橘子赤身裸體,原來早有下人剝好。肥秤怪恍然大悟,他暗罵自己不長見識,趕
忙掰開橘瓣,正待跪地敬獻,卻聽那朱載志道:「等等,你這橘子還是有點怪,我不敢吃。」怪字一出,肥秤怪倒也愣了:「哪裡怪?」朱載志蹙眉道:「你這橘子有毛,像是變種怪橘。」肥秤怪心裡納悶,一旁趙老五再次伸手過來,捏起了果瓣上的一莖毛纖,笑道:「世子大人,你說的毛,可是這玩意兒?」朱載志大喜道:「是!是,你好聰明啊!」肥秤怪啊了一聲,方知橘辦上纖絲纏繞,難免入不了金口,正要為柿子大人清理,趙老五大手一揮,將橘子整顆拋入嘴裡,痛快大嚼起來。「我的!我的!」載志嗚嗚哭泣,邊流淚邊搶奪:「我的橘子,你偷走人家的橘子!」
正吵鬧間,卻聽遠處傳來腳步聲,聽得一人笑道:「載志,你有乖乖練功麼?」
清雅的嗓音如是吩咐,那柿子立時撇下了橘子,喜喚道:「父王!」
場中來了五人,背後三人體型結實,全是侍衛。當先一人則是身材福態,看他頭戴三英冠
,身穿玄黃麒麟袍,胸前左右飾以染靛天龍,如此尊貴服飾,自是柿子的爹「川王郢」駕
到。再看這位川王爺身旁陪著一名中年男子,此人身穿雲雁文官服,年約六十,卻是華山
九代大師兄「若林先生」到來。
本朝郡王駕臨,眾長老無不慌忙起身,下拜道:「參見川王爺!」這位川王爺倒也客氣隨
和、搶先扶起了趙老五,隨即親手來攙雙怪。那肥秤怪一輩子沒給大人物碰過,給他握到
了手掌,竟是滿面驚喜,想來要十天半個月不洗手了。
諸人行禮已畢,川王爺拉過了載志,微笑道:「今日乖不乖,長老們教了你什麼新武功?
」
那載志混了一整晚,哪裡練功了?有些慌張,趕忙道:「有……有哪,我在學貓狗神功呢
。」
川王爺乍聞「貓狗」二字,自是眉心微蹙,正要斥責愛子,卻聽院中喵汪喵汪之聲不絕於
耳,真有人在練著貓狗神功。王爺心下錯愕,驚見陳得福單腳跳、向樹尿,模樣怪誕之至
。不由呆了半響,喃喃地道:「若林兄,這……這位少俠好奇特的武功,可是在使什麼高
招?」
貓狗大戰虎狼,怎麼得了?眾長老滿臉通紅,雖想據實以告,卻怕王爺責怪教學怠慢,竟
拿著貓狗神功唬弄世子,正惶恐間,卻聽呂應裳咳了一聲,解圍道:「下官素聞川王見識
淵博,西川各門武功無不瞭然於胸,何妨猜上一猜?」
川王爺聽得馬屁送來,自是拊須含笑,便來細細考察陳得福的武功,他見陳得福右腳高抬
,兩手著地,自在大樹旁縱躍不已,當即醒起了華山的「鶴舞七星步」,便道:「好功夫
!這位少俠身法奇特,清靈而不拘形體,出入意表,大見玄妙,可是在練什麼神奇步法麼
?」
貓狗神奇步在前,呂應裳臉不紅,氣不喘,欠身便道:「王爺果然淵博。這正是本山的新
步法,前掌門不凡先生苦心創製,密而不傳,今日初方現世,還請王爺賜名。」
那川王爺聽得華山新步法現世,自是又驚又喜,待見陳得福四腳趴地,不時雙手比做拍翅
狀,那右腳更是不可臆測,時時踢起,宛如回馬槍,不禁疊聲讚歎:「難得,難得!這套
腳法非比尋常,適得麒麟之四足、與那孔雀之雙翅,可說介乎麒麟孔雀之間,本王斗膽,
不如定個『神麟步』之名,諸長老以為美否?」
長老們面紅耳赤,不敢應答,那呂應裳卻是見怪不怪之輩,一時拍手大喜,讚道:「好個
『神麟步』,既是王爺金口贈字,不如再加上兩個字,稱為『川王神麟步』,方是真章!
」川王爺「啊」了一聲,沒想華山劍法享譽天下,自己的王號竟得與神奇武術相連,來日
必能萬古流芳。一時撫掌而笑:「儕越了!僭越了,好一個『川王神麟步』,哈哈!哈哈
!」
呂應裳,字若林,華山九代門人之首,經國丈一手薦保提拔,如今闔山中僅他一人身有官
職,算得是國丈的心腹。看他官做久了,假言矇混之際,極盡摸稜兩可之能事,平日必也
是使虛招的高手了。一旁載志是個笨蛋,聽得貓狗升格做麒麟,自是驚喜不已,趕忙拉住
了爹爹的褲腳,喊道:「父王,這不是他們的貓狗神功!這是載志發明的、這是載志的神
功!」
正吵鬧間,腦袋便給爹爹拍了一記,川王爺帶著兒子一起作揖,拱手道:「多蒙諸位長老
連日來的愛護,下個月小兒金鑾殿御前比試,若真能……若真能……」說到此處,他深深
吸了口氣,眼中隱隱露出興奮之色,又道:「到時本王知恩圖報,絕不敢忘諸位長老的恩
情。」
川王爺如此客氣,眾長老自是慌忙回禮,同聲道:「王爺何故鄉禮?吾等身負國丈所托,
自當竭心盡力,豈敢再圖王爺的贈賞?」說著一同跪了下來,自與王爺互拜不休。
八王八世子,太子寶座卻只有一張。為了從眾孩童中找出國家的未來之主,一個月內正統
皇帝便要召見八世子,瞧瞧他們的人品優劣,學養高低,屆時在金鑾殿裡文比武較,自也
少不了。
東宮太子,便是國家的儲君,八世子無論哪一位做了太子,誰就是未來的九五至尊,尤其
正統皇帝年近古稀,這儲君更是要緊異常,也是為此,八位大王無不想方設法,盼兒子在
一個月裡改頭換面。這位川王爺仗著父祖輩對瓊國丈有恩,早已搶佔先機,一方面將兒子
送到「紫雲軒」讀書,二方面請來「玉清觀」的高手指導武術,來日縱不能技壓群雄。至
少靠了瓊皇后背後撐腰,也能在皇帝面前立於不敗之地。
想起瓊國丈的勢力,川王爺自是滿面含笑,他撫著兒子的小腦袋,溫言道:「載志,好容
易父王請托,人家華山前輩才頤意教你幾手劍法,你可得乖乖學著,知道麼?」
父親苦心意旨,耳提面命,載志卻嘟起了嘴,蹙眉道:「不要,沒有神仙姊姊,孩兒不想
練。」川王爺微起訝異:「什麼神仙姊姊?」載志大聲道:「父王裝傻了,孩兒討厭男生
,孩兒只愛美貌姊姊!載志要女師父教武功!」
方今世道講究極樂境界,正所謂「同性相斥,異性相吸」,真天性也。看載志生來尤其具
有磁性,專只和美貌女子相吸,只要見了男子現身靠近,不分老少、一概互斥。眾長老自
是擋住了。
趙老五則是豎起了大拇指,讚歎道:「了不起!了不起!這年頭不愛師父愛師娘,老頭兒
打心裡佩服啊!哈哈!哈哈!」
川王爺聽得譏嘲,不由猛咳三聲。正所謂寡人有疾,卻乃親爹所傳。也是知子莫若父,忙
伯祖,你……你罵我娘!」肥秤怪怒道:「不能罵麼?敢情你是皇后娘娘生的羅?大家揍
死他!」眾人團團圍住陳得福,拳打頭、腳踢肚,後臀則給狗咬。
一名男子舉著長劍,對著腳地板刺入,嘖地一聲,苦歎道:「物以類聚、獸以群居啊。連
送個帖子也能拖條拘回來……」
忙了一整天,華山門人總算回到了紫雲軒。郡王爺們除了「臨徽德慶」四大王,閣臣裡除
了何宰輔,楊五輔兩位,其餘文武百官大致給送得齊全了。眾弟子們有的玩了一夜,有的
給派了苦差,此時便同來趙五爺爺房裡閒聊。
近幾年西北大亂,每逢戰火阻塞道路,玉清觀眾弟子每逢回不去華山,便來紫雲軒落腳,
幾乎把這兒當成了家,趙老五輩分甚高,國丈更為他準備了一處房舍,專供這位長老起居
。
瓊家是富豪人家,園子裡假山林立,瀑布淙淙,可說坐擁億萬之資,不過瓊家人丁不旺,
老國丈就只一個孫女兒,等她嫁入蘇家後,無論是房子還是銀子,也都要成了蘇穎超的囊
中物。
想起兩家首腦不只要一起練劍,還要做一床睡了。趙老五越想越是喜氣,便道:「得福啊
,去煮點元宵來吃。」
元宵便是糯米湯團,其內包餡,不同於湯圓,卻是用竹籃子慢慢篩出來的。陳得福早已燒
起了熱水,聽得趙五爺爺吩咐,便撲通通扔了十來只元宵下水。肥秤怪懶懶地道:「今晚
皇上不是召見掌門麼?這當口怎麼還沒回來啊?」算盤怪笑道:「皇上見了掌門,準是龍
心大悅,搞不好要賞給咱們一人一條金腰帶啊。」
御賜金帶到來,華山弟子從此行走江湖,都能自稱是天子門生了,一時間人人喜上眉沉,
正要來問長老,卻聽門外傳來一聲歎息:「都別說了。」
門外響起溫雅嗓音,眾弟子一時又驚又喜,慌忙起身道:「傅師叔!」房門開啟,緩緩行
入一人,正是傅元影到來。
傅元影,號雨楓,看他面帶倦容,才一走入屋內,便在椅子上癱了下來,好似累壞了。眾
弟子端茶倒水,自來服侍師叔。一旁算盤怪笑道:「雨楓啊,你們不是去見皇上了麼?玩
得開心嗎?」眾弟子想起皇帝的賞賜,莫不一臉猴急,卻見傅元影搖了搖頭,歎道:「別
問了,咱們今夜沒見到皇上。」
趙老五見他面帶愁容,不由心下一凜,低聲道:「怎麼了?皇上不高興了?」
正統帝沒有子嗣,從來把瓊芳當做親生女兒看待,看蘇穎超娶走了他的心肝外甥女,來日
固然愛屋及烏,寵愛有加,可送出門前必也心生不捨,自要掂掂這個准外甥女婿的份量,
想來種種刁難手段使出,蘇穎超縱不給剝皮,怕也要給大大奚落一番。
天威難測,只要一個對答不慎,難保不出意外。眾人各自想像情景,內心自是有些擔憂,
卻聽傅元影道:「師伯別多心。聽說皇上今夜不太舒坦,喝過茶水後,忽然腸胃犯疼,連
著拉了一晚。連法會都沒曾露面。」說著接過弟子奉來的茶碗,啜飲了一口,歎道:「總
之今晚亂糟糟的,祈雨法會草草了事,掌門若要謁聖,恐怕得過兩日了。」
皇帝腹痛拉稀,八成是吃壞了肚子。眾人滿心好奇,卻不知紅螺寺的大師傅們服侍周到,
卻能讓他誤食了什麼不潔之物?正起疑問,一旁陳得福已是全身顫抖,一邊望著鍋子裡的
滾滾元宵,一邊勒住了了小黑犬,就怕這小狗吐露內情,自己的腦袋不免搬家。
聽得皇帝只是肚子痛,趙老五便也安下心來,忙道:「貴妃娘娘那兒呢?她不是一直說要
瞧瞧咱們穎超麼?今夜可曾碰上了面?」皇后娘娘在景泰朝時乃是貴妃,眾長老們叫得順
口了,雖已復辟了,卻始終改不回來。聽得趙老五提起皇后,博元影卻又歎了口氣,道:
「聽福公公說,皇后娘娘法會前沭浴淨身,結果像是著了涼,一直噴嚏著。」
眾人頗感詫異,沒想今夜皇室處處不利,先是皇帝拉肚子,之後皇后又著涼,卻不知是否
有掃把星闖入了紫微垣。正納悶間,卻見掃把福顫巍巍地端來元宵,瞧這人面色青紫,卻
不知在怕些什麼了。
一年一度的元宵夜,今兒正是最熱鬧的十五,無論有多倒楣,都該吃碗元宵沖喜,傅元影
累了一晚,至今還沒吃飯,方才接下湯碗,卻聽碰地一聲,房門開啟,飛也似地衝入了一
個姑娘,跟著打開了衣櫃,一股腦兒躲了進去。
怪事年年有,今夜透著多,看那姑娘身法快絕,行徑偏又古怪無比,卻不知是否與女鬼有
關,眾弟子一臉訝異,還不及過去察看,猛聽走廊裡傳來大聲咳嗽,眾人探頭去看,但見
門口緩步行來一名老者,手拄枴杖,走兩步、咳一咳,噴得滿地痰。正是瓊國丈到了。
國丈身長九尺,可此時年老駝背,竟比常人還矮了些。眾弟子正欲上前見禮,國丈卻已在
門口停下,就著門內便是一陣暴吼:「小妖女!你別老躲著我!給我滾出來!」眾人大吃
一驚,不知國丈為何動怒,又見他拿起枴杖,重重敲著地板,暴喝道:「小妖女!別以為
你有伍定遠撐腰,便能為所欲為!告訴你!自己嫁不掉,趁早上尼姑庵報到,少來帶壞我
孫女,你這怪物瘋婆!聽到沒有!」
國丈戟指門內,又吼又罵,卻也不管趙老五等人面面相覷,全是一臉茫然。他吼得痛快了
,便又咳出一口膿痰,呸地一聲,卻不知吐到哪兒去了。眾弟子正駭然閃避,門邊又行來
了一人,卻是「若林先生」呂應裳到了。聽他勸道:「老爺子,人家已經是九華山的掌門
了,再說這兒人多口雜的……您就給人家留點面子……」
「放屁!」國丈怒道:「掌門又怎麼著?自己嫁不掉,便可以拆散別人麼?媽的,鎮日想
方設法、拆散鴛鴦、毀敗姻緣,就是見不得別人成雙入對,好讓她那仇視天下男子的毒怨
遂心!以為老頭子不知道麼?」國丈氣血已衰,脾氣卻是不衰,看他袍袖一拂,氣沖沖而
去,兀自邊走邊罵,十分氣憤。呂應裳乾笑不已,便朝趙老五等人打了個眼訊,急急跟著
走了。
眾弟子呆呆瞧著,正不知高低間,忽然衣櫃打開,小妖女鑽出頭來,問道:「喂!老瘋狗
走了麼?」眾人定睛一看,但見這小妖女一張鵝蛋臉,大大的眼睛圓圓亮亮,帶了幾分調
皮,果然是娟兒到了。
娟兒年歲不小,還比眾弟子大了幾歲,可平日活潑沒架子,頗得人緣,眾弟子此時儀容不
整,乍見美女,自是穿鞋的穿鞋,著褲的著褲,十分忙碌。趙老五啞然失笑:「你是幹啥
了?搶了國丈的錢啊?」娟兒哼了一聲,儼然道:「誰理那老瘋狗,鎮日亂汪汪……」
「雨楓!」正罵間,老瘋狗竟又衝了回來,娟兒嚇了一跳,趕忙關上了衣櫃。
聽得老瘋狗狂怒道:「你一會兒過來家廟,我還有話問你!」
開家廟是一等一的大事,除開年節祭祖、科考中舉、婚嫁喜慶,絕少開門,眼見國丈又氣
沖沖走了,趙老五更是訝異了,便問傅元影道:「到底怎麼回事?吵成這德行?」
傅元影長歎一聲,拿著湯匙攪了攪元宵,便自起身離房。趙老五滿心茫然,正在此時,衣
櫥又打開了,娟兒跳了出來,喘道:「老瘋狗,亂汪汪……有種再來嚇我啊……」
話聲甫畢,背後真來了「汪」地一聲,娟兒嚇得魂飛魄散,正要跳回衣櫃裡,卻見一條小
黑犬撲到了腿上,搖頭擺尾,挨著她又跳又叫。娟兒嚇得魂飛魄散,尖叫道:「救命啊!
」
打狗要看主人面,不過主人若是陳得福,自要大倒其楣了。眾弟子英雄救美,登來痛打陳
得福,小黑犬驚恐之下,便朝娟兒懷裡去鑽,想來要改投明主了。娟兒咦了一聲,道:「
這……這是誰的狗啊?好眼熟呢。」她見這狗毛色光鮮,好似在哪兒見過,一時越看越疑
,正想來問陳得福,卻聽趙老五笑道:「娟姑娘,你們到底怎麼啦?鬧什麼事了?」
婿兒苦笑幾聲,道:「別再拷問我了,想問什麼,自個兒去問瓊芳,別再煩我。」少男少
女成婚在即,卻似大禍臨頭,居然還有人受了池魚之殃。算盤怪茫然道:「到底有啥古怪
啊?瓊芳那小丫頭傍晚不是挺開心的麼?我還瞧到她賣面呢……」
依呂應裳所言,此事不可多提,果然娟兒臉上變色,一時歪嘴苦臉,算盤怪兀自不察,便
找來了了人證,自問呂得禮道:「小禮子你說,你傍晚不還領著弟弟們去吃麼?一共吃了
幾碗啊?」
呂家三兄弟,老大呂得禮本在低頭吃元宵,聽得問話,卻似天外飛來橫禍,忙道:「我…
…我不知道,是我二弟嚷著去吃的!」說著將元兇推了出來。眾人去看呂家老二,卻見這
呂得義慌忙搖手,道:「不關我事,是我三弟嘴饞,你們問他吧。」
老大推老二,老二推老三,呂得廉見眾人望著自己,一時心下害怕,急急朝身邊去看四弟
,這會兒卻無恥了。他害怕之下,忍不住嗚地一長聲,竟爾嚎啕大愧起來。算盤怪訝道:
「幹什麼啊?吃個面也哭啊?」呂得廉愧道:「我沒有啊……我什麼都沒見到,我沒見到
瓊閣主賣面啊……」
眾人一臉詫異,不知這碗麵是否有毒,正要來問內情,卻聽杜得秈細聲道:「大傢伙瞧,
掌門來了。」颼颼幾聲,眾人全趴到了窗口,只見園子裡一前一後行來幾人,當前那位身
穿儒裝,低頭行走,卻是少閣主瓊芳,再看背後,卻還有三名提棍保鏢,正是大名鼎鼎的
「崆峒三棍傑」,再看隊伍背後,遠遠還跟著一名公子爺,卻是「三達傳人」蘇穎超。
瓊芳來到不遠處,小黑犬陡地有了感應,它仰鼻嗅了嗅,直欲張口來叫。陳得福怕它又惹
禍了,忙握住了狗嘴,將它揪牢了。那小黑犬卻是猛力掙扎,只朝瓊芳處猛搖尾巴,好似
認得她一樣。娟兒見得異狀,忍不住啊了一聲,道:「完了,這狗該不會就是……」
一片混亂中,新郎新娘從窗下走過,看兩人一前一後,相距幾達一丈,中間還隔了三個保
鏢,情狀大異尋常。肥秤怪訝道:「這是怎麼了?往常不是抱做一堆麼?今兒怎地排做一
行啊?」眾人紛紛轉問娟兒:「是啊,到底怎麼啦?娟姑娘快跟我們說吧!」
娟兒苦笑不已:「別問我,你們真想知道,該去問它吧。」眾人低頭去看,只見娟兒抱起
了小黑犬,拍了拍它的狗腦袋,卻見這月下神犬兀自搖頭擺尾,好似得知了大批秘密,十
分神氣。
月光冷冷照下,今夜的瓊府大異尋常,他們開家廟了。此時此刻,心腹家臣齊聚一室,東
是「訓晉難星」四進士,西是「林楓見火」四武士,合稱紫雲軒文武八教頭。
紫雲軒的管家姓許,號「南星」,年紀也長,乃是八位家臣資格最老的,再看「林楓見火
」裡的呂若林,楓字的傅雨楓,眾人兩邊對座,只在仰望案上供奉的祖宗牌位。
香煙繚繞之中,一座座漆紅牌位沾滿了黑黃煙漬,但見諸子諸孫拱衛在旁,一塊主牌高居
其上,上書七字,曰……
「太祖英國公鷹」。
開國輔運推誠武臣,便是瓊鷹。自他受封三公起算,瓊氏一族多有澤蔭,至今已傳七代。
依序看去,見是二世公璟、三世公勤,四世公溫、六世公翊……案上沒有五世公的牌位,
因為五世公還沒死,他姓峭臌昭號武川,現下坐在供桌旁的大位上,正使勁地咳嗽。
「家門……咳…哇……」痰盂端了過來,呸地一響,痰自天降,大堂裡也多了一聲低歎。
「不幸啊……」
不幸的家門響起了不幸的重咳,夾雜了不幸的吐痰聲,此刻連痰盂裡的那張老臉也變得不
幸起來,顫晃之中,只剩一團黃黏黏。
瓊武川吐完痰後,只在輕輕喘息。萬籟俱寂中,聽他道:「若林……婚事籌辦得如何了?
」
呂應裳,字若林,乃是玉清觀的大師兄,目下由國丈薦保,正於開封主持漕運,頗受朝廷
器重。聽得國丈垂詢,趕忙回話道:「下官已按國丈吩咐,選定了二月初一文定,十七成
親。克下喜帖聘禮、青絹暖轎、披霞鳳冠、笙簫鼓樂……諸物皆已妥善,就等國丈稟明皇
上准婚。」
當今瓊家第一要緊的大事,既非開疆闢土,也非招兵買馬,而是替紫雲軒找到一位男主人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瓊家雖是當朝第一尊貴人家,但家無長男,不免有絕嗣之憂。瓊
武川八十好幾的人,唸唸在茲便只此事。
耳聽呂應裳還要再說,瓊武川揮了揮手,打斷了說話,淡淡地道:「行了。」
說到此處,便又咳了一聲,道:「雨楓。」
傅元影聽得國丈呼喚,便即躬身道:「國丈。雨楓在此。」瓊武川深深吸了口氣,道:「
穎超怎麼樣了?病好了麼?」傅元影頷首道:「國丈多慮了。少掌門本就無事,只是經魁
星戰五關之後,身子……受寒微恙,將養幾日,也就好了。」
國丈淡淡又問:「我瞧他鎮日畫著圖,神思不屬,卻又是怎麼回事?」呂若林與傅元影對
望一眼,同聲道:「我山門人習練劍法,夜廢寢、日忘食,本屬平常,還請國丈莫要擔憂
。」國丈點了點頭,道:「那就好。你好好看著他,我明日得帶著他面聖,別再給我出什
麼亂子。」
正統朝整整十年,這回卻是華山掌門首次謁上,想蘇穎超執掌玉清,師父曾為皇室立下汗
馬功勞,得御筆「功在國家」白綾金批一面,明日面聖封誥,定如駙馬都尉一般風光。眾
家臣心下大喜,同時拜伏在地,喊道:「恭喜國丈!賀喜國丈!」
瓊武川不置可否,他沉下臉來,目光微斜,打量著寶貝孫女。
自景泰入正統,從年輕拼到老,瓊府終於有了中興氣象,先是長女玉瑛嫁入皇門,長子道
甫高中狀元,任南京通政司參議、詹事府少詹事,更是瓊家寄望所在。
可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好容易掌握了大權,大少爺瓊翊居然英年早逝,只留了一名孤
女在世。可憐那早孤的小女孩兒,她的名字是……
「芳兒!」瓊國丈眼角掠過,轉朝堂上一角望去,厲聲道:「芳兒!」
角落裡站著一名美麗姑娘,她身穿儒衫,俏臉默默向地。看那柔弱可憐的模樣,活鍾給大
雨淋濕的小雞,由衷地讓人心疼。
瓊武川當然也心疼,任誰有了這般可愛貌美的孫女兒,都捨不得打罵。可今晚的情勢卻由
不得人,否則……頭上三尺的英國公絕不會寬饒他。
在一眾死人靈牌之前,連八十歲的瓊武川也顯得稚小了,他以手撫面,低低歎了口氣,道
:「無關的人…全部給我退下。」大批下人心領神會,各自躬身倒退,堂上便只留了八名
老臣下來。
家廟裡剩下的全是瓊府心腹,這些臣子跟隨國丈已久,全都領過瓊家恩情、也都替瓊家盡
心竭力。正因如此,無論一會兒發生什麼事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卻絕不會外傳一句
。
今夜是元宵夜,普天同慶,可老爺子今晚脾氣不太好。他先吐出了膿痰,之後牙齒又咬得
喀喀作響,不消說,一會兒有人要大禍臨頭了。
什麼事都有頭一回,從當年的稚齡女童起算,直至今日的美艷姑娘,十多年來瓊芳永遠從
容不迫,永遠端莊體面,永遠不讓爺爺失望……但就在她二十四歲、即將出嫁的這一年,
瓊芳還是出事了。她不告而別了。
不告而別,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這兒八位家臣文質彬彬,都曾不告而別,連瓊武川
八十歲年紀,有時興之所至,也常溜得無影無蹤。說來「不告而別」四個字,在他們是小
事一樁,日日為之,稀鬆平常。不過瓊芳不同,她不能不告而別。
道理再簡單不過了。她是女人,縱使她腰中帶劍,手上持槍,可在那身男裝之下,她還是
女兒身,她今日是瓊武川的孫女,明日是蘇穎超的妻子,來日還要做人家的母親,將心比
心,誰願意自己的妻子不告而別,誰又想自己的母親曾在酒鋪裡失蹤?
可瓊芳這般做了,尤其糟糕的是,她並非給壞人擄走,而是心干情願地隨陌生男子離去。
整整半個月,她下落不明、無影無蹤,若非國丈在護國寺前撞見了她,她還不知要遊蕩多
久?
沒人曉得她去了哪裡,也沒人知曉她在忙些什麼。在這空白的半個月裡,沒人曉得她是怎
麼渡過的?也許她每晚都喝得酩酊大醉,又或她每晚都和陌生男子同床共寢……也許她早
已恣意而為……早已……早已……
瓊國丈咬住了牙,他不敢想了。什麼都不必辯解了。管她什麼少閣主、什麼瓊女俠,女人
就是女人,無論多大權勢,只消剝下那身儒裝,瓊芳仍是女兒身。三大重罪降臨:不守婦
道、放浪形骸、清白見瑕。得此三條,世間男女不分貧富貴賤,人人都可以斜瞄她一眼,
然後冷冷道出那個字……
「賤!」
「嗚……呵……」瓊武川氣得發抖,卻也不禁怕得發抖,他真不敢去看祖宗靈位,他不知
該怎麼向英國公解釋,家門出了個下賤女人啊!
「芳兒……抬起頭來……」瓊武川喘息道:「看著你的老祖宗……跪下。」
瓊芳輕輕抬起俏臉,望向案上供奉的大批牌位。那張臉蛋望來極是楚楚動人,可她越是美
,瓊武川越是怕怕,像是見到不堪入目的東西,他提起中氣,厲聲道:「跪下!」
大小姐低頭垂目,望著家廟的地下,好似在發呆。瓊武川渾身顫抖,他重重一掌拍下,厲
聲道:「這還是瓊家的女兒麼?要你跪,你便跪!跪下!跪下!跪……下!」
隨著那聲「下」,龍頭鋼鞭舉了起來,這二十四節鋼鞭下打奸臣,上醒昏君,乃是太祖賞
賜的威儀重寶。萬一抽到了小姐頭上,那還不打得她香消玉隕?當此危急時刻,堂上霍地
站起一人,他起身離座,單膝跪地,秉道:「老爺子,少閣主南下貴州,一切全是聽雨楓
的主責。您若在氣頭上,請儘管打罰雨楓吧。」
傅元影來了,他是蘇穎超的師叔,也是寧不凡的師弟,眼見大小姐形勢危殆,自不能置身
事外。當下便起意頂罪,要讓瓊芳全身而退。一旁三棍傑也曾隨行貴州,一時也跪倒在地
,叩首道:「國丈明監!我等保護大小姐不力,有失職責!請國丈重重治罪!」
眾人起意緩頰,瓊武川卻不領情,他拿起龍頭鋼鞭,使勁敲著供桌,厲聲道:「罪個屁!
貴州是貴州!揚州是揚州!她在揚州不告而別!卻是聽你們教唆的麼?」
此言一出,眾皆噤默。瓊芳不告而別,事前無人知情,自無人能替她頂罪。瓊武川深深吸
了口氣,森然道:「一人做事一人當,芳兒,把東西拿來……」瓊芳別開頭去,低聲道:
「拿什麼?」孫女兒裝傻,瓊武川卻不傻,他舉掌拍落,震得木椅扶手嘎嘎欲裂,吼道:
「槍!爺爺給你的槍!」
堂上打雷了,國丈的嗓音活鍾敲鑼,震得眾人的耳膜嗡嗡作響。瓊芳面色蒼白,只點了點
頭,便從懷中取出一柄火槍,雙手奉了過去。
熟悉瓊府事的都明白,瓊府共有三大重寶。第一樣是鐵卷丹書,第二樣是二十四節龍頭鋼
鞭,第三樣則是瓊芳隨身佩戴的那柄雙管火槍。天下獨一無二的連發槍,這是前朝太師遺
下的佩槍。瓊芳小時候不知向爺爺討了多少回,方才在十六歲生日當天收下了它。那不只
是賀禮而已,尚且還合有爺爺對她的信賴期待。而現下這一刻,爺爺要收回去了。
瓊武川低頭把玩著槍柄,他凝目瞧著瞧,忽然見到「江充」二字,大怒道:「禍害!」
火槍拋到了地下,二十四節龍頭鋼鞭直劈而下,轟然巨響爆出,已將火槍砸得歪曲變形;
國丈目露凶光,兀自大怒不已:「禍害!禍害!禍害!」
籠頭鋼鞭一記又一記狠狠抽出,火槍早已支離破碎,那鑲金邊的「江充」二字,也似驚怕
無已的小老鼠兒,一股腦兒逃入桌椅匠下,躲得不見尾巴。
十六歲的生日禮物毀爛,護身兵器沒了,權杖也丟了。紫雲軒少閣主的風光到此為止,瓊
武川手底打得激烈,口中卻大聲嗆咳起來,管家許南星急急上前,雙手奉上了參茶,慌道
:「老爺子,身子要緊啊。」
瓊武川將茶杯接過,狠狠望地下砸個稀爛,厲聲道:「傳令下去,自今日起,府中大小事
不再經過她,一切由我作主!」眾家臣大驚失色,全又跪倒在地,大聲道:「國丈!三思
後行啊!大小姐磨練了這麼多年……」瓊武川怒道:「磨什麼!都已經磨成了下賤婊……
」他嘿地一聲,自知失言,霎時拿起龍頭鋼鞭,又對著火槍連番抽打,怒不可遏。
瓊芳被廢了,整整十年立身持家,儼然成形的少主威儀,全都白費了功夫。她低頭望著支
離破碎的火槍,心頭卻也不知是何滋味,眼見孫女廢然無語,瓊武川森然道:「全都下去
吧。」
事情總算告一段落了,眾人自是大大鬆了口氣,傅元影見瓊芳始終不愧不鬧,心裡更感擔
憂,忙扶住了她,柔聲道:「小姐,來,我送你回房……」話聲末畢,卻聽瓊武川冷冷地
道:「雨楓……放開她,誰說她可以走了?」陡聽此言,眾家臣自是大吃一驚,那許南星
慌忙搶上,道:「老爺子!小姐都二十好幾了……念在蘇掌門的份上,你可別再……」
瓊武川斜瞅群臣,淡淡地道:「下去……少跟我囉唆。」
望著那威風無比的龍頭鋼鞭,許南星想起了昔時的少爺小姐,竟有心驚肉跳之感。瓊武川
育有一子一女,長子瓊翊文武全材,中舉進士,長女玉瑛號稱絕世美女,嫁入皇門,說來
都有大成就。可即使是這對尊貴姐弟,在國丈的鋼鞭面前,卻也不免……
堂上無人移步,每個人都替瓊芳害怕。瓊武川將眉毛一吊,神態猙獰,厲聲道:「下去!
」
一眾家臣唯唯諾諾,只得向後退開,傅元影本是華山耆宿,地位不同尋常家臣,一時擋在
小姐面前,遲遲不動。眼見「劍法師範」行徑古怪,瓊武川瞇起了眼,冷冷地道:「雨楓
,聽不懂人話了麼?要你下去了。」
傅元影全無退讓之意,反而頓首下拜,求懇道:「老爺子,少閣主是咱們看著長大的。她
的脾氣是任性些,驕縱些,老爺子老要以此責備她,我等自無異議。可要說少閣主會做出
貽羞家門之事,雨楓卻是不信。」
事情可大可小,少閣主這幾日固然下落不明,但要說她與男子廝混打滾,不守婦道,全場
家臣卻沒一人相信。這不只是相信瓊芳,也是相信蘇穎超。他倆青梅竹馬,相戀多年,瓊
芳便再不懂事,也絕不會舍下情郎。聽得傅元影求情,眾家臣同聲起立,朗聲道:「國丈
明監!少閣至於揚州不辭而別,乃是權宜行事,還請國丈從輕發落!」
傅元影帶頭髮難,八位家臣一同聲援,瓊武川卻歎了口氣,道:「雨楓,別撈過界了。」
撈過界,意思就是要他省省力氣,別來管瓊府的家務事。聽得此言,博元影反而走上兩步
,來到一張牌位前,取過了線香,逕自拜了起來。
「六世公翊道甫」,面前那塊木牌,正是瓊家長子的靈位。眼見家臣祭拜亡子,竟爾上香
祝禱,瓊武川心頭有火,森然道:「雨楓……你想幹啥?」
傅元影面向靈牌,靜靜說道:「老爺子,無父者失怙,無母者失恃,大小姐不僅是翊少爺
的女兒,也是咱們這幫老臣的女兒……」猛聽此言,國丈眼眶微紅,額頭青筋卻是漲得老
大,呂應裳見師弟惹禍,急忙轉了回來,拉住了傅元影,低聲道:「可以了,別和國丈犯
沖。」
這「雨楓先生」卻不肯走,他目望國丈,輕聲道:「老爺子……您若還記得,當曉得大少
爺遺書托孤,將女兒托給了誰?」
「他媽的混蛋!」此話一說,好似燒著了引信,瓊武川狂怒不已,拿起了龍頭鋼鞭,厲聲
道:「我自家兒孫的事,犯得著你囉唆?滾出去!」國丈怒不可遏,這一鞭要是抽將下來
,傅元影自有受傷之虞。呂應裳搶了上來,三棍傑半哄半拉,總算將傅元影拖走了。
好好的元宵夜,卻成了多事之秋,先是孫女扯出大紕漏,現下連多年家臣也犯上爭執,全
都亂了譜。內室裡只剩祖孫兩人,一個坐,一個站,看瓊芳一語不發,瓊武川心頭自也不
痛快,他張口吸氣,壓抑吐納,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將鋼鞭放落下來,歎道:「芳兒,
把你的心事說出來。爺爺這兒聽著。」
瓊芳望著地下的火槍,容情平淡,靜聲道:「說什麼?」瓊武川好容易壓下火氣,聽得此
言,忍不住雙手撫面,使勁搓了搓,道:「現下沒有外人了,你明明白白說吧,你那日到
底是為了什麼,居然和那個面販走了?」
聽得面販二字,瓊芳眉毛微微一動,低聲道:「這件事是誰說的?」瓊武川閉上雙眼,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爺爺明白告訴你,現下八成連蘇穎超也聽說了。」
瓊芳想到了情郎,心頭更感黯然,蘇穎超心情壞極,打瓊芳回來,始終低頭畫圖,彷彿沒
見到她似的。眼看孫女默默無言,國丈舉手撫面,低聲道:「芳兒,爺爺老了,可還沒老
糊塗……如果你真不願嫁給穎超,那便早點說,爺爺不會勉強你的。」
堂上一片靜默,瓊芳雖然生性機靈聰明,可此時她卻不會說話了,連說謊也不會了。
過得半晌,瓊武川歎了口氣,道:「回答爺爺,穎超待你好不好?」瓊芳閉上雙眼,過得
半晌,終於默默頷首,道:「穎超待我很好。」瓊武川冷冷又道:「那你為何和一個陌生
男子走了?你不怕惹得家人傷心、鬧得婚事告吹麼?」
瓊芳低下頭去,想起青梅竹馬的種種往事,心裡有些難過。瓊武川見孫女仍舊緘默,不由
歎道:「芳兒,告訴爺爺吧,你到底和誰走了?去幹了些什麼?一五一十乖乖說,不管你
在揚州做了什麼,爺爺都可以饒過你。」
孫女仍舊緘默,還是什麼都不說。瓊芳不是小孩子,她能照顧紫雲軒的大事,自有幾分聰
明,可她越是噤聲不語,越是說她心裡還掛著一些東西,髒東西。
瓊武川歎了口氣,他把龍頭鋼鞭拋回供桌,跟著從木櫃裡「請」出一根五彩籐條,朝自己
左手輕輕拍打,淡淡地道:「芳兒,爺爺管不動你了,只有請『老祖宗』出來了。」
方才許南星、傅元影與國丈犯沖,全都是為了這東西,人見人怕的東西。
眼望爺爺手中的籐條,饒她瓊芳平素頤指氣使,此時還是發起抖來了。這寶貝是先祖英國
公傳下來的家法,當然也有個響後的名頭,稱作「五色目醒」,未揮動時色做五彩,揮起
來便吵粱道白光,取意五色令人目盲,須得當頭一醒,方得震潰啟明之效。
瓊武川斜睨孫女一眼,微笑道:「還記得麼?以前爺爺怎麼打你爹的?」
瓊芳聞得此言,忽然低下頭去,輕輕咬住了下唇。小時候不只爹爹挨打,連姑姑也挨打,
縱使是景泰皇爺的親嫂子,她也曾在家中給毒打過幾回,瓊芳聽過她的哭聲,那淒厲哭喊
好生怕人,至今飛縈不去,猶在耳邊繚繞。
瓊武川淡淡說道:「你爹爹四十歲那年犯了錯,我照打不誤。便你姑姑那般嬌弱,爺爺也
抽得她滿地爬。芳兒,爺爺雖把你當成男子漢教養,卻不曾結結實實地抽過你,你可曉得
為什麼?」瓊芳望著爺爺,忽從內心裡懼怕起來,彷彿見到姑姑縮入牆角、哀哀啼愧之狀
,她情不自禁向後退開。瓊武川卻不讓她走了,老國丈俯身向前,執起了孫女兒的小手,
淡淡說道:「丫頭,你從小沒了爹娘,爺爺心疼你,從來捨不得打你罵你,可你今日做錯
了事,卻要爺爺怎麼辦呢?」
聽得爺爺的溫柔說話,瓊芳終於眼眶發紅,淚水撲颼颼地落了下來。瓊武川憐聲道:「孩
子……爺爺先不逼問你了,來……你跪下,學你姑姑的模樣,給爺爺認個錯、撒個嬌,好
好地告訴爺爺,你再也不敢了,那爺爺就可以饒過你,好不好?」
國丈嘴角含笑,目現慈祥之光,祖孫默默相望,良久良久,瓊芳沒有作聲,因為不知不覺
間,她又聽到了那個低沉的嗓音,溫柔地呼喚著她……
「芳兒……我的芳兒……我可憐的芳兒……」
淚眼朦隴間,瓊芳望著爹爹的靈位,忍不住痛愧失聲。很久很久以前……在換上男裝以前
,在結識穎超以前,在她還是個可憐小孤女的時候,她就努力忘掉一件事。直到那一天,
她見了那雙眼睛……那水洞裡溫潤如玉的眼神,既親切又熟稔……
像是一面鏡子,照出了當年的塵封往事……她才忽然想起了那件事……
就在這家廟裡,就在那供桌旁,那一夜小瓊芳一直哭啊……
心念百轉千回,瓊芳抬起頭來,望著爺爺的老臉。國丈玩著手上籐條,颼颼咻咻,五色目
醒隨風舞動,老人家也是嘴角含笑,道:「芳兒,想認錯了麼?」
瓊芳沒有辯解了,她當然也不想下跪,只托起了左掌,坦然道:「打吧。」
瓊芳揚起下顎,緊閉櫻口,望來有些倔。孫女要強,瓊武川也是面帶微笑,頷首道:「好
芳兒,無愧是我瓊家的女兒,真是夠膽。」他凝視孫女,面泛微笑,忽然雙目圓睜,怒喝
道:「膽膽膽!今日便打你這個膽!膽、膽、膽!」
第一聲膽字,伴隨一記風聲抽落,啪地大響驚動廟堂,少閣主的掌心現出第一條紅腫,老
人抓住孫女兒的手臂,「五色目醒」閃電揮落,打出一片彩虹。
劈劈啪啪之中,爺爺沒有憐惜,真正地猛抽猛打。每一下怒喝,便伴隨一記抽打,籐條揮
落,全抽在掌中的紅腫上。
玉手破皮發腫,好似有炭火放置掌心,紅上加紅,腫上又腫,他要孫女兒痛苦十倍。瓊芳
委實吃痛不過,急忙扯手要逃,國丈放脫她的左手,淡淡地道:「丫頭,方才不是充好漢
麼?怎又怕了啊?」聽得爺爺的嘲弄,瓊芳一時豁出了性命,竟又將左手伸了出去。大聲
道:「再來!」
眼見瓊芳的左手也似下巴一般,兀自高高舉起,不曾放落一寸。瓊武川微笑道:「好行啊
,爺爺真的好佩服你啊!啊、啊、啊、啊!」
一聲啊、一記抽,瓊武川真正火大了,一次一次響後抽打,全從瓊芳雪嫩的掌心裡冒出來
。瓊芳咬牙低頭,只當自己是木頭做的,不痛也不癢。
咚地一聲,瓊芳痛得暈了,已然摔倒在地。瓊武川捏了捏她的人中,又將她拖了起來,笑
道:「二十下,區區二十下,你瓊女俠便挺不住了啊,啊?」
啪!啪!最後兩下沒打在掌心裡,全抽在瓊芳的後背上,聽來打鼓也似。可憐瓊芳左掌滿
是血痕,背後又吃了痛,腳下再也支撐不住,一時已是半倒半跪。
「起來……」瓊武川刻意折辱孫女,用官靴碰了碰她的額頭。
瓊芳咬牙切齒,雖在痛澈心肺間,兀自一拐一拐地爬將起來,便如過去十多年,縱使那雙
漂後鳳眼滿泓淚水,她還是有淚不輕彈。瓊武川伸出兩指,輕輕托起孫女兒可愛的下巴,
笑道:「哭吧,乖女孩。爺爺再給你一個機會,只要你哭出來,爺爺就饒過你。」
堂堂一等功臣之後,開國大公瓊鷹的嫡系子孫,瓊芳的性子極烈極倔,她仰頭看向爺爺,
忽然厲聲道:「什麼二十下、三十下!便是一百一千!那也是等閒!」
孫女傲然仰天,豁出了性命,瓊武川不免哈哈大笑:「芳兒,你說什麼?再說一次啊?」
「一千下!」便如江湖裡的英雄氣概,武林中的俠義無雙,即使對方是爺爺,瓊芳也不肯
屈服求饒,聽她大吼大叫:「我要你抽一千下!你聽不懂嗎?」
祖孫再無轉圜餘地,瓊武川不再作弄孫女了,他終於深深歎了口氣,道:「芳兒啊芳兒…
…看你這般硬氣,真不枉爺爺教你讀書寫字。可爺爺要提醒你,縱使你穿上男裝……」吼
聲突起,籐條如暴雨落:「你也不是個男人!」
雷霆暴雨而落,瓊武川真正開打了,先前不過是逗逗孩子而已,一十、二十、三十、四十
……響聲太過密集,已經不下能計數。瓊芳後悔了,心裡有個聲音吶喊著,她想要撒嬌、
想要求饒。可憐爺猙獰的面孔映入眼簾,偏又讓她吭不出一個字兒,此時此刻,她寧願咬
舌自盡,一了百了,她也不要低頭。
線香燒完了,啪地最後一響,瓊芳已是倒地不起。瓊武川收住了手,喘了口氣,緩緩又道
:「芳兒,一百下打完了,還想再討打麼?爺爺奉陪到底啊。」再打下去,這只左手恐怕
要殘了。此時瓊芳倒在地下,左手五指撐不開,收不攏,好似不是自己的。膽氣再豪再勇
,卻也只能低聲喘氣。
國丈像是打贏了一場仗,他舉帕埠笏擦汗,淡淡笑道:「芳兒,你要有一分倔,爺爺便有
十分倔,你要有一個膽,爺爺便有十個膽。你甭想找爺爺鬥,不然……」
他橫過籐條,拖住孫女的下顎,將她的粉臉抬了起來。
籐條帶了侮慢,瓊芳痛得不能作聲,只別開了臉,不願去瞧爺爺。她心裡明白,一旦自己
看了那張輕蔑老臉,必會不顧一切向他挑釁吼叫。
孫女神態稍有倔強,國丈立生感應,只見籐條無聲無息移到背後,聽得爺爺淡淡地道:「
芳兒,夠膽再試試,爺爺一定打殘你。」
瓊芳渾身發抖,挨了一百記毒打後,她也曉得爺爺說話算話,絕無虛言。眼見孫女兒怕得
厲害,瓊武川托起了孫女的血掌,淡淡地道:「傻丫頭,別白白挨打了。來,自己說吧,
爺爺今日為何這般生氣?」瓊芳不說話了,瓊武川卻也沒一鞭抽下,他見孫女低頭不語,
便將她一把拉了起來,淡淡地道:「丫頭,你該知道的,爺爺此生就只一個心願,對你…
…也只那麼一點小要求,你記得麼?」
克紹箕裘、興復瓊家,讓紫雲軒永遠流傳下去,此事自小便是瓊芳的使命,她怎能不知道
?當即深深吸了口氣,忍氣咬牙:「爺爺要我繼承紫雲軒,光大家業,讓它永遠流傳下去
。」
瓊武川頷首道:「說得好,永遠、永遠,就是這兩個字兒。」他將籐條毯笏起來,歎道:
「可是啊芳兒……你有沒想過,該怎麼才能永遠呢?」
瓊芳還很年輕,當然不曉得什麼叫做「永遠」,眼看孫女一臉茫然,瓊武川卻曉得答案,
他笑了笑,說道:「來,讓爺爺告訴你四個字,你只消牢記在心,咱們瓊家就不會亡了…
…」他見瓊芳兀自不解,便又附耳過來,低聲道:「丫頭,舉案齊眉啊。」
白頭偕老、舉案齊眉,本是婚宴應景的對仗詞,卻似另有深意。老國丈喝了口茶水,又道
:「什麼是『舉案』呢?舉案,便是向丈夫跪下,這個『齊眉』,便是要你高高舉起飯盤
,齊准眉間,那才顯得出柔順可愛。」
瓊芳杏眼圓軍,難怪過去沒人跟她說過這個成語的典故,卻原來是這個道理啊。
可這和「永遠」兩字有何干係呢?瓊芳呆呆望著爺爺,聽他咳了咳,又皺了皺眉,像是有
些害羞似的,低聲道:「有些話,爺爺不太好說,可你穿了一輩子男裝,脾氣大、火氣足
,爺爺想了就煩,丫頭……就當爺爺多事吧,這兒提醒你一句……」
爺爺更靦腆了,他把目光瞧著別處,像是要說什麼秘密,附耳細聲道:「你嫁出去以後,
千萬別犯害臊,更別覺得委屈,反正人家要你怎麼做,你便怎麼做。爺爺跟你說,你要躺
不下來……那咱們瓊家真要亡了……」
瓊芳呆住了,她從來沒想過,爺爺竟會跟她提這檔子事。她呆呆體會爺爺的話意,茫茫然
間,瓊武川附耳過來,歎道:「孩子,你到底懂不懂啊?真要爺爺說麼?」
下蛋吧,瓊芳……瓊芳呆呆聽著弦外之音,宛如成了一隻呆滯母雞。
雞生蛋、蛋生雞,躺在床上解衣帶,母雞含淚孵金蛋,從此溫柔地養育小雞,二十年後,
紫雲軒即將誕下一位無上真主,這才是瓊芳真正的使命。
打小換上男裝,承擔爹爹遺下的一切重擔,現下瓊芳才懂了自己的身份。她低下頭去,終
於哭了出來。下蛋的母雞不須威風,不必派頭……這樣就行了……不對,不是這樣,母雞
還是該要點威風、要點派頭,這樣才會引來一隻真正威武的公雞,讓她生出一隻最厲害的
小雞。
瓊芳頹然坐倒,美麗的長髮散落雙肩。她望著自己的那雙美腿、舉起了玉手,遮住了雪白
粉面,嬌弱無力地愧出了聲。
眼見孫女兒終於哭了,瓊武川大為欣慰,道:「對了,就該淚花花。芳兒,別管什麼三從
四德,什麼靠山也抵不過淚汪汪,瞧你愧得多美,多惹人憐啊。」
「吼!」少女猛地抬頭起來,秀眼怒軍,連嘴唇都咬出血來了。猛見孫女形貌如此忿恚,
國丈不由咦了一聲,奇道:「你那是什麼眼神?醜得怕人啊?」
瓊芳披頭散髮,額頭漸漸吊起,鳳眼慢慢生威,望之如同索命女鬼,瓊武川卻是絲毫不怕
,只淡淡笑了笑,道:「幹什麼?你又想平定天下了麼?」
平定天下,好熟悉的四個字,瓊芳眼瞳微微顫晃,便又動彈不得了。瓊武川再次拿起了籐
條,笑道:「忘了麼?平定天下,來,爺爺跟你猜個謎,嗯,我想想……那個面販子姓啥
叫誰啊……」猛然背後吃痛,一記毒抽猛打飛落背上,聽得爺爺怒吼道:「盧雲啊!」
籐條如同雷擊,狠狠打醒了瓊芳,也打得她跪倒在地,一臉驚愕。
「他媽的屄!」老國丈罵起粗口了:「真以為你爺爺是傻子麼?告訴你,我老早就知道這
檔事了!他媽的屄,你想和姓盧的平定天下!你想平定誰?平你的老祖宗?平咱們正統王
朝?揍你!揍死你!他媽的下賤婊子也不如,今夜就是要揍得你一輩子聽話!聽話!」
瓊芳呆住了,那夜她一時激動,吻了盧雲一記,便說了平定天下四個字,誰曉得卻給爺爺
全盤掌握了,劈劈啪啪,瓊武川亂抽亂打,瓊芳也縱聲尖叫起來:「誰!是誰告訴你的!
你為何會知道他!」
「傻丫頭!爺爺是當朝國丈啊!」瓊武川抓起了孫女,就手狂抽:「打你去貴州開始,爺
爺便差人跟著你了,你吃了什麼、喝了什麼,在荊州衝撞了誰,在揚州和誰說了什麼大逆
不道的話兒,爺爺全都知曉!」瓊芳渾身麻痺,低頭挨揍,連疼也忘了喊,她從不曉得爺
爺那麼神通廣大,更不知道爺爺對自己這般不放心。
「嗤……」瓊武川終於緩下手來了,她撫著孫女的秀髮,森然冷笑道:「傻丫頭,別以為
你手掌紫雲軒,得意風生,其實你屁都不懂。來,爺爺今日讓你一次長大,讓你曉得咱們
家到底姓啥叫誰!」
在孫女的茫然之中,老爺爺伸手來到自己的衣襟,緩緩解開大紅官袍,霎時之間,身上的
五彩火鳳裂開了,露出了肩頭底下的那記……烙印啊……瓊芳牙關顫抖,一顆心已然停了
。那振翅昂首的雄鷹,正停在爺爺老邁的沙皮皺膚上,斜目睥睨著自己。
錯愕、迷惑、張惶……少閣主張大了嘴,終於淒厲尖叫起來。
孫女如受鬼驚,瓊武川卻是神色平淡,他收斂了怒容,道:「芳兒,也該是告訴你的時候
了,沒錯,爺爺便是『鎮國鐵衛』的……」他揚起臉面,傲然自道身份。
「三當家。」
這輩子最倒楣的一天……居然是在正月元宵夜?
瓊芳張大了嘴,她輸了,真是輸到家了,千辛萬苦去找寧不凡,一心一意想來對付黑衣人
,結果黑衣人就住在她家?宋公邁說得沒錯,他是該出手管教自己,爺爺更該萬分感激他
,因為……因為爺爺自己就是黑衣人的大頭目啊!他也有那幅烙印啊!
沒有可以相信的人了,黑衣人,到處都有黑衣人,簡直像黑大耗子一般四處亂竄,不過小
瓊芳再也不必煩惱害怕了,因為她自己就是黑衣人的孫女,她也黑得緊啊。
瓊芳呆了,好似給點上了穴道,再也無法動彈。瓊武川一把拉起了孫女,靜靜地道:「丫
頭,不要怕,也不要慌,今日爺爺既然告訴了你,便有打算讓你知曉一切。」他靜靜望向
孫女,幽幽地道:「芳兒,還記得劉敬麼?」聽得劉敬二字,瓊芳忍不住啊了一聲,道:
「劉爺爺……」
瓊武川微笑道:「唉,不錯,你還記得他啊?」
瓊芳當然記得,昔時她年歲幼小,這位劉爺爺便常來家裡作客。每回老人家只要見了小姑
娘,總要笑吟吟地遞上一塊糕,賞她幾件稀奇的小童玩,直到他忽然失蹤為止。瓊武川微
笑道:「你曉得他為何不見了麼?」眼見瓊芳茫然搖頭,瓊武川自顧自地嘿嘿一笑:「孩
子,你可曉得劉敬慘死那年,咱們瓊家險些給太后抄了?」
瓊芳根本沒在聽,她只是想著劉爺爺的糕餅兒,那一年……劉敬不見了,自此之後,爺爺
忘了他,府裡家臣也想不起來了,無論小瓊芳怎麼問,大家總是想不起劉爺爺,彷彿天下
壓根兒沒這個人似的……直到今日,十多年過了,劉爺爺才從「三當家」的口中冒了出來
……
想起劉爺爺的笑容,瓊芳眼眶竟爾濕潤了。瓊武川不解孫女何以悲傷,又道:「孩子,劉
敬死後,咱們瓊家局面更加艱難,再沒人敢提復辟一事,可那年大掌櫃賭上了性命,創立
了『鎮國鐵衛』……第一個便找上了爺爺……他明白復辟若要成功,便不能沒有瓊武川援
手,我心裡也明白,東廠覆滅,劉敬失手,連你姑姑也給連累,這一戰是我瓊某人此生最
後一擊……勝則登天,敗則萬劫不復……我若不賭這一局,死也不瞑目……」
他越說嗓音越喘,足以想見當時局面的險惡,慢慢聲調低回,忽爾拔尖而起,縱聲大笑:
「劉總管!你見到了嗎?命中注定,九死一生,我瓊武川還是贏了!哈哈!哈哈!有志者
事竟成!咱們這些有志之士前仆後繼,正統朝終於創建成功!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啊!」
一片激動狂笑之中,瓊武川滿面豪情,已是趴倒在地,對著皇城方位拚命叩首。
瓊芳怔怔聽著,腦中卻是一片空白。
沉雄的嗓音中,爺爺顯得很激動,他忽然壓低了嗓子:「孩子,別白白挨打了。也別以為
爺爺廢了你的少閣主,你就沒了權柄,瞧仔細,這是什麼!」
爺爺手上有一隻鷹,銀雕出來的飛鷹令牌,瓊芳呆呆看著,聽得爺爺道:「芳兒,爺爺懂
得你的心事,你別以為爺爺壓根兒不屑你的才幹,你全錯了。這個紫雲軒固然要傳給穎超
,可瓊家真正第一要緊的大位,卻是專程留給你的。」
瓊武川附耳靠來,輕輕囑咐:「孩子,國家之權,豈同小可?輕則滅人滿門,重則殺戮萬
千,天下要能自由進出後宮的,除開爺爺以外,日後怕只有你了。咱們這個三當家內管禁
宮,外結朝臣,權勢非同小可,爺爺與大掌櫃商量過了,他也同意讓你接下這個大位……
」
爺爺顯得很神秘、很亢奮,他凝目望向自己,眼中滿是激勵期待,瓊芳驚駭之下,反而兩
腳抵地,急急退縮:「不要!不要!我才不要做黑衣人!我不要做壞人!」
「壞人?」瓊武川吃了一驚,好似不解孫女給他安的新名號,茫然便道:「誰是壞人?」
「你!」瓊芳戟指尖叫:「壞人!黑衣人是大壞人!」
瓊武川哈哈笑了,自管蹲到瓊芳身旁,撫揉她的面頰,笑道:「荒唐啊!你從哪兒生來的
荒唐念頭,咱們是復辟義士啊,要說誰是壞人,那也是江充這大奸臣、景泰這假皇帝……
他們才是十惡不赦的壞人……」
瓊武川忍不住又咳嗽起來,他抹去嘴角唾沫,便又拉住了瓊芳,悄聲道:「懂了吧?爺爺
為何會這般生氣?老實告訴你,爺爺就是怕你學壞了。上個月有人告訴我,說你在太醫院
裡衝撞宋公邁,說了好些不知輕重的話,爺爺聽說以後,心裡很是擔憂。後來又聽說你在
荊州侮辱軍官,又到揚州私議朝政,最後居然和景泰朝的狀元溜走了……」
他拚命搖頭,跟著拉住了孫女,口氣帶了幾分忐忑,鄭重囑咐:「芳兒,相信爺爺,千萬
別靠近那個姓盧的,他會帶你走上歪路……終於害你為難朝廷、為難皇上,為難你自己。
到時候大禍臨頭,怕連爺爺也救不了你了……」
聽到此處,瓊芳忍不住啊了一聲,她徹頭徹尾地明白了,爺爺今日下手來打自己,絕非是
為了她不告而別,更不是擔憂她不守婦道,而是怕她惹上不該惹的人,走上不該走的路。
瓊武川深深舒了口氣,穿回了衣衫,一手摟住孫女的肩頭,道:「爺爺身為武英朝的國丈
,身處險地,有很多時候身不由己,可芳兒啊……你得相信爺爺,一輩子乖乖聽話,安安
穩穩,爺爺告訴你的全不會錯,懂麼?」
瓊芳才懶得聽,她只是低著頭,咬著牙,此時此刻,她連母雞也不是了,她變成一個屁了
。
紫雲軒什麼的,出嫁生子什麼的,全都是屁。這世上唯一不是屁的,只有爺爺。
自稱賭注了一切的國丈,他當然也把孫女一起賭進去了。權謀霸術在前,瓊芳的大路也在
前,唯有化身成精忠報國的好兄弟,「鎮國鐵衛」,她才是爺爺的乖孫女。
有這樣的爺爺,真好。瓊芳忽然微微一笑,她抬起頭來,靜靜瞧望爹爹的靈位,此時此刻
,她總算找到比重男輕女更妙的玩意兒……
孫女神色靜默,瓊武川便又換上了和藹慈容,微笑道:「丫頭,歡喜了吧?以後你白日裡
就裝個乖乖小媳婦兒,晚上嘛搖身一變,就做咱客棧裡的三當家……多神氣好玩,那才叫
做不讓鬚眉。」他拉著孫女的手掌,含笑道:「手還疼麼?過來,爺爺替你擦藥。」
瓊武川年紀長了,一旦囉唆起來,宛如老太婆也似。瓊芳沒有理睬爺爺,她抬眼望向列祖
列宗,口唇喃喃間,只一拐一拐走到供桌前,低手拾起一隻酒杯。
瓊芳低頭凝視杯底,這是秘色瓷,幾百年前太祖英國公買下了它,將之擱上了供桌。幾百
年後,英國公高坐神案,目睹了小瓊芳的父親拿起了瓷杯,飲下杯中酒,就此長眠不起。
瓊芳眼眶濕紅了,她瞧望碧幽幽的杯底,那裡還藏了一位徘徊不走的幽靈,他從冥海怒濤
裡探頭出來,向他的小女兒輕輕揮手。
瓊芳低下頭去,長長的睫毛滾落了淚珠,墜入了杯中。
瓊武川柔聲道:「芳兒,你想說什麼?」瓊芳沒有回話,她側過臉蛋,貼住了酒杯,輕輕
摩挲哀憐。紅唇裡冒出陣陣暖氣,似要說什麼,又似穿不透團團迷霧。
孫女模樣奇怪,彷彿中邪一般。瓊武川越看是越疑,越疑復越驚,喝道:「芳兒,你到底
怎麼了?說話啊!」聽得爺爺的呼喚,瓊芳竟是滿面不忍,十年來相依為命的爺爺,小芳
兒始終不忍心傷他,爺爺已經很老很老了,他如果沒有了芳兒,會不會很快就死掉?
瓊芳仰起頭來,凝視院外的星空,那一輪玉盤仍舊高掛在天。當此一刻,她拿起給爺爺打
傷的左手,輕輕抽噎啜泣。因為早知如此,她才不要回北京,她寧可和盧雲一起逃到天涯
海角,她也不要見到這樣的爺爺……
瓊武川有些不高興了,大聲催促孫女:「芳兒!你別老是哭!你到底想說什麼?」
想說什麼呢……十年來不敢想的事情,一旦得到解答的那一刻,分別的時候也將到來。
「太祖英國公、列祖列宗……」瓊芳仰望神案,幽幽說話,她凝視著無數靈位,忽地兜兜
轉了圈,媚眼橫視,歡容而笑:「看!這兒有個『鎮國鐵衛』呢!」
瓊芳凝眸含笑,左手叉腰,嬌怯切地瞧著她的爺爺,此時她左掌心鮮血迸流,可她不疼不
叫,那容情竟是美極了!
瓊武川震驚不已,不知怎地,面前的孫女兒好生尊貴美麗,眉宇間竟如自己的母親復生。
瓊武川顫抖不已,一時大感害怕,他越來越慌,腳步連連後退,終於撞上了供桌。
咚咚連聲,無數牌位倒了下來,國丈冷汗出了一身,不由自主轉過頭去,但見列祖列宗的
靈位全都翻倒,只餘下一張木牌立在桌上,那是兒子瓊翊的靈位。
堂堂八十歲的國丈,如今成了小小幼童,不知不覺間,他全身發抖,拿起了五目色醒,顫
聲道:「你……你別過來……」瓊芳攏了攏秀髮,含笑道:「爺爺,為什麼芳兒不能過去
呢?芳兒打小最聽你的話了……別人家的女孩可以撒嬌擦胭脂,芳兒卻要讀書打算盤,別
人家的女孩可以哭哭啼啼,芳兒卻要學梁山好漢,爺爺……您說,芳兒是不是好乖、好聽
話?」
瓊芳眼角含著一抹嬌,蓮步挪移,手上卻端著那只酒杯。孫女好似中邪了,逼得瓊武川向
後退開一步,聽他喘道:「你醒醒,別鬧了……快別鬧了……」說話間頻頻後退,撞上了
茶几,當地一響,龍頭鋼鞭墜到了地下。
「鎮國鐵衛!最棒了!」瓊芳雙頰如火,她兩手高舉過肩,如花仙子股兜兜轉了個圈,跟
著回目望向爺爺,含笑道:「爺爺,這酒杯裡有個秘密吆,你想不想聽?」
瓊武川當然不想聽,只是不住喘氣,瓊芳遮掩嘴角,神秘兮兮地笑著:「那一夜,太祖英
國公,列祖列宗,全都親眼見到了喔。在這個家廟裡,他們的小小女兒撲了上來,抱住她
的爹爹,失聲痛哭喔……」
酒杯裡像是有毒,又像是帶了邪,居然攝走了孫女的魂魄,瓊武川厲聲道:「芳兒!你醒
醒!快放下那酒杯!」聽了爺爺的勸說,瓊芳反而雙手捧著酒杯,緩緩移向國丈,含笑道
:「爺爺,你不要怕啊,人家姑姑守了三十年的活寡,她嫁給臭老頭都沒怕了,你怕什麼
呢?」
手臂前移,寸寸靠近,杯口卻朝瓊武川嘴邊送來。瓊武川怕極了,霎時雙目瞪直,青筋凸
起,他拿起籐歎猕向孫女,厲聲道:「不許胡說!你……你姑姑是皇后,她日子開心得很
……」
瓊武川怕到了心窩,孫女兒卻不停手,她倚了過來,右手送來酒杯,含笑道:「好吧,我
不胡說了,爺爺,來吧,咱們喝一盅吧。」瓊武川慌道:「你走開,爺爺告訴你多少次了
……你爹爹是病死的,病死的……你別老是胡思亂想……」
「我沒有胡思亂想啊。」瓊芳含笑道:「我是鎮國鐵衛啊。」
杯口離自己的嘴唇越來越近,終於碰上了唇,瓊武川驚懼之下,奮起全身功力,一把將瓊
芳推倒在地,厲聲道:「放肆!」噹啷一聲響,瓊芳手中的酒杯摔落下地,頓時打了個粉
碎。可憐小瓊芳髮夾給爺爺狠狠揪住,怎麼也逃不開。
「混蛋!」國丈大怒欲狂,青筋暴起,家法如閃電狂揮而來。國丈年過八十,精力雖褪,
內功根柢卻只有更加深厚,此番盛怒之下,手底不再容情,但見家法夾帶勁風,威力到處
,驚得滿桌靈位杯盤全數活了,一同竄逃下地。
籐條雷霆震怒,一旦抽中孫女,恐怕會打得她腦漿迸流,香消玉隕,便在這生死一刻,瓊
芳居然不閃不避,她驀地跪倒在地,手指瓊武川,尖叫道:「太祖英國公!高廟陰殛!」
最最無助的悲喊,便是這句高廟陰殛。昔年瓊貴妃遭逢大難,眼見求死不成,即將為人奸
辱,便曾在仁智殿裡向列祖列宗縱情悲嚎,乞求英魂下凡顯靈,施雷放電,活活劈死不肖
兒孫。十年已過,這麼一記雷聲隆隆,卻是發於家廟之前,出於瓊芳之口。
砰地一聲大響,家廟紅門撞開,一條身影直聞入堂,他後背挺起,反身壓倒了瓊芳,擋下
了瓊武川這記猛打。一聲痛哼響起,來人衣衫迸裂,痛入骨髓,這一抽竟然運上了全力。
瓊芳衝上前去,將那人一把抱住,放聲大愧:「超哥!」
蘇穎超來了,他聽說瓊芳給爺爺拖入了家廟,也是心懸情人的安危,早已窺伺門外,隨時
出手相救,萬分危急之下,總算保住了瓊芳的性命。
國丈下手好重,只打得蘇穎超疼痛難言,幾欲內傷。瓊武川氣喘吁吁,終於停下手來。蘇
穎超額頭滾落汗珠,喘著氣,低下頭,猛見瓊芳左手滿是鮮血,趕忙又擋到瓊武川面前,
大聲道:「爺爺,饒過芳兒,饒過她。」
眼見蘇穎超拜伏在地,只在求情不止,瓊武川滿面怒容,厲聲道:「你……你躲在外頭多
久了?」蘇穎超撫著後背,忍痛道:「沒……沒有……孫兒……孫兒只是聽了尖叫,這才
闖進門來……」瓊武川稍感放心,大聲道:「那你……你有沒有聽到什麼?」
蘇穎超翻著白眼,痛得難以言語。瓊武川又怕又驚,又慌又氣,他狠狠瞪了孫女一眼,自
將家法拋出,掉頭急步去了。
第九章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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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少閣主回到了自己房裡。床頭還擱著自己的喜帖,瓊芳卻殊無喜意,左掌心火
辣辣疼,裹著冰塊消腫,可那心裡的由衷酸疼,卻該怎麼包紮?
黑衣惡鬼四處索命,非但打爛了自己的火槍,還打算讓她披上黑嫁衣,趁早生下黑魔王。
犯下滔天大錯後,瓊芳已是一文不值了。人人都在問她,為何堂堂的紫雲軒閣主,竟爾不
自愛到這個地步?她什麼也不想辯駁,她什麼也都無所謂,反正黑衣人天下無敵,自己再
賤再壞,只要換上了黑衣袍,她也天下無敵了。
此時此刻,真盼有個英雄俠客陡然現身,將她帶離無邊苦海,永遠不要再回來。
正要啜泣間,忽然房門開啟一縫,透進了黑影。瓊芳大為驚嚇,今夜她見了太多的黑衣惡
鬼,萬一黑魔怪闖入了自己房裡,卻要怎麼辦?
正發抖間,那黑影猛地竄入房中,真個闖了進來。正要放聲尖叫,猛聽汪汪聲響,那黑影
飛竄上床,撲到她面前舔舔咬咬。
瓊芳大喜過望,最可愛的小黑影來了,它不只會舔會咬,還能搖尾巴,不消說,這正是由
淮安攜回的那只黑狗。她心頭怦怦跳了起來,看小黑犬乍然歸來,卻是誰將它帶回來的?
她心頭一熱,趕忙去瞧門口,就盼能見到那個身影。
忽聽門外傳來口哨聲,小黑犬應聲縱地,蹦蹦來到房門口,狗鼻子挨了挨,拱開了房門。
狗掀門簾,全仗一張嘴,是誰帶回了小黑犬,答案即將揭曉。瓊芳全身發抖,大喜呼喊:
「盧……」房門開啟,小黑犬迎進了一隻貓,他生了雙大大的貓眼兒,卻是蘇穎超來了。
瓊芳啊了一聲,一時垂頭喪氣,她早該料到門外是自個兒的情郎,此時夜深人靜,若非是
新郎官,誰敢上她的房裡來?
蘇穎超緩步而進,他見瓊芳守在床上,低頭望著地下,不敢與自己目光相接。
蘇穎超沉吟半晌,便也不急著說話,只向小黑犬招了招手,道:「小夥計,過來。」
說話間將手一換位,變魔術似的摸了塊肥蹄膀出來,小黑犬聞香撲爪,攀上三達傳人的褲
子,跳得更高了。
畢竟是三達傳人,蘇穎超無論習劍還是做別的,總能抓住訣竅,果然這麼一逗,便已讓瓊
芳破涕為笑。蘇穎超早在留意她的神色,一見她面帶笑容,當即拍了拍小黑犬的腦袋,吩
咐道:「過去逗她開心。」小黑犬釁釁低吠,神速飛出,逕自縱上床去,這狗一輩子沒來
過暖炕,乍覺此地溫暖如春,當可久留,忙將爪子在棉被上搔了搔,兜兜轉圈,自將右腿
高高舉起,預備標記地盤。
瓊芳大吃一驚,慌忙驅趕,道:「下去!下去!」小黑犬竄逃下地,蘇穎超哈哈大笑,他
反手閂上了門,行到瓊芳面前,俯身望著她,微笑道:「娟兒要我帶它進房,說可以逗你
開心,果然如此了。」
聽得是娟兒送來的黑犬,瓊芳自也不覺訝異。她與娟兒認識了十多年,彼此最是知心不過
,想來她伯小倆口吵了起來,這才送黑犬過來做和事佬。
蘇穎超搬過了板凳,凝視著瓊芳,柔聲道:「手還痛著麼?」瓊芳身心受了折磨,早想找
人傾訴,霎時什麼也管不著了,逕自撲入蘇穎超懷裡,放聲哭了起來。
蘇穎超也沒多問什麼,瓊芳為自己犯險南下,好容易從貴州歸來,此時此刻,什麼都不該
多問,無論她發生了何事,都已經過去了。
蘇穎超輕撫她的髮絲,輕聲道:「下次爺爺若再打你,我便找他拚命去。」眼見情人一如
往昔,瓊芳再無半分猶疑,當即撲了過去,放聲愧道:「超哥!我對不起你!」
牛郎織女再次相會了。蘇穎超斟了一杯熱茶,左手摟著瓊芳的柳腰,慢慢去餵她。瓊芳喝
了幾口熱茶,心裡隱隱感到溫馨,柔聲道:「超哥,大家都說你過年時心情不好,整日躲
在房裡不出來……你是不是還在煩心劍法的事兒?」
蘇穎超搖頭一笑:「沒什麼事,只是練劍出了點岔子,心裡悶。」說著朝她的粉頰上輕輕
一吻,滿面愛憐:「見到你回來,什麼病都好了。」
此行南下貴州,便是為了蘇穎超的心病,倘若他又能找回那瀟灑從容的模樣,那是什麼都
不必煩惱了。瓊芳望著情郎,想起爺爺的烙印,心頭忽然微起害怕,便朝蘇穎超的右臂去
摸。蘇穎超微微一笑,道:「怎麼了?」瓊芳垂下俏臉,低聲道:「沒……沒事……」
許多事不能說,也不該說,瓊芳雖然刁蠻任性,可她也非常聰明,她曉得事涉爺爺一生清
譽,很多事情沒明白前,絕不能貿然透露。場面忽然靜了下來,瓊芳低頭忖念,想到了那
張字條,忙道:「超哥……傅師範把那紙條給你了麼?」蘇穎超微微一笑,反問道:「什
麼紙條?」瓊芳細聲道:「就是……就是藏在泥丸裡的那張字條……」
蘇穎超醒了過來,含笑道:「是了,就是那玩意兒把你引去貴州?」瓊芳默默垂首,細聲
道:「那時候你連話也不說了,誰也不睬。咱們怕你生病了,就把你師父留下的泥丸捏破
了……」蘇穎超微笑道:「我曉得,你們想去找我師父回來,對麼?」
瓊芳歎了口氣,道:「是啊。可是那泥丸上也沒有字跡,傅師範說有人在貴州見過寧大俠
,咱們商議定了,便順勢去白水……」白水大瀑四字來到嘴邊,心中千絲萬縷纏繞,讓她
不知不覺間歎了口氣。她搖了搖頭,細聲道:「後來便去了貴陽一帶找人……」
瓊芳欲言又止,蘇穎超卻沒多問,只是含笑望著她。瓊芳有些擔憂,忙道:「超哥,咱們
自做主張,你……你會生氣麼?」蘇穎超搖頭道:「不會,你和傅師範都是好心,我不會
怪你們的。」瓊芳心下場安,便道:「那……那張字條呢?你看過了麼?」蘇穎超微微頷
首,道:「看過了。」瓊芳忙道:「那……那你瞧出什麼端倪了麼?」蘇穎超搖了搖頭:
「吾師舉止高深莫測,我也弄不明白。」
當日取出字條之時,本以為寧不凡人在貴州水瀑,對照後事發展,卻全然不是那麼回事兒
。瓊芳歎了口氣,她見蘇穎超雙眼無光,像是隱隱藏著心事,想來必還參不破其中奧秘。
她心裡起了憐惜,便輕撫情郎的面頰,柔聲道:「超哥,有個人告訴我,他說這張字條裡
藏了個機密,叫做起處就是斷處,絕處才能逢……逢春……」
瓊芳說了半天,蘇穎超卻只目光向地,嘴角掛著笑,彷彿她說得都是廢話,全然不必上心
。瓊芳心裡益發擔憂,只是反望著蘇穎超,喃喃地道:「超哥,你……你有什麼體悟麼?
」
蘇穎超的貓兒大眼眨了眨,自顧自地聳了聳肩,目光帶著一抹笑:「這話是誰說的?」
這話難住了瓊芳,她撇開頭去,支支吾吾,卻是不肯說。蘇穎超笑了笑,道:「是不是你
在揚州遇上的那名神秘大俠?是他要你來指點三達傳人的?」
此言一出,瓊芳心裡驀地害怕起來,已知蘇穎超知曉了一切。她仰頭望著蘇穎超,泯住下
唇,蘇穎超則是仰起頭來,望著屋樑,什麼話也不想多說。
場面變得古怪,連床下的小黑犬都察覺了,它本在閉眼睡覺,此時卻仰頭望著床沿上的瓊
芳,慢緩緩地搖著尾巴,像是在擔心什麼。
房內兩人悶悶對坐,誰都沒說話,過得半晌,蘇穎超伸手取起床頭的喜帖,隨手翻了翻,
輕輕地道:「芳妹,出嫁是終身大事,千萬別勉強自己,好麼?」
瓊芳別開頭去,已是淚水盈眶。蘇穎超將喜帖放落下來,再次瞧起了屋樑,那眼神像是蠻
不在乎,又像是在嘲諷什麼,看得出來,他心中很是不快,只是不說而已。
瓊芳默默低下頭去,不知不覺間,她輕輕歎了口氣。其實她本有很多事兒要同情郎來說,
但俄頃之間,卻連一個字兒也不想說了……
過得半晌,兩人誰都不曾說話,蘇穎超放落了喜帖,淡淡地道:「芳妹,你早點歇息吧,
我先回房去了。」正要起身,衣袖一緊,卻給瓊芳拉住了。
蘇穎超回過頭去,卻見瓊芳軍眼望著自己,輕聲道:「坐下。我有話告訴你。」
今夜直至此時,瓊芳才恢復了少閣主的威儀。她雙頰火紅,鳳眼生光,此刻她比誰都鎮靜
,也比誰都清楚明白自己的心事。
蘇穎超並未多言,只是沿床就坐,與瓊芳默默相視。瓊芳仰起頭來,道:「你覺得我背棄
了你,對麼?」蘇穎超別開頭去,雖說未發一言,可他的神情點出了一切。
心上人在揚州失蹤十天,這種事誰都會疑心。瓊芳卻也不覺得訝異,她伸出右手,握住蘇
穎超的手掌,道:「超哥,對別人,我也許會說謊,對你,我卻不想一字相欺,我瓊芳的
性子你是知道的,真要處不爽利,你我現下就可以分手。」瓊芳說了重話,蘇穎超自也無
言。瓊芳握緊了他的手,柔聲道:「我在揚州遇見了一個男子,我覺得自己……」她深深
吸了口氣,道:「很歡喜他。」
蘇穎超大眼圓軍,瞬間瞳孔張開,旋即縮如一縫。道:「恭喜你。」他想抽手出來,瓊芳
卻緊緊握著不放,搖頭道:「聽我把話說完,之後你想怎麼著,我都依著你。」
蘇穎超輕輕吐了口氣,點了點頭,道:「你說。」瓊芳一瞬不瞬,只是注視著蘇穎超,道
:「不曉得為什麼,打第一眼見到那人,我心裡便隱隱約約覺得,我一定會歡喜他,也會
和他投緣。我這輩子還沒遇過這等感覺,如果世上真有所謂『一見鍾情』,那便是了。」
聽得心上人當面吐露心事,蘇穎超竭力鎮靜自己,他絕不讓自己流淚,可奈何字字鑽心,
怎麼也壓不下喘息,他想著過去日日相識的點點滴滴,一時喉頭乾澀,嘶啞地道:「告訴
我,他…他叫什麼名字?」瓊芳並末隱瞞,逕自道:「他叫盧雲。」
蘇穎超睜眼聽著,他過去不曾聽過這兩個字,可他明白,從今往後,他再也忘不掉這個名
字。
瓊芳靜默半晌,不再言語,蘇穎超則是竭力調勻呼吸,他張開了嘴,道:「他……」話聲
一出,驚覺自己嗓音嘶啞,他吞了口唾沫,嘶啞又道:「是他送你回北京的?」瓊芳頷首
道:「是。我與他朝夕相對,一共相處了十多天。」
蘇穎超眼眶一紅,他咬住了下唇,旋即自顧自地笑了:「如此說來,他也進京了麼?」瓊
芳搖了搖頭,道:「他不想回來,雖然我一直拉著他,可他就是不願回來。」蘇穎超斜過
俊目,微笑道:「真是個瞎子。你這麼美,他居然不想跟你回家?」瓊芳曉得他說得是反
話,她忽地笑了一笑,輕聲道:「超哥,你可曉得,爺爺打死我,我都不肯說他的事,卻
為何要對你這般坦白?」
蘇穎超將喜帖拿了起來,自在瓊芳面前晃了晃,淡淡地道:「還能不坦白麼?都到了這個
田地,再不把話說清楚,那可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啦。」蘇穎超哈哈笑著,言中卻滿是譏諷
,瓊芳卻沒吵架,自將玉臂伸了過去,摟住他的頸子,柔聲道:「錯了,超哥,我之所以
向你坦白,是因為你是我的情人啊。」
眼見蘇穎超深深吸了口氣,神色有些錯愕,瓊芳仰起頭來,柔聲道:「記得麼?過去十年
來,我倆一起走、一起玩、一起打架,超哥,你不只是我的好友玩伴、你還是我的知己,
我從很久很久便打算跟著你了。三達傳人蘇穎超,你是瓊芳的丈夫啊。」
蘇穎超睜大了眼,一瞬間,心裡生了感動,瓊芳抱住他的臂膀,輕聲道:「我向你坦白,
是要你一輩子別有疙瘩。超哥,一見鍾情又怎麼著?你可是我的親人啊。當然……你若因
此不要我了,我也不會怪你。」瓊芳坦承其事,好話醜話都已說盡。
一切全看蘇穎超如何作答。他靜默半晌,緩緩站起身來,靜聲道:「芳妹……別說這些閒
話了。來……」他俊目回斜,冷冷地道:「咱倆來歡好吧。」
相識十多年,三達傳人首次求歡,那凡事成竹在胸的無上劍客首次像個小男孩,開口向情
侶央求房中事。瓊芳沒有說話,她默默看著蘇穎超,只見情郎冷冷地揚起頭來,斜目望向
自己,瞧得出來,他壓根兒就不信瓊芳會答應。
沒有一點柔情蜜意,蘇穎超雙目恁是凜然,在他的注視下,瓊芳卻未驚惶失措,她點了點
頭,除下了髮夾,任憑一頭長髮垂落雙肩,跟著解開了衣衫鈕扣,逕自躺到床上,靜靜地
道:「來吧,穎超。」人生就是如此,什麼都有第一回,金童玉女首次相親相愛,卻是這
麼幅場面。蘇穎超眼神滿是沉鬱,大不同往日的飛揚自在,他解開了上衣,颼地振衣抖落
,拋到了地下,只嚇得小黑犬站了起來,自在房中畏懼徘徊、瓊芳軍著雙眼,瞧著床頂錦
帳,即將揮別少女身份,心裡卻是悶悶的,別無想法,她睜著眼,見到了蘇穎超的上身肌
膚,爾後身子一涼,瓊芳的上衣也給褪了下來,露出了內衫。
一片寂靜之中,瓊芳想確定一件事,她靜靜望向蘇穎超的右臂,只見那手臂筋肉並不雄壯
,只如常人般粗細,那臂上沒有江湖人物常見的刺花,自也沒什麼烙印圖記。
蘇穎超不是黑衣人,他還是那個三達劍客,再清白純潔不過了。瓊芳默默無言,正要自行
寬衣,陡然間身子向後仰倒,已給蘇穎超牢牢壓住了。
兩人唇對著唇,瓊芳緊閉雙眼,只覺情郎吻得很急很凶,生平第一回被吻得痛,也是第一
回在親吻中生出愁。不過瓊芳不曾閃避,眼前男子不是別人,而是她自小相識的情郎,所
以她默默承受情郎的怒火,這是她心甘情願的。
身子有點冷,內衫即將給解開了,下身裙裳也給不住褪拉,在這揮別少女前的最後一刻,
瓊芳軍開雙眼,她想瞧瞧自己丈夫的容貌。
凝目去瞧身上的男人,瓊芳的眼中看到那雙熟悉的大眼,蘇穎超的雙目並未緊閉,他的貓
眼軍得很大很大,可那雙瞳子看來不再像是貓,而是虎!燃燒的虎眼!
怒火中燒!虎眼竄起熊熊烈焰。怒火妒火交織一片,身上壓來的不是情人,而是一個根本
不相識的人,仇人……
瓊芳怕了起來,急急去推蘇穎超,慌道:「走開!我不要了!」忽然間,內衫裡一陣熱燙
,情人的手探入領口,已然撫上了酥胸。瓊芳大受驚嚇,一時手腳激烈掙扎,連連閃避。
蘇穎超毫無退讓之意,仗著手腳力大,終於壓住了她的雙手,將她硬按到床上。
瓊芳無力阻攔,只覺情郎的一條腿卡在自己雙腿之間,伸手便來扯她的腰帶,瓊芳再也按
耐不住,登時尖叫道:「來人啊!爹爹!爹爹!快來救救芳兒啊!」
爹爹早就死了,他當然不會出現,瓊芳鼓足了氣力,尖叫道:「盧雲!救救我!」
小黑犬飛身而起,直直對著蘇穎超腿上咬落,蘇穎超腿間一疼,心下大震,當下反腿踢出
,聽得哀地悲鳴,小黑犬飛了出去,撞上了牆壁,哀號打滾。
蘇穎超喘息之中,終於醒了過來,他反身跳起,放開了瓊芳,卻聽咚地一聲,他居然撞翻
了桌椅,摔在地下。轉看小黑犬,早已一拐一拐來到瓊芳身邊,露出森森白牙,狺狺低吼
。
「瓊芳!瓊芳!」便在此時,房門傳來陣陣敲打,聽得一名女子慌聲來問:「誰在你房裡
?」來人嗓音慌張急促,正是娟兒到了。這晚她見瓊芳給押入家廟,心中早已忐忑不定,
待聽她給夾頭夾腦毒打一頓,更是煩心不已,沒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時房裡居然又
傳來異響,當真嚇壞了她。
聽得房內少女啼愧不休,小黑犬又是狂吠不已,娟兒更感驚惶,拚命加力去打,偏生那門
上了閂,她掌力不足,難以破門而入,一時拚命槌打:「傅師範,你快來啊!」傅元影人
在走廊,遠遠聽得呼喊,自是倉促來奔,正要舉掌破門,那房門嘎地一聲,已然自行開啟
。
一人神色黯然,垂首站在旁門口,正是蘇穎超。娟兒急急去看,驚見床上趴了個姑娘,看
她衣衫不整,正自掩被啼哭,卻是瓊芳。娟兒大怒欲狂,重重一耳光揚去,厲聲道:「無
恥!你是人不是!她都給打成那模樣了,你還想要輕薄她!」
蘇穎超身為華山掌門,臉面比得黃金貴重,豈能給人隨意責打?他神色漠然,隨手一揮,
已然架住娟兒的手腕,娟兒大怒道:「好啊!居然還還手!」也是怒從心中起,刷地一聲
,便將長劍抽了出來。蘇穎超斜目看了她一眼,料來他有智劍護身,有恃無恐。
娟兒自知劍法火候與人家相距甚遠,只得君子動口不動手,戟指大罵:「卑鄙下流!禽獸
不如!」她不多做糾纏,便將長劍拋在地下,奔到床邊,輕拍好友的背心安慰。
傅元影見了房內兩人的神態,多少猜知了內情,一時焦慮如焚,忙將蘇穎超拉出了房外,
痛加責備:「穎超!你這是做什麼來著,虧你還是華山掌門……」話聲未畢,卻見瓊芳從
床上跳將起來,她奔到蘇穎超面前,淒厲愧叫:「說!你想說那個字,對不對!說!我要
你說啊!」
蘇穎超低頭望地,咬牙切齒間,眼眶全然濕紅,他解下長劍,猛力往地下一砸,厲聲道:
「賤!」霎時頭也不回,便已轉身離開。蘇穎超行徑如此,登讓眾人一片愕然。娟兒越看
越火,不由怒道:「蘇穎超!你發狂了麼?賤你個大頭!小心我剁碎了你!」
娟兒罵聲未停,卻聽瓊芳尖叫一聲,愧喊道:「賤就賤!我便到宜花院做婊子,也強過嫁
給你!我討厭你們!討厭你們每個人!」霎時奔入房中,推窗入院,竟已狂奔而去。娟兒
驚道:「喂!別走啊!別走啊!你也發狂了麼?」
可憐她徒然叫得口乾舌燥,那瓊芳縱身急奔之下,早已去得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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