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事
一個二十左右的青年,雖使他有一個由戀愛結合的妻,無事給他去做,要他安安守在
家裡,我想一定是不可能,況且又是未有娶妻的人。在這年紀上那些較活潑的青年,多會
愛慕風流,去求取性的歡樂。但是我所受的道德教訓,所得的性格薰陶,早把我這性的自
然要求,壓抑到不能發現,不僅僅是因為怕被笑做墮落青年。
不用講不能去做那有益人生的事業,只是利益自己的事,也無可做。處在這樣環境裡
,要消遣這無聊的時光,只有趁著有閒階級尋求娛樂,打球麻雀是最時行,要去和他們一
較輸贏,卻自缺少勇氣。市街廟院、村庄郊野,多已行過,別無值得賞玩的去處。那末幫
做家裡的工作?這卻又非所能,曾試挑過小時常挑的水桶水,腰竟不能立直,便不敢再去
試試較粗重的;小弟妹常被我弄哭,多不親近我;尋朋友去閒談,談得來的朋友,有誰像
我閒著?看小說,尚在學校的時代,被課程所迫,每恨沒有時間,常藏在衣袋裡,帶進教
室去,等先生注意不到,便即偷讀,現在時間餘裕得過多,小說也看著到起厭。唉!真是
無可消遣?──啊,打獵釣魚,是,這不用去招夥伴,真是自由的消遣法。不過擁護人類
權益的銃器,我已失去所持的自由,而且平時沒有習過,也使用它不來,只有釣魚於我較
合適。
啊!是,釣魚去。
準備好釣竿靠架,便自己動手去炒香糠,釣的器具算備齊了,攜著也就出門,卻無帶
著魚筐,這有點醉翁之意不在乎酒的做作。出了門不知到什麼所在︹sou2-chai7:地方︺
去好,一下躊躕便行向愚村方面去。在街的末端流著一條圳溝,這所在是東面諸村庄入街
的咽喉,市聲步履,囂然雜踏,脫出這擾攘的包圍,便看見竹圍田圃,在竹圍裡一口池塘
貯滿著水,微風過處池水粼粼盪漾,反射著西斜日光,似呈著笑臉在歡迎我。這魚池的主
人,我與有面識,也就不怕嫌疑,走向池岸上,在竹蔭中尋一個較好下釣的所在,移來幾
粒石頭,舖好一個坐位,安好靠竿的架子撒下香糠,釣上香餌,就把釣絲垂下去坐等魚來
上鉤。正是炎暑的夏天,風來水面時涼,比食冰西瓜更快意,雖釣不到魚,也足借以避暑
。
「喂!這魚池不許釣。」
………………
「喂!臭耳人甚?這魚池不許釣!」
「怎樣?不能釣?」
「不許釣就不能釣怎樣?」
「囝阿兄!那用惡到這樣?」
「你的主人啊?主人幹嗎?」
「我就是主人,要怎樣?這魚池已經租給我們養魚。」
「你無有禁釣的告示,誰都好釣。」
「講笑話,我就不准你釣。」
「你沒有告示,我已撒下香糠,不許釣?你不是騙人來給你飼魚?」
「講憨話?誰叫你撒?」
「我要釣魚啊。」
「我不許釣!」
「我偏要釣。」
「我就敢給你戽水。」
「試試看!你不怕到池裡去喝水?」
「放屁!」
「試看咧!」
泊泊泊,開始有潑水的飛濺聲。
「好!你真要。」繼之有憤怒的叫聲。
「唉,啊!」驚喊聲。
撲通,重物的墜水聲。
「娘的!好,看你敢淹死我?」是復讎的狂喊聲,拍拍拍,肉的搏擊聲。
撲通,再一次的墜水聲。
「啊啊!娘的,死鱸鰻!著不要走!」這是弱者被侮辱時,無可奈何,聊以洩憤,帶
著悲嗚的威嚇。
「哈哈!好漢!怎也會哭?」嘲笑之后又有「喂!不要哭!拿幾點錢去買餅食!」的
輕蔑。
「死鱸鰻。」
當這喜劇要開幕時,因為也有吵嘴的鬧台鑼鼓,所以圍來不少觀客,看看要動起真刀
真槍的時候,有的觀客便來勸阻,有的卻興高彩烈在拍手歡迎,武劇終於扮演下去,等到
閉幕觀客還不散去,隨后便有評戲的議論,有的講那囝仔演得不錯,這就是在譏誚我演了
有些不應該,有的卻直接在講我的橫逆,這也難怪,人的心本來是對於弱者劣敗者表示同
情,對於強勝者懷抱嫉妒和憎惡,對於理的曲直是無暇去考察,可是在這『力即是理』的
天下,我真是受了不少冤枉,有幾個認識我的,便在我難於下場的時帶著不可思議的面容
,來勸我回去,我也就很掃興地把釣具收起。
是將近黃昏的時候,我家裡忽然來了一個訪客,這訪客像是帶來很重大的事情,所以
同時跟來不少好事的人,把門口圍繞著,在等待看有什麼值得他們開心的事發生。
「請問咧!這裡不是有一個叫做豐的?」
「有什麼貴事?那就是小犬。」父親不曉得什麼事由,看見這款式,很有驚疑不安的
臉色,雖然卻也很從容地應答著。
「我也聽講是你的公子,所以專工來訴給你聽,這事情不知道他有什麼道理好講?」
這訪客具有強健的身軀,沒有被袖管遮去的兩臂,露出很有氣力的筋肉,講話時兩個拳頭
握得要流出汁來。
「哦!去得罪著你嗎?我完全不知道,他是回來不久,罕到外面去,…」
「他去釣我們的魚,我那個十三歲的囝仔去阻止,他竟把伊推落池裡去。」
「嗄!真有這樣事?你怎這樣亂來?」父親帶著微怒而又不相信似的聲音轉向我。
「他就是你的孩子嗎?」我看見事情不是小可便抱定覺悟,面對著那訪客,反問起他
。
「你怎把他推落池裡?」這句話很充分地含有問罪的口氣。
「他潑我一身軀泥水,你自己沒有問問看?」我也反問起他的責任。
「難道你以為打得過他,就把他推下去嗎?」
「我替你教示,你不喜歡嗎?他那款亂來,沒有教示,若是碰到別人,一定要受著大
大的喫虧。」聽著這句話,父親似著了一驚,但是我卻看見他在抑制著口角的微笑,一方
那訪客竟握緊著拳頭立了起來。
「多謝你的教示,兩次落到水裡去,喝了一腹肚水,你還以為不是喫虧嗎?」看到形
勢這樣緊張,圍在門口的閒人中,忽鑽出了幾個人,竟自踏進我的廳裡來,這幾人是和我
家較有交陪的,萬一相打起來,很可助我一臂的健者,我的膽也就壯了許多。
「還不至淹死,有什麼相干。」
「呸!亂來,給我進去!」父親也再不能放任,也再不能沒有一些教訓的表示了。
「你不是讀書人?你以為打得來就算數?」
「你的兒子無禮,你總不講。」
「你不來告訴我?」
「你沒有預先告示,我怎會識得他是你的兒子。」
「給我進去!」父親又有了責任上的訓話。
「你實在有些橫逆,若碰到和你一樣的人呢?」
那訪客的氣勢,到這時候似有些衰落,話的力量已較軟和。
「若會把我推下水去,也只有自認晦氣。」
「不許開嘴!給我進去!」父親真有點生氣了。
「看我的薄面,不用理他,對令郎我總要賠個不是。」
「是咯,這樣就可以了,恭叔也在責罵他。」幾個閒人,便也插下嘴,給我們和解。
「他還以為我是可以欺負的。」
「少年人不識世故,休去理他,恭叔自己要教責就好了。」又是閒人的勸解。
「既然是相痛疼,總看我的薄面。」
「是咯!算了罷!」不管那訪客怎樣,幾個閒人便硬把訪客挽了出去。
「不過我不能不來講一聲。」那訪客留了這最後的一言。
「勞煩大家,真多謝。」父親也向著了人們表表謝意。這一次累到他老人家賠了不少
不是,而我也受到教母親去代承受的叱責,我曉得免不了有一番教訓就早便閃到外面去,
所以父親只有向著我的母親去發話。
.
「喲─號─喲,咬─咬─」種菜的人拍手擲腳在喊雞。
「娘的,畜生也會傍著勢頭來蹧躂人。」喝喊既嚇牠不走,隨著便是咒罵。
一群雞母雞仔在菜裡覓食,腳抓嘴啄,把蔬菜毀壞去不少。這時候像是聽到「咬」的喊聲,有些驚恐的樣子
,「嘓嘓嘓」,雞母昂起頭來叫兩三聲,似是在警告雞仔。但是過了一少時,看見沒有危
險發生,便又嘓嘓嘓地招呼雞仔去覓食。
「畜生!也真欺負人!」種菜的看用嘴嚇不走,便又無可奈何地咒罵起來,憤憤地放
下工作,向雞群走去,卻不敢用土塊擲牠,只想借腳步聲要把雞嚇走。雞母正啄著半條蚯
蚓,展開翅膀嘓嘓地在招呼雞仔,聽到腳步聲,似覺到危險將要發生,放下蚯蚓,走向前
去,用牠翅膀遮蔽著雞仔,嘓嘓地要去啄種菜的腳。
「畜生!比演武亭鳥仔更大膽。」種菜的一面罵,一面隨手拾起一支竹莿,輕輕向雞
母的翅膀上一擊,這一擊纔挫下牠的雌威,便見牠向生滿菅草的籬下走入去,穿出籬外又
嘓嘓地在呼喚雞仔,雞仔也吱吱叫叫地跟著走。
「咬─」種菜的又發一聲洩不了的餘憤。
這一群雞走出菜園,一路吱吱叫叫,像是受著很大的侮辱,抱著憤憤的不平,要去訴
訟主人一樣。
大家要知道,這群雞是維持這一部落的安寧秩序,保護這區域裡的人民幸福,那衙門
裡的大人所飼的,「拍狗也須看著主人」,因為有這樣關係,這群雞也特別受到人家的畏
敬。衙門就在這一條街上,街後便是菜園,透菜園內的路,就在衙門邊;路邊,和衙門的
牆圍相對,有一間破草厝,住著一家貧苦的人,一個中年寡婦和一對幼小的男女,寡婦是
給人洗衣及做針黹,來養活她這被幸福的神所擯棄的子女。
這群雞母雞仔走到草厝口,不知是否被飯的香氣所引誘,竟把憤憤的不平忘掉,走入
草厝內去,把放在棹下預備飼豬的飯,抓到滿地上。雞母嘓嘓地招呼雞仔,像是講著:「
這是好食的,快快!」但是雞母又尚不滿足,竟跳上棹頂,再要找些更好的來給牠可愛的
雞仔食。棹的邊緣上放著一腳空籃,盛有幾片破布,雞母在棹頂找不到什麼,便又跳上籃
去,纔踏著籃邊,籃便翻落到地面去,雞仔正在這底下啄飯,湊巧有一隻走不及,被罩在
籃內
,這一下驚恐,比種菜的空口喝喊,有加倍效力,雞母由棹頂跌下來,拖著翅膀,嘓嘓地
招呼著雞,像是在講:「快走快走!禍事到了。」匆匆徨徨走出草厝去。
大人正在庭裡渥(澆)花,看見雞母雞仔這樣驚慌走返來,就曉得一定是有事故,趕
緊把雞仔算算看,「怎樣?減去一隻?」他便抬起頭看看天空,看不著有雞仔的飛鳶,「
那就奇,不是被種菜的撲死了嗎?」大人心裡便這樣懷疑起來,因為這一群雞常去毀壞蔬
菜,他是自前就知道的,而且也曾親眼看過。一面他又相信伊所飼的雞,一定無人敢偷拿
去,所以只有種菜的可疑了,「哼,大膽至極,敢撲死我的雞!」大人赫然生氣了,放下
水漏,去出衙門,向菜園去。
「喂!你仔,你怎樣撲死我的雞仔?」
「大人,無,我無。」受著意外的責問,而且問的又是大人,種菜的很是驚恐。
「無?無我的雞仔怎減去一隻?」
「這!這我就不知。」
「不知?方纔那一群雞,不是有來過此處?」
「有…有,我只用嘴喊走牠,因為蔬菜被毀壞得太多,大人你看!所以…」
「你無去撲牠或擲牠?」
「實在無,大人。」
「好!你著仔細,若被我尋到死雞仔。」大人像是只因為一隻雞仔,不大介意,所以
種菜的能得著寬大的訊問,雖然不介意,也似有些不甘心,還是四處找尋,糞窖、水堀、
竹莿內、籬巴腳,總尋不見雞仔的死體。
「老實講,棄在何處?」大人不禁有些憤憤。
「大人!無啦,實在無撲死牠。」
「無?好。」既然尋不到證據,哼!「撲死更滅屍」,大人只氣憤在腹裡。
大人離開菜園,沿路還是斟酌,到那寡婦門口,被他聽見雞仔的喊救聲,「嗄,這就
奇,」大人心裡很是怪咤,雞仔聲竟由草厝裡出來,「出來時專想要去責問種菜的,所以
不聽見嗎?」大人自己省悟著,他遂走進草厝內。厝內空空,併無人在,雞仔在籃底叫喊
,這一發見,使他很是歡喜,他心裡想:「這寡婦就是小偷,可見世人的話全不可信,怎
講她是刻苦的人,自己一支手骨在維持一家,保正甚至要替她申請表彰,就真好笑了。他
又想到有一晚,自己提出幾塊錢要給她,竟被拒絕,險至弄出事來,那未消的餘憤,一時
又湧上心頭。哈,這樣人乃會裝做,好,尚有幾處被盜,還未搜查出犯人,一切可以推在
她身上。」大人主意一決,不就去放出雞仔,便先搜起家宅,搜查後不發見有什麼可以證
明她犯案的物件,「大概還有窩家,這附近講她好話的人,一定和她串通。」大人心裡又
添上一點懷疑,「不相干,現在已有確實的物證,這一隻雞仔便充足了」,他心裡還不失
望,就去掀開倒罩的空籃,認一認所罩是不是他的雞仔,認得確實無錯,纔去厝邊問那寡
婦的去處,既曉得是去圳溝洗衣,同時也就命令她厝邊去召喚。
那寡婦呢?她每日早起就有工作,料理給八歲的兒子去上學校,料理給九歲的女兒去
燭仔店做工,兩個兒女出了門,她纔捧著一大桶衫褲去圳溝洗,到衫褲洗完已是將近中午
,這時候她纔有工夫食早飯,她每日只食兩頓,儉省些起來飼豬,因為飼豬是她唯一賺錢
的手段,飼大豬是她最大的願望。
今早她照向來的習慣,門也不關就到圳溝邊去,她厝裡本沒有值錢的物,而且她的艱
苦也值得做賊仔人同情,所以她每要出去,總沒有感覺到有關門的必要。當厝邊來喚她時
,衫褲還未洗完,又聽講是大人的呼喚,她的心裡很徨惑起來。
「啥事?在何處?」她想向厝邊問明究竟。
「不知,在你厝裡。」厝邊也只能照實回答。
「不知──是啥事呢?」她不思議地獨語著。
「像是搜查過你的厝內。」厝邊已報盡他的所知。
「搜查?啊?有什麼事情呢?」她的心禁不住搏跳起來,很不安地跟厝邊返去,還未
跨入門內,看見大人帶有怒氣的尊嚴面孔,已先自戰慄著,趨向大人的面前,不知要怎樣
講。
「你,偷拿雞有幾擺?」受到這意外的問話,她一時竟應答不出。
「喂!有幾擺?老實講!」
「無!無,無這樣事。」
「無?你再講虛詞。」
「無,實在無。」
「證據在此,你還強辯,」拍,便是一下嘴巴的肉響,「籃掀起來看!」這又是大人
的命令,寡婦到這時候纔看見籃翻落在地上,籃裡似有雞仔聲,這使她分外恐慌起來,她
覺到被疑為偷拿雞的有理由了,她亦要看牠究竟是什麼,趕緊去把籃掀起。
「啊!徼倖喲!這是那一個作孽,這樣害人。」她看見罩在裡面是大人的雞仔,禁不
住這樣驚喊起來。
「免講!雞仔拿來,衙門去!」
「大人這冤枉,我…」寡婦話講未了,「拍」又使她嘴巴多受一下虧。
「加講話,拿來去!」大人又氣憤地叱著。她絕望了,她看見他奸滑的得意的面容,
同時回想起他有一晚上的嬉皮笑臉,她痛恨之極,憤怒之極,她不想活了,她要和他拼命
,纔舉起手,已被他覺察到,「拍」,這一下更加兇猛,她覺得天空頓時暗黑去,眼前卻
迸出火花,地面也自動搖起來,使她立腳不住。
「要怎樣?不去?著要縛不是?」她聽到這怒叱,纔覺得自己的嘴巴有些熱烘烘,不
似痛反有似乎麻木,她這時候纔覺到自己是無能力者,不能反抗他,她的眼眶開始著悲哀
的露珠。
「看!看!偷拿雞的。」兒童驚奇地在街上呼喊著噪著,我也被這呼聲喚出門外。
「奇怪?怎這婦人怎會偷拿雞?」我很不相信,但是事實竟明白地現在眼前,她手裡
抱著一隻小雞,被巡查押著走,想是要送過司法。我腦裡充滿了懷疑,「不是做著幻夢嗎
?」一面想把事實否定,一面又無意識地走向她的厝去。她的兒女還未回家,只有幾位厝
邊各現著不思議的面容,立在門前談論這突然的怪事。
「是怎樣呢?」我問著在門前談論的厝邊。問,
「講她把雞仔偷拿去罩起來。」有人回答我。
「是怎樣罩著?」
「講是用那個籃罩在廳裡。」
「奇怪?若是偷拿的,怎罩在這容易看見所在,那會有這樣道理?」
「就是奇怪,我也不信她會偷拿雞。」
「這必有什麼緣故,雞仔當不是自己走進籃去。」
我因為覺得奇怪,就走進廳裡看看是什麼樣,廳裡那個籃還放著,地上散著幾片破布
碎,地面也散有不少飯粒,籃裡也還有布屑,棹面上印著分明的雞腳跡,由這情形,我約
略推想出雞仔被罩住的原因,我便講給她的厝邊聽,大家都承認有道理,而且我們談論的
中間,有一個種菜的走來講他的意見。他講:
「這樣事,實在太冤枉了。」
「怎知道她是冤枉?」我反問種菜的。
「這群雞先是在我的菜園覓食,蔬菜被踏死得很多,所以我把牠趕過去。」
「你看見雞走進她厝裡?」
「雞走了我就不再去注意,但是大人失去了雞仔,疑是我撲死牠,曾來責問我。」
「你報給他雞走進這厝裡來嗎?」
「沒有,這是他自己看到的,但是那寡婦去洗衣是在先,雞仔被我趕過去尚在後。」
「你確實知道嗎?」
「她去洗衣是我親見過的。」
由這證明,愈堅強我所推想的情形,是近乎事實的信念。
「對於事情不詳細考察,隨便指人做賊。」我一面替那寡婦不平悲哀,一面就對那大
人抱著反感,同時我所知道這幾月中間他的劣跡,便又在我腦裡再現出來「捻滅路燈偷開
門戶,對一電話姬(日語,小姐)強姦未遂的喜劇,毒打向他討錢的小販的悲劇,和乞食
撕打的滑稽劇。」這些回想,愈增添我的憎惡。「排斥去,這種東西讓他在此得意橫行,
百姓不知要怎受殃。」我一時不知何故,竟生起和自己力量不相應的俠義心來。
「排斥?」怎會排斥他去,我一時想無好的方法,「向監察他的上司,提出告訴。」
這能有效力嗎?他是保持法的尊嚴的實行者,而且會有人可以做證嗎?現時的人若得自己
平安就好,誰要管閑事?況兼這又是帶有點危險,誣告詭證這個罪名,還容易擔得麼?投
書?這未免卑怯,想來總想不出好方法。
已經是隔日了,我們的保正奉了大人的命令,來調集甲長會議。「啊!這不是可以利
用一下看?」我心裡有了主意,便對著保正試試我的說辭。
「保正伯!那寡婦的事情,你想敢是真的!」
「證據明明,敢會是冤枉?」保正是極端信賴官府,以為他們的行為,就是神的意志
,絕無錯誤,但是由這句話的語氣,我已覺到保正對這件,也有點懷疑。
「在我想,雞仔不上半斤,殺來也不能食,賣來也不值錢,她偷拿去有什路用,而且
大家都曉得是大人飼的雞仔,她那會有這樣大膽。」
「你講得都也有點理氣,但是…」
「這不單是推想的,還有確實的證據,昨早我曾去她厝內,看是怎樣情形,看了后,
我就曉得籃是放在棹頂,被雞母跳埾落來,下面的雞仔走不及,被罩住的。」
「事情怎會有這樣湊巧?」
「菜園的種菜的可以做證。」
「現在已經無法度啦,講有什麼用?」
「講雖然無用,但是這種人讓他在,后來不知誰要再受虧呢?我自己也真寒心。」
「已經是碰到他,算是命裡注定的…」
「不好來把他趕走嗎?」
「趕走他?」
「是!」
「要怎樣去趕走他?──他很得到上司的信任,因為他告發的罰金成績佔第一位。」
「我自己一個人自然是沒有力量,你們若要讚成,便有方法。」
「什麼方法,不相干?」
「不相干!只要這次的會議,給他開不成,允當就可以趕走他。」
「上司若有話說的時候呢?」
「這可以推在我的身上。」
「不會惹出是非來?」
「是非?那是我的責成。」
「要怎樣才開不成。」
「就用這理由,講給各人聽,教他不用出席你…。」
「別人不知怎樣呢?」
「我去試看怎樣,若是大家讚成,就照所講的來實行。」
「這裡很有幾個要討他好的人,若被漏洩,怕就費事。」
「自然,形勢怎樣,我總會見機。」
這次活動的結果,得到出乎預期的成績,大家都講這是公憤,誰敢不讚成?而且對於
我的奔走,也有褒獎的言辭,這很使我欣慰,我也就再費了一日的工夫,再去調查他,我
所不知的劣跡,準備要在他上司的面前,把一切暴露出來。
一晚──這是預定開會的一晚,日間我因為有事出外去,到事辦完,就趕緊回來,要
看大家的態度如何。跨下火車,驛裡掛鐘的短針正指在「八」字,我不覺放開大步,走向
歸家的路上,行到公眾聚會所前,看見裡面坐滿了人,我覺得有些意外,近前去再看詳細
,
我突然感著一種不可名狀的悲哀,失望羞恥,有如墮落深淵,水正沒過了頭部,只存有朦
朧知覺,又如趕不上隊商,迷失在沙漠裡的孤客似地徬徨,也覺得像正在懷春的時候,被
人發見了秘密的處女一樣,腆靦,現在是我已被眾人所遺棄,被眾人所不信,被眾人所嘲
弄,我感覺著面上的血管一時漲大起來,遍身的血液全聚到頭上來,我再沒有在此立腳的
勇氣,翻轉身要走,這候忽被那保正伯看見了,他便招呼我:
「進來!進來坐吧,你有什麼意見?」他們正通過了給大人修理浴室及總舖的費用,各保
的負擔分費,尚未妥當,這保正伯是首先和我表同意的,我聽見他的招呼,覺得了很大的
侮辱,一時興奮起來便不管前后,走到聚會所的門口,立在門限上講起我的意見來,我滿
腹怒氣正無可發洩,便把這大人的劣跡橫暴一一曝露出來,連及這一些人的不近人情、
卑怯騙人也一併罵到,話講完我也不等待他們有無反駁,跨下門限,走回家裡,晚飯雖不
曾食過,這時候也把飢餓忘卻去,鑽進自己的床中亂想了一夜。
翌早我還未食飯,就聽見父親喚聲(因為昨夜失眠,早上起來較晏),走廳裡一看,
那保正伯正在和父親對談,看見我便笑著問:
「你昨晚飲過酒麼?」
「無,無有酒。」由這句問話我已曉得保正的來意了。
「你講過的話,尚還記得?」
「自己講的話,那便會忘記。」
「大人很生氣,我替你婉轉,恐怕你是酒醉。」
「我怕他!」
「你想想看,大人講你犯著三、四條罪,公務執行妨害、侮辱官吏、搧動、毀損名譽
。」
「由他去講,我不怕!」
「少年人,攏無想前顧後,話要講就講。」父親憤憤地責罵起來,以為我又惹了禍。
「你返來以後,我們大家和大人講了不少話替你講情,大人纔…不過你須去向他陪一
下不是。」保正伯竟然不怕被我想為恐嚇,殷殷地勸說著。
「我不能,由他要怎樣。」
「你不給我去,保正伯和你一同。」父親又發話了,似有一些不安的樣子。
「……」
「少年人,不可因了一時之氣。」保正伯又是殷勤勸導。
「總不知死活,生命在人手頭。」父親又是罵。
我覺得這款式,對於我很不利,恰好關於就職問題,學校有了通知,我想暫時走向島
都(指台北),遂入裡面去向母親要些旅費,不帶行裝,就要出門,來到廳裡,父親和保
正伯尚在商量,看見我要出門,父親便喝:
「要到何處去!」
我一聲也不應,走出門來,直向驛頭,所有後事,讓父親和保正伯去安排。
原載於「南音」一卷二號、六號、九、十合刊號,一九三二年一月十七日、四月二日、七
月二十五日。後半段收錄於「台灣小說選」,李獻章編,原預定一九四○年十二月出版,
印刷中被禁止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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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 賴和短篇小說 明顯就是用台語思考寫的文章
肥宅能看得完嗎
有沒有肥宅看不完的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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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4.25.41.23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Gossiping/M.1483258865.A.B5E.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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