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摘] 李寶春〈我的父親李少春〉

看板ChineseOpera作者 (葫蘆提醉一回)時間4年前 (2019/07/19 00:27), 編輯推噓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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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李少春 【李寶春】  一九七五年九月二十一日父親去世,二十年過去了,我們從來沒說過甚麼。 前些天,一位熱心的朋友要給父親出本傳記,兄與姐妹推選我在書中談談爸 爸──我忽然發覺自己已經說不出許多。我好想爸爸,眼前經常出現他那楞 愣癡癡的一臉的無辜與問天的表情,除了心裡的酸痛話與記憶,似乎都已被 殘殺得支離破碎,連哽咽都是挖了好久好久藏在最底斷斷續續地成不了一個 聲音…… 看到一本名人錄上父親的履歷,我努力的琢磨著:  一九一九年農曆九月十二日父親出生於上海,七歲啟蒙幼功,十歲登臺, 後拜陳秀華習文戲、丁永利習武戲。十九歲即在天津「中國大戲院」演出《 擊鼓罵曹》、《兩將軍》與猴戲,一炮而紅。隨後拜了余叔岩為師,曾創建 了「群慶社」、「起社」、「中國實驗劇團」,後改編為「中國戲劇研究院 」,就是「中國京劇院」的前身。三十六歲即參加「中國京劇院」任團長職 ,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為止──一九七五年九月二十一日去世。  看著這份履歷表,一時間有些恍惚,這就是父親的一生,也是中國戲劇史 上的一位「人物」;兩百個字交代完畢一生的「巔峰」、「榮華」與「浮沉 哀慟」,這中間還有十年大時代裡的冤屈,一切都在這兩百個字裡訴說完畢 ,而我是他的兒子,居然想不起該怎麼開口…… 我的記憶中爸爸不愛多說話,即使是開完批鬥會帶著一堆莫須有的罪名及 要交代的題目回來,除了發愣,他仍不多分辯,即使傳達江青的批示「李少 春藝術上很有能力,……要控制使用」,他還是默默無請。在「要控制使用 」的政策下,又得到了劇團主管的指示:「你編出來的東西你覺得不像李少 春了就對了。」我看得出他內心的苦痛,我們家人清楚爸爸對藝術是多麼認 真不苟,他從不輕易出言嘲弄或評論或抒意。他勤奮好學、博采眾長,他常 講「不怕練功苦,就怕苦練功,不能傻練要動腦子」、「不要只看名角戲, 甚麼戲都要看,每個演員都有特點和長處,好的學過來,不好的引以為戒」 ,在藝術上爸爸一生都在追求、探索、創新,「每個人擅長的條件不同,要 盡力發揮自己的條件,才能創造出自己的風格,別人好的不能死學硬套,要 學來我用」,這是他經常的教導。在《野豬林.白虎堂》中一句「八十棍打 得我衝天憤恨」,就是借鑒周信芳先生常用的腔,唱出了「李少春風格」, 有人問他為甚麼不在《大鬧天宮》中多加點「化學把子」,即扔刀、扔槍、 耍出手,更能博彩,他說:「我是上海灘出來的《金錢豹》的底子,化學把 子難不住我,可得看用在甚麼地方,這就叫風格。」  爸爸的藝術成就與他平時的謙虛謹慎、追求上進分不開的。他認真聽取來 自各方的意見和建議,與女高音歌唱家郭淑珍一起探討,切磋美聲唱法與京 劇唱法的結合,與舞蹈家資華筠、趙青共商京劇形體動作和技巧在舞蹈中的 運用和效果,有人建議他演《白毛女》中楊白勞身藏賣女兒文書回家後,走 勢與一般人一樣,會顯得太漂亮了,如整個手心向下,四指全在筷子上頭, 反而更能襯托出這位貧苦農民的樸實和他沈重壓抑的心情,爸爸照這個建議 改了。他認為「演員必須能疊摺換胎,演甚麼像甚麼」,《擊鼓罵曹》中彌 衡小鑼打上後一個甩袖,要甩出彌衡儒者的傲氣,《三岔口》中任堂惠的「 四擊頭」上場,他改成「迴頭」上,更顯出「三關上將」的氣度。爸爸在事 業上雄心勃勃,如果沒有「文化大革命」,他要把莎士比亞的《王子復仇記 》、《奧賽羅》搬上京劇舞台的計畫一定實現了。  記憶中每次他演戲赴劇場之前,不管是多熟的戲,都看他坐在那裡深思一 陣,問他在想甚麼,他講「在「過電影」,把戲從頭順一遍,試著找出一些 新鮮感,與深度理念……」、「演員沒有輕鬆的時候,要看、要記、要想」 ,他常這麼講。在《野豬林》中林沖山神廟大雪飄一段唱,是他年輕時在家 門外常聽到一個要飯的這麼喊著:「行好地老爺太太呀,你們有那吃不了的 剩粥剩飯那,賞給俺一罷口吧……」,他就根據這個調子編出這段哀怨深沉 的唱段。  爸爸不是專門做學問的,但是他書房裡的書籍種類繁多,有哲學、歷史學、 導演學、表演藝術、中外文學名著等等,他的書法與國畫也曾得到很多行家 的讚賞,很有創意。他常提起齊白石先生所講:「書畫與舞台藝術一樣,要 讓觀眾在眾多表演者當中當看到你的作品,或表演時停住仔細欣賞,留下印 象,這就需要功力加與眾不同的創意。」  一九六六年夏天,我們隱隱約約聽到了些要搞「運動」的風聲,那天爸爸 回家說「要到社會主義學院」去學習,他在整理行裝,行步之間似有些心思, 臨走時對母親講「妳要小心身體……」。從此近一個月沒見到爸爸,再見時, 是紅衛兵抄家,他被押回來看著。傳說伍子胥過昭關一夜急白了頭的故事── 爸爸的頭髮被剃光了,長出薄薄的一層,鬍子長長的,清清楚楚,全白了。 我才知道,現實中的磨難比戲還要厲害、痛苦多了。(上) 【1995-11-01/聯合報/37版/聯合副刊】 我的父親李少春 【李寶春】 過了幾天,學校集合整隊出發,去參加「中國京劇院批鬥李少春大會」,我 想了很久,實在是放心不下,也騎車來到了北池子大街,中國京劇院院部小禮 堂。我躲在最後面,緊張得喘不過氣。一聲「把反黨、反社會主威義、反革命 份子、反動學術權李少春押上來……」使我已木在那兒。在一陣震耳的口號聲 中,爸爸被三個人押著急步上了臺,居然有人說「嘿,腳底下真溜,看得出有 功夫」,爸爸手上舉著一塊大木牌,上寫「反革命份子李少春」,好久好久文 風不動,同一個舞臺,爸爸演出了不同的戲碼──我只有恐懼,和心痛。  爸爸該是十分內向的人,他很喜歡孩子們在他面前玩鬧,或爭執些問題,或 講些笑話,雖不插嘴,但會露出開心的笑容。另外他總是衣著整齊,即便是在 家裡,就連抽菸、閒聊都不放鬆地那挺拔的氣質。當我看到文化大革命中被「 勞動改造」的他在太陽底下穿著被汗水濕透的短衫,登高梯砌牆,踩三輪平板 車運磚,走路總是低頭直視,恐被人講有不服氣心態時,真是心痛。為了安慰 家人,他常告訴我們在幹活中找到了甚麼巧勁……我們擔心他受過傷的腰能否 撐得住,他深沈地說「人只怕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苦」,一句淺白而 深切的言語,多少年來常在我腦中迴響。  爸爸的心很細,又過於含蓄,他被關在「牛棚」時我們每天給他送飯,他捎 信回來要多準備些飯菜,我們以為他由於幹活飯量變大了,後來聽范鈞宏先生 (劇作家)對我講:你爸爸是個好心人,為別人想卻不說出口,他知道在牛棚的 時候我家情況很差,只能吃食堂領的飯,我的飯量又大,你爸爸每天都過來說: 「鈞宏,幫幫忙,太多了!」我知道你爸爸的意思。  爸爸從「牛棚」裡被放出來回家的第一天,我記得他要親自下廚,做個菜叫 「雞素燒」,其實就是大雜燴,白菜、粉絲加牛肉,不怎麼好吃,可是這大概 是我們記憶中頭一次吃他做的菜,媽媽和我們又開心,又心酸。 爸爸真是變了好多,他的話更少了,他常常整個人呆愣在那裡,不知他在想 甚麼,看得出他每天早上出門時那緊張不安的情緒,晚上回家後那無神無力的 神情,也不知用甚麼話去安慰他。那麼一個愛戲的人,一聽到戲就躲開,我知 道任何戲劇藝術上的考驗都難不倒他。但是眼前這份「冤」他不知怎麼討回, 他迷惘、困惑,我幾次聽他喃喃地說:「我想不通……」他想不通的事情一定 太多了,「哀莫大於心死」,爸爸後來安眠藥吃得很多,我們勸阻,他講:「 我是多希望糊塗一點……,你們都知道我糊塗了也好。」實際上,那也是他的 一種逃避與解脫。  為了能分散他一些沈悶的心情,我曾刻意找些戲上的問題向他請教,甚至質 疑,這時候他還能恢復些活力,還能看到些以往的自信心,那陰暗神情漸有消 退,我深深體會到,爸爸與藝術是分不開的。  電影《活著》裡面那位孕婦被誤診而死,生活中又何嘗沒有?那天傍晚,爸 爸覺得頭暈,半邊感覺有些偏重,送到醫院急診室,診斷為腦溢血,打上了點 滴,病勢反而愈趨嚴重,直至昏迷不醒。我們請了位三○一醫院的醫生來看看, 那醫生小心的說:「我懷疑是『腦血栓』,請主治醫生最好再確診一下。」經 過抽脊髓化驗,確診是「腦血栓」,兩種相反的診斷,相反的治療,立即換藥 ……一切都太晚了,爸爸也就這樣糊裡糊塗的去了,臨走前除了一句「我不放 心玉蘭和孩子們……」,甚麼也沒說。  爸爸不放心媽媽,媽媽又豈能放心爸爸呢?相隔一年媽媽也追隨而去了。  「少年夫妻老來伴」,他們曾共同度過相親相愛、美好風光的時代,又曾經 歷過了「相依為命」、相互牽動著心弦的艱辛日子,可說甜、酸、苦、痛的生 活他們都已嘗盡。媽媽可算是爸爸在藝術創作上的顧問,爸爸總是把他創作出 來的唱腔或想法,唱、講給她聽,然而媽媽還總是有很多意見提出,並且常得 到爸爸的讚賞:「不愧為四塊玉之一 (媽媽侯玉蘭是著名程派演員,早年畢業 於『中華戲曲學校』,有『四塊玉』之稱,即侯玉蘭、李玉茹、李玉芝、白玉 薇)。」 我想爸爸到臨終,都沒能看開、看透他的「南柯戲夢」,一生最大的憾恨是 他沒有錯過,卻遭到這般折磨;他誠心待人,後來卻如此待他;他憑才藝而拔 尖,卻被這樣使用……我是他的兒子,我能慰籍的也只就這幾千字的追思?… …我細細琢磨,如今我身在異國,求生計,再演戲竟有一些原因是為了父親。 只不過直到他死,我都沒有告訴他我有多麼崇拜他、敬服他,還有愛他。 有時候我在想,如果爸爸真的看透一些,他會不會走得平靜些?( 下) 【1995-11-02/聯合報/37版/聯合副刊】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1.248.162.108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ChineseOpera/M.1563467251.A.A8A.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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