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伶》採訪手記
【採訪手記】之一
「金鎖記」演完的第二天，魏姐主動打電話給我，說她想趁著最有感覺的這一刻
，做些訪談，說說她自己對於這回演出的想法。
我們約在麗水街一個小餐廳裡見面。魏姐向來不遲到，即使剛剛結束演出，她看
起來依然精神奕奕。
「終於把『曹七巧』演完了，」魏姐笑得真開懷。「這真是我遇過最難的角色了
。」
為了演出這個角色，她常常要求自己像曹七巧一樣陰鬱，把笑容、開朗收起來，
睥睨這個世界。
我忽然恍然大悟。開始和魏姐工作，她正在排演「金鎖記」，我總覺得她眉頭鎖
了霧，舒展不開；那時，只當是我們還不熟識，所以有了距離。等到「金鎖記」
一演完，魏姐的眉心就開了，她大剌剌的個性忽然跳了出來，談笑之間，爽直不
羈。這才明白，原來一切都是曹七巧在作祟啊。
那天訪談結束，魏姐問我：「慶祐啊，你吃過永康街芒果冰嗎？」
正在收拾書包的我愣了一愣，點了點頭。
「我沒吃過耶，要不要我們一起去吃吃看。」
就這樣，我領著一位名角，到永康街冰店去排隊。魏姐問了招牌冰是什麼，就一
個箭步衝上前去買冰；不一會兒，她拿了兩碗高高的冰，和我對坐著吃了起來。
「每次演完了戲，都會覺得很滿足，也很落寞，」魏姐一邊吃著芒果冰，一邊跟
我說：「想要找人說說話，又不一定能說出什麼，好像年紀愈大，愈沒幾個能談
話的朋友。」
然後她慧黠地笑了。
「不過，只有演完了戲，才可以這樣大口吃冰，不必顧慮嗓子，這感覺真是太棒
了。」
我們倆就坐在一群日本觀光客中，說了許多話，共享一個明亮的初夏午后。
在許多人眼中，魏姐是個大青衣，舉手投足盡是端莊完美。而在我眼中，魏姐青
衣外表下，其實有個老生的靈魂。
她個性直接不拖泥帶水，很中間的性別；她行事很俠氣，說出口的承諾一定履行
。雖然魏姐詮釋的女性角色多是哀怨慨嘆，但她卻從不自怨自艾；無論發生什麼
事，總能用一雙豁達的眼睛，看見也無風雨也無晴的世界。
【採訪手記】之二
那天，魏姊坐在我對面，談起了自己的父親。
「我知道，爸爸很愛我……其實，我真的好想他……」
我抬起頭，看見魏姊的眼裡盈滿淚水。
「他的愛一直包圍著我，讓我這一輩子都不害怕磨難，一直勇敢的走下去。」
魏姊抬著頭，看著半空。
半晌，兩行淚水就這樣流下了。
說起童年，魏姊的臉上滿是欣喜，那些和姊姊一起獨立生活的日子，在她的記憶
中，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喜悅。她還畫了小海光應試時，大姊為她設計的衣服
給我看；那件公主裝，標示出魏姐從小被姊姊捧在手心的幸福。
至於父親，魏姐說，一直要到二○○四年，她去新加坡公演，與父親從前在聯華
公司的長官——韓伯伯重逢，她才完整地將父親的形象拼湊出來。
「韓伯伯也說，我爸爸是個很棒的人，對朋友很大方，工作又認真。」魏姐說：
「我從韓伯伯口中才知道，爸爸得的是肺癌，他生病好一段時間了，卻都沒有告
訴我們。」
韓伯伯告訴魏姐，她父親後來的病情急轉直下，常常咳到喘不過氣來。最後的那
段時間，他搬了一個氧氣筒到房間，要是半夜喘不過氣，就自己急救，用顫抖的
手拿起氧氣罩來呼吸……
在異鄉，在事隔三十年之後，魏姐用往事將父親召喚到眼前，她才更懂得父親對
於她的愛。
「在爸爸的眼中，我是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寶貝，」魏姐說：「這種不求回報的
愛，對我好重要，讓我更珍重自己。爸爸給我的，是這輩子都用不完的溫暖。」
魏姐笑了，雖然眼裡依然閃著淚光。在她眼中，父親永遠是那座挺拔的山，扛著
她從童年到今天，也將扛著她走向未來的道途。
魏姐於我，一直是個爽朗體貼的女性；只有這一回，我看見她內心中，那個一直
依戀父親的小女孩。
【採訪手記】之三
有一回，我跟魏姐說，我們來談談「美麗」這個主題，因為所有知道我著手替魏
姐寫書的朋友，都會在第一時間驚呼：
「魏海敏好美喔。」
她笑了一笑，說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是美麗的。
「別人說我美，是因為他們認識了舞台上的魏海敏。」魏姐說：「但我自己很清
楚，抹上了油彩，美醜都是那些角色賦予的，只有卸了妝的清水臉（素顏），才
是我自己。」
魏姐是個自珍自重的人，她知道自己的長處，當然也知曉自己的不足；關於自信
與謙虛之間的拿捏，魏姐十分懂得。那些自己努力過的，她虛心接受掌聲；而那
些還有努力空間的，她像是鴨子划水般地向前游去。
我從魏姐身上看到做為演員十分嚴謹的一面。每回有正式演出，她就要求暫停訪
談一週，讓她好好把自己調整到最佳狀態；她對角色的詮釋，細緻到無時無刻不
把這角色帶在身邊，用每一個當下思量角色會有的反應與情緒；她對唱腔的細究
，是找到每一個字的發音位置，並且要求自己每次每字每句都精確無誤。
雖說卸了油彩，魏姐一樣亮眼，但愈認識她，愈發覺得這樣一個時時保持最佳狀
態的女人，真的不是「美麗」兩字所能涵括的。
「只有美麗是不夠的，」魏姐告訴我：「我期許自己是個『雅致』的人。」
美麗只有表相，雅致才是內外兼美，魏姐對自我的嚴苛要求，由此可見。
翻開從小到大的相本，魏姐生來就美，尤其是青春年少的她，豐潤雙頰、流麗眉
宇、巧笑倩兮，活脫就是顆明星；嫁為人婦之後，她的美麗逐漸增加厚度，像是
用年歲琢磨出來的光芒。
於是，才有了眼前的她。青澀已然褪去，女人為自己的容顏負責。
我想，這就是女人最美好的年代，最美麗雅致的巔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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