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漫談說不完的故事六：願望的旅程(有劇情)
※ [本文轉錄自 novel 看板]
作者: hsiaomin (小明) 看板: novel
標題: [心得] 漫談說不完的故事六：願望的旅程(有劇情)
時間: Tue Dec 29 18:07:46 2009
當巴斯提安鼓起勇氣回應了孩童女王代表整個幻想國對他發出的召喚，用自己心中早
已替女王想好的新名字，隔著書頁對她呼喊著：月童，我來了！並且就此踏入了原先存在
於書本上的幻想國，整個《說不完的故事》也從此處開始轉入了下一個層次。皇家使者奧
特里歐的冒險告一段落，輪到救世主巴斯提安這個真正的主角來大顯身手了。
如果《說不完的故事》結束在這個地方，女王康復、空無退散、救世主接受萬民擁戴
、象牙塔裡張燈結綵宴飲狂歡，然後大家在普世歡騰的氛圍中收工，其實也是一種還算不
錯的選擇。畢竟，單就《說不完的故事》的前半部觀之，它的深度與格局已經超越了許多
相關的作品，就算還不足以被視為經典，也已經無疑地稱得上是一部佳作，至少已經夠資
格被拿來改編成一部賣座電影了。儘管如此，我在這裡卻必須說，我真的非常慶幸麥克安
迪當初在創作時沒有選擇這個相對容易的計畫，否則我們這些讀者所損失的就太多太多了
。
讓我們順著情節繼續往下，看看麥克安迪在《說不完的故事》後半部還能端出什麼好
料來款待他的讀者。當巴斯提安驚魂未定地進入幻想國之後，他很困惑地發現自己既不是
身在鬼城或象牙塔、也不是在南方神諭或其他地方；他置身於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四周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個健康的月童──也就是原本的孩童女王──快活地陪伴在他
的身邊。原來，隨著月童重獲新生而擺脫了病痛，原本那個由於空無的肆虐而殘破不堪的
舊幻想國也走到了它的盡頭；曾經浩瀚無垠的國度如今凝聚成一個小小的種子，靜靜地躺
在月童的手中。巴斯提安還來不及對這一切戲劇性的變化感到不可思議，月童已經溫柔地
將整個國度交到了巴斯提安手裡，還把她之前曾賜給奧特里歐佩戴的奧鈴掛在巴斯提安身
上。於是，巴斯提安這個終結末世災難的救主，要從這一刻起，成為打造新世界的英雄。
巴斯提安覺得這裡太暗了，他也不喜歡四周空無一物的感覺，於是，他手中那顆種子
發了芽，還散發出淡淡微光。巴斯提安驚奇地看著這株植物用飛快的速度在他眼前生長、
開花、孕育出許多種子，接著這些種子長出了各不相同的植物、開了花、又產生了新種子
，然後新的種子們繼續抽出新的芽、開出新的花，……。面對這麼個奇異的景象，巴斯提
安興奮地張大了雙眼，帶著充滿讚歎的目光與月童一起觀賞著身旁漸漸形成的一小片叢林
。然而，月童不知何時突然消失了蹤影，留下了巴斯提安獨自一人。巴斯提安環顧四周，
最後將目光落在自己胸前的奧鈴上頭。他伸手將奧鈴翻了個面，發現徽章的背後刻著這幾
個字：從心所欲。
於是，巴斯提安邁開腳步，走向他前方的叢林深處，展開了屬於他自己的這場冒險的
旅途。
很明顯的，巴斯提安這場大冒險，型態上不會再如同之前奧特里歐的那樣，也不能夠
再比照奧特里歐那樣──否則麥克安迪寫下《說不完的故事》後半部洋洋灑灑這幾萬字，
用意豈非只在於騙取稿費？讀者們在閱覽《說不完的故事》時，應該也都能感受到這部小
說前半部與後半部在表現上是有某種差異存在的。相較於奧特里歐在全書前半部所進行的
末世之旅，巴斯提安在後半部所經歷的，乃是一次獨一無二的創世之旅。
在我八年前剛接觸到《說不完的故事》時，坦白說，我對巴斯提安這段冒險故事的共
鳴其實很有限；對年少的我來說，奧特里歐的大追尋顯然是引人入勝得多了。不過，當幾
年後的我重回到《說不完的故事》文本中，我發現自己一次比一次更能感受到麥克安迪的
文筆在全書後半部所展現的力道。如果說奧特里歐的大追尋像是一部波瀾壯闊的史詩神話
般，在第一次接觸時就將我給深深震懾，那麼巴斯提安的冒險歷程就像是一則百讀不厭的
寓言小品，讓我每每在掩卷之餘，總能感到心有戚戚。
回到我曾經在前面拋出的那幾個問題，究竟我們想創造的是什麼？我們為什麼要創造
？創造的意義在哪裡？麥克安迪藉由《說不完的故事》前半部的內容，已經就後面的兩個
問題宣示了他的主張；相對的，他在這部作品後半部所要回應的，應該就是這些問題當中
的第一個了。不僅如此，藉由巴斯提安在新幻想國的創世紀，麥克安迪所要探討的已經不
只是想像的創造，而是活生生的、涉及現實人生的創造；而這也是何以我會將《說不完的
故事》前半部與後半部，視為分別歸屬於不同層次主題下的故事篇章。
在我們心裡，究竟什麼才是我們最想去創造的價值或目標？在有限的生命中，什麼才
是我們最希望能為自己做到的？我們從小到大在各種場合許下的願，或許已經不可勝數了
，但是這麼多願望裡，究竟有幾個才是能契合我們內心深處真正需求的呢？對你我這些現
代人而言，如何確實地掌握住自己心中最真切的願望，尤其是一個在我們人生旅程中需要
持續付出心思來加以面對的課題。
我們這一代人的處境，跟我們的上一代已經大不相同了。我們的父祖輩生活在一個資
源匱乏的時代；環境上的限制，使得大部分的願望對他們來說，都成了生命中的奢侈品。
相對的，我們身處在看似遍布著各種機會、充滿了無限可能的現代；我們擁有了大大超越
前人的各種資源，來支持著我們對各種目標的追逐。然而，遠在我們做好充分準備、有能
力將自己內心真正需要的東西描繪出一個大致的輪廓前，我們每一個人就已經被五光十色
的各種願望引領著，走上各自的人生路途了。在追求人生目標的過程中，我們累積智慧的
速度，似乎已經注定了跟不上我們追逐這些目標的腳步。於是，往往就在年輕的我們毫無
防備之下，工具理性不知不覺地取代了我們的實質理性，置換了我們原本應該追求的目標
，使我們迷失在這願望的旅途。直到歲月飛逝，我們這才驚覺自己一心一意所追求的，根
本就不是對自己真正有用的東西。在這個標榜著人人都該為自己出征的時代，現代人歷經
漫漫征途所換來的，有時候不僅不是自我的實現，還是自我的失落。
最後，當疲憊的我們承認了自己在人生的願望旅程中，其實從來不曾獲取任何真正有
價值的東西，我們所面對的，將是這個社會不帶一絲同情的冷漠。現代社會賦予了每個人
創造自身命運的機會，也要求每個人都為自己負完全的責任。個人的失敗就歸於個人，沒
有任何藉口。
於是，當我們帶著這樣的理解翻開《說不完的故事》，就可以發現巴斯提安在幻想國
的這一段冒險之旅，影射的其實是現代人奔波於一個又一個願望之間的生命歷程，只不過
透過麥克安迪的巧手而展現了戲劇化的面貌。藉由自己本身高人一等的想像力，加上奧鈴
所賦予的那能使人在幻想國從心所欲的特許，巴斯提安讓自己心中被現實世界所壓抑的一
切在幻想國盡情地馳騁著。他不僅創造了一開始的黑夜森林、彩色沙漠，創造了世界毀滅
前曾經存在過的奧特里歐與福哥兒一干人等，還創造了各種神蹟與傳奇，創造了巨大的個
人地位與名聲，成為幻想國最偉大的英雄、舉世歌頌與崇拜的對象。在幻想國裡，巴斯提
安幾乎擁有了他在現實世界所欠缺的每一樣東西；漸漸的，他忘了自己曾經是個卑微而無
助的孩子。然而，儘管願望一個接著一個實現，巴斯提安的內心，卻始終沒有得到徹底的
滿足。最後，在邪惡的女巫莎異（Xayide）──其實說穿了她的出現也是來自巴斯提安本
身內心的慾望──煽動之下，巴斯提安決定要永久地佔據象牙塔；他要取代那不知去向的
月童，成為幻想國之王！
目睹巴斯提安從一開始那個羞怯而純真的男孩，一步步地變成後來這個面目可憎的野
心家，看在讀者們的眼裡，這一段冒險歷程的調子確實是難以言喻的沉重。然而，對我們
每一位讀者而言，巴斯提安在幻想國這一段願望的旅程，無疑也是一份兼具深度與廣度的
絕佳觸媒，使我們得以藉由他的經驗，來反思我們自己的人生。在各自的願望旅途中跋涉
的我們，可曾停下腳步來想過，當我們在塵世間創造著各式各樣的價值之際，是不是也同
時在喪失生命中某些無價的東西？當我們自以為正在得到一切，是不是同時也正在失去我
們自己？
伴隨著在幻想國這一路上種種豐功偉業的累積，巴斯提安對於往昔在現實世界中那個
相較之下堪稱一無是處的自己，從原本的不願正視、拋諸腦後，到最後根本拒絕承認這個
本我的存在、並毫不在意地任由自己關於現實生活的記憶一點一滴地從心中被抹除；他所
展現的這樣一種態度，就是麥克安迪筆下自我迷失的表徵。這無疑是非常危險的。當我們
進行自我評價時的基準過度偏重於生命歷程之中特定願望的實現與否，以我們的外在成就
而非內在本質來自我定位，潛藏在我們實質理性中的心靈指針就會因而受到嚴重的干擾，
以致於在我們往後人生的願望旅程中，不再能準確地指出我們所應遵循的目標與方向。
巴斯提安在幻想國所面臨的，顯然正是這樣的一種險境與危機。他的這一段願望旅程
，因而不僅僅是一次新世界的創建與豐富之旅，同時也是一次自我的失落與迷途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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