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新志/柯哀］菲
1. 夜初上濃妝
是誰說過，曼哈頓擁有全世界最美麗的天際線？
她靠在東河河畔的圍欄上，眺望著著名的布魯克林大橋籠罩在因映著夕色而有了厚度的不清
澈的空氣中顯得朦朧不清；手中的菸安靜地吋吋成灰，落入流動的河水中，消逝無蹤。
一吋灰，與長於一吋的相思。
而嘆息成煙，纏綿升天，在達到能夠翳入天聽的高度前便絲絲散去，以一種哀婉而柔軟的姿
態。
於是她的神情也如是淡定。
而天色漸漸暗去。
對岸，燈火描著建築物的邊緣漸次亮起。
天際線亮了。
2. 當紅豆成了纏綿的傷口
對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人而言，初戀已經被沖刷得只剩下時間軸上標示的意義了。
然而身為本應與所謂浪漫思想絕緣的人種，灰原哀卻曾三生有幸地親眼見證初戀的力量有多
偉大。
當十年未見的初戀情人再度出現在眼前時，已經不再是少女的女人在紅了眼眶的下一刻便撲
進了對方懷裡，不在乎他的容顏生生少了十年的歲月，不在乎自己無名指上閃閃發光的訂婚
戒，不在乎曾經厚重的離別，不在乎了太多太多，彷彿有了這個溫暖的懷抱，就找回了全世
界。
她站在一段距離外靜靜地看，這場因她而起的苦澀愛情劇原以為無可挽回，最終竟還是能以
這種方式得到美好結局。
於是她淡淡地笑，然後安靜地轉身離開。
只是可惜，能停留在美好結局那一刻的終究只有電影或是小說，在生活中有的只是縱然明知
是狗尾續貂也硬是要厚著臉皮繼續下去的，所謂未完的人生。
於是恍然發現，歷經了十年風霜堅貞的愛情，原來還是會被滴水穿出了淺淺的痕。
原來，時間比愛情傷人。
十年乖離，時時刻刻住在心裡的人卻在生活中喪失了位置。
現在叫做江戶川柯南的工藤新一每天按時穿上新款式的帝丹高中制服出門上學，最常在一起
的朋友是終於成了名符其實的青梅竹馬的偵探團成員們。而時間從未停頓逆折倒回的毛利蘭
則按部就班地成為踩著高跟鞋坐在冷氣房裡鎮日在文書上司同事之間打轉的粉領族，曾經的
跆拳道少女已經遠得如隔世的夢。
情人的眼可以望穿錯落的時空看見彼此靈魂中的依戀，於是有著掌心的溫度與心跳的溫柔就
能讓愛延續下去。
但對其他人而言，縱使被告知了所謂江戶川柯南也就是工藤新一這件事，也始終無法遺忘當
年那個囂張的小男孩與小蘭姐姐的組合，於是無論是在與偵探團的聚餐上或是與從前的高中
同學見面時，不自在的氣氛總是形影相隨。何況誰也沒有忘記過毛利蘭原本要有的那場婚禮
，尤其是毛利蘭的父母。
而人始終是無法離群索居的生物。戀人也無法只活在兩個人的粉紅色夢境裡。
於是當灰原哀再次遇見江戶川柯南時，即便在昏黃燈下，她依然可以清楚地看見褶在他笑紋
中的無奈。
「到了現在我才發覺，原本只是用來當作掩飾的江戶川柯南這個身分，原來也有了他獨立的
人生，甚至，可能是個比工藤新一還要更真實、確切的存在。」
他坐在她對面，摘下眼鏡壓了壓眼角，眉宇間滲出難得的疲憊。
「一切要回復原狀，其實並不容易啊…。」
他那天剛在那個她的家中偶然聽見她母親在壓抑地問她能不能回到從前未婚夫的身邊，她知
道。
「只是看見她在知道一切後，還是願意那樣地擁抱我，我就覺得，好像還有什麼還沒終局性
地損壞吧。」
「所以總是想著，或許，其實都還不壞。」
還沒終局性地損壞嗎？她看著他娓娓道來的同時一邊點燃原以為永遠不會在這個人身上看到
的菸，再垂眸看著他的眼鏡靠在菸灰缸旁，顯得安靜而脆弱。
他曾對她說過，那是超人的眼鏡，她記得。
還沒終局性地損壞嗎？她在逐漸濃厚的Sobraine菸草味中細細地想。
然後她抬眼，對疲憊的超人輕輕地笑了。
「吶，工藤，」她說，「我要走了。」
3. 閃耀你陰暗的下落
「要到哪裡去？」
「還沒有決定，不過，我想肯定會是很遠的地方。」
「是嗎？那麼，」他淡定一笑，「保重身體。」
兩天後，她搭上最近的一班班機，隻身飛往紐約。
潦草地在曼哈頓安身，心下卻是空茫。
以十七歲之姿度過的二十八年人生中，前十八年是早在出生前便被安排好的實驗室生活，製
造出兩粒改變她和他人生的藥丸；接下來的十年為了修正他的人生，她繼續在試管燒瓶間穿
梭。只是最後十年的逆折造成的斷裂處處仍舊無以挽回，是她無能。自此不願再穿上白袍，
卻也同時失去方向。
於是鎮日無所事事便雙手一兜上了街頭漫無目的地晃。逐漸適應了不同的空氣，習慣了被擦
撞後說的是‘Never mind.’而不是‘だいじょうぶ’。日子卻始終過得生澀而鈍痛。
直到某一日有音樂聲穿越喧囂人潮如泉水落入耳中，無以言明卻莫名安慰。於是順著樂聲走
，抬頭看見Juilliard的大字。
她學起了鋼琴，三個月後考進Juilliard音樂學院，再然後在附近的lounge bar找到演奏的?
作。
早上到傍晚，除了有課的時間外基本上都在練琴，原先到學校的練習室，之後搬到離學校近
一些的高樓層公寓也買了自己的鋼琴後就改在家中彈。
一周四個晚上到酒吧彈琴。不工作的夜晚隨心情在家看書或出外遊蕩。
生活的輪廓終究便大致這樣定下來。在黑白的琴鍵間，在以英語建構對話的人群間，在和琴
聲同樣平靜清冷的空氣間。
再不見那幾雙總透著溫暖關懷的眼，再不聞那把溫柔又冷靜的嗓音，再不是那個成熟或依賴
都能放肆的灰原哀。
那些種種，彷彿都在流年的沖刷中沉陷進生活最晦暗的角落裡，靜默無息。
這樣的日子過著間，恍惚覺得過去的痕跡被沖刷得很淡，只留殘雲絲。
與過往的牽連，似乎只剩下每個月打給博士的一通電話，簡單地確認彼此安好，偶爾接收到
一些故人的消息，譬如光彥進了東大步美交了男友元太正在餐飲學校努力云云，就沒了。
只是，她每個傍晚都會布魯克林大橋的對岸，點起一根Sobraine，任其在指間吋吋燃盡，在
記憶裡的薄荷菸草味中看著漸漸暗下來的夜幕中描出的曼哈頓的天際線。
只是，她每天每天穿著一成不變的深藍外套白襯衫黑長褲，及肩的頭髮燙直染黑，戴上黑色
的隱形眼鏡，深紅圍巾在頸部打個結披覆在胸口，顏色似乾涸的血般濃稠，觸目驚心，聲嘶
力竭。
鏡中望去已再認不出原本面貌，倒有幾分只有自己明白的似曾相識。
酒吧的酒保兼老闆第一次看到她這身打扮時，笑著說，妳啊，看起來像隻知更鳥。
那傳說中為了耶穌啣去棘冠的刺，從此胸口染上他的血的知更鳥。
只是誰是誰的耶穌？誰是誰的知更鳥？
她笑了笑，輕輕偏頭，有什麼就無聲的滑落昏晦中潰爛如泥。
瞬息，年年。
聖誕夜。
高樓層的公寓視野良好，兼且奢華地用了一整面的玻璃牆，拉開垂地的窗簾，絢爛的夜景便
毫無保留地呈現在腳下，遍地燈火通明熱烈的燒，彷彿還能夠聽見底下為節慶而歡騰的樂聲
笑聲。
隔著一片玻璃的室內卻是漆黑寂靜，偌大的客廳裡只散置了一架鋼琴、一組沙發，空曠地伴
著她的形單影隻。
她倒了一杯香檳，向玻璃上閃爍燈火中的自己的倒影舉杯，「Cheers，工藤。」
你總是不厭其煩道貌岸然地對我說，要好好地、活下去。
那麼，萬幸，我還活著，在世界的另一頭，卻成了你的影子。
你說這樣好不好？
對你而言，這個世界上有哪裡算是遠方呢？
到不了的地方，都是遠方。
而我想去到的，就是那個對你而言的遠方。
倘若真能去到，那麼關於那些種種，無論是銘記或是遺忘，或許都將能夠自由。在你的觸碰
之外。
只是沒想到，總是有那麼些事，不去想卻依舊刻骨銘心。
像是那封她一直壓在衣箱底部的信。
她離開日本那天他來送，站在含淚送別的偵探團員後面安靜地笑。
臨別之際拍了拍她的肩，說一切保重。
她上機之後打開護照夾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偷夾了一封信進去，頓時掛滿黑線，是來送的是頂
著雙胞胎面容的基德呢還是工藤根本也學壞了？
展信，簡素的信紙上，熟悉的筆跡，深藍色的墨水，舒緩舖開幾句簡單的話語。
他說，抱歉，沒能提供任何妳想要的東西，但願妳在接下來要去的地方，能找到安身之處。
看完的當下她不覺捏緊了信紙，瞬間閃過撕掉它的衝動，最後還是鬆手，細細撫平發皺的部
分，沿著摺痕折回，小心地收起來。
帶到美國後她將它壓到衣箱的最底部，未曾再讀過，卻也從未捨棄。
淡金色的香檳已經見底，她隨手將高腳酒杯擱在一旁的茶几上，向後橫倒進米白色的單人沙
發座裡。
她久久地愣怔，以半仰首的姿態，任天花板上倒映著的幽微斑駁的光影點點融進她輕緩開闔
的雙眼。
然後忽然之間，一片模糊。
是否是醉了？亦或是往事塵埃飛揚煙霧繚繞，於是回首便迷濛至此？
微微頭昏地閉上眼。她輕輕地對自己說，我已經睡了。
涓細的液體便悄然自眼角滑落進髮鬢裡消失了蹤跡，夢時，淚半行。
4. 卻不懂得弄完假再成真
她的頭髮長到及腰的那一年的一個黃昏，她一如既往地身在布魯克林大橋的彼端，靠著東河
河畔的圍欄，點起一根Sobraine。
一如既往的靜靜流動的河水，一如既往的橘紅艷麗的夕陽，一如既往的輕淡的薄荷菸味。
忽然間，不遠處的談話聲落入她的耳中，她在注意到其中一個聲音後不由自主地全身僵硬。
那是把聽來與當年那個思考時習慣屈指抵頷的男孩萬分相似的嗓音。
聲音伴隨著腳步聲接近。她沒來由地想逃，卻動不了，只能低下頭，盡可能地將臉藏進長髮
與圍巾的庇護裡。
她聽著聲音的主人說著流利的英文，理性而堅定的聲線和記憶中一點點重合。
腳步聲在接近她時停頓了下來，對話聲也嘎然而止，她摒住呼吸，卻止不住身體微微的顫抖
。
終於腳步聲與聲音又重新響起，慢慢地遠去，或許只有幾秒鐘的時間，她卻覺得過了好久好
久。
只是那到底是不是他？她始終不得而知，只是那天回家時她的信箱裡插了一束帶著露珠的翠
茱花。
聲音消失在聽力範圍外之前，她聽見了輕輕的笑聲，似曾相識。
她想起在他身邊的十個年頭裡，他也總是那樣笑著的。
於是她也笑，深深吸了一口指間的菸，嗆得咳嗽不止，淚流滿面。
抬手去拭淚，掃過面頰時不期然嗅見指間原來也已染進深深的菸味。
誰是誰的耶穌？誰是誰的知更鳥？
後來她才知道真正的知更鳥胸口是橘橙色的，翼身是灰褐色的，而不是她原先以為的血紅與
深藍。
染著傳說的色彩的知更鳥終究只在故事裡存在。
就像，她也不是他的知更鳥。
即使他真悲憫智慧的一如神之子，即使她的胸口亦染滿鮮血，她也不曾為他啣去過任何棘刺
減輕過分毫苦痛，無論她多想。
她比最終仍無法阻止耶穌被釘上十字架的知更鳥還要更無能。
那麼，或許不過只是，他是她的滄海，而她是蝴蝶。
蝴蝶飛不過滄海。
而滄海，卻也終究要乾枯成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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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4/18，斐修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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