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摘] 張淑香：顯現與隱匿—折子戲的鱗爪美學
顯現與隱匿——折子戲的鱗爪美學
作者／張淑香
在趙執信的《談龍錄》裡有這樣一段記載：
錢塘洪昉思，久於新城之門矣。與余友一日並在司寇宅論詩。
昉思嫉時俗之無章也，曰：「詩如龍然，首尾爪角鱗鬣一不具
，非龍也。」司寇哂之曰：「詩如神龍，見其首不見其尾，或
雲中露一爪一鱗而已，安得全體？是雕塑繪畫者耳。」余曰：
「神龍者屈伸變化，固無定體。恍惚望見者，第指其一鱗一爪
，而龍之首尾完好，故宛然在也。若拘於所見，以為龍具在是
，雕繪者反有辭矣。」
這段三人論詩的言談，正反合辯證，一山比一山高，最後趙氏畫龍點睛
之見，才真正使人登高望遠。他的高明全在隨破隨立的微妙，一方面以「屈
伸變化，固無定體」破除前面二人「形似」與「神似」正反相對的執見，同
時又借勢綜合發展正反兩說而更翻高一層，點出「鱗爪恍惚，首尾宛在」的
傳神之論。藝術原理相通，這段言談正可以借用來說明折子戲的審美特質。
洪昇身為劇作家，自然強調章法完整的全體之美，這是全本戲的要領。王士
禛是神韻派論者，認為鱗爪便足以傳神，這是折子戲獨立自足的審美。趙執
信進一步指出鱗爪與全體虛實變化的靈活機趣，則足以說明折子戲與全本戲
間神光離合的要眇之境。
折子戲的產生，是從明代廳堂宴席的演出而萌芽。由於傳奇的全本戲太
長，為因應特別場合的表演需要，乃截取其中精彩的片段，經營成為具有特
色可以獨立演出的折子戲。這種表演形態，在明代袁中道、張岱的文章中已
有記載。入清以後折子戲盛行的流風，我們也可以從《紅樓夢》二十二回演
戲點戲的情形窺見一斑。所以由折子戲產生與演出的背景來看，折子戲本身
便自然具有審美的雙重性意義。首先就折子戲作為獨立的表演單元而言，是
以「精釆」的藝術原則為考量，它可以是截取自全本戲頭中尾任何一處的零
星片段；而由於古典戲劇的結構是以「折」或「齣」為組成單元來推動情節
的，即使是單折散齣，透過人物情緒、行動取向或音樂宮調的凝聚貫串，在
這片段中也自具有一種內在的獨立自足的統一性，這是折子戲所以足以成為
孤立絕緣的審美意象的基本因素。當折子戲的精采片段從全本劇摘出，便自
成一境，其內在的獨立自主性也得以彰顯。這時的折子片段有如放大的特寫
鏡頭般被強化凸顯出來，審美的焦點，也便由對於全本戲故事情節發展的追
尋轉為對於折子戲本身特殊興象的觀照玩味。在這種狀態中，折子戲不啻於
是在流線的向度中打開了一個抒情的瞬間，一個時間的地點 (spot of time)
，使原來隸屬於敘事次序的環節開啓為情釆盎然，韻味深長的意境呈現，形
象的機趣神色與風致意態乃變成主要的美感關注。所以即使是零星片段的一
鱗一爪，也充滿詩情畫意的美感興味。這種形相的直覺，比諸全本更足以傳
神寫意，令人再三賞玩而不倦。折子戲這種有別於全本戲的鱗爪美感效果，
正與詩中的絕句、散文中的小品、書畫中的短幅聲息相通，深得抒情美典空
靈蘊藉的精妙，也是折子戲所以具有獨立的審美價値的緣由。
另一方面，從趙執信的傳神之論來說，其中微妙盡在鱗爪與全體之間變
化恍惚，若即若離的互動滲透。折子戲既然是從全本戲所抉取出來的片段，
也就無可避免已從整體情節的序次中剝離，變成了一個斷片。斷片的魅力誘
惑，就在它總是帶著鄉愁，總是指向那隱缺的全貌，引人遐思捕想。而在折
子戲中，全本戲雖然隱退不見，化作春泥更護花，始終如影附形，成為折子
戲隱藏的文本指涉。於是折子戲與全本戲，顯現的與隱匿的，虛實相生，有
無相照，即小見大，味近思遠，在觀賞者的美感觀照中形成一片神光恍惚的
象外視景。如此透過折子戲鱗爪聚焦的興象示意，吉光片羽的觸動點化，反
而往往使人可以不必涉入全本的理路而在瞬間契入整體內在的意趣精神，達
到審美的超越悟境。這種效果，就如從一粒沙看見世界，從一朵花窺見天堂
。折子戲的鱗爪美學，原是追求「立象盡意」、「象外傳神」的意境韻致之
美，所謂「屈伸變化，固無定體，鱗爪恍惚，全龍宛在」的奇妙，盡在此中
。戲劇藝術精神的本質，是在有限的一方舞臺涵納搬演古今無窮世界生命的
動象情事，折子戲更以一鱗一爪的幽微展現抉發宇宙人生無限的意境神態。
論到以少總多，由有限通往無限，最能體現戲劇的這種根本藝術精神的，莫
過於折子戲。
以上所言，逃不掉紙上談戲之譏。折子戲無以倫比的審美價値，只能全
靠演員在舞臺的表演中體現出來。所以演員的才藝造詣，才是折子戲表演的
靈魂。一齣折子戲往往只靠一、二人在臺上表演，這時候演員的一唱一唸，
一做一打都必須恰到好處，毫釐不爽，才能盡意。折子戲之力求精緻，發展
為以演員為主、講求家門行當專擅分工的表演精華，是自然的趨勢。畢竟只
有藝術造詣獨到的演員，才能真正為折子戲傳神寫照。折子戲格外倚賴好演
員的表演，但也造就好演員。好演員通過折子戲為其藝術能量的試金石，一
身功夫也才得以施展釋放。折子戲與好演員是分不開的，二者相得益彰，這
又是觀賞者興會美感的泉源。
此次上海崑劇團到臺北演出，全以折子戲為號召，其中更有多齣從未在
臺北演出的戲碼，更難得的是所有資深國寶級的演員傾巢而出，真是極一時
之盛。根據他們的自述，為了準備這次的演出，他們不辭辛勞，緊張興奮排
練各種新舊折子戲。而在排練的過程中，他們不斷回憶當年師長傳藝授業的
點點滴滴。其中有些演員，懷著報答師恩的心情，努力尋求自我突破，挑戰
高難度的劇目。其所以如此，除了感念前輩的傳授，相信其中也有一份這些
年來與臺灣觀眾交心的知音之情。藝術不外乎人情，只有交互激蕩，才能達
到美的高峰。我們衷心期待這些卓越演員精彩絕豔的演出，也期待更多知音
觀眾的熱情參與。
原載雅韵藝術傳播公司主辦、
石頭出版社與財團法人建輝社會文教基金會協辦
【2003‧新舞台‧新傳統】系列節目
《雋雅輝煌：上海崑劇團》演出節目單，
2003年11月5日至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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