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淺水灣書簡已刪文

看板Fantasy作者 (Hsin)時間3年前 (2020/07/02 21:14), 3年前編輯推噓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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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去年在這裡發表了短篇故事〈一月的藍〉, 很開心收到了一些回饋,睽違已久來分享另一部短篇作品。 《淺水灣書簡》原本設計有一系列的故事,用類似床邊故事的方式去說, 內容比較偏童話一點,可能跟板上的奇幻作品風格差異有點大,先在這裡說明一下。 不太確定這篇的定位適不適合發在這裡,如果有疑慮再跟我說,謝謝:) -- 《淺水灣書簡》   你我並肩坐在海灣沈思,傾聽海浪拍打岸邊的歌聲,這些無語的片刻讓 我有些不知所措。這麼多年來,這是第一次我感覺與你如此親近,但是說出 來太矯情,所以我低頭又啜了口咖啡。爸爸希望你活得幸福,你好像是這麼 說的。嗯。   忘記有沒有說出口了,那句你也是,或者該說,我也是。   口拙的我不懂得怎麼讓你明白,我愛你,因為只說出這三個字讓我感覺 異常空虛。當沒有了物理上的陪伴,缺乏了實質上的付出,我不曉得這三個 字有沒有辦法保存它應有的力度。   所以我想為你說幾個故事,幾個幸福的小故事。   幾個希望你讀了以後,也能感受到幸福的小故事。 1.   第一個故事的主角叫做安妮,就是紅髮安妮的那個安妮,但是她並未紮 著兩束火紅髮辮,而是一頭俐落的深棕短髮,瘦瘦高高的,刮起一陣大風時 隨時可能像風箏一樣飛上天空。   安妮在城的南方有一幢木屋,不是三隻小豬故事裡二哥建造的那種小木 屋,而是確確實實三層樓高、有小閣樓的那種尖頂木屋。安妮和丈夫還有他 們的兩個孩子一起住在這裡,距離城中要搭上半個小時火車的小區,雖然偏 僻,但寧靜,足夠讓孩子無憂無慮地長大。   哥哥剛上小學一年級,每週末都去社區足球隊踢球,最愛踢完球後大汗 淋漓回家灌完滿滿一杯的牛奶,期待一晚過去以後能夠多長一公分。還在上 幼兒園的妹妹很活潑,最喜歡玩模型,她在後院地板上畫出了好大的機場平 面圖,細心在跑道上擺好各司其職的人物模型,貨運司機、交通指揮、塔 台,當然還有最重要最帥氣的機師,以及他那架美麗的飛機和笑容滿面的乘 客。   安妮很愛她的丈夫,他是個風趣又腳踏實地的好人。星空低垂的時候, 孩子們都酣睡了,她和他一起安安靜靜躺在床上,聽著彼此平緩而幸福的呼 吸聲,用圓舞曲一般的節拍,傾訴一天下來有趣的、快樂的、憤慨的、悲傷 的事。世界由太多複雜的情緒編織而成,幸運的是,一切總能收束在一記幸 福的輕吻裡。   以一名育有兩個孩子的母親來說,安妮實在非常年輕,她也曾擔憂過自 己不夠成熟、不足以成為一名母親,但丈夫的支持成了她最好的助力。誰不 是第一次當父母呢?這句話給予她意料之外的勇氣。他們都喜歡小孩,共同 分擔扶養孩子的功課,他們輪流當爸爸、也輪流當媽媽,如果依照傳統的家 庭分工來說的話。   哥哥五歲、妹妹剛滿周歲不久,丈夫在後院最大的一株樹上架起了樹 屋。那是一棵枝葉繁茂的老樹,因為沒有剖開,所以安妮不能確定它的年 紀,但她猜想年輪的圈數一定比她的年齡還要大得多。丈夫手巧而勤勞,她 會在樹蔭底下鋪上野餐布,手裡抱著妹妹,哥哥在一旁玩足球,一家子聽著 敲敲打打的聲響,耐心等候樹屋誕生,就像當初等待兩個孩子降臨這個世界 一樣。   樹屋落成的那天,陽光暖暖地灑在後院的爬藤上,喚醒了古老樹木的靈 魂。一大清早,孩子們還沒起床,安妮趁著丈夫回屋子裡沐浴時,渴望地望 向那新生的空間,感受到胸口蟄伏已久的衝動。繩梯垂降下來,安妮躊躇半 秒,接著迫不及待地攀爬上去,在佈置得簡單舒適的屋子裡,睜圓了她翡翠 色的眼睛。   一切平凡極了,但她抱著身子縮進樹屋裡時,清楚聽見了老樹的呢喃。 那是老樹與他的主人的故事。 2.   老樹並不是一開始就那麼老的,她也曾經是棵小樹,備受呵護的新生 命,但那畢竟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時這片土地還非常原始,聽得見小溪潺潺流動,還有不知名的鳥兒歡 快地唱歌,動物們嗅聞她鮮嫩的葉子,殷殷期盼著鮮甜多汁的果實。她身邊 圍繞著家人與朋友,根部抓住的土壤肥沃豐饒,餵養了整座森林的生命。   有一天,一名衣衫襤褸的少年到來,他看起來精疲力竭,而且很久沒有 洗澡的樣子。他身上的氣味把動物們嚇得四處逃竄,小樹也想跟著拔腿就 跑,但她想起自己不像動物們一樣四肢矯健,只好努力閉氣,憋得她身上的 綠葉都跟著綣縮了起來。   奄奄一息的少年拖著赤腳,將背靠上小樹的主幹,觸碰的一瞬間有種微 妙的酥麻感,像是在某個暴風夜裡,雷電貼近她的樹冠。這是她第一次碰觸 到人類,懼怕逐漸轉為好奇,她開始想知道這個人從哪裡來,又要往何處 去。   夜晚降臨,氣溫一口氣掉了下來,冬天的腳步近了,她擔心少年會因為 失溫而死。去年隆冬,森林鋪滿了悲戚的純白,最喜歡用新生的角來蹭她樹 皮的那頭小鹿,用他日漸堅實的、雄糾糾的鹿角,輕輕勾住她枯萎的枝幹, 力道非常溫柔,使她不捨。她第一次希望自己能彎下身來,也用她的枝幹蹭 蹭他那對再也不會動的,美麗無倫的角。   幸好,少年的生命力遠比她想像中堅韌,稍微恢復體力以後,他撿拾周 遭掉落的枯枝,熟練地取火。他從隨身攜帶的破舊布包裡,掏出一條與他的 裝扮極為不相襯的毯子,看上去質料很好,在火光下映出了美麗的色澤。小 樹想起了大雨洗淨了的夜空,沒有月光,但有發著柔光的星星,這條毯子就 像是這樣的星空。   少年燒開熱水,吃了看起來又乾又硬的不知名食物,一言不發地裹進毯 子裡,縮在小樹身下很快入睡了。他的臉頰凹陷,但睡容莊嚴,陷入沉眠以 後身上那股壓抑不住的氣質顯露無遺,和身上那條星空織成的毯子極為相 稱。   小樹想起了聒噪的烏鴉對她嘎嘎地講述,森林的深處有一座城堡,城堡 裡住著年邁的國王與王后,他們有膝下兩位王子和五位公主。至此之後,每 當遠處傳來馬蹄踏地的聲響,小樹總會想像那是年輕的王子騎著駿馬經過, 紋有月色的披風飄揚在身後,和公主身上那襲陽光織就的長袍相互輝映。   烏鴉說人類會做夢,有好夢、有噩夢,好夢能加速植物抽芽長大,噩夢 則讓嫩葉幼芽萎靡不振。由於小樹還想長得更高更大,於是她擺動枝椏,喚 來了夜風,請他附上少年的耳朵呢喃一首搖籃曲,好撫平他緊皺的眉頭。 3.   安德烈夢見了他鍾愛的獵犬。她才出生不久,就被遺棄在村裡的水磨坊 裡邊,低微的嗚咽淹沒在一旁嘩啦啦轉動的水車中。要不是安德烈在破曉就 下山來販賣鹿皮和鹿肉,以獵人敏銳的聽覺,精準分辨出那極其細微的呼 救,她便活不過誕生後的第三個早晨。   他為獵犬命名為奇蹟,這件事被母親取笑了好久,但他知道這只是她一 貫愛調侃人的個性。其實,安德烈的母親並不是他的親生母親,而是像他遇 見了奇蹟一般,在某個清冷的春日早晨,溫柔將他從附著著濕氣的麥草堆中 拾起。   年少而獨身的母親為了哺育他,一戶戶懇求村裡正哺乳的婦人替他餵 奶,並以狩獵得來的肉品作為交換;安德烈於是有了許多奶媽,以及許多沒 有血緣的手足。他的個性溫和,待人友善,孩子們都喜歡他,此外他也懂得 幫忙長輩們跑腿,很得人疼。   安德烈就這麼和母親一起生活,數呀數地也過了十六個冬天,在第十七 個春天來臨的時候,他在水車磨坊裡拾起了幼小脆弱,眼神卻熠熠生輝的奇 蹟。   奇蹟一身烏黑,與安德烈的髮色幾乎一模一樣,母親初見她的時候,天 空色的眼睛笑瞇成了線。安德烈一直很遺憾沒有母親那頭耀眼的金髮,黑色 和金色,鮮明的對比像是黑夜與白天的界線那樣難以跨越,在在提醒他缺失 了份血緣的牽絆。   奇蹟的出現像是一份遲來的安慰,毫無關係的他們卻有一份無可比擬的 默契,每當安德烈想到她,她便會搖動著尾巴,出現在視野裡直直望進他眼 底。母親告訴他,萬物都有靈魂,即使是森林裡一棵最不起眼的樹,都會溫 柔喚來晚風,替夜不成寐的疲憊旅人編織一首安眠曲,靈動的奇蹟更是如 此。   夏日來臨,原本皺巴巴的小獵犬已經能在山林間靈活穿梭,母親一如既 往地開先鋒,安德烈則一邊看顧著奇蹟、一邊尋覓獵物的蹤跡。母親的狩獵 技巧非常卓越,是這一帶所有村落當中最為優秀的獵人,她能把狩獵的步伐 踏成風聲,瞞過山林;她束成馬尾的金髮,是落在樹影間的陽光;她破空而 出的箭矢,化作鷹鳴,命中獵物的瞬間,連溪澗也為之寂靜。   母親不僅傳授他狩獵技能,也教他讀書寫字。她告訴安德烈,只要摸透 了山林的脾氣,就足以成為一名優秀的獵人;但是要在世上安穩生存,必須 要學習知識,知悉權力運作的法則,才能避開麻煩事。雖然安德烈不確定母 親指的是什麼,但從她的口吻中聽出了大雨將至的氣息,於是抱著渾身暖呼 呼的奇蹟,在逐漸蕭瑟的秋日裡用功研讀書籍。   最後一片枯葉飄落窗沿的那天,來自城堡的達達馬蹄踏破村莊的寧靜, 奇蹟死命咬住安德烈的腳,血從皮靴裡滲出來,流淌成一條河,阻絕了他與 母親最後一次會面。他生平第一次痛恨起這隻自己撫養長大的獵犬,於是在 回到破敗的家裡後,要她乖乖待在原處,等他回來。   這晚,安德烈夢見奇蹟在一個平凡的早上,用濕漉漉而溫熱的舌頭親柔 舔舐他的臉頰。一睜開眼,就看見那對他極其思念的澄澈藍天。 4.   在風和日麗的午後,梨貝卡喜歡躺在草皮上曬太陽,讓暖暖的春風一遍 又一遍梳過她烏黑的毛髮。主人趁著她打盹的時候,用畫筆在白布上塗抹色 彩,他們可以這樣安安靜靜地度過一個又一個沒有盡頭的春日,直到夏天到 來。   梨貝卡尤其喜歡嗅聞顏料在陽光下曬乾的氣味,那是一種近似莓果成熟 的芬芳,讓她想起前主人。從前跟著他在森林裡穿梭時,林間偶爾也會散發 出這樣的味道,循著這股氣味,就能找得到獵物的蹤跡。黎貝卡偶爾會想念 前主人,但是除了他溫暖的撫摸,和身上若有似無的莓果香氣,剩下的記憶 全都被最後咬了滿嘴的鐵鏽味佔據。他說乖乖待著,等他回來,所以她等 了。   被野火吞噬的屋子彌漫著焦味,燻得她流出淚來。軍靴踏過的痕跡在焦 黑的土地上烤成了圖騰,她邊用鼻頭嗅著,邊踱步辨識,想從當中解讀出某 種她還無法領悟的道理來。前主人的母親會趁著他入睡後,抱著那時還不叫 黎貝卡的她來到廣袤的後山,坐著眺望遙遠的城堡,對著她說,奇蹟呀奇 蹟,總有一天他們會找到這裡來,到時你一定要帶著我的孩子離開。   縱使受了前主人影響,養成了溫和可人的性格,但梨貝卡依舊是隻優秀 的獵犬。於是她完美達成了前主人母親的任務,也努力想達成前主人交代的 最後一個任務。然而,在原地守候了不知多少日子,等到厚厚的白雪覆蓋著 整座山頭,她終於虛弱得再也無法繼續完成任務,慢慢慢慢地,忠誠的獵犬 闔上了雙眼。   主人問她說,叫你梨貝卡,好嗎?靜默地等待像是在真誠聆聽她的答 覆。於是,奇蹟完成了身為奇蹟的使命,重獲新生。   梨貝卡喜歡主人隨身攜帶的那只皮箱,邊邊角角都有些磨損,看上去已 經有些年歲了。主人說那是父親傳承下來的手提箱,工匠手工縫製的線條 裡,每條線都把時代的記憶密密地縫了進去,提著這個箱子旅行,就像是提 著整個時代行走。不會太沈重嗎?主人彷彿讀出了她的心思,含笑回答,有 重量的行李才有提起來的意義。她雖然不太懂,但是她喜歡主人每次提起皮 箱,裡頭五顏六色的顏料與畫具哐啷作響的聲音。   每逢雨季來臨,主人都會到城裡的小酒吧裡替人作畫,賺取棉薄的生活 費來餵飽自己和梨貝卡。傳言很快蔓延開來,說這座城裡有名帶著烏黑獵犬 的年輕畫師,筆下的人物栩栩如生,只要瞧上一眼,當晚就會夢見,屢試不 爽。想與心中思念之人相會?獵犬畫師能達成你的心願。衝著這句話,不消 多久,甚至有王城的貴族遠道而來,只為求得一幅肖像。   主人作畫只有一個特殊要求,那就是梨貝卡也必須在畫裡。要是不敢接 近她,或是她不喜歡的人,無論出價多少,一律不為其作畫;如果是口述人 物外貌,而梨貝卡張口吠叫,也拒絕作畫。梨貝卡是有靈性的獵犬,主人邊 順著她腦袋的毛髮邊這麼說,我只為她喜歡的人作畫。   在新主人身邊,梨貝卡見過形形色色的求畫人,其中有群人讓她感到特 別好奇:因思念亡妻而來的年邁農夫,在戰爭中痛失愛子的夫婦,還有想念 病逝父親的孩童。她不理解,為什麼要為已死之人求畫?不過,這個問題在 她看見主人執起畫筆,顏料逐漸在畫布上塗抹成形的時候,自己解開了。   一縷透明的影子逐漸在身側成形,梨貝卡動了動靈敏的鼻子,聞到了森 林裡隱約的莓果香。 5.   以前李離不喜歡自己的名字,聽起來像是故意用童音喊著疊字,爸爸開 玩笑說是小時候她一天到晚哭著要梨子吃,於是就這麼將就著喊她了。不過 等她年紀再大一點,逐漸顯露出不符合女孩子的野性時,她才明白,爸爸給 她取了一個充滿勇氣的名字。   李離對媽媽的印象很稀薄,因為在她懂事以前媽媽就過世了。除了偶爾 會在夢裡感受到的溫暖,李離唯一能觸摸到她的方式,就是透過爸爸的畫。 作畫時,他總是會先用蘸滿了水的淡彩在畫布上暈開色澤,奠定這幅畫的底 蘊——黃色、藍色、紅色還是無色呢?在多年的觀察下,李離確定這是爸爸 的肖像畫之所以充滿神韻的原因:他精準捕捉了不同淚水和不同笑容的顏 色,同樣氣憤的人能有一百種不同的怒火,同樣消沈的人能有一千種不同的 絕望,而有時,喜悅和悲傷共享一樣純潔乾淨的白色。   李離的爸爸不僅技術精湛,作畫時間也短得驚人,被譽為當代數一數二 的名師,盛名之下,父女二人因此過著富裕而不愁吃穿的生活。李離繼承了 爸爸的天賦,年紀輕輕,筆下的人物就出神入化,爸爸時常拿她的才能到處 說嘴,樂不可支。   父女倆會在慵懶而漫長的早晨,各自提著哐啷作響的皮箱,一齊找一處 僻靜的草皮坐下,面對著面畫下彼此的容貌。共處的時間凝凍成鋪開的黃, 綠,藍,紅,紫,橙,斑斕得像是雨剛拂拭過的天空,這樣寧靜幸福的時光 被兩名傑出的畫師鏤刻入畫,靜候光陰淘洗、曝曬、陳舊、風化。偶爾李離 會想,要是媽媽也在就好了,但每當她這麼想,爸爸就會悶不吭聲地為她畫 一張媽媽的笑靨。   神奇的是,每落一筆,她就看見媽媽的身影愈加清晰,靜靜地佇立在爸 爸眼前,猶如清晨第一道落入房裡的煦光。第一次看到的時候,她啞口無 言,顫巍巍地指著鬼魅般的身影,但爸爸只是抬頭,將食指按在唇間,朝她 俏皮眨了眨眼睛,說:如果想成為一名卓越的畫師,首先得學會捕捉思念。   原來只是思念而已,原來那並不是媽媽的靈魂,李離感到一陣傷心,就 像媽媽再死去了一次。但是爸爸溫暖的大掌按上了她握筆的手,告訴她能看 見思念的人並不多,她是受到眷顧的孩子,只要她願意,她能讓更多人們看 見自己思念之人。   剛才有講到,李離是個名中帶有勇氣、而命中帶有自由的孩子,這樣的 人是註定要離開的。成年禮才剛過,李離就拜別了爸爸,帶著要讓更多人與 想念之人重聚的信念,換上一身行動方便的男性裝束,獨自出發前往西域。   聽說遙遠的西方有個富庶的王國,森林環繞的城堡裡,住著年輕的國王 與王后,他們喜愛藝術,熱愛詩歌,欣賞畫作。李離非常好奇,那裡是不是 也有擅長捕捉思念的畫師,或者是懂得捕捉各式各樣人類情感的藝術家,於 是一路朝王國前進,卻沒想到才剛入國境,就得知了王權早已在數年前更迭 的消息。   她在國境之南的一處小村莊落腳了幾晚,水磨坊的水車因為冷冽的氣溫 而停止轉動,結凍的小溪從中破開了裂痕,像是巨大的蛛網靜待獵物上鉤。 村民告訴她,一些時日前軍隊來過,就是那時踏裂了結冰的溪流;他們帶走 了定居山上的獵人母子,至今沒有人明白為什麼。   李離果然在山上找到了燒得焦黑的木屋,以及一隻幾乎要凍死的乾瘦獵 犬。她敞開大衣,用體溫包裹住瑟瑟發抖的獵犬,輕輕吻了吻她凍僵了的毛 耳朵,說,跟我一起離開吧,小傢伙。 6.   雷的心臟怦怦跳著,像是隨時可能掙脫胸膛,懷裡的畫在發燙。他想, 奇蹟是有可能發生的,世界上並無所謂不可逆的結果,比如人死不能復生, 比如遺憾既成,便只能一輩子追悔。   第一次聽聞獵犬畫師,是在某個微冷的春日清晨。彼時父王辭世,長兄 初登基,身為可能威脅到王權的小王子,雷無法避免被發配至邊陲領地的命 運。被迫離開王城與五位親近的姐姐,雷過得鬱鬱寡歡,就連以往喜愛的詩 歌都不再能挑起他的興致,直到他無意間聽見侍女們談論起這則傳奇。   會是真的嗎?雷反覆問自己。如果說真的有這麼一個機會,能夠讓他夢 見思念至深的人,就算要追到世界的盡頭,他也要請這名神奇的畫師為他作 上一幅畫。只要付出他所能揮霍的時間、金錢與精力,用來交換讓他夜不能 寐的遺憾,太值得了。   離開獵犬畫師作畫的酒吧後,雷來到一間不起眼的小旅館。老闆將滿滿 一杯啤酒推到雷眼前,笑咪咪地祝福他今晚能夢見愛人。雷白皙的雙頰一下 子燒紅了起來,困窘地灌下一大口氣泡騰翻的酒精飲品,又為獵犬畫師的名 聲折服了一遍,另一方面,也為畫中人沒有被認出感到一陣心酸。   雷如願以償再次見到了那個人。曾統治著整個國度的她,光輝燦爛得如 同其髮色,一如艷陽普照大地;這樣一個無可忽視的存在,卻因他的家族而 殞落。想到這裡,雷的視線模糊了起來,豆大的淚水滾過臉頰,卻被精準俐 落地接了住。視線交會的剎那,他跌進無邊無際的藍天,失重的感覺恍惚像 在飛翔。   雷生來是個溫柔的人,像春日的細雨,夏日的煦風,秋日的涼被,冬日 的暖陽;然而這樣溫柔的他,作為男孩,卻遠遠不夠剛毅堅強。當他接受正 式教育,母親沒收姐姐送他的玩偶,禁止他繼續學習刺繡與裁縫;父親將他 所有的詩集與畫冊封入倉庫,逼迫他跟隨兄長一起接受狩獵課程。他實在過 於乖巧,於是就連動手射殺他心愛的動物朋友時,都不許自己流下淚來。   她是第一個告訴雷,男孩也可以盡情哭泣的人。她逆著光,用手指捲著 馬尾,對抱膝蜷縮在樹根邊的雷說:「女人不會狩獵,這話我從小聽到大, 現在全國上下沒有比我更優秀的獵人。不要害怕做自己,雷,你是我見過最 有天賦的詩人,而且刺的繡比王后還美。」   雷永遠記得,她步伐矯健地穿梭在地勢起伏的林間,那幅畫面沒有任何 辭彙能貼切描繪,她的身影奔馳在腦海裡,最終成了一抹永恆的光束。除了 在狩獵課程替他捉刀,她還會私下帶雷到偌大的王室書房,那裡藏有她與王 后珍愛的詩歌選集。書房裡總是飄著似有若無的莓果香,一定是因為主人時 常將森林的氣息也帶回來的緣故;那樣的芬芳紮根得太深,即使主人死去, 也遲遲不肯退散,就像是她早已悄悄紮根在雷的心裡。   而現在她依舊捲著頭髮,歪著頭對他露出開朗的笑容,彷彿奪權、背 叛、所有醜惡的事物都未曾存在。雷看著這樣的她,溫順地哭了,就如她告 誡的一樣,毫無保留地哭泣。   次日,雷在破曉以前便已出發。要回到領地,必須穿越一座綿延數里的 森林,一路上他卻總感覺有人尾隨,那步伐很輕,輕到他多次以為只是錯 覺。他終於忍不住停下腳步,朝著杳無人跡的小徑發問:「是誰?」   片刻沈默後,一道清瘦的人影現身,少見的烏黑髮色和眼眸,讓雷一時 之間不知該作何反應。少年身上帶有一股似曾相識的氣質,不及困惑,對方 已經指著他懷裡的畫像開口。   「請問,您是不是認識我母親?」 7.   關於這世界上有沒有鬼魂,人死後是不是仍有感知,是哲學家長久以來 不斷思索與辯證的問題。這關乎與摯愛的別離,牽涉到在有限的光陰裡,人 們如何彼此相待、珍惜、陪伴;關乎一個人離開時,帶走什麼,不帶走什 麼,眷戀什麼,放得下什麼。   留下來的人也是,或者說更是。這是生活在這片森林裡很久很久以後, 畫像裡的精靈用那其實並不存在的小腦袋瓜,奮力思考出的、關於鬼魂之於 人的重要性。   它誕生於畫師筆下,剛勁有力的輪廓令它神識清明,鮮活騰躍的調色使 它情感豐沛,但它終究不是畫像裡的人,也永遠不會成為她,甚至不會是那 隻眼眸清澈的烏黑獵犬。在博覽群書以後,它覺得精靈是最適合自己的代 稱,縱使它沒有尖耳朵,也並沒有薄如蟬翼的雙翅,但它同樣象徵著願望。   那份願望不是肖像中的人並未死去,也不是祈求她能回到自己身邊,而 是純粹的盼望。盼望她能踩著虹霓鋪成的天橋,隔著薄而深遠的天幕,或許 唱一首戀人最愛的歌、跳著她最愛的舞,不再需要受到世界的殘酷所傷。那 些不公不義、勾心鬥角、邪惡醜陋的事情,就留在這個世界,人們依然會奮 力治療這世界的千瘡百孔,但不是她,不用是她。她努力地活過了這一生, 正直、善良、勤奮、充滿鬥志,有了牽手一生的摯愛,有了聰慧猶如自己血 脈的孩子,只希望她也能記得快樂。   起初,幾乎是每個晚上,精靈都反覆聽見這殷切的盼望,迴盪在寂然夢 土上。每當他望著自己垂淚,精靈總是會伸出手來,輕輕拂拭過他濕潤的臉 龐,卻從未出言安慰;很多人不相信,但是它曉得,有時最能療癒傷口的是 眼淚,還有時間。就像少年對主人說的:結了晶的淚水比鑽石還要美。   王權政爭過後,畫的主人離開了屬於自己的城堡與領地,來到這處杳無 人跡的森林,實現當初與少年的承諾。主人很笨拙,身為嬌貴的王子,採 集、煮食、浣衣樣樣都不會;在小他十歲的少年細心指導下,才大器晚成地 成為一個能夠獨立生活的人。   小木屋座落在森林深處,美麗的肖像畫掛在進門就能看見的位置,正對 著窗,窗外是一棵年輕茁壯的大樹。主人夢醒了以後,精靈時常坐在大樹健 壯的枝幹上,觀察這兩個牽掛著畫像、而她也許也深深牽掛的對象。   森林裡的日子彷彿比外頭的世界還要長,兩人的時光有著烘烤過後的核 桃香,也像是熱呼呼的、拉長了的麥芽糖。他們會在拂曉起床,天氣不太冷 的時候,並肩坐在小屋前等待天空抽換色彩。那是非常魔幻的時刻,夜裡活 動的生物們陷入沈眠,將世界交託給睡眼惺忪的動物們,整個過程靜謐而莊 重。精靈忍不住聯想到陷入永恆沈睡的人們,以及呱呱墜地的新生兒,也是 這般循環交替著,沒什麼道理可言。   彷彿前一晚大樹才開始落葉,成了光禿禿的醜樣子,隔天一早晨光溫柔 灑落的時候,精靈卻看見了嫩芽從看似了無生氣的枯枝中鑽了出頭。已經數 不清是第幾個春天了,一晃眼,少年長成了青年,而畫像主人眼角的紋路也 多了幾條,但這絲毫無損他們相擁的溫度。精靈想,該如何正確度量時間, 如何精準度量生命,而這些度量在這片森林裡,又是否真有其意義。   很多年以後,青年也邁入老年,在墓前摩挲著主人為他織就的手套,極 暖,像極了主人與他交疊的掌心。精靈看著他那烏黑的雙眸凝視著畫像中的 母親,以及那隻曾伴他度過一段快樂時光的獵犬,淺淺地笑了。   今晚,它要潛入少年的夢中,那裡會有一座永不入冬的森林、一隻名為 奇蹟的獵犬、一束燦爛的陽光,還有與他一同踩在結晶遍野的淚水之中,永 恆仰望著天色變換的那個人。 End -- https://hsin-nish.weebly.com/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95.91.208.66 (德國)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Fantasy/M.1593695673.A.724.html

07/04 09:47, 3年前 , 1F
推,喜歡這種溫暖的故事!
07/04 09:47, 1F
趁還沒被收入精華區趕快來回! 很開心你喜歡,並感受到溫暖:) 畢竟有讀者抱怨裡面摻了類似玻璃渣的東西QwQ

07/04 22:29, 3年前 , 2F
層層展開的方式很引人入味,文字間的溫柔給人療癒感
07/04 22:29, 2F
第一次嘗試這種視角轉換的寫法,自己寫著也很有趣呢 有療癒到真是太好了,我立志要往療癒系作家前進,謝謝你的鼓勵x) ※ 編輯: jennylin1553 (95.91.208.66 德國), 07/06/2020 00:56:34
文章代碼(AID): #1U_TsvSa (Fantas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